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張漾是我開學的前兩天。
我抱著一大堆書下樓,準備騎車到圖書館去還掉它們。他靠在我家樓下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抽煙。他黑了瘦了,穿一件很大的T恤,又是好多天不刮鬍子,要不是那頂招牌似的鴨舌帽,我差點認不出他來。
「小耳朵。」他喚我。
我有點站不穩我的步子。
「你來得正好。」他說,「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
「你回來啦?」我鎮定下來,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好久不見哦。」
「是。」他滅掉煙頭說,「打算去哪裡呢?」
「去圖書館還書。」
「我陪你去吧。」他說。
「我想騎車去。」
「那我帶你。」他說,「車在哪兒?」
我把手裡的書遞給他,讓他替我拿著,然後我去車庫把爸爸的自行車推了出來。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已經不是那麼毒,張漾替我把書一股腦兒全放到前面的車簍子裡,然後他長腳一跨先上了車,回身吩咐我說:「來吧。」
我有些遲疑,他歪著嘴笑了一下說:「怕?」
我跳上車。
張漾踩動了車子,車子輕快地在路上行駛起來。路兩邊的梧桐樹葉綠得耀眼,輕風吹拂,我聽到我的小白裙子與車輪相磨擦,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響,似誰內心抒情的歎息。
我又不可救藥地想起吧啦,想起她踩著單車跟在許弋後面,忽停忽走,調皮的樣子。十八歲的單車,那一年的記憶,塗綠色影笑容張揚的女孩子,在這一刻竟是如此鮮活,彷彿她從來未曾遠離,一直在我們身邊。
「你在想什麼?」張漾轉頭大聲問我。
「你怎麼忽然回來了?」我問他。
「我爸爸風濕病嚴重了,我回來帶他到北京去看病的。」
「噢。」我說,「能呆幾天啊?」
「就這半天。」他說,「今晚八點返程,票已經定好了。」
啊!原來就這半天,他卻來看我。
「雲南好玩嗎?」我問他。
「沒去成,明年再去。」他說,「對了,你考得如何?」
「本一。」我說,「去上海,讀中文系。」
「挺好。」他說,「女孩子讀中文繫好,上海離家又近。」口氣跟我爸一模一樣。
我在圖書館外面跳下車來,跟他說謝謝。
他忽然說:「你去還書吧,我還有時間,等下我再載你回去。」
「謝謝你,真的不用了。」
「不許廢話。」他說,「快去!」
我捧著書往圖書館裡面跑,嫌工作人員的動作太慢。等我空手跑出來的時候,發現張漾真的等在那裡沒走。他手裡拿著一支彩色的冰淇淋,對我說:「你好像喜歡這個?」
我強按住我的心,不許它起起落落地疼。我想我真的已經不恨他了,不恨了。
吧啦,讓我們都不恨了,好不好?
我接過那支冰淇淋,把它含到嘴裡,讓它甜蜜地化開來。然後,我對著張漾笑了。
「回家嗎?」他問我。
「不。」我忽然做了一個決定,我說:「張漾,你再帶我去一次那個屋頂吧,我後來想去,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張漾想了一下說:「好吧,我們走!」
騎車比走路是要快出許多,只不過短短一會兒,我們就已經到達目的地。白天這裡看上去和夜晚有許多的不同。那幢房子破敗地立著,四周荒草叢生,一顆歪脖子樹寂寞地站立,毫無任何意境可言。
張漾靠在單車上,對我說:「這裡要晚上來,白天沒意思。」
「你以前都是晚上來嗎?」
他看著我說:「就來過兩次,一次和吧啦,一次和你。」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掏出煙盒來抽煙。
「給我一根煙吧。」我說。
「小孩子一邊去!」他說。
「我都抽過好幾回了。」我說。
「你找扁呢?」他瞪著我。
「你管不著我。」我說。
「你別激我。」張漾用拿煙的手指著說,「我要是想管,沒有管不了的道理,你信還是不信?」
「我信。」我說。
「冰雪聰明。」他誇我,「你要不這麼乖巧,會遭殃的。」
我低頭看自己的白裙子,上面蹭了一塊難看的泥。張漾低下身來,用手指輕輕地彈掉了它。然後他說:「我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獨自縮在我小屋的陽台上抽煙,我沒有煙癮,但香煙讓我變得安定。夜裡十點,開往北京的火車已經離開兩小時,兩小時,差不多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然後,會變成四百公里,五百公里,一直到一千多公里。
這條漫長的路,我知道他很難再回頭。
再見,也許永遠不見。
我內心固執的追求,只有我自己看得見。但我希望我沒有錯。我絕不能像吧啦一樣,錯了又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