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法老的寵妃Ⅰ》第九章 蓮花紋章

  兩名士兵把艾薇和布卡帶到法老的身後,就恭敬地退後一些,站到一旁。法老背衝著二人,站在自己黑色的坐騎之旁。布卡小聲地示意艾薇跪下,但是艾薇的雙膝就好像被凍結一樣,不能動彈。布卡大力地拽了她一下,她才一個不穩,踉踉蹌蹌地跌跪在炙熱的沙地上。

  「你這個鄉巴佬,我不知道在你們的國家是怎樣的,但是在埃及,你晉見法老時要把頭低下,額頭貼地,法老不開口,你也就不要主動開口。」布卡悄悄地給艾薇講,「別愣著,快照做啊!」但艾薇還是好像傻了一樣直直地看著拉美西斯的背影,布卡慌忙地抬身起來,一把將艾薇的頭壓了下去。

  兩個人剛剛擺好正確的下跪姿勢,就聽到法老輕輕地對旁邊的士兵說:「基本上勝負已定,那個黑小孩呢?」

  「回王上,已經帶到了,就在您的身後。」

  艾薇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大氣也不喘一口,緊張得心臟幾乎要衝破胸膛,跳到外面來,轉一個圈,冷靜一下。她能感到拉美西斯二世,不,比非圖已轉過身來,正在靜靜地打量著他們,打量著她!

  「黑皮膚的少年,回答我,是你組織穆萊村的村民撤退的嗎?」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艾薇突然覺得心裡一寒,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漠。那曾經熱烈得好似沙漠上的太陽一樣的王子,如今到底變成了怎樣的人?「艾微,叫你回答呢!」布卡捅了她一下。

  「是的,正是在下。」艾薇輕輕地說了一句,噤聲,等待法老的下一句問話。然而等了好久,拉美西斯卻一言不發。艾薇擔心自己說話聲音太小,於是她又重複了一遍,「正是在下組織了這次撤退……」

  「你!把頭抬起來!」話沒有說完,艾薇就被突然打斷了。那冰冷的聲線,此時卻被賦予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情感。艾薇猶豫了一下,思考著自己要不要抬頭,但這短短的一刻,她的下巴就被人狠狠地以要將其捏碎的架勢抓住,粗暴地抬了起來。那一刻,那一刻,她竟然有了一絲錯覺,錯覺回到幾個月前,身處於那情感分明,毫不憐香惜玉的王子面前。

  倏地,艾薇的雙眼對上了一雙幾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那幽深的雙眼幾乎要把艾薇溺斃在一汪深潭之中。完美的顏色之中,短短的幾秒,艾薇好似看到了一種複雜的情緒孕育其中,那是一種期待、驚喜、質疑,而轉瞬中,這一切就轉化為了深深的失望,絕望一般的失望,當艾薇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甩落在沙地上了。

  「藍色的眼睛……」那張俊美的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與漠然,並沒有對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舉止加以任何解釋或表示歉意,拉美西斯只是淡淡地對艾薇的眼睛進行了評價,「很特別。」

  艾薇慢慢地從沙地上爬起來,跪好,輕輕地說:「是,謝謝法老。」

  她低著頭,不看拉美西斯。剛才的那一秒鐘已經足夠了,足夠她將他看清楚!比非圖,他就是比非圖!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只是這一切,都被賦予了更為成熟的氣韻,然後被一種冷漠的外殼深深地包裹起來。不對了,不對了!不知道到底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幾年,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那個喜怒形於色的比非圖呢?去哪裡了?時間可以讓一個人成熟,但是成熟帶來的不應該是這種徹骨的寒冷,不應該是這種難以捉摸的漠然,這不是她認識的比非圖啊!

  她陷入了迷茫與思考,想不通,更想像不出來。

  「男孩,你叫什麼名字?」拉美西斯看著艾薇,語氣平淡地說,打斷了艾薇的思緒。

  「在下叫艾微。」

  「艾微?有趣的名字,所以你不是孟圖斯的弟弟。」

  艾薇愣了一下,孟圖斯這個名字好熟悉啊,不知道在哪裡聽到過。她剛想回答,旁邊的布卡忍不住開口了:「王上,賤民布卡,才是孟圖斯的弟弟。」

  拉美西斯用餘光瞟了他一眼,「確實是一樣紅色的頭髮。」

  對了,紅發的孟圖斯,那個以前同禮塔赫一起一直跟著比非圖的男人。原來布卡是他的弟弟!隱約的記憶中,好像確實是有幾分相似,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艾微。」

  「是!」

  「是你傳遞字條通知本王不可貪功親征的嗎?」拉美西斯轉身過去,俯視腳下的戰場,利比亞人已經潰不成軍,埃及士兵正在給他們以最後一擊。

  「是。因為在下認為,這次擾境應屬於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這隻老虎可以是陛下您,也可以是在孟斐斯駐紮的重要軍隊,而眼前敗給您的利比亞軍隊,充其量不過是一個餌。」艾薇小心地措辭,以儘量簡潔的話語說明自己的意思。

  「那我再問你,既然你看到了我率少量親信前來相救,你覺得本王下步應該做何打算?」

  在考她?艾薇嘴角輕輕勾起了一絲笑容,「我的看法是,你也猜出利比亞人是與其他方面合作,打算以此餌引誘重兵,然後伺機在孟斐斯發起動亂,給埃及予重創。這場戲的重頭戲在孟斐斯,所以那邊更是危機重重。法老你索性派大將與重兵留守,自己反其道而行之。這樣做的兩個風險是:一、留守孟斐斯的將軍叛變,不過既然法老你敢這樣做,一定也是對其留有足夠信任;二、利比亞殘兵回國求援,你沒有士兵接應,可能在平安返回孟斐斯前受到吉薩和利比亞的雙面夾擊,所以……」

  布卡忘記了把額頭貼在地上,傻傻地看著艾薇,她居然不使用敬語,還如此滔滔不絕。

  「所以,你現在最好的做法是在離開孟斐斯之際就從其他城市派兵接應,不告訴留守孟斐斯的將軍,更不讓援兵知道為何而來。我相信睿智如你,一定已經如此做了吧?」艾薇說完,一片靜默,遠處間或傳來兵戎相接的聲音。

  拉美西斯沒有回頭,也沒有因為艾薇的不敬而發怒,背影裡看不出一絲感情。過了良久,他才慢慢地說:「艾微,若我要你為我埃及效力,你有什麼希望得到的獎賞嗎?」並非商量的口氣,這樣的人才,或者全心為埃及盡忠,或者就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若讓他效命於其他國家,無論如何都是威脅。

  艾薇深深明白這樣的問話,潛台詞究竟為何。她默默地盯著自己眼前的沙子,心中百感交集。算了,既然歷經千辛萬苦地回來了,她就要、一定要保護好比非圖,把歷史改回去。至於是以哪種形式,已經不重要了。

  「陛下,承蒙您的厚愛,就請讓我貼身跟隨您,這就是對艾微最大的獎賞。」艾薇說著,腦海中,突然閃過了數月前的一幕——「待在我身邊就可以了,奈菲爾塔利。」而一眨眼,那些都遠去了,遠去了,他已經不記得她了,這個黑髮黑皮膚的艾微,與之前差別太大了,但這一切,不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嗎?悄悄地、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把歷史修改回去。艾薇聽到拉美西斯冷冷地回答:「可以。」艾薇竟搞不清楚自己在那一瞬的心情,究竟是目的達成的欣喜,或者是一種難以說明的酸楚,一種疼痛,竟慢慢地由心底滋生出來。

  艾薇當初剛著手寫自己的論文的時候,就讀到過關於拉美西斯二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擺闊方式:最華麗的宮殿,最奢侈的金字塔,最龐大的廟宇,最富氣勢的神像。在到達上埃及首府底比斯前,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的雙腳又一次踏入底比斯法老的宮殿時,她竟感到自己的雙眼一陣眩暈。

  記憶中幾個月前自己住過的底比斯王宮,此時好像重生一般,以一種極端奢華的面貌,再次出現在艾薇的眼前。這是一座宛若屬於太陽神的宮殿,整座宮殿彷彿鍍上了黃金。屋頂及四壁上有華麗的凸式浮雕,講述著諸神或者法老的故事。步入議事大廳,四壁上裝飾著天青石和綠松石,地面上鋪著火紅而燙有金邊的地毯,純金製成的王座之上鋪著柔軟的駝毛,椅背上立著禿鷹的雕像,黑曜石製成的眼睛好似具有生命,冷冷地看向大廳中央。宮裡的年輕侍從們穿著盛裝,手中持著青蔥的草木,歡迎法老王得勝歸來。

  距離吉薩一戰,已經過去了數十天。艾薇與布卡戰戰兢兢地跟著拉美西斯二世,一路長途跋涉,直接回到了底比斯。這件小事讓艾薇更加迷茫,究竟拉美西斯是因何而早逝?他聰慧、勇武,更是一個精明得幾近多疑的人。上次與利比亞一戰後,他沒有將勝利的消息傳回孟斐斯,也沒有帶軍返回孟斐斯,而是選擇另一條線路,直接向上埃及的底比斯前進。剛至吉薩領土的邊界,就有上埃及的將領率大軍前來接應,保護一眾人等平安順利地回到了底比斯。

  他用兵大膽,但是行事謹慎,他用人不疑,但留有後手。

  想不出,什麼人,什麼事,可以讓他英年早逝。

  艾薇思考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跟隨著法老王走進了底比斯最華麗的議事大廳,直到眾大臣整齊地高聲道:「王,歡迎歸來!」艾薇這才從自己無盡的遐想中抽回思緒,呵!真是有架勢啊!滿朝文武,列於通向王座的紅毯兩旁。按年齡看來,他們多半都已是拉美西斯的叔父輩,然而此時卻全都畢恭畢敬,俯首稱臣。

  「王,您回來了。」一個青年立在紅毯之中偏右的位置,將手按在胸前,彎腰向拉美西斯行禮。他身穿白色亞麻及地長衣,腰繫鎦金腰帶,頭戴金色髮飾。從他不俗的氣質看,此人並非一般的臣子。

  待他抬起頭來,更令人不由得想要讚歎一番:天下居然有如此美麗的男子!黑色的長髮下垂至腰,白皙的皮膚彷彿玉石,深黑色的眼睛深邃沉靜。與拉美西斯不同,眼前男子的美,帶有幾分陰柔。如果法老的英俊好似太陽,那麼此人的美麗就如流水,三分脫俗,三分優雅,剩下的便是無盡的從容。他帶著微笑,佇立於眾臣前列,輕輕地向法老問安。

  拉美西斯沒有表情對他點了一下頭,快步走向王座,艾薇剛想跟上去,卻被布卡一把拉住,「大哥,求求你,你還要去哪裡,快站到群臣隊尾的角落裡。」布卡匆匆拽著艾薇走到隊尾,兩人剛剛站穩,紅毯之上的美麗青年就開口說話了:「王上,今天得到了從孟斐斯傳來的戰報,孟圖斯將軍已經順利鎮壓了叛亂,這次的叛亂實為吉薩的希殿下所策劃……」

  殿上的眾臣開始交頭接耳,陷入了紛紛的議論之中。布卡臉上表露出來一絲興奮,艾薇知道,這是一個弟弟為自己哥哥感到自豪時的表情。她心中也不由得感到開心起來,布卡以後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勇猛的將軍吧!

  拉美西斯伸出右手,剎那間大廳裡鴉雀無聲,群臣全部屏息待命,年輕的法老緩緩地開口:「第二王兄希,外通敵國,內舉逆兵,應是叛國罪。傳令孟圖斯將軍,立刻帶兵前往吉薩,將希捉拿,如有不從,殺無赦。多特裡——」

  「在。」群臣尾席中出列一位年輕的文官模樣的男人。

  「現任命你為吉薩領事,即日率親衛前往孟斐斯,與大軍一同前往吉薩。上任後,務必開明貿易,厚待游商。」

  「是,多謝陛下。」多特裡大拜於地,雙目中流露出幾分感激。當今法老開明,不因年齡或閱歷而埋沒賢才,真乃少有的英名君主。此行去吉薩,他一定要、一定要盡全力報答法老!

  厲害,真是厲害!艾薇目睹這一切,心中暗暗感嘆。拉美西斯不僅是戰場上的用兵高手,更是籠絡人心的政事強人。即使對自己的血親,依然冷面如斯,倘若犯罪,必重罰以儆傚尤;對自己的臣下,即使閱歷尚淺,但倘若有才,依然任用不諱。受用之臣心懷感恩,必然鞠躬盡瘁,旁觀之臣不僅會受到鼓舞,同時也可以樹立法老的威信。拉美西斯,他已經超越了情感,眾臣在他眼中宛若棋子,舉手投足間便將國家大權攬於手中,將眾臣之心攬於手中。

  「我還有一事,想請教眾卿。」拉美西斯輕描淡寫地說。艾薇又將注意力轉回了他的身上,「尼羅河氾濫之期又將來臨,閒置的農民應該如何處置呢?」

  眾臣一愣,緊接著全都躍躍欲試。艾薇心中暗忖,看來這個問題應該已有明確的答案了,拉美西斯二世心中肯定也早就有了打算。他為什麼還要問這個問題呢?正這樣想著,一抬頭,艾薇驟然發現拉美西斯琥珀色的雙眼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那冰冷的雙眼,竟藏著一絲淡淡的哀傷,而這一切又宛若空氣一般,轉瞬即逝。

  她呆了一下,法老就開口說:「艾微,我想聽下你的意見。」

  啥?艾薇懵了,此時眾臣全都順著法老的視線,轉頭望向隊尾的自己。天!她現在狼狽至極,滿身都是泥土,黑色的假髮凌亂地貼在頭皮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該死,為什麼大家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看過來啊。紅毯之上白衣的男子也轉過頭來,看向自己,在他那猶如黑曜石一般深沉亮澤的雙眸對上艾薇雙眼的一剎,他的臉上驟然顯露出一絲驚詫的神色,緊接著那份驚詫轉變成了質疑,化為了一句話,被他輕輕地說了出來:「奈菲爾塔利……」

  聲音雖小,但是大廳中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室內,驟然如同停屍房一樣安靜。

  艾薇惶惶地看著叫出那個名字的美麗男子,記憶中閃出了一副熟悉的笑容,猶如陽光流水一般俊美的少年,年輕的第一先知,禮塔赫,這個青年就是當年的禮塔赫!他認得出自己?如果他認得出自己,為什麼比非圖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艾薇這時才感到一絲深深的挫敗,一種莫名的失落正在心底深處暈染開來,幾乎要將她吞噬,她看著拉美西斯的臉,久久說不出話來。

  大家都屏息看向法老,禮塔赫剛才說出了一個禁忌的詞語——奈菲爾塔利。朝中的老臣都記得那個女孩,那個讓年輕的王子為之瘋狂的外國女孩,那個美麗、聰慧、叛逆的法老之子的情人。法老禁止他們提起那個名字,禁止他們將任何人或任何事與那個美麗的名字聯繫起來。

  最美麗的人,最好的人——「奈菲爾塔利」的含義。

  再看看這個孩子,黑色的皮膚,黑色的頭髮,瘦小的身體。而且他是一個男孩,一個平凡的小男孩,與奈菲爾塔利金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嬌美的身形相距甚遠,他甚至不是女人。唯一的共同點恐怕就是他們都有一副外國人的五官了。為什麼禮塔赫會這樣說,難道他這第一先知的位置坐膩了嗎?眾臣緊張地看著法老,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拉美西斯宛若沒有聽到禮塔赫的聲音一樣,淡淡地說:「艾微,我在問你。」

  艾薇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修建工事,給他們相應的回報……」這個答案,她說不下去了,幾個月前,她說過,她說過同樣的解決方法,當著所有人的面,當著比非圖的面。不、現在,她不想說了,「我不知道了……」她頹喪地垂下頭,不願意重複那次說過的話,那會讓她生出錯覺,錯覺自己又回到了那段記憶深處的日子。

  「說得很好,正合我意。」拉美西斯卻滿意地輕輕頷首,目光從艾薇身上移開,落到廳內各懷心思的大臣身上,「眾卿,在我登基之際,我要在上埃及之腹,尼羅河之畔建立新都,我已吩咐梅開始了城市規劃與宮殿的設計。希望臣等能全力支持。新都的名稱即為比‧拉美西斯。」

  比‧拉美西斯,拉美西斯二世建立的埃及首府,在三千年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神秘城市,壁畫上、傳說中豪華得無以復加的城市。

  眾臣小聲議論了一下,突然有人高喊:「陛下萬歲!比‧拉美西斯永世長存!」緊接著,大廳裡的所有臣子都齊齊下跪,一同說道:「陛下萬歲!比‧拉美西斯永世長存!」整個議事廳裡驟然陷入了一種幾近狂熱的君主崇拜狀態。

  拉美西斯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又繼續說了下去,「艾微雖然年輕,可是外明軍事,內通政治,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將他帶在身邊,眾卿有什麼意見嗎?」

  這時,那問題的用意,艾薇驟然明白了,這其實是個一石二鳥之計——自然地告訴大家準備遷都的決定,並把自己看中的人才以一種和緩的方式介紹給大家。在眾臣眼中,自己是一個年輕得幾近幼稚的外國男孩,把自己留在身邊任用,大臣們一定會極力反對,一是擔心自己是奸細;二來擔心自己年輕而無真才實學。現在他既然在大廳之上已經得到了王上的賞識,此時有大臣當著大家的面反對,也確實不合適了吧。

  拉美西斯,居然為了把自己這麼個小角色留在身邊,花費了如此心思,真不知她是該開心還是難過。

  朝會結束了。拉美西斯給她安排了一個小官職,沒有實權,但卻是可以帶在身邊的官位。後來艾薇仔細想想,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制度之下,自己要待在法老身邊的請求,其實是很古怪而且很苛刻的。

  「艾微!」

  眾臣散了,艾薇和布卡一起往拉美西斯給他們安排的臨時住所走去,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艾薇就把頭轉了回去,美麗的白衣青年帶著溫和的笑容走了過來,「艾微,你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他禮貌地問著,但卻全然不像是在開口詢問。

  他一邊說著,一邊掃了一眼布卡,「你是孟圖斯將軍的弟弟嗎?幸會幸會,經常聽到令兄提起你。」禮塔赫笑著,看著布卡臉上出現一絲不好意思卻又有幾分驕傲的神色,「我想同艾微說一小會兒話,可以嗎?」

  布卡看了一眼艾薇,艾薇示意他只是談一小下,布卡就悻悻地走了。看著他的背影,艾薇突然感到一絲歉意,布卡一定是覺得自己被忽視了,但她感覺到禮塔赫要和她談的,還是不讓他聽見的好。布卡走遠了,禮塔赫把視線從他身上收回來,轉而看著艾薇,輕輕地開口道:「剛才在大殿,失禮了。」

  艾薇連忙擺擺手,把頭低下,不敢直視禮塔赫,怕他認出自己。

  「但是……」禮塔赫靠近了艾薇一些,語氣堅定地說,「你有和她一樣美麗的眼睛,同樣充滿智慧,而且不拘於禮俗,那水藍色的眼睛,除了她,我沒見過其他人同樣擁有,當然,現在還多了一個你。」

  艾薇死死地盯著地板,「說,說什麼呢!我可是個男孩,再說,都說奈菲爾塔利小姐是個金色頭髮、白色皮膚的女孩子,我,我怎麼可能是呢?」

  禮塔赫笑了,笑容就如從未變化過,依然是那麼純淨美麗。他抬起頭,看向天空,「外表是可以改變的,想法是可以掩飾的,唯一變不了的是一個人內在的靈魂。所以不管一個人轉世多少次,身份變化多少次,通過那雙眼睛,都可以看到他的靈魂,他的真實所在。」那雙黑曜石般美麗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可很快,那波動就消逝在深黑的眸子裡了,他又低下頭來,「其實,你很像奈菲爾塔利,非常像,相似得令我一眼就確認你是她。他,也一定這樣想。但是你不可能是,你不可能是……」

  艾薇看著他,細細地品味他話中的意思。突然他詞風一轉,溫和的雙眼中流露出冰冷的光芒,「幸好你不是她……」

  艾薇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當她想再次確認的時候,禮塔赫的臉上已經恢復了一貫的溫和,「抱歉,艾微,耽誤了你這麼長時間,我先走了,祝你官運亨通,法老很喜歡你。」

  他禮貌地彎腰行禮,之後便慢慢地沿來路走了回去。艾薇愣愣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心中一遍遍思考著他剛才那番話的含義,毫無頭緒,毫無頭緒。她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一個問題上,比非圖是否也已經認出自己是奈菲爾塔利了呢?他是否還能記起數月前的點點滴滴呢?或者彼時數月,此時已數年?時間流逝得太快,所以他已經不記得了?

  她用力地甩了甩頭。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要忘記了此行的目的。當一切結束,她還要回到哥哥身邊呢!即使比非圖記得自己又如何,不記得自己反而更好!至少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是順利的,然而,她的心情真的好沉重。她緩緩地轉過身,慢慢地往法老給自己安排的住所走去,可是剛走了沒兩步,不遠處就出現了布卡焦急的身影,他手裡拿著一塊小小的黏土板,匆匆地向艾薇跑過來。

  「艾微!艾微!不好了!」

  「布卡?」艾薇驚訝地抬起頭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紅發的少年因為慌亂,腦門上已微微地滲出了汗珠,他在艾薇面前站定,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剛才在王宮門口附近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所,所以……」

  「你說什麼?」艾薇一把從他手裡搶過那塊黏土板,橫豎看了看,真精緻,好像一個飾品一樣,「這是什麼,看不懂。」

  布卡一把搶回來,「看不懂你還搶!上面是赫梯語,赫梯語!」

  「噢?寫著什麼?」

  「你還這麼悠閒自得!」布卡惱怒地叫著,「上面寫著:『叛亂計畫失敗,即日實行第二計畫!』」

  什麼?艾薇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危機重重,難道就不能讓她喘口氣嗎?

  拉美西斯起身,隨意地披上一件長衫,拿起手邊的短劍,用眼角瞥了一下床上裸身的女人,邁步走出了房間。

  已經是深夜,晴朗的夜空中出現了點點繁星。埃及的白天雖然炙熱,但是到了晚上,習習的涼風還是會讓人感到些微的寒意。拉美西斯緊了緊身上的長衫,走到了荷花池邊。水中的荷花映著清冷的月光,美麗得恍若不屬於這個世界。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那種沉靜脫俗的存在,彷彿一碰,就要散了似的,融入空氣中,怎樣也找不到了。

  拉美西斯在離荷花很近的地方坐下了,鼻間能聞到似有若無的香。他恍惚地看著花,細細欣賞著,卻始終不敢伸手去碰觸那幾乎不屬於這世界的美麗。

  ——如同奈菲爾塔利一樣的美麗。

  不是妖冶、不是招搖,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宛若不屬於這個世界。

  她帶給他的是全新的衝擊,讓他知道一個「別人」可以如此耐人尋味,可以讓他的世界充滿期待、歡樂和各種情緒。在他年輕的二十五年生命中,再也沒有人可以那樣打動他了。在這氣氛複雜的王宮中,他從小就被當成未來的王權繼承者而教育,他深諳人心之術、戰爭之術,習慣了爾虞我詐,權力金錢,他不相信別人,在他眼中看不到「真實」,那些親近都是隱藏在各種名譽利益之下的陰謀。

  所以他保持距離對待所有人,即使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孟圖斯和禮塔赫。

  誰知道她——那個莽撞而不知禮節的她,輕而易舉地就闖進了他的世界:自信滿滿地討論國政問題,毫無禮貌地直呼他只有母后才會叫的名字,理直氣壯地和他討價還價,一次次直接地拒絕他……他得到了真實,讓他開心、讓他發怒、讓他哀傷、讓他不知所措!他難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悸動,他想不惜一切代價把她留在身邊,把那份「真實」留在身邊。

  但是,她卻偏偏是縹緲的,是虛無的……

  她居然能沒有任何解釋地拋下他,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自她在光芒中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如同瘋狂了一樣,翻遍了底比斯附近的每一寸土地,尋遍了尼羅河養育的每一個村莊。當有人說發現相似的女人時,他就會立即飛奔前往,即使要務在身;他遷怒於身邊的所有人,把馬特浩倪潔茹打入冷宮,不再見她;他拒絕迎娶其他的妻子,甚至忤逆父王的指婚;他禁止製造鑲嵌有紅寶石的蛇形手鐲……他瘋了。

  他瘋狂到燃盡自己的全部熱情,用盡每一種方法去尋找她。

  五年了。

  他感到自己的情感正被一次次的失望慢慢奪走。

  他快要不會笑了、不會哭了、不會發怒了。除了她,還有什麼能令他心潮澎湃呢?他年紀輕輕就把握了一個國家的生死存亡,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除了她,還有什麼需要他展露自己的情感呢?他根本不需要再在意任何事情了,所有人、所有事本來在他手中都應該如棋——冰冷而不需付出任何情感的棋子。

  他本來是清楚這一切的。

  可是,他卻不能把她從心裡剔除,不能把她,當一個過路的棋子。

  每當睡到深夜,他就會突然從夢中醒來。他反覆做著同一個夢,在夢中她笑著,笑得那麼開心,他走過去,那美麗的笑臉轉瞬間就變成了冰冷的拒絕,每到這時,他就想把她拽住,緊緊攬在懷裡,不讓她逃離他,就像以前那樣。但是,但是,當他伸出手去,碰觸到的僅僅是冰冷的空氣,所以他醒了,他睜開了眼睛,那一剎,那過去的日子,就好像夢一樣,消失殆盡了,仿若從未發生過。

  那一剎,他會感到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塊,那種空虛感的存在是因為他曾經擁有充實——因為她而感受到的充實。不管他多麼潛心於政務、建築,甚至是毫無節制地抱女人……他始終無法再讓感情漫溢。漸漸地,他開始希望天神從沒讓他見過那個女孩,從沒讓他知道世上會有如此的與眾不同,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是如此蒼白,他就還能像什麼都沒發生以前那樣活著,滿足於無趣的每一天。

  漸漸地,漸漸地,他變得冷漠,對一切事情都不抱有感情。

  只有當午夜夢迴,他突然驚醒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可以對一切事情冷漠,唯獨對她,唯獨對她是不能的。那個時候,他被挖空的心就會驟然湧出一種深刻的感情。

  「奈菲爾塔利,我恨你,我恨你……」他喃喃地說著,痛苦地說著。

  我恨我認識了你,恨我只能用我的一生,去回味那短短的數月。

  五年了。

  五年的時間,可以讓一隻小獅成長為威風凜凜的獅王,可以讓一塊荒地變成極盡奢華的宮殿,也可以讓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成長為成熟美麗的女人。

  他曾經千百萬次地在自己的腦海中構思,如果她年長了五歲,會變成什麼樣子?是否還是那樣不懂禮儀?是否還那樣天真無邪?或者是更成熟了?更美麗了?如果他能再見到她,她會和他說什麼?她,有可能會愛上他嗎?——就好像他瘋狂地迷戀著她一樣愛他。

  這些猜想,變成了他冷漠的心中殘留的唯一一份不同,一份真實的情感,一份唯一的期待。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沒有想到——

  「是的,正是在下。」

  「在下名叫艾微。」

  「請讓我貼身跟隨您……」

  ……

  太陽神阿蒙‧拉、哈比女神,埃及的諸神,請告訴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要如此地讓他絕望,為什麼,為什麼!

  那個黑黑瘦瘦小小的,扮成是男孩的少女,竟然與奈菲爾塔利如此相像!當他第一眼看到她眸子的時候就知道了。那清澈得如同天空一樣的水藍雙眸,飽含著超越年齡的智慧,他幾乎可以確定,她就是奈菲爾塔利。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過去五年,而那個自稱艾微的人,無論怎麼看都只有當年奈菲爾塔利的年紀。

  他不敢問她,不敢問她究竟是不是「她」,不敢問她知不知道「她」的情況如何……

  她一定知道,甚至,她就是「她」。

  而他怕,怕問出的是奈菲爾塔利的死訊。

  他更怕,怕她就是奈菲爾塔利。五年時間,她的樣貌絲毫沒有變化。他懼怕自己與她不屬於同一個世界,或是屬於天人兩界。想起她的超凡智慧、她的脫俗面容,他不是沒有思考過,或許他們的距離,比他想像得更遠。想到這些的時候,這個無畏而至高無上的法老,才會難以抑制地感到發自心底的一絲無助。

  「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個「你」是奈菲爾塔利呢,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的艾微呢?

  拉美西斯怔怔地看著池中的荷花,映著月色,那美麗的景象竟有幾分模糊起來了。

  「呵嚏!」艾薇突然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一旁的布卡略帶噁心地把黏土板從她手上拿開。

  「還不快道歉,我們埃及人最忌諱當著別人的面打噴嚏了。」布卡用衣角細心地擦了擦那塊小小的黏土板,「我們認為這是魔鬼附身的表現。」

  「啊,對不起……」沒想到還有這麼一說,艾薇點點頭,順從地道歉了。真不知道這麼熱的天氣,自己怎麼會突如其來地打噴嚏。

  她環顧了一下拉美西斯二世為自己安排的住處,這是一棟典型的埃及建築,由黃色的黏土砌成,配以木製的門和窗框。雖然沒有底比斯的王宮那樣豪華,但也是一座五臟俱全的官邸,裡面配備了侍衛和侍女,口口聲聲地對她以「大人」相稱。布卡被當成是她的貼身侍從,一起住了進來。一開始,布卡還對自己被看做艾薇的侍從一事小有不滿,後來他也給自己找到了心理平衡。「也好,跟著你,總有一天法老會注意到我,把我招進禁衛軍的。」每次他這樣說,艾薇就會笑著安慰他。

  「對了,布卡,你再告訴我一次,你是怎麼弄到這塊黏土板的?」

  聽到這個問題,紅發少年年輕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難以抑制的得意,「你想知道?哼,好吧,我就詳細地給你講一次。昨天下午,你把我支開和大神官大人說話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往宮外走,在宮門處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侍女,我覺得她的神色很慌張,好像怕被發現什麼似的,所以我就多注意了她幾眼,呃,然後我跟在她後面……」

  「哇,你真牛,這不就是跟蹤嗎?」

  「去去,這叫做敏銳的直覺和驚人的行動力。」布卡白了艾薇一眼繼續說,「我跟著她,她哧溜哧溜地鑽進了鬧市。我就怕跟丟了,索性……我看她好像一直很寶貝地拿著什麼東西,我就故意撞了她一下,順手把那個東西溜進了我的口袋。」

  「暈,這不是偷竊嗎?」

  「滾滾!」布卡惱怒地叫著,「我只是怕有意外,如果什麼都沒有,我就把這個偷偷還給她了!結果,你也看見了。」

  艾薇笑著,拿布卡開心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那樣有趣。她從他手中取過黏土板,仔細地看著。雖然她的考古學知識異常貧乏,但是她知道,埃及人的書簡多半是紙莎草書,而赫梯人使用的則是黏土板。

  從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王宮中應該是有自己人勾結敵國,想要做一些對法老不利的事情。所謂的叛亂計畫應該指的是前段日子在孟斐斯和吉薩上演的調虎離山之計,但是那一次應該僅僅是希與利比亞人之間的交易,為什麼會有個赫梯黏土板在中間插一腳呢?莫非事情要比想像的更複雜?

  不!等等,那個侍女為什麼如此輕易地就把這麼重要的黏土板給弄丟了,最後居然會落到布卡這樣一個小角色的手裡?不管是什麼國家,什麼朝代,想要對當權者不利,肯定是滅頂重罪,敢於策劃這樣的行為,必然是有了萬全周密的準備,但是居然會在消息傳遞上如此疏忽?

  艾薇死死地盯著黏土板,想要把腦海中的思緒理清。咦?她驟然發現黏土板的一角有一個非常細小的圖樣,很特別,那是一枚精緻的荷花紋章。

  「喂喂,布卡,你認識這種紋章嗎?」艾薇把黏土板遞過去,用手指著那朵細小的荷花,如果不是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到那個圖樣。

  布卡把鼻子湊到紋章前,仔細地看著,「這是……好眼熟啊!以前好像聽誰給我講過……」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艾薇故意揶揄他一下。

  「別催別催!」布卡皺著眉毛,仔細地看著,這個勇猛少年的腦門上因為焦急滲出了微微的汗珠,「這是……嗯,精細的荷花……」

  艾薇在一邊看著,心中也在不停地思考:荷花是埃及人最喜歡的花朵,黏土板是赫梯文書的象徵,這真是奇怪的組合。

  「對了!這麼精細的刻印,肯定是位高權重者的私印。」布卡大聲地叫了起來,「可以用這樣精細的荷花圖樣的人,地位肯定不低!」布卡雖然欣喜,但其實也沒想出什麼具體的名堂來。

  私印?顧名思義,應該是代表自己身份的密印吧?艾薇自己猜測著,那是為了有效辨別自己身份而使用的印記。可疑,更可疑了,既然是一封不希望別人發現的密信,為什麼還大張旗鼓地印上私印呢?但是,這樣精細的刻紋,恐怕也的確不可能是一般市井小民的所有物。看來事情真是很複雜。

  唉,腦子越來越混亂了。

  艾薇用力地晃了晃頭,想不清楚,先不要想了。線索總是會隨著對宮中人事的瞭解加深而變得越來越多的。當務之急是要把自己置於暗處,不要幫比非圖不成,反而把自己的命賠進去。

  「布卡,你從她身上偷了黏土板回來的事,有沒有被別人看到或者注意到呢?」

  「都說了!這不算偷!」布卡帶有幾分惱怒地反駁,他好歹是西塔特村村長的兒子,未來的法老禁衛軍中的一員,拜託他行行好,給自己留點面子行不行,這次他也算立下了大功呢。

  「是是,不算,有沒有人呢?」但是艾薇就好像敷衍似的繼續問道,重點完全不放在他立下的大功上。

  「你!你你!氣死我了!」布卡略帶怒氣地說,「算了,我想應該是沒有人看到的,畢竟我是專業的,你這種連沙丘都走不順的人,當然不能和我相提並論了。」

  「是嗎?那就好。」至少布卡和自己短時間內都是安全的。那麼接下來,她會比較擔心的就是比非圖的事了。

  叩叩。

  突然房間的木門被人輕輕地敲響。艾薇將黏土板快速地藏到自己的衣服之下,和布卡警覺地抬起頭來。

  「來者何人?」布卡慎重地問。

  回答的卻是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個普通的侍女,「艾,艾微大人,法老派侍衛送書信來,想請您,還有那個,布卡先生一起參加三天後的慶典。」

  艾薇眼珠一轉,好機會。法老的慶典,從理論上講某個級別以上的達官貴人應該都會參加,她正好可以認識認識,找找線索。她看了一眼布卡,點點頭。布卡就喊話回去:「知道了,艾微大人和我都會去參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