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李珥(04)

開學了,爸爸媽媽一起送我到上海去報道。

辦完手續後,我們一家三口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簡易的餐館吃飯,吃著吃著,媽媽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爸爸連忙給她遞上紙巾:「放心吧,我們李珥肯定能把自己照顧得倍兒好。」一面說,他一面朝著我眨眼睛。

「是呵。媽媽。」我握住她的手說,「放心吧,我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

她抽泣著:「你這孩子,從小就多病多災,又沒離開過我,你叫我怎麼放心!」

「好啦,媽。」我低聲說,「這裡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給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啊。」

「別哭了。」我爸也哄她,「今晚我陪你去逛新天地!」

「我要帶女兒到上海的大醫院把耳朵複查一下。」媽媽忽然說,「上海車子多,交通又亂,她的耳朵萬一……」

「媽!」我打斷她,「我沒事的,你不要瞎操心。我過馬路的時候,保證看清楚紅綠燈,還不行嗎?」

「你千萬不能一邊走路一邊聽MP3!」

「嗯。」

「學校裡吃飯盡量早點去食堂,冷的飯菜對胃不好。」

「知道了。」

「外面不比家裡,與人相處要有技巧。能讓就讓,不要跟人較真。」她真是嘮叨得不行了。那一刻我真佩服我老爸,可以忍受她忍受這麼多年。

「是。」我依然乖巧地答。

「我家女兒我最清楚。」我爸說,「沒有比她更乖的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她乖有什麼用,外面的壞人可多了。」我媽的心思真是越想越歪,我和老爸相視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地吃起東西來。

有時候想想,像我父母愛我一樣,我也真的很愛我的父母,但是,我的內心,是他們看不到的。我很難想像他們看著我在陽台上抽煙會怎麼樣,看著我被別的男生擁抱會怎麼樣,也許我媽會就此暈過去也不一定。就憑這一點,讓我深深地相信一句話:人的心,深似海。

誰知道誰在想什麼,誰又會是誰的救世主。

我早明白這一點,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堅持著我自己的堅持。

新生集訓結束後,正好是一個週末。我買了一張上海地圖,研究了大半天,換了一條新裙子,坐了很長時間的地鐵,又走了好長時間的路,終於找到了那所學校。學校的招牌顯得有些陳舊,也沒有我想像中的氣派,我在門衛室問了一通,又抓住兩三個學生問了一通,總算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我在男生宿舍的樓下看到一個名單,上面寫著各個宿舍的人名。名單已經有些破了,我用手指在名單上劃來劃去,終於停在那兩個熟悉的字上的時候,我的心裡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憂傷。

302.他住302。

那是一幢很舊的樓房,木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讓你有隨時會踩空的錯覺。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在心裡說:「許弋,我來了。」

我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平頭的看上去愣頭愣腦的男生。

「找誰?」他很防備地看著我問。

「許弋。」我說,「請問他在嗎?」

「不在。」他要關門。

我用手攔住:「請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你打他手機吧。」

「請告訴我號碼。」

「我沒有。」他說。

「拜託你。」我說,「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他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陣子,這才告訴我說:「你從校門出去,左拐,順著走十分鐘,有個酒吧,他週末應該都在那裡打工。」

我跟他道謝出來。九月的上海,天高雲淡。三百六十五天,從知道他到上海來讀書的那一天起,這條路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想起他拎著一個大書包走出校園的那一瞬間,我想那些在教室裡苦苦讀書的日夜晨昏,憑著心裡的一個意念不敢輕言放棄的理想。現在,我終於要見到他了,我並沒有以前想像中的那樣慌亂,彷彿只是去見一個老友,彷彿他已經在這裡等我多年。

酒吧的名字只一個字,叫:等。

它座落在整條街的最角落,小小的門面,要是不注意,會把它給忽略掉。我推門進去,中午時分,酒吧裡幾乎沒什麼人,裡面的設施也很簡單,幾個紅色的沙發,暗色的長條木頭桌子,桌上長長的玻璃瓶裡擺幾枝盛放的黃色野菊。我剛坐下就看到了他,他穿制服,拿著單子走到我面前,問我:「請問喝點什麼?」

我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認出了我。把單子放我桌上,轉身走開了。

「許弋」。我喊他,我糟糕地發現,我的嗓子忽然啞了。

他背對著我站住。

「你今天有空嗎?」我說,「我想跟你聊一聊。」

他轉身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點才下班。」

我微笑著對他說:「好的,請來一杯冰水。」

「對不起,這裡不賣冰水。」

「那麼,西瓜汁。」我說。

幾分鐘後,他給我端來一杯紅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飄著一片金黃色的檸檬。他把它們放到我的桌上,低聲說:「我請客,你喝完後走吧。」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漠。我控制著我的眼淚,不讓它輕易地掉下來。

他走開了。

我從背包裡拿出一本薄薄的書來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過這部影片,梁家輝和他的法國小情人,在異鄉旅館裡,她不顧一切索取愛的眼神令我激動。準確地說,我只是看了一半,因為看到一半的時候,媽媽買菜回來,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裡,我關掉了電視。

結局和我想像中一樣。分離。

我把書合起來的時候,黃昏來了,酒吧裡終於開始熱鬧起來,一群穿著很時尚的女生嘻笑著推門進來。她們好像是藝術學院的,對這裡很熟,我看到一個穿著大花裙子紅涼鞋的女生伸出手來,在許弋的臉上捏了一把。

許弋笑著。我天使一樣臉蛋的許弋。他還是那樣帥得沒救。

「許弋,明天我會去野營。算上你一個啦。」另一個女生尖聲說。

「好啊!」許弋伸出手,在女生頭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們笑得曖昧而又燦爛。

他們果然已經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離開。

走出酒吧,看著上海的黃昏高樓錯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經失去哭的慾望,我必須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後面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頭,看到許弋。

「你的錢。」他把錢遞給我說,「說好了我請客的。」

我推開他。

「拿著吧。」他說,「我還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把錢接了下來。

他轉身進了酒吧。

我走到地鐵站的時候,決定回頭。我對自己說,絕不輕言放棄,絕不!於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門口,我在路邊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看書。黃昏的燈光讓我的眼睛發漲發疼,我還是堅持著看書,書上的字漸漸進不了我的眼睛,我還是堅持著看。我說過了,很多時候,我都對自己的任性無能為力。

夜裡十一點零五分。我看到許弋從酒吧裡走出來。他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沒有背包,手插在褲兜裡吹著口哨過馬路。我揉揉蹲得發麻的雙足站起來,我想跟蹤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寧願相信他已經習慣這樣的方式,並且我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此時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綠色的油彩,上面寫著「我愛許弋」四個字。然後我可以站到他面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語。

可我還沒來得走到他身邊,就看到一輛綠色的越野車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三個男的,他們和許弋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人伸出拳頭就對著許弋的臉打了過去。

許弋摀住臉,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來,想跑,但被他們死死的拉住,並把他往越野車上塞。

我疾步跑過去,大聲地喊:「你們要幹什麼?」

我的突然出現讓他們都嚇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許弋。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問我。

「等你下班。」我說。

「她是誰?」一個嘴裡嚼著口香糖,頂著一頭金黃色頭髮的男生指著我問許弋。

「不認識。」許弋乾脆地說。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鼻子上還留著新鮮的血跡。我的心尖銳地疼起來。

「是嗎?」黃頭髮說,「是真的不認識?」

「你們想幹什麼?」我繼續問。

「呵呵呵。」黃頭髮笑起來,「我們是朋友,請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沒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帶他走,我就打電話報警!」

「你別胡鬧!」許弋大聲吼我。

「哦?有趣!」黃頭髮看著我的表情讓我害怕,但我強撐著與他對視,不願意認輸。

「你到底是誰?」他問我。

「我是許弋的朋友。」我說。

「女朋友?」

我看著許弋,許弋面無表情,然後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們五千多塊錢,你是不是替他還了?」

我想了想,點點頭說:「好的。」

許弋吃驚地看著我。

「好的。」我說,「不過我的錢都在卡上,現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來。最晚明天,銀行一開門,肯定把錢還給你們。」

「聽到了,明天一定還。」許弋說,「你們明天來取吧。」

「再信你一次!」黃頭髮用手指了許弋一下,「明天是最後期限,早上十點,就在這裡還錢。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親自去跟我們老大解釋了。」

「知道了。」許弋說。

黃頭髮他們跳上了車,車子就要開走的時候,車窗搖開了,黃頭髮嚼著口香糖,大聲對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說完,他搖上車窗,車子很快開走了。

許弋看了我一眼,推開我往前走。

「喂!」 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說,「沒聽人家說嗎,交友要慎重啊。」

「你還記得我嗎?」我有些絕望地問。

「不記得。」他給了我想像中的答案。

「你撒謊。」我說。

他想了一想,問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錢給我?」

我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你餓嗎?」他問我。

「餓。」我說。

「那我們先去吃飯。」他說。

許弋說完,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一直沒說話,他也沒有回頭看過我。走到離他們學校不遠處的一個小餐館,他逕自推門進去,我也跟著進去了。夜裡的餐館沒有人,地上是水剛剛拖過的痕跡。桌子上有紅色暗格的餐布,上面鋪了一層帶有油漬的薄薄的塑料布。許弋皺皺眉,很乾脆地把那張塑料布一把掀了下來。這下是乾淨的桌面了,細格子布上畫了一個小熊,沒心沒肺地盯著我看。

一個胖胖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把菜單遞過來,許弋點了兩三個菜,說:「來瓶啤酒。」

我抱著我的包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許弋終於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問我說:「你呢,也來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雲煙,晃出一根來,遞到我面前。我搖搖頭,他把煙抽出來,自己點著了,默默地抽。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欠別人的錢?」

他說:「不關你的事。」

我說:「要我替你還就關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說:「賭輸的。」

我說:「那你以後不要再跟別人賭了。」

他說:「好的。」

菜端上來,他要了一大碗米飯,狼吞虎嚥,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吃,一點胃口也沒有。其實我真的也很餓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個男生坐在我對面吃麵條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卻一點兒也吃不下。「

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許弋忽然問我說:「你住哪裡?」我說出地址。他說:「那麼遠?你還要先去銀行,早上十點能趕得及過來嗎?」

「行的。」我說,「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別走了。」他說,「我安排你住我們學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遲疑,他看出我的疑慮,說:「你不要怕,女生宿舍裡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卻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問我。

「李珥。」我說。

「對,我想起來了,是這個名字。」他說。

他笑起來,是那麼那麼的耐看,時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時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歲,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著欄杆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時的我,還是個青青澀澀的女孩子,愛情在心裡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裡慌張,從此認不清自己。

時光只會老去,但時光從不會欺騙我們。對愛情的忠實讓我的心如熱血沸騰。於是,我也對著他笑了。

他在我的笑裡愣了一下,然後扒完最後的一口飯,對我說:「結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