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時候,我回了家。
蔣皎一家都在北京過的年,所以回程只是我一個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達這個我生活了十多年並且以為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城市。我在下火車的那一刻忽然感覺呼吸舒暢,原來這個城市的空氣才是我最為熟悉和習慣的,原來這個城市已經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
我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他很驚喜。
他正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個人,一碗麵和熱熱鬧鬧的春節聯歡晚會。
他已經老了,花白的頭髮,笑起來,眼角那裡全都是皺紋。
「爸。」我喊。
「噢。」他答。
我在外面半年多,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分錢,我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幾個電話,報個平安。
他並不知道我要回來。
「餓了吧?吃什麼呢?」他有些不安。
「我們出去吃吧!」我拉他。
「你以為這裡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誰還開著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雞湯,還是下面給你吃吧,你看行不行?」
「挺好。」我說。
「行!你等我!」他很快進了廚房。
我在沙發上坐下,沙發已經很舊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塊。他很快端著一碗麵出來,問我說:「不是說好不回來過年的嗎?」
「忽然想回來,就回來了。」
「回來也挺好。「他又進了廚房,拎著一個保溫盒出來,對我說:「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醫院,很快就回來。」
「你去醫院做什麼?」
「有人住院了,我去送點雞湯給她喝。」他說。
「誰住院了?」我問。
「一個朋友。」他說,說完,穿上他的膠鞋,拎著保溫盒出了家門。
我並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不過他的事我也懶得過問。透過窗戶,我看到外面又開始下雪了,我想了想,決定明天去商場替他買雙像樣的棉鞋。電視很吵,我把它關掉,與此同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我以為是蔣皎的短消息。但拿起來看,竟是李珥:新年快樂!
我迅速地回電話過去。那邊很快接了起來,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聽到放鞭炮的聲音。
「小耳朵。」我說,「我要見你。」
那邊停了很久才問我:「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要見你。」
「你回來了嗎?」
「是的。」我說,「我回來了。」
「你剛才叫我什麼?」她忽然問。
「小耳朵。」我說。
「噢。」她說,「你在做什麼?」
「在家裡。」我說。
「我們在勝利廣場放煙花,你要是高興,一起來玩啊!」
我放下電話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勝利廣場。從我家走到勝利廣場大約需要十分鐘的時間,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小棉襖,頭髮紮起來了,可愛的小馬尾,站在尤他身邊,尤他正在替她點一根長長的煙花。
煙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讓我想起吧啦,照理說,她和吧啦應該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這一刻,我有些迷糊,彷彿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我喊了她一聲,她可能玩高興了,沒有聽見。於是我站在廣場邊上抽煙,等待她發現我的存在。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她跑到我面前來,微笑著說:「張漾,你來了,怎麼不吱聲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麼樣?」我問她。
她笑:「還行。」
尤他跟過來:「李珥,你還要不要放?呀,是張漾啊,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摸摸下巴,我已經三天沒刮鬍子。
「我不放了。」李珥對尤他說,「我想跟張漾說說話。」
尤他的面色緊張起來。
「很快就好啦。」李珥對尤他說。
「你們聊吧,我先去那邊了!」尤他說完,走開了。
廣場邊上的燈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來。
我問她:「你笑什麼?」
她說:「過年了,你也不刮鬍子不理髮,就像個山頂洞人。」
我摸摸我的下巴問她:「這麼多人放煙花,你知道哪一個是你放上天去的嗎?」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時候知道,有時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煙花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放。」我說。
看得出,她在猶豫。但不過短短幾秒時間,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煙花拿過來。」
她聽話地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抱著著一大把煙花跑了過來,對我說:「尤他看著我呢,他剛才問我要去哪裡,怎麼辦?」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說了一個字:「跑!」
然後,我就拉著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後傳來尤他的叫喊聲,但是她絲毫也沒有遲疑或放慢腳步。她就這樣抱著一大束煙花跟著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無人居住的廢棄的房子。
「這是哪裡?」她喘著氣問我。
「鬼屋。」我逗她。
她並不怕,左顧右盼,反倒很感興趣的樣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來是不是?」她揚著嗓子問我。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
「來,我們上屋頂。」我把她懷裡的煙花接過來,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來牽她。
她擺擺手說:「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著她上來。她爬到一半的時候停在那裡不動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沒有動,抱臂看著她。她抬起頭來看我,黑暗裡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帶了一些輕微的害羞和恐懼。我伸出我的手說:「來吧,小耳朵。」
她終於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裡,一隻小小的,柔若無骨的小手。我只輕輕一拉,她已經順利地上來。
也許是前兩天下過雨的緣故,屋頂有一些潮濕,我把她拉到稍許幹點的地方,對她說:「你看看,這裡應該是最好的放煙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許尤他會滅了我。」
「你怕嗎?」我問她。
她嘻嘻笑起來:「怕我就不跟你來了。我們放煙花吧。」
「好。」我摸出打火機,替她點燃最長的那根煙花棒,焰火直衝上天,這一方天空立刻變得和她的笑一樣燦爛,她興奮地跳起來:「多美啊,張漾,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放的煙花哦!」
我有些看呆了過去。
她轉頭看著我,微笑著問:「你在想什麼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嚇唬她:「你再提這兩個字小心我抽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後,她忽然問我:「你還記得許弋麼?」
廢話。
李珥又說:「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麼?」我裝做滿不在乎,心裡卻莫名地跳了起來。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來了,他媽媽生病了,住進了醫院,聽說是癌症,活不長啦。」
我盡量保持我的冷靜。
「怎麼你沒反應嗎?」李珥問我。
「我應該怎麼反應?」我問她。
「你應該滿意了。」李珥拿著那根長長的煙花棒說,「你那麼恨許弋,這難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局嗎?」
我抓住她的胳膊質問她:「吧啦都跟你說過些什麼,你老實告訴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並不掙脫我。
「你今天非說不可。」
「我要是不說呢?」
「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說為止!」我扯掉她手裡的煙花棒,一把把她摟到了懷裡,這個可惡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為我不敢對她怎麼樣,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的臉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軟得不可思議,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在發抖,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們僵持了一分鐘左右,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她的嘴唇變得發紫,最終還是她屈服了,她說:「好吧,張漾,我說。」
我放開她,自己先鬆了一口氣。
她把身子轉過去一點點,告訴我:那天我去了醫院,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到吧啦的病房,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抬起左手,對我說:『小耳朵,你過來一下好嗎。』於是我走了過去。吧啦的臉蒼白極了,像是一張白紙,沒有一點顏色。她對我說:『小耳朵,我有話要對你說。』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後,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沒有溫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說完話,她的手忽然就從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說了什麼?」我忍不住打斷她問道。
「你不知道。」她說,「我也很想知道。」
「別跟我胡扯!」
「張漾,我沒有騙你。」李珥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我的病歷。我的左耳,生下來聽力就不好。很多時候,特別是著急的時候,它什麼也聽不見。可吧啦那句話,偏偏就是對著我的左耳說的!」
「她對著我的左耳說的!」她再喊了一遍,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滑落了下來。
我情不禁地抱緊了她。她的眼淚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經是堅冰的心衝散開來,讓我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TN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