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法老的寵妃Ⅰ》第十章 公主的幼獅像

  艾薇合攏雙手,做成一個碗狀,輕輕地掬起一捧水來。微熱的水就好像帶有特殊的香味,她滿意地聞了一聞,然後將水灑落到自己身上。水滴滑過她細嫩的肌膚,滴入了浴池,發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內,不免顯得有幾分冷清。

  這是官邸中給艾薇專用的碩大浴池,裝飾極具埃及風格,雖然其華麗程度怎麼也比不上數月前她曾經使用過的底比斯宮殿浴池,但她依然十分滿意。回到這裡來也已經快兩個月了,這還是她為數不多的一次舒適的沐浴呢。

  剛才要進來的時候,諸多侍女一定要服侍她入浴,弄得她十分尷尬,連連拒絕。本來就不習慣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裸體,更何況她也不能讓人發現自己是女人。

  話又說回來,本來她也沒想讓別人誤以為自己是男生的,她只是想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北非小女孩,結果沒想到布卡那個笨蛋,一見到她就把她當男生似的呼來喝去,那個時候,她才無奈地選擇了男生的身份,現在再告訴別人自己是個女生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仔細想想,扮成男生還是有很多好處的,至少可以順利地留在拉美西斯邊上混個有頭有臉的小官。

  嘿!十七歲的現代少女艾薇,跑到三千年前的埃及從政玩兒了!回去一定要給弦哥哥好好講講,他肯定會驚訝到合不上嘴巴,或者他會罵自己太不怕危險了呢!她傻傻地笑著,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身體。

  日光機的效果早就消失了,而黝黑噴霧也快用完了,艾薇體內的白種人血統,使得她的皮膚難以抑制地逐漸變淺。所以無論天氣有多麼熱,她堅持用長衣把自己圍個水洩不通,而將珍貴的噴霧悉數用在露出的地方,比如臉、手、小臂……但是她知道,這恐怕也堅持不過十幾天了,她要在自己的身份沒有暴露之前,儘可能地多做一些事情。

  她又掬起一捧水,看著純淨的液體從指縫間慢慢流走。

  艾薇沒有想到,這次雄心壯志地回來,卻是危機重重,一環扣一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本以為一瓶黝黑噴霧肯定能用到事情解決,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比非圖所面臨的危險,遠遠比一個貴族的家族內部鬥爭來得更加驚心動魄。她太過高估自己了。想起在穆萊村對利比亞的一戰,現在還心有餘悸,倘若不是比非圖來得及時,恐怕自己的小命就這麼丟在三千年前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比非圖救了自己一命。因此她更不能一走了之,畢竟是自己把歷史改變,而讓他的壽命無端縮短了七十多年,再加上他救了她的這一次,她所欠他的就更多了。但是,艾薇還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會奪走他年輕的生命,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臉埋到了水底下,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張完美卻冰冷得讓人發顫的臉,一絲莫名的哀愁從心底升了上來。

  她緩緩地呼著氣,看氣泡從自己的嘴邊飄上去,飄到水面上去,然後如夢幻一樣碎裂。

  「艾微!你要洗到什麼時候!法老的宴會就要開始了!」

  突然,布卡的喊聲穿過水波直接在耳邊響起。艾薇一口氣沒吐勻,被池水狠狠地嗆到了。她慌忙浮出水面,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約過了有那麼十幾秒鐘,她好容易調整了呼吸,才驟然發現布卡正站在浴池邊上,怔怔地看著她。

  兩個人的視線交錯了大約三秒鐘,艾薇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然後一頭紮進水裡。布卡慌亂地叫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我這就出去!」

  布卡一邊說,一邊用手遮著眼睛往門外退,不小心被身後的擺設絆了一下,直接摔倒在地上。他悶哼了一聲,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匆匆地跑了出去。

  原來,原來這個嬌氣的小男孩真的是一個女的!

  布卡出了浴室,一口氣跑了數百米遠,心臟狂跳不已,卻分不清是因為劇烈的運動還是因為剛才所見到的一幕。原來艾微是個女的,難怪她那麼瘦小,難怪她長得那麼清秀,難怪她的身體那麼孱弱!

  等等,怎麼好像她身上的膚色和臉上的不一樣呢?為什麼她的頭髮變得那麼長,而且,好像不是黑色的耶!

  但這些懷疑轉瞬間就消失了,布卡回想起剛才衝擊性的畫面,臉都快燃燒起來了,腦子裡面就好像塞滿了稻草,無法思考起來。這這這,這可是他布卡第一次見到,見到……啊啊,一會兒要怎麼面對艾微呢?

  「該死的布卡!」等了一會兒,確認布卡已經走遠了,艾薇才從浴池裡慢慢地爬出來,惱怒地詛咒了一番。他肯定知道自己是女人了,搞不好連白皮膚金頭髮都被他發現了。不,不會的,布卡是比較粗心的,但是……「該死的布卡!」

  她一邊穿衣服戴假髮,一邊凶狠地罵著。

  「艾微,我要對你負責!」

  「啥?」

  載著兩人前往王宮的車子嘎吱嘎吱地在土路上走著。自從剛才尷尬的一幕之後,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車子上的空氣幾乎要凝結了。此時,身旁的布卡冷不丁地來了這麼一句,打破了壓抑的沉默,也嚇了艾薇一跳,「你說什麼?」

  「我看到了你的身體,雖然在埃及女子裸露不算什麼,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國家是不是……」

  「夠了夠了夠了,閉嘴!」艾薇衝過去堵住他的嘴,「不許讓別人知道我是女的,聽見沒有!而且我也不需要你負什麼責!你就當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看到!!」

  該死該死!怎麼會讓這麼個小孩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呢!該死該死!艾薇鬱悶地想著,眼眶不禁泛紅了起來。弦哥哥,艾薇真是倒霉啊!本來這個身體,只想給你一個人看的,結果……

  看著艾薇不爽的表情,布卡有些欲言又止,只好把頭低下來,死死地盯著車子的地板,艾薇則是看著兩邊的民居,一動不動。馬車一顛一顛地前進著,車子裡的沉默就好像要把兩人的姿勢永遠固定住,這或許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話最少的一段時間吧。王宮,太遠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遠遠地看到了王宮的大門,艾薇輕輕呼了口氣,看向那輝煌的宮殿。突然此時,紅發的少年好像下了很大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堅定地看著艾薇,一字一句地說:「艾微,布卡會保護你的,不管發生什麼!」

  什麼?艾薇抬起頭,望進了少年碧綠的眼眸裡。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看布卡的臉吧,那雙如綠寶石一般的眸子,原來是如此的清澈,就像是一汪見得到底的泉水,竟然不帶有一絲雜質。那一剎,她突然被這種真誠打動了,思緒一下子哽咽在喉嚨裡,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馬車,載著各懷心思的兩個人,進入了王宮。

  夜晚的底比斯王宮,一如既往般燈火通明,映得這座如同黃金堆砌起來的宮殿,更加輝煌耀眼。今天是法老登基的第七十日,拉美西斯邀請了底比斯的重臣、祭司以及親貴們聚集一堂,共慶此日。平日裡豪華卻空曠得幾乎有些冷清的大廳,如今擠滿了整個底比斯最位高權重的人們。這些帶著喜悅表情的達官貴人們,無一不在談論新法老登基不到十日就遭遇的穆萊村之戰。各人有各自的看法,但是拉美西斯此戰所展現的戰術以及政治策略,讓人們不禁津津樂道,甚至軍隊裡的一些高級將領,在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時候,也會這樣說:「穆萊村之戰的例子,你要記住啊!你以後領兵打仗可以將這次作為範本。」

  拉美西斯對大局的掌握、後路的安排、以少勝多的戰場指揮以及戰後的處理,使得他在眾臣中的聲望更加提高了。眾臣愉悅地讚美著並等待著這位年輕法老的到來,大廳裡洋溢著快樂與和諧的氣氛。

  艾薇在踏入這大廳的一剎那,卻驟然感到一道非常冰冷的視線把她攫住。那一刻,就好像有一條帶有致命劇毒的眼鏡蛇纏繞在自己身上,血液立刻冰涼了起來。她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懼,身體猛地激靈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但是沒有捕捉到任何可疑的信息。人們全都面帶喜悅之情,互相交談著。身旁的布卡發覺了她略帶驚恐和不安的神色,靠過來輕輕地問:「怎麼了?」

  艾薇又看了看周圍的人,確實什麼都沒發現,或許她太神經質了吧。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剛想開口回答布卡,不遠處就響起了衛兵的聲音,「王妃,馬特浩倪潔茹,到——」

  那一剎,一種閃電般的東西,銳利地穿過了艾薇的身體,讓她幾乎動彈不得。

  熟悉的名字,難忘的名字。

  即使那張異國的面孔,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地從記憶中褪色,這位赫梯國第十七公主的名字,卻好像一道刻痕一樣,劃在艾薇的心上,無論經過多長時間,也無法將其抹去。

  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聽到數月前,比非圖的那句話:「馬特浩倪潔茹,赫梯國第十七公主,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偏妃,如果你做出對我埃及不敬的事情,我定讓你萬劫不復。」這句話……為什麼不能忘記?艾薇用力地搖著頭。不要,她不要想起來,也不需要想起來!

  但這心中的沮喪又該如何說明呢?

  艾薇緩緩地轉過頭,和廳裡的大臣們一起望向門口,翹首等待拉美西斯的第一個偏妃。

  馬特浩倪潔茹走進了大廳,眾人發出了一陣輕微的感嘆,多麼美麗的女子啊。那烏黑的長髮被精巧地盤在了頭上,與黃金的發飾巧妙地呼應著;那白皙細嫩的皮膚,就好像由陶瓷製成,不帶一絲瑕疵;那沉靜的雙眼,就好像最亮最美的黑曜石,在長長的睫毛之下,隱隱發光。她就像一個完美得令人窒息的娃娃,沒有生氣地、機械地走到大廳前面的位置,慢慢地坐下。

  很快,人們的驚嘆就轉為了紛紛議論,但是這議論卻不是圍繞著馬特浩倪潔茹那脫俗容貌之上。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馬特浩倪潔茹王妃了吧?」

  「一直在冷宮裡不是嗎?本來就是因為政治目的而迎娶的。」

  「好像法老也確實不喜歡她。」

  「還記得五年前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現在可真是沉靜了許多……」

  「唉,再美麗也架不住失寵啊,其實她也蠻可憐的。」

  艾薇看著她那張精緻得幾乎不真實的臉,心中竟升起了一絲憐憫。她還記得馬特浩倪潔茹,那個活生生的,反駁塞梯一世的敵國公主。而如今,那分活力就好像從指縫間流走了,那蒼白的面孔上,帶有的只是一種空洞的美,如果用禮塔赫的理論來說,應該是「從她的眼睛裡,看不到靈魂了」吧。

  艾薇的思緒一下混亂起來。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傳令兵又是一聲鑼響:「王妃,亞曼拉公主,到——」

  沒有聽過的名字。艾薇側過身去,拉了拉布卡的衣角,「喂,亞曼拉公主是誰?」

  布卡的臉紅了一下,輕輕地把自己的衣角從艾薇的手中拽出去,溫和地、禮貌地、不帶諷刺地說:「是陛下的妹妹,有名的祭司,傳說可以與神對話的少女。雖然是王妃,但陛下好像也是為了政治原因才這樣做的……況且,眾臣和諸位祭司也力諫迎娶她。」

  艾薇壓根就沒好好聽,反而對布卡剛才的行為感到不滿。幹什麼扭扭捏捏的,就算知道自己是女生,也不至於態度就180度大轉變吧,太令人尷尬了!她不再理會布卡,望向走進來的少女。

  呵,真年輕,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呢,十六歲?也許只有十五歲。

  亞曼拉公主是一個典型的埃及少女,古銅色的皮膚,棕黑色的短髮,年輕但豐滿的身軀與埃及的服飾相得益彰。她帶著甜甜的笑容,踱進了廳裡。那張有幾分稚嫩的臉上,只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散發著神秘的光芒。艾薇被那雙眼睛吸引住了,她呆呆地盯著亞曼拉的臉。

  突然,少女就好像發覺到了她的視線,猛地轉過頭來。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觸到艾薇的目光時,艾薇突然感到了一絲難以說明的不協調感,然而仔細一看,少女只是在甜甜地笑著,那種充滿活力和光芒的笑容,讓艾薇眼前一暈,就好像被晃到了一樣。

  同樣的眼睛,暗示了他們搭配不當,那種血脈相連的關係。艾薇雙手扣住自己的眼睛,心中的情感就好像一波波巨浪,洶湧地拍擊了過來。她的心中充滿了羨慕,羨慕這個少女能嫁給自己的哥哥;她的心中又充滿了嫉妒,嫉妒這個少女嫁給了那個人……嫉妒,多麼可怕的字眼,但是她心中那種微微疼痛的感覺,或許只能用嫉妒來描述吧。

  「法老駕到——」

  傳令兵大聲地喊著,殿內紛雜的聲音,驟然靜默了,所有人都轉頭看向地毯的盡頭。不遠處,緩緩走來了兩個氣宇不凡的年輕人。

  拉美西斯穿著簡單的亞麻白衣,繫著金黃的腰帶,手持一把精緻的寶劍——他是整個大廳裡唯一一個可以帶武器的人,深棕色的頭髮被簡單地束在腦後,垂在他寬厚的背上。他的身後是禮塔赫,依舊黑髮及腰,面帶微笑,亦步亦趨地走在法老身後。

  眾臣恭敬地列於中道兩旁,向法老行禮。拉美西斯輕輕擺擺手,說道:「今夜是歡慶的日子,禮節就免了吧!」廳內立刻一陣道謝,然後歡騰的討論聲又漸漸回來了。拉美西斯坐到大廳中央寬大的寶座之上,隨意地倚著柔軟的駝毛靠墊,拿過侍女遞上來的酒杯,伸向眾人,「今夜各位可不拘小節,君臣同慶!」語畢,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大廳之間頓時觥籌交錯,談笑不絕。

  拉美西斯又讓侍女斟滿了一杯酒,示意眾人安靜:「各位,在這樣值得慶賀的日子裡,本王也準備了一份禮物給眾臣。」拉美西斯轉頭看了一眼身旁坐著的亞曼拉公主,那名少女便從旁邊的侍女手中取過了一樣被燙金邊的黑布所覆蓋的物品,小心地端到了拉美西斯的身邊。

  「諸位,這樣物品是亞曼拉的寶貝,她亦在眾多儀式中祈求眾神祝福於它,它是祥物,是可以使眾臣心想事成的寶物……」臣子們一片讚歎,紛紛堅信不疑,那可是能與神對話的亞曼拉公主的物品啊!如果可以得到,真是三生有幸啊!只有艾薇在一旁撇撇嘴,難道只有她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沒譜的謊言嗎?難怪要迎娶自己的妹妹為妃子,看來大家都對這個亞曼拉公主膜拜得一塌糊塗……

  正在翻白眼的時候,她突然感到拉美西斯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抬頭,就看到那雙迷惑人的眼睛,正越過密集的人群,鎖在了自己不屑的神情上。她慌忙調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崇拜、好想得到的樣子。那一刻,年輕的法老嘴邊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可只有不到一秒,這微妙的波動就又隱於他冰冷的面孔之下了。

  拉美西斯一抬手,亞曼拉就把黑布揭下。廳裡的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氣,這次終於連艾薇也不例外。因為那所謂祥物,竟是一尊精美至極的小小幼獅像。雖然全是由黃金製成,但是卻雕刻得栩栩如生,雙目炯炯有神,皮毛則彷彿如真的一樣柔軟,獅身上由寶石組成的華麗裝飾,更是令人炫目。真沒想到,遠在三千年前的古老國度,就有這樣令人驚嘆的雕刻技術。

  拉美西斯將獅像捧於手中,「本王會將此物賜於廳中最機智的人。我將隨意指一個臣子,由他來出一道題,誰的回答最高明,這只小獅就是誰的了!」

  拉美西斯故意停頓了一下,看群臣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梅。」拉美西斯話音剛落,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站了出來,「你身為埃及的第一建築師,就由你來給大家出個難題吧。」

  男子謙卑地鞠了一躬,道:「那麼在下不才……就請問即將竣工的辛克布神廟的高度要如何測量才最為精確,最為快捷吧。」

  眾臣一片議論,一個年輕的臣子飛快地跳了出來,說道:「可以找到支撐神廟的最高柱子,看用了多少石塊,然後只要知道每塊石頭的高度,就可以了。」梅皺了皺眉,年輕人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縮回了人群之中。

  過了一分鐘,一個年紀稍長的武官打扮的人站出來,答道:「叫人造一把大尺子,爬到神廟最高點,然後把尺子放下來,就可以量了。」群臣一片嬉笑,不愧是武夫,想法還真是直接。梅聽畢,緩緩地搖了搖頭,示意這並非最簡便的方法。

  又先後有幾個自告奮勇的人站出來,但都被梅一一否決了。很快,原本群情激昂的大臣們,都沒了聲音。拉美西斯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們說:「怎麼?接受過拉神祝福的最具智慧的諸位,竟沒有一個可以解答出梅的問題嗎?」聞言,大臣們更是幾分羞愧,紛紛垂下頭去。

  正當大廳裡面沉寂得近乎尷尬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聲音,從人群中飄了出來:「我,請讓我試一下。」眾臣順著聲音的來源找過去,但卻什麼都沒看見。又過了一會兒,艾薇費力地從人堆裡站出來,本來就不高挑的身材,此時顯得更加瘦小。眾臣看著她稚嫩的臉龐,不由得議論紛紛,臉上輕蔑的表情一覽無餘,有人不禁將雙臂抱在胸前,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陛下,請讓我試一下。」

  拉美西斯微微頷首,示意她可以說下去。艾薇清了清嗓子,說:「如果要我知道神廟的高度,只需要一支長度為一個計量單位的直棍。」

  「一邁赫?」梅開口。

  艾薇愣了一下,邁赫是啥米東東?可能是某種長度單位吧,不管它,反正都一樣,「對,一……邁赫長吧。」

  群臣交頭接耳,莫非要用一根小棍子一點一點量上去?太可笑了吧!艾薇卻神態自若道:「正午時分,將此直棍垂直立於地面,量出直棍影子的長度,再量出此時神廟影子的長度,神廟影子是直棍影子長度的多少倍,那麼高度就是多少邁赫。」

  大廳裡一片靜默,緊接著就是恍然大悟的欷歔聲。艾薇心中暗自好笑,其實這就是一個小學生的幾何問題,這些上了年紀的臣子,腦筋還真是不靈光啊!

  梅恭敬地向法老躬身道:「陛下,這位艾微閣下年紀雖輕,但是知識真是淵博啊!這是我們埃及高級的建築師才知道的測量技巧。在下佩服,實在佩服……不知道艾微閣下是否願意成為建築師呢?」

  艾薇臉紅了,連連擺手。太不好意思了,明明沒有什麼,卻被別人稱為知識淵博,簡直是一種變相的諷刺。正在她考慮如何拒絕的時候,拉美西斯卻開口了:「艾微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本王要將他留在身邊出謀劃策,如果建築院缺人,可將其他有為青年調去。」

  梅又是一個躬身,恭敬地退了下去。拉美西斯又向眾臣說:「今夜這場比賽,看來是艾微贏了,我就將這珍貴的小獅賜予他吧。艾微,還不上前領賞。」

  艾薇猶豫了一下,身後的布卡推了她一把,她就踉踉蹌蹌地走了上去,站到了拉美西斯的眼前。拉美西斯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在距她不過一米處停下,高大的身體將艾薇眼前的光亮全部擋住。艾薇不自然地鞠了個躬,就又站直起來,看向年輕的法老。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他這美麗的雙眼了吧,那琥珀色的雙眼,總是含有一種神秘的魅惑。正在她發愣的時候,拉美西斯輕輕拉過她的手,將黃金小獅放於其上。在那冰冷的手指接觸自己的那一刻,時間突然靜止了,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艾薇的世界只有他們兩人。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難以形容的感情,既是溫柔又具哀傷,那份複雜的情愫就好像一股熱流,不知不覺流進了她的心裡。

  但是下一秒,他已經轉身退回了王座,舉起了酒杯。一時間酒杯碰撞的聲音和人群裡對話的喧鬧聲就好像潮水一般,湧了出來。時間又開始流逝了。布卡跑過來把艾薇拽下去,「發什麼呆呢!」

  艾薇正捧著黃金幼獅,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布卡拉著走了下去。她的眼神不自覺地落在手中精美的塑像上。突然間,她的臉上出現了詫異的神情,她將幼獅像舉到眼前,更為仔細地端詳起來。在幼獅腰部華麗的飾品上,有一個極為精細的紋章。那是一朵色澤分明,嬌嫩欲滴的荷花……

  在這個大廳之中,有一個人想要謀害法老。

  這個人位高權重,並且以荷花的圖樣為紋章。

  這個人也許是或曾經是,這個幼獅像的主人。

  大廳裡人聲鼎沸,喧鬧不已。布卡也加入了酒筵之中,與一幫來自西塔特村的武官們喝得一塌糊塗,酩酊大醉。艾薇推說自己不會酒,躲到沒人注意的角落坐下,避開這混亂的場景。

  艾薇小心地把幼獅像放到腿上,用那塊黑色的布包了起來,抬起頭來看向不遠處正在與人共飲的拉美西斯。那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正在沒有表情地接受眾臣的敬酒,眼神不時劃過一閃冰冷的光芒,右手則從來沒有放鬆過那把寶劍。自古以來,擁有高權重位的人,無一不抱有令人反感的多疑與冷酷,然而這兩點,卻是身為集權君主所必要的素質。拉美西斯二世,能夠活到九十六歲並不是因為他健康的身體,或者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多的神廟,更多的,是他的謹慎,以及對萬事縝密的思考。

  這點從穆萊村一戰就看出來了。

  即使是跟隨他多年的孟圖斯,他也心存懷疑,那麼禮塔赫、西曼、梅這幫重臣以及那兩個因為政治考慮而迎娶的妃子,就更不例外了。這樣看來,她的擔心必然是多餘的,如果連內奸這樣的事情都不能自己搞定的話,這個法老當得就太勉強了。話說回來,自己尚在英國的時候,家族裡的明爭暗鬥也是手段層出不窮:出賣機密、集團勾結、槍戰、投毒……無所不見。

  她的雙手緊緊地扣住了懷中的幼獅像,不知不覺手心裡滲出汗來。

  沒關係吧,他畢竟是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啊。

  正發著呆,艾薇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透徹的琥珀石,嚇得她往後跳坐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是那位受人膜拜的通神少女——亞曼拉公主。她在離開艾薇很近的地方蹲下,笑盈盈地看著艾薇,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你叫艾微嗎?」

  真是動聽的聲音,就好像溪水敲打著銀鈴一樣。艾薇手足無措地點點頭。

  「艾微,你真的好聰明,難怪王兄如此器重你,連他最喜歡的梅要人,都不把你交出去。」

  「啊,噢……謝謝。」艾薇的慌亂,轉化為了一絲不好意思,「謝謝公主。」

  「嘻嘻。」少女笑了,稚氣的臉龐上帶著幾分天真,「你喜歡我的小獅子嗎?」

  艾薇雙手一緊,「這確實……是你的?」

  「對,我的,我一直把它放在床頭,從來沒有移開過。連它身上的飾品,都是我親自找人做的,印著我的紋章呢!」亞曼拉一邊說,一邊從艾薇手裡把被黑布包著的幼獅拿過來,打開,指著幼獅身上的裝飾,笑眯眯地說,「你看這裡,這個小荷花,漂亮吧!」

  那精美的荷花印章,驟然刺得艾薇雙眼生疼,「這是你的紋章嗎……」難以置信,她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亞曼拉公主,那純潔的神情沒有半分值得懷疑的地方。

  亞曼拉點點頭,「我的,這個荷花嗎,嗯……其實也不能全算是我的,馬特浩倪潔茹姐姐也是用這個紋章的,總之王兄的兩個王妃都是用這個紋章。」

  「亞曼拉,你在和為兄的愛臣聊什麼?」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兩個人不由得都一驚,將注意力投向悄然而至的拉美西斯身上。

  「王兄!」亞曼拉開心地叫了一聲,起身站到拉美西斯的身邊,臉上出現了因興奮而泛起的紅暈,眼中流露出少女獨有神情,叫人一覽無餘。艾薇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深深地迷戀著自己的哥哥。從她身上,艾薇彷彿可以看到以前的自己,開心地站在艾弦身邊,就好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幸福……

  而拉美西斯卻無動於衷,他溫柔地撫了撫亞曼拉的頭髮,但眼中卻始終是冰冷的。那一刻艾薇的心中驟然掀起了一股異樣的潮汛,一種複雜的情愫,就好像一隻大手,直接攫住了她的心肺,呼吸變得異常艱難起來。難道在別人眼裡,弦哥哥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嗎?就好像拉美西斯對亞曼拉一樣無動於衷,一樣冰冷無情。

  只有她自己,她自己,還傻乎乎地自以為幸福。

  腦海中,驟然響起了分別前夕,艾弦殘酷的話語,「我會永遠保護你,就像你的哥哥一樣。」

  「啊!」艾薇痛苦地叫了一聲,雙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把頭埋進了雙肩。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顏色,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聲音。她,不是忘記了嗎?她不是決定不想哥哥的事情了嗎?為什麼遠在三千年前,看到這個陌生的少女,卻好像讓她看到曾經的自己一樣,那些本來已經隱隱散去的情感,竟然又一次出現在心中,讓她幾乎不能控制自己。

  「奈菲爾塔利!」

  一雙略帶冰冷的大手扣住了她的肩膀。那一剎,心中的痛苦驟然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疑惑。

  咦?

  剛才有人叫了吧。

  奈菲爾塔利?

  艾薇緩緩地抬起頭看,望進了一雙熟悉的眼眸之中。那雙魅惑的眼睛,充滿著對她的情感,彷彿要將其深深地吸入那深邃的琥珀之中,牢牢地套上永不能脫離的枷鎖。那一剎那,心中的疼痛竟然消逝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流,緩緩進入了五官、四肢,突然,世界變得鮮活了!

  對了,這是他的眼睛……

  炙熱、充滿著激情、彷彿隨時將她攬入懷中的關切。

  這是比非圖的眼睛啊!

  她的雙眼,不能從他的眼眸上移開,她難以控制自己,怔怔地盯著眼前那張俊美得如同虛假一樣的臉龐。那個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她幾乎就要說出來了。

  「王兄?」亞曼拉公主難以置信地叫道。從來沒見過王兄會這樣對待別人,也從來沒有聽過他叫這個名字,整整五年了,「你說誰是奈菲爾塔利?」

  這一個詞投了出來,霎時間,以亞曼拉為中心點,靜默一下子擴散出去,如同可以奪取聲音的潮水,漸漸淹沒了整個大廳,那浮躁的喧鬧,僅僅數秒就消失了。

  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禮塔赫看向這邊,布卡看向這邊,馬特浩倪潔茹看向這邊,西曼看向這邊,梅看向這邊……大廳裡的所有人都看向拉美西斯和艾薇。艾薇蒼白著臉,縮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中,法老則半跪在地上,雙手扣著她的肩膀,帶有幾分焦急地望著她。

  這靜默令人心虛,令人懼怕。

  艾薇慌亂地將拉美西斯扣在自己肩上的手往下掰,「陛,陛下……我,您,我是……」

  她結結巴巴,語不成句,那斷斷續續的話語飄在如死亡般安靜的大廳裡,顯得更為勢單力薄,底氣不足。拉美西斯閉上了雙眼,濃厚的雙眉微微蹙起,他仰天長嘆一口。半晌,當他再低下頭來,睜開眼睛,眼神落回艾薇身上的時候,目光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平淡。

  突然,他將她橫抱了起來。

  大廳裡一片嘩然。

  「安靜。」法老緩緩開口,又換回了靜默,但是眾人的想法,就如同火山下的熔岩,隨時都要迸發出來了。廳中騷動的氣氛,讓艾薇十分不安。她輕輕地推著拉美西斯,想要從他懷中逃出。

  「別動,不然把你扔到地上去。」拉美西斯非常輕地對她說了一句,聲音溫柔得令她懼怕。她身體一顫,僵在了那裡。

  接下來,會怎麼樣?好可怕,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諸位,她就是奈菲爾塔利。」這句話,就好像一塊巨石,投入了湖面,濺起激烈的水花,波及所有在場的王親、臣子、侍從。所有人的表情都像吞了十個硬核桃般幾近扭曲了起來。那一剎,艾薇感到自己在拉美西斯的懷裡瞬間變成了化石。什麼?就這麼直白地宣佈了?難道沒有點吊吊大家胃口的環節?為什麼如此篤定,如此堅信不疑,自己究竟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

  拉美西斯抓住了艾薇黑色的短髮,稍一用力,那假髮就被可憐地拽了下來,她金色的頭髮,就如同陽光一樣,從他的指間傾瀉了下來,引起一片感嘆。

  「黃金般的頭髮!」

  「艾微原來是個女人。」

  「金色頭髮、水藍眼睛的外國少女……」

  所有的猜測都轉換為了一個詞語,只差說出口。但是他們不敢說,因為法老禁止他們說。整整五年了,自從那個少女消失以後,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奈菲爾塔利,」拉美西斯淡淡地說,「既然你費盡艱辛遠道而來,我就帶你下去休息吧。」

  啊?費盡艱辛遠道而來是什麼意思?她剛想開口反駁,拉美西斯卻給了她一個冰冷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居然就又那麼生生地給嚥回去了。她垂頭喪氣地縮在他的雙臂裡,被抱著往外走,還得迎受著眾臣異樣眼神的洗禮。

  突然,那所有充滿訝異的注視中,她又感到了那令她顫慄的視線,彷彿透過拉美西斯的雙臂,將她緊緊鎖住,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一種不安的情緒由心底慢慢升了起來。她不由得伸手抓住拉美西斯胸前的衣襟,身體小小地蜷縮了一下。拉美西斯彷彿感到了她微妙的舉動,他低下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帶有詢問,而艾薇卻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沒有注意到他的關心。

  拉美西斯便將她抱得更緊,加快了步伐,在一片議論之中離開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