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守護

  蔣宴悔痛不已,恨不得時光倒流打一輩子光棍,劉素眉晚上在蔣家談完訂婚事宜被媒人拉去樓下的會所敲麻將,結束時站在路邊等韓敘開車過來,車庫在對面,她只不過過了一個馬路,那輛醉酒的越野就撞飛了人。

  司機酒醒了在公安局躲著不敢出來,蔣宴之前差點掐死了他,大過年的自己想死拉著人老太太墊背能不讓人憤怒麼,司機的家人們看著撞著人了一開始誰都不敢來醫院,後來,劉素眉做完開顱手術治療費用唰唰火箭似往上漲,不得不派了一個女代表司機的姐姐畏畏縮縮過來送錢。

  換其他人家,第一時間裡被撞者的家屬們就該分一撥人專門要錢了,但池家不缺錢,蔣宴一掏五十萬現金到醫院,醫院不是什麼事兒都花錢麼,花錢就能保命那太簡單了,他有的是錢,真花完了就讓狄耀頂上來,不過是錢的事,不過是錢的事而已。

  蔣宴在醫院和醫生鬧的不可開交,幾乎崩潰,韓敘胖胖的身體根本拉不動他,最後,和著家中幾個長輩一齊把他制服住了,韓敘諄諄勸他。

  「弟弟,是男人遇到事就別放癱。眉姨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得馬上通知狄耀,畢竟,他比你有話語權,該怎麼治,上哪兒治都得他說話,行嗎?」

  「行……」

  出事後,親戚們全部擠到了縣醫院,劉素眉做開顱手術時一疊風險通知單全是蔣茹簽的,池向向遠嫁,蔣家一兒一女就是劉素眉的親兒女,但真正生死抉擇時,她和蔣宴還是無法做主的。

  三個小時的手術結束時老太太情況很不好,醫院下了重病危通知,她只留一口氣在延續著,等著誰不言而喻,所有人都陪著她一起等。

  池向向害怕與媽媽見面,因為怕離別。

  其實,人遇到了生死大事兒多傷心不能自己什麼的都是假的,她思維清晰至極,甚至早早做好最壞打算,一見面媽媽便心願已了的撒手人寰,那場面不會比她此刻的處境更糟糕,最壞也不過如此了。

  離病房越進時,房門外站著好多熟悉的面孔,池向向眼淚模糊看不清具體是誰。

  「到了。」狄耀低聲提醒她。

  「嗯。」她鼻音應了聲。

  狄耀握緊了她的手,裡面全是情緒失控的人,等做女兒的人一回來恐怕群情激烈把她壓倒,他擰了擰眉心,腳步不停地把她牽了進去。

  媽,我們回來了。

  狄耀在心裡默念這一句。

  因為他們的趕來,病房裡失控的像被淚海掀翻的船,狄耀把被淚眼遮蓋擠不出路的池向向帶到他們母親的床前,傻丫頭哭的喘不過氣哪裡還能說話,狄耀俯身到岳母大人的耳畔把心裡默念的句子明確告知她。

  「媽,我們回來了。」

  我把向向帶回來了,求您看她一眼。

  然而,他們的母親絲毫沒有生氣,嚴格來說,已經認不出那位母親是他們的母親。

  年前在下著雪的長長山道上,狄耀為她撐傘並行在小雪裡,那畫面天地連成一色的白,老太太穿的寶藍色長大衣,在雪中挺拔的令人敬佩,狄耀一恍惚,彷彿耳邊還是兩人踩在雪裡踏出來的沙沙有力聲。

  初三臨行前,狄小池莫名一場病來臨,孩子比大人聰明,早有預感外婆此一別非普通一別。

  祖孫兩人告別的情景歷歷在目,她說。

  小池要早點康復來見外婆,再見,乖孫。

  孩子哭的撕心裂肺想訴說什麼。

  狄耀又想到上飛機前,岳母怪他毛衣當外衣穿並笑言以後再也不給他織了。

  「不織了,不織了,叫你凍凍才曉得厲害。」

  言猶在耳。

  原來竟然上天給他的預警,老太太專供了他們一家三口所有的溫暖,各種針織品擺了半櫃子,手指戳的破血未曾說過結束的話,返家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竟是不織了,不織了?

  這是冥冥中發出的一種求生信號,但狄耀錯過了,他再回過神時,耳膜幾乎被池向向哭聲撕裂了。

  他眼眶裡滾了一滴淚下來,落入老太太血痕纍纍的手心裡,狄耀克制了情緒,沒讓第二滴淚下來,池向向是獨女,此刻所有人都能亂,他自己不能亂。

  這一夜過的相當漫長,前半夜狄小池生病,後半夜得母親車禍噩耗,趕到老家,天色已經蒙亮。

  女眷們守在病房,男人在外面談事情。

  走廊盡頭是醫院的杉樹林,隆冬的清晨昏暗無比,狄耀做了轉院的決定,聽的幾位舅舅叔叔們心發寒。

  「身上切那麼多刀該疼夠了,少受點罪走也好,你現在把人送到大醫院去,肯定得在路上斷氣,太可憐了,她不能在外頭壽終。」

  「醫生通知我們準備後事了,大家眼睛也看的明白,你岳母的一口氣在你們來後完全沒鬥志了,她傷的太重了,轉院根本沒必要。狄耀,我理解你的孝心,但咱們不能折騰了,別說轉院,她可能連最後半小時都撐不過了。」

  狄耀身形頎長的立在清晨的薄霧裡,他一心轉院,誰都阻擋不了,在與舅舅們商議前,臨市的救護車已經過來了,很快,一個小時路程。

  縣醫院規模太小,池向向生孩子時他已經見識過一次,別說精幹的腦內科,連產科都做不到小有成就,他不能把丈母娘的性命交在這裡做終點。

  蔣宴理解他的想法,卻沒狄耀的膽子大。

  他覺得自己造成了這場悲劇,如果不是為了他的訂婚,老人就會安然女兒女婿家呆著,根本不會遭遇此難,他更加放不下的是池向向,「萬一老人在路上沒了,折騰了無果只會更添絕望,她該多難受?」

  「我明白。」狄耀明白的,這小地方有風俗,在人斷氣後第一件事由家人擦身換新衣,說句不好聽的,人如果路上沒了,帶回來的就是遺體,肯定得護送進殯儀館,她做女兒的連親自給母親擦臉的機會都沒了,該多失望傷心,彷彿傷口上撒鹽。

  「你們兩個,一個女婿,最親的人,一個算養子了,所以,你們自己決定。」幾位舅叔伯們上了年紀早看開了,現在是年輕人的世界,讓他們闖吧。

  長輩們走了,走廊就剩下兩個人。

  狄耀在看時間,再過五分鍾救護車就到了,蔣宴還想說什麼,他卻沒有時間,擦身而過時,蔣宴知道他心意已定,急的低喊。

  「只有你有能力嗎?一出事我立即請省院的專家來看過了,他們讓我別抱希望,你真的忍心讓老人再折騰嗎?」

  「不忍心又怎麼樣?」狄耀駐足,回身慘然地盯著他,「如果她現在走了,那就是連外孫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蔣宴一怔,想起老太太還有一個重要的牽掛沒來,晚上吃飯時還談著孩子笑的合不攏嘴,他後怕了,無法承擔小池外婆將面臨的遺憾。

  狄耀忍了忍眼眸中酸楚,轉身,義無反顧的往前。

  他的背影頎長又挺拔,在地上拉出一個直直的影子,轉進病房前,裡面一片寂靜都知道了他駭人的決定。

  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懷疑。

  池向向是這堆目光裡的清流,她的淚已經止住,眼睛乾澀的泛著紅血絲,卻對他充滿了信任,狄耀心口發緊,一下下悶悶的疼。

  她用眼神對他說,沒關係的,無論何種結果,我跟你一起承擔。

  ……

  五個月後。

  春暖花開。

  兩排黃沙水泥牆體的老舊小區在陽光裡慵懶曬著,一場春雨過後,天氣晴了,大院裡到處牽了繩子,五花八門的被子在上面掛著,一片熱鬧的生活氣息。

  有個高挑的姑娘在被子中間穿行,手裡還拎著水瓶,高高紮起的馬尾因為奔跑的動作而跳躍著,十分有活力,要不是院子坐的全是老人,還以為是哪家學校宿舍的情景呢。

  「小丫頭你慢點哦,水撒了燙。」頭髮花白的老奶奶忍不住對著那姑娘的背景喊。

  「知道了知道,三奶奶!」朝氣蓬勃的女音一下子就消失在樓梯口了,身手矯健一下竄進了一樓一戶人家。

  「這姑娘真孝順。」曬太陽的老人們七嘴八舌的聊起來。

  「是啊,她媽媽一條命就是她撿回來的。」

  「素眉有福氣,好人有好報,當年幫助的蔣家小子,現在對她多好啊,一樓給她住,還沒日沒夜的過來照顧,我一開始老眼昏花,以為是她女婿呢。」

  有人詫異,「誰說不是呢,奇怪了,她女婿小半年沒來過了吧,和向向離了?」

  「不清楚,也不好意思問,畢竟……」

  有位大媽接的快,「畢竟素眉癱成那樣了,聽說她女婿家世不得了,哪能讓向向這麼常年在娘家呆著的……」

  「行了!別說了,怪煩的。」三奶奶打抱不平了,「曬個太陽,竟聽你們嘮叨。」

  「好,好,三奶奶,我們不說了。」

  「哼。」

  自從安置的新小區出來,蔣池兩家就搬走了,老房子空著沒多久,兩家人又回來了。

  池向向家在四樓,雖然全是年少一家三口美滿的回憶,但是帶著老媽上下樓實在不方便,蔣宴把他家一樓騰空出來給他們居住。

  房子牆面十分潔白趕緊,所有家具全部換新,實木的質感十分好,地板踩上去才超級舒服,但是一旦亂起來,特別不好收拾。

  今天早上忙炸了,打完水回來就看到張護工給母親上個廁所的功夫,一不小心把一盤子洗臉水打翻了,地板上濕透透的。

  張阿姨十分抱歉,一邊擦,一邊急解釋,「向向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媽媽剛才把小便弄身上了,我一個人手忙腳亂的。」

  「沒事兒。」池向向不計較的在地上一陣大擦,她做事力道十足,擦一把頂上張阿姨擦三把,地面乾淨了,她站起來對怏怏的張阿姨歉意道,「這兩天何護士不在,辛苦您了,別擔心,我剛招的護士兩天後來上任,麻煩您擔待兩天。」

  「好好。」張阿姨嘴上說著好,心裡卻想下一個護士也並不一定能做久,誰年紀輕輕的願意陪著一個毫無生氣的植物人呢,不是玩手機就是疏忽大意了讓劉素眉身上一片狼藉。

  唉,都不容易,希望下個護士能看在高薪的份上做事稍微上心點。

  張阿姨繫了圍裙到廚房做飯,想到中午蔣宴可能過來,又多添了把米,這個小青年很不錯的,對母女倆的照顧十分盡心,就是不明白他和池向向是什麼關係,兄妹吧也沒有血緣,男女朋友吧又不行,那天她無意在樓下和鄰居聊起,竟然得知池向向結過婚,還生了個兒子。

  張阿姨真是凌亂了,她來池家四個月可從沒見過那位姑爺啊,這是離了?

  ……

  池向向端了溫水都房間看望母親,天氣暖和,臥室裡全是陽光,然而,藥味濃郁的她一陣發嘔,無論聞多少次還是習慣不了,但沒關係的,母親能活下來便是謝天謝地,她沒什麼可抱怨的。

  「媽,春天來了,你該甦醒了哦。」

  無人應答。

  「唉。」池向向懊惱的嘆了一口氣,「你就折磨我吧,反正我不怕,總有一天你會醒。」

  她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又開開心心給老媽洗手,本來今天心情還算不錯的,只是手機上忽然響起那個人的來電,池向向掃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時,整個臉色都是痛苦的。

  她的記憶一下子回到幾個月前,那個深寒的隆冬夜,他對她一聲聲質問,我做錯什麼了,你要離開我?

  ……

  嗡嗡嗡,手機還在震,池向向眸光滅了滅,伸手按了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