第 31 章
張漾(07)

十二月到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適應北京的天氣。

偶爾上網,信箱總是空著。只有一次,收到李珥的信,她只是簡單的問候,我回了信,還是那句老話,讓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久不回信,估計是高三,上網的時候也不多。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會再見到黑人。

那天我到一家寫字樓去找工作,那裡有家網絡公司招人,我想去碰碰運氣。那是一幢很氣派的大樓,我剛到樓下就看到黑人,他穿了保安的制服,戴著白手套,看上去人模狗樣,正在指揮人停車。我把帽沿一拉,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網絡公司的人很客氣,接待我的是一個矮個子的小鬍子,他很客氣地告訴我,要招的人昨天全招齊了,讓我下次動作快一些。

「好的,下次我一定坐火箭來。」我說。

小鬍子樂呵呵地跟我說再見,我坐電梯下樓來,經過大門口的時候,被人攔住了。

「小子,」他說,「我一直在北京等你,你果然送上門來了。」

「你想幹什麼?」我說,「打架我未必怕你。」

「不打。」黑人說,「打架是粗人幹的事,我想請你喝酒,你敢去麼?」

我問他:「誰買單?」

他牛氣沖天地說:「當然是我。」

「現在去嗎?」我問他。

「當然不,我晚上六點半才下班,晚上十點整,我們三里屯見。」

「好。」我跟他擺擺手往前走,他在我的身後喊道:「不見不散啊,你要是不敢來,我就當你怕了!」

呵,誰怕誰還不一定呢。

晚上十點,我結束了當晚的家教。準時到達三里屯。黑人已經站在那裡等我,他換下了制服,還是光頭,黑色的皮夾克,黑色的皮褲子,黑色的手套,戴副黑眼鏡,把自己搞得像蝙蝠俠。

「我沒想到你會來,我以前沒說錯,天中就數你像個男人。」

我冷冷地說:「我不喜歡欠人,如果你覺得我欠著你什麼,最好今晚把它全算清,一了百了。」

「你不欠我什麼,你欠的是她,但你永遠還不了她。所以,我要替她還一個公道。」

「行。」我說,「你說怎麼還?」

「你喝二十瓶啤酒,不許吐。這筆賬就算還了。」

「這麼簡單?」我說。

「簡單不簡單你喝完了再說。」

「那好吧,」我說,「去哪家?」

「你跟我來。」黑人說。

他走在我前面,趾高氣昂的樣子。把我帶到一個酒吧的門口,彎腰說:「請。」

我進去,酒吧不大,人也不算很多。黑人在我身後問:「怎麼樣,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挺眼熟的?」

我沒覺得。

「你不覺得這裡很像『算了』嗎?」

我看他是腦子短路了。

我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黑人很快拎來了二十瓶啤酒,往我面前一放。舞台上的歌手開始在唱歌,是個女歌手,頭髮很長,看不清楚她的臉,她在唱:我是你的香奈兒,你是我的模特兒……

「你注意到了嗎?你看那個歌手,她塗綠色的眼影。」黑人一面說一面把酒一一打開說:「喝,我要看你醉!」

他戴著手套在開酒瓶,看不去很不方便,但他不願意除掉它。

「我來吧。」我說。

結果那晚我沒醉,黑人把該給我喝的酒差不多都倒到了他自己的肚子裡。他坐在那裡翻著眼睛說:「我有錢的時候就來這裡,我在北京沒朋友,張漾,跟你說句實話,我今天看到你,其實我很高興,我覺得我不是那麼恨你了。」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我說。

黑人笑著,當著我的面慢慢除下他的手套,兩隻手,左和右,都少掉了一根小姆指。看上去觸目驚心。

「誰幹的?」我盡量用鎮定的語氣問他。

「還用問嗎?」黑人說,「他們讓我永遠都不要回去,要是敢回去,就殺了我。」

「蔣皎的父親?」

「不知道。」黑人說,「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不敢確定。」

我覺得心裡堵得慌,像無法呼吸一樣。

「有煙嗎?」黑人問我。

我掏出我的紅雙喜給他,並替他點燃。他的嘴唇和手微微在顫抖。

「我想家。」黑人紅著眼睛說,「我在北京沒朋友,我住地下室,有點錢都喝酒了,有時候吃不飽,我想我媽。」

「那就回去。」我說,「你放心,誰也不敢把你怎麼樣!」

「也許吧,你不知道,其實我怕什麼呀,我不敢回去,還有別的原因。」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她死的時候,你在嗎?她說過些什麼?」

「不在。」黑人又抓起一瓶酒往嘴裡灌,「她把最後的話留給了一個小丫頭,你應該去問那個小丫頭。」

「是嗎?」我說,「是不是一個叫李珥的?」

「李珥?」黑人想了一下說,「也許是吧,她叫她小耳朵,小耳朵……」

「哦。」我說。

「其實我死著與活著也無分別。」黑人真的醉了,他開始語無倫次,「張漾我知道吧啦為什麼會喜歡你,她是天生高貴的人,跟我不是一個層次的,我得不到她,可是我願意保護她一輩子,我沒有做好,我讓她死掉,是我偷了你的手機,是我跟她胡說八道,我跟你犯同樣的罪,我們一樣的不可饒恕,我後悔我後悔!」

他一面說著,一面用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握成拳頭敲擊著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舞台上的女歌手還在沒完沒了地唱:我是誰的安琪兒,你是誰的模特兒,親愛的親愛的,讓你我好好配合,讓你我慢慢選擇,你快樂我也快樂,你是模特兒我是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

黑人已經爛醉如泥。他在跟著哼,很離譜的調子,狂亂的眼神。

我拍拍他的臉:「哥們兒,你沒事吧?」

他咕噥著:「沒事,我想睡而已。」

我買了單,在黑人的口袋裡塞了二百塊錢。

然後,我走出了酒吧,走出了燈紅酒綠的三里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