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法老的寵妃Ⅰ》第十五章 崩塌的一角

  「御醫……叫御醫!」

  虛弱的話語,就好像一滴水,掉進了如同晚湖一般死寂的大廳,漸漸地,漾起了波紋,一圈一圈,擴散了出去,漸漸地,出現陣陣漣漪,最後竟沸騰了起來。

  「御醫!御醫在哪裡?」

  「快叫御醫啊!禮塔赫大人他中毒了!」

  「御醫!禮塔赫大人他,大人他……御醫快來啊!」

  ……

  四周的朝臣亂作一團,跌跌撞撞地叫著御醫,但是卻不敢走上殿去;門口的武士們守著大門,沒有法老的命令,不敢踏入一步。四周的人潮和喧鬧都被那一道法令截斷了,這就使得殿上那一塊地方,變成了喧鬧混亂的大廳中唯一的空曠之地。

  禮塔赫仍然緊閉雙眼,血順著短劍,慢慢地滴了出來,落在青花石的地面上,散成了一點一點黑色的花。馬特浩倪潔茹伏在他身上,已經不再撕心裂肺地號哭,但是眼角卻止不住地滲出大滴的眼淚,落了下去,打散了由鮮血凝成的花朵。

  突然,禮塔赫長長的睫毛輕輕地搧動了一下。馬特浩倪潔茹立刻直起身來,雙手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說:「我在這裡,禮塔赫,我在這裡。」

  霎時間,大廳陷入了靜默,所有人都看向廳中倒在地上的年輕祭司,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但是那蒼白的嘴唇並沒有喚出那可憐的公主的名字,「……陛下。」那一刻,馬特浩倪潔茹的臉更加慘白,她的眼中出現了一絲自嘲與憤憤,之後,便抬起頭來,看向拉美西斯。

  「他在叫你。」

  那樣冰冷、那樣不敬。這就是五年來這個公主和拉美西斯說過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拉美西斯才彷彿剛剛被驚醒一樣,低頭下去,竟有幾分木訥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禮塔赫,彷彿不知映入自己眼簾的是何種場景。

  「陛下……」禮塔赫仍然閉著眼睛,虛弱地說著,「陛下,禮塔赫有罪,擅自上了殿。」

  驟然一種急躁感湧入了拉美西斯的心中,他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邁動自己的步伐,無比艱難地向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走過去。在他那琥珀色透明的雙眸中,已經看不到四周慌亂的大臣們,也看不到以一種仇視眼光盯著自己的赫梯公主。全部的精力、視線都只是集中在那個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只為救他的那個傻瓜身上……那一刻,時間彷彿倒退回了十年前,十年前那個黃昏,白衣的比耶與自己的初次相識。

  但是,眼前這個倒在地上虛弱的人,他為什麼還能微笑著呢。如果不是自己一時的迷惑、一時的懷疑、一時的猶豫,他怎麼會落得如此結果。他已經知道他懷疑他了,為什麼不出來澄清、為什麼心中沒有怨恨,為什麼……還能如此平淡地,說出那樣的話呢。

  剎那間,千言萬語湧進了拉美西斯的腦海中,他的嘴邊勾起了一絲難以說明的苦笑,想說的話,出了口,卻變成了一句不痛不癢的普通對白:「和你說過了……不用對我這樣客氣。」

  禮塔赫感到拉美西斯的聲音離開自己很近,於是他用盡全部的力量睜開眼睛,黑曜石般的眸子失去了日常美麗的光輝,他已經看不到自己跟隨、陪伴了十年的君主,即使用力睜大眼睛,他依然只能看到黑暗,自己五官的感覺宛若在漸漸地遠離這個世界,生存的感覺在快速地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正慢慢包圍自己的冰冷恐懼感,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如果是死亡是恐懼,那麼他的恐懼便是要永遠離開那個人了吧。

  但是他還有話要說,有話要告訴那個琥珀色眼睛的君主。

  「陛下,您沒事實在太好了……」他斷斷續續地、慢慢地、竭盡最後的力量說著,「對不起,禮塔赫,不能繼續陪伴您了……」

  「說,說什麼傻話,御醫這就來了。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我不允許你現在停止為我效命。」

  禮塔赫蒼白的臉上又一次綻放了如同陽光一般的笑容,「謝謝您,您賜予了禮塔赫生命……能夠幫到您是禮塔赫的榮幸。」

  「你不要說話了。御醫呢!御醫呢?!」拉美西斯怒吼了起來,他那聲嘶力竭的叫聲,在如死亡一般寂靜的大廳裡迴蕩著。群臣焦急地翹首企盼,但是御醫仍然沒有趕到。

  「禮塔赫看到了超越真實的東西……陛下,請您一定要把您的夢想實現……」禮塔赫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更加堅定了起來,那清晰的聲音傳了出來,迴蕩在大殿上空,每個人都聽到了。

  然後話語聲又小了下去,就如同在耳邊喃喃一樣,「馬特浩倪潔茹……」他輕輕地叫著公主的名字,好像在叫她,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馬特浩倪潔茹噙著淚水,呆呆地看著他,屏息等著他下面一句話。

  可是久久地,他再也沒有開口。

  「禮塔赫,禮塔赫,你給我醒過來!」

  但是地上的青年,不再如平日那樣謙恭與禮貌,只是冷冷地,沒有回答。

  「禮塔赫!這是命令!醒過來!」

  年事已高的御醫接到消息,提著各種珍貴的草藥,一路小跑,終於到達了大廳。矮小的他抱著藥箱,一邊擦著汗,一邊喘著粗氣,蹣跚地從人群中向殿上擠去。當他的頭一探出人群的時候,就被拉美西斯一把抓了過去,扔在殿上的禮塔赫身邊上。

  「御醫來了,給我起來,他會治好你!」

  御醫看了看下禮塔赫的臉,伸手過去試探了一下,怯怯地說道:「陛下……大人他已經……」

  「告訴你,如果你治不好他,我要你全家的命!」拉美西斯陰冷地看著御醫,琥珀色的眼睛中透露出幾分狂亂的殺意。御醫囁嚅著,又低下頭看向禮塔赫……但是,即使是阿蒙及姆特神也救不了一個生命之息不復存在的人啊……

  「拉美西斯,他已經死了,你還要怎麼樣?」馬特浩倪潔茹冷冷地說,語氣竟出乎意料地平靜,「他一輩子都忠於你,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放過他嗎?」

  「放肆!誰允許你說話了?沒有我的應允,禮塔赫是不會離我而去的!」拉美西斯狂怒地回答。

  比耶,比耶,自十年前見到他,自己就想把那個睿智的少年歸於麾下。十年來他對自己忠心耿耿。他已經習慣了與他商討自己的想法,他已經習慣了在書房中與他探討自己的野心,他已經習慣了與他一同馳騁在尼羅河畔巡視自己的疆土。禮塔赫,是不會違抗自己的命令的,因為拉美西斯的夢想,就是禮塔赫的夢想!所以……這個死去的人,不是禮塔赫吧!

  驟然醒悟,他才發現,禮塔赫已經不是簡單的一枚他想利用的棋子,或者一個愚忠的臣下。他是他內心深處,最信任的朋友啊……

  那麼,為什麼他會懷疑他呢。

  為什麼會懷疑眼前這個為了自己,連性命都可以捨棄的可憐的人呢?

  不!不可能,不是他的錯,不是他懷疑他,是赫梯!是該死的赫梯人的錯!!

  琥珀色的眸子裡漾起了狂暴的殺意,還有一個赫梯使者,他定要將他碎屍萬段!「來人,把赫梯使者給我抓起來!」

  廳中的大臣與武士驟然混亂了起來,剛才那震驚的一幕幾乎讓他們忘記了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但是因為武士已經奉命將大廳圍得水洩不通,那麼料想這個使者是插翅難飛了。只是,他會在哪裡……

  一個年輕的臣子,眼尖看了過去,「那邊!」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個使者竟不知何時跑到了殿上去,手裡還劫持著一個人質。定睛一看,那個人質竟然是……

  劇情的發展彷彿是一種無奈的必然。拉美西斯方才躲避刺殺時狂亂的一吼讓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那個站在王座後面、舉著羽毛扇、不起眼的、瘦弱的黑髮少年就是奈菲爾塔利。而那一剎那的震驚轉眼被當時緊張的氣氛吞併了。當所有混亂、驚恐、悲哀剛剛告一段落,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把冰冷的鐵劍就已經架在了她——拉美西斯最寶貝的寵妃——「奈菲爾塔利」細嫩的脖子上。

  這一舉動來得太突然,艾薇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裡的槍,隔著寬大的衣服,指向身後的人。一時的慌亂,讓她不由得難以控制地輕輕顫抖了起來。

  「不要動。」冷冷的聲音,貼在艾薇的耳邊,溫柔卻含著令人顫慄的恐怖。那便是剛才語氣略帶嘲諷的使者塔利,聽似輕薄卻隱隱叫人懼怕的語氣,與艾弦相去甚遠。「其實除了長相,也並沒有什麼地方相似」,驚恐之餘,艾薇心中不自覺地蹦出了這樣的想法。

  「把你手裡的東西扔掉。」

  什麼?艾薇愣了一下,驟然有種想回頭過去抓住他問個明白的強烈慾望。難道他知道這是槍?怎麼會?

  「扔掉。」塔利冷酷地又說了一遍,鐵劍更多力氣地壓迫在她的脖子上,肌膚已經能感到幾分生疼。艾薇心有不甘,不過還是本著明哲保身的心態,自覺地抬起雙手做成投降狀,鬆開右手,手槍就掉落在了青花石的地面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乖。」聲音又變得溫柔了起來,塔利輕輕地在她耳邊說,轉眼又抬起頭,望著廳內看著自己的一干人等,揚聲道,「我要求的不多,一匹馬,放我出城。」

  艾薇偷偷地瞄了拉美西斯一眼,如果說眼神能殺人,身後的塔利可能都死掉五百次了。而自己,如果有連帶的話,也見了閻王不下百次。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與大意,怎會落得如此尷尬的境地。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在這裡,說不好那個像極了哥哥的人,現在已經倒地身亡了。想到自己能幫了他,總覺得有一點欣慰。在這一剎,艾薇對艾弦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感,就好像穿越了幾千年被移植到身後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只那一秒,只有那一秒,這一短短的錯覺就消失了。應該說,自從禮塔赫生命消逝的那一剎那,對哥哥的執著就不知不覺地淡了,另一個人鮮活的形象彷彿一把利劍,衝入了她的視野,讓她的心臟驟然間疼痛得難以呼吸。

  想到這裡,她又抬頭看了那個年輕的法老一眼,他琥珀色的眼睛裡正隱隱閃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暗湧。

  那是一種恨意嗎?遷怒於這個使者,因他的同伴害死了禮塔赫?

  拉美西斯恨著挾持著自己的赫梯人,那麼他會為了殺塔利,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嗎?

  艾薇一顫,才驟然發現自己心中已經充滿著難以述說的哀傷,就要湧出胸膛,展露在自己的臉上了。

  哀傷?為什麼哀傷?本來她就是一個異時空的闖入者,自以為是地闖入了別人的生活,更改了本來順利進行的歷史。她本身就不該存在於這個時代,即使拉美西斯全然不顧及自己,也不該有所抱怨。這一切,都是她自己不知所謂任意妄為的結果。

  那,她為什麼哀傷?

  「你怕了?」輕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艾薇的思緒。

  「笑話。」艾薇同樣輕輕地回過去。

  「呵呵。」透徹的藍色雙眸中閃過一絲笑意,隨即又喊話出去,「怎麼,拉美西斯,你還愣著。」塔利輕輕移動了持劍的右手,艾薇只覺得脖頸閃過一絲涼意,然後火辣辣的痛感就湧了上來。在場的眾臣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塔利冰冷地一笑,「奈菲爾塔利的血,也是紅的。」

  這個人,不是開玩笑的吧。艾薇只覺得塔利有種病態的恐怖,那種不屑的態度如同冰屑,順著她的毛孔滲入血液,讓她不由得顫慄。他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這點,和艾弦還蠻像的,但是,艾弦的眾多手段,絕對不會用來對付艾薇。而塔利此時顯然把艾薇當作了最有效的棋子。

  大廳中漸漸混亂,趁著騷動,身後的男子又附在她耳邊說:「你怕了。」

  「怎麼可能?」

  「雖然不捨得殺你,但你可要乖乖的。」溫柔的語氣裡總是包含著陣陣涼意,塔利抬起頭,冰藍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拉美西斯,雖不說話,眼裡已包含了全部意思。

  如果不放他走,那麼他走的時候,一定會先送她走。

  艾薇看著拉美西斯。

  傳統上來講,優秀的女主角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堅定決斷地大聲叫:「不要管我,殺了他!」或者是「我沒關係的,你下手吧。」但是她卻說不出口,連一個堅定的眼神都不願意給。沒錯,禮塔赫死了,死在自己錯誤的推斷上,死在帝王的疑惑上,死在不相干的赫梯人手上。但是她偏偏不想承擔起這個責任,她偏偏想知道他這個時候會怎麼辦。

  任性嗎?

  對,任性,而且自私!

  他不是說她很重要嗎?有多重要呢?證明給她看啊!

  只有自己哀傷嗎?禮塔赫死去的那一剎,看著他絕望而狂亂的身影,她的心也要碎了,碎成片了,碎得動不了了,她不能思考了,如果不是這樣,自己怎麼會被塔利控制住呢?

  那個偉大的法老,無堅不摧、高深莫測的君主,在那一刻,居然是那樣地令人疼惜。那鮮活的場景,她忘不掉啊。她只希望能讓他不那麼難過,希望得心都要想碎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內疚,因為自己也曾誤導過拉美西斯?惋惜,因為拉美西斯錯怪自己的忠臣?還是其他的什麼……

  自己現在這樣難受,為什麼還要故作堅強?那一切的錯誤,都落到她身上嗎?不,她偏要看看他接下來會怎麼辦。

  拉美西斯緩緩地抬起右手,琥珀色的眼睛裡翻湧著種種難以解答的情感。

  但那右手始終沒有放下,殿下候著的眾多武士,全部嚴陣以待,手握各式各樣的兵器。只要法老揮下手臂,那麼這些害人的東西就全都會飛向那個使者,即使穿過了艾薇的身體,也在所不惜……法老會下令嗎?

  臣子、武士、侍從、塔利、艾薇全部屏息看著拉美西斯。

  他卻站著不動。

  艾薇感到那絲血液正順著脖子流下去。她不想等了,她怕等來的結果自己承受不起。其實不管是什麼結果,她或許都是承受不起的吧。

  想到這裡,她突然大叫一聲,身子一顫,塔利手中的鐵劍便劃進了她的傷口,一陣劇痛霎時襲來。見狀,塔利慌忙把手一鬆,生怕割深了她。「塔利,原來你終究是不想殺我的。」艾薇心裡想著,手迅速地從衣袋裡掏出Eagle-key防狼噴霧,拇指套入頂部的指環,四指握住噴霧的體部,心中默唸一聲對不起,奮力舉起手臂,持著噴霧砸向塔利的鼻子。

  小號Eagle-key的長短與一隻簽字筆無異,略粗,握在艾薇的小手裡正合適,特殊的合金製作,堅硬卻輕便,持其攻擊人就可產生「寸鐵」的效果。即使是艾薇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利用它,依然可以對彪形大漢產生重創。這一下,果然疼得塔利不輕,他大叫一聲,左手放開艾薇,摀住自己的鼻子,右手卻依然死死抓著鐵劍。

  趁著這個空當,拉美西斯放下右手,眾武士心領神會,作勢要湧上殿來給塔利最後的一擊。

  就在這時,艾薇大聲地叫道:「誰都不許過來。」氣勢之磅礴,著實讓眾人愣了一下。與此同時,她左手執袖掩鼻,右手飛快地轉開了噴霧的保險栓,衝著塔利的臉就噴了過去。那一秒,塔利慘叫了一聲,當時就向後暈倒了過去。過了數秒,殿下前排的武士、臣子也突然感到不適,鼻喉嗆辣,紛紛咳嗽了起來。

  「不要慌,用袖口掩住鼻子,一會兒就好了。」眾人聞言,紛紛用衣角、袖口掩住口鼻。

  拉美西斯伸手一指,後面的武士就持劍衝了上來。

  艾薇突然在倒下的塔利面前一跪,伸開雙手,將塔利護了起來。殿上的武士只奉王命,冰冷的刀劍就要落在艾薇身上。

  「住手!」拉美西斯喝止了那些武士,暴怒的眼睛裡包含著十分的不解,「奈菲爾塔利,你做什麼?」

  「陛下……」他終是沒有殺她,他沒有,「這個人還不能殺,還要問他多一些事情。」

  「什麼?!」

  他幾乎失去了思考的理智,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卻只有那一個想法。為什麼不殺,為什麼不殺,禮塔赫是因為赫梯使者才死的!是因為那個人!艾薇低著頭,快速地說道:「問他誰才是真正的奸細。」

  「你說什麼?」

  「向他問,誰才是真正的奸細!你身邊有奸細,那個人不是禮塔赫,不是!」

  那一句話宛若喊醒了拉美西斯,他怔怔地看著艾薇,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久久地,慢慢地,他頹喪地放下了手。

  「把他關起來。」

  武士收起刀劍,從艾薇身後拖走了不省人事的塔利。

  拉美西斯呆呆地看著地上緊閉雙目的禮塔赫,溫暖的微笑彷彿還留在他的臉上,只是那僵硬的身體早已沒有了生存的溫度。

  誰,才是真正的奸細。

  這一句話好像提醒了他,如果他沒有心存疑慮,沒有懷疑禮塔赫是奸細,沒有懷疑這個對自己最忠心、最崇敬的臣子,事情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如果禮塔赫還站在殿上呢,手持武器的他,會讓那個使者靠近自己嗎?到底是誰害死了比耶呢?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他更忠誠於自己了。

  他笑了,自嘲地笑了,嘴角勾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琥珀色的眸子裡卻出現了一絲複雜的神情。他緩緩地走回王座,眼神越過殿下余驚未散的臣子、恨意未絕的馬特浩倪潔茹、低頭不語的艾薇,堅定地看著外面。片刻後,他緩緩開口,語氣冰冷而堅決:

  「等他醒了,我便要拷問他到死,赫梯人害死了我國的最高祭司,他們必然付出代價。」

  眾臣立刻跪倒在地,面目誠惶誠恐卻又帶著幾分崇敬地高聲說道:「陛下萬歲!」

  馬特浩倪潔茹的臉上浮現著冰冷的不屑,噙著淚水輕撫著禮塔赫失去光輝的臉龐。艾薇抬起頭,看著拉美西斯,直直地,直到那個琥珀色雙眼的主人低頭掃了她一眼。但很快,他就又好像逃避似的別開了視線。他定定地看著遠方,聽著臣子的讚譽之聲,他故意不去看那些抱著異樣情感的人。

  當上了法老,連這個時候都不能表露出懊喪或者後悔嗎?

  為了看到更偉大的未來,究竟還要付出多少呢,是不是有一天,連自己也要迷失呢……

  比耶,「真實」真的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啊。

  孟圖斯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當他不眠不休、歷盡千辛萬苦回到底比斯的時候,距自己寫那封關於內奸的密信已有了十數天光景。到達底比斯時已經是黃昏,慢慢沉入河底的夕陽給天空帶來了一種極富悲劇色彩的血紅。一進城門,底比斯的大街小巷沉寂的氣氛,彷彿在隨著夕陽一同渲染一種濃重的哀傷氣氛,驟然間,彷彿連空氣都具有了質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不由得放緩了行進的速度。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扯起神廟附近一個一臉憂傷,手持水瓶發呆的侍童,孟圖斯強壓著心中的不安,故作鎮靜地問道。侍童一抬頭,眼睛紅紅的,看到孟圖斯鮮紅的頭髮、翠綠的眼睛,才意識到眼前站著的居然是埃及的第一將軍,剛想慌慌張張地下跪,就又被孟圖斯一手扯了起來。

  「免跪,快說,出什麼事了?」

  捧著水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後眼眶就又紅了起來,猶豫著說不出話來。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切,讓孟圖斯感到十分的焦躁,他不由得更急切地問了起來:「快說啊!」

  「嚇著他了,孟圖斯將軍。」柔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孟圖斯一轉身,驟然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埃及女子,黑色的長髮垂於腰間,深棕色的雙眸附近塗著華麗而妖媚的綠色眼影,眼尾被勾起,筆直挺立的鼻子下面有一張美豔的唇。她身著白色長衣,佩戴刻有太陽神圖飾的飾品,容貌驚人,氣質沉靜。侍童一看到她,就丟下孟圖斯,跑到了她的身邊。她溫和地撫摸了一下少年,又接著說,「上埃及現在全部籠罩於悲切的氣氛中,因為帝國的第一先知、法老的忠臣——禮塔赫大人過世了。」

  什麼?!這消息於孟圖斯不啻於五雷轟頂,令他難以置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法老現在正在宮廷上下搜索內奸,並且認真考慮要出兵攻打赫梯。」

  「這……怎麼會,為什麼禮塔赫會……」孟圖斯後退了幾步,翠綠的眸子裡出現了一絲迷亂,「這不可能啊……」禮塔赫可以隨時帶著兵器跟隨法老左右,加上法老身邊總是有一群來自西塔特村的親衛隊保護,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彷彿看透了孟圖斯的疑慮,女子又緩緩開口:「聽說禮塔赫大人是為了保護法老,挺身而出,死在赫梯使者的毒劍之下。」

  孟圖斯「刷」地抬頭,猛然瞪了那女子一眼,「放肆,胡說八道!」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倘若是死於下毒或者是其他的什麼都還有可信之處,但是為了保護法老,挺身而出?那群武士幹什麼去了!站在法老身邊的禮塔赫是帶著武器的,以他的實力,相信完全可以稍微抵擋一下那些惡人,並且及時傳喚武士過來,何須親身擋劍。謠傳、這絕對是謠傳,他一定要親自進宮確認!想到這裡,他轉身跳上馬去,一甩鞭,駿馬就宛若離弦之箭般飛奔出去,揚起重重塵土。

  女子輕輕地護了一下身邊的少年,等馬蹄聲漸遠,就抬起頭來,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望向遠去的孟圖斯的身影。

  「奈菲爾塔利姐姐,你怎麼了?」少年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女子低頭看了看他道:「沒有……只是……」

  只是感覺最近要發生很多不祥的事情,令人捉摸不透。希望一切都能過去,希望埃及可以順利度過這一劫難……

  「禮塔赫呢?」

  孟圖斯把馬扔在門口,匆匆地走進宮門,焦急地叫著。四周的侍從都默不作聲,拘謹地低著頭,避免著任何目光的接觸。

  「你們都聾了嗎?我問禮塔赫在哪裡!」孟圖斯不由得有一絲急躁起來。自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他,一直都是抱著非常禮貌的態度對待每個人,但是面對這種難以捉摸的氣氛,他不由得難以控制自己情緒中的不安感。

  「孟圖斯哥哥。」

  動聽的聲音傳了出來,彷彿溪水敲打著的銀鈴,埃及的公主甜甜地笑著,從宮廷深處走了出來,「你回來了!」

  孟圖斯立刻單膝點地,半跪著,恭敬地說:「亞曼拉公主。」雖然是法老的妃子,但是宮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稱之為「公主」,這也是因為法老根本就不曾把她當作王妃看待。

  「你在著急什麼?」

  孟圖斯思忖了一下,還是說道:「在找禮塔赫大人,請問您是否見到他了呢?」

  「噢,原來是這件事啊,他就在那邊啊。」亞曼拉公主仍然笑著,伸手輕輕地指向宮殿的西側,那種笑容帶給了孟圖斯一絲安心,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僅僅是他自我安慰的假象。

  「在哪邊呢?」

  「就在底比斯的那邊嘛,尼羅河的西岸。」

  被尼羅河隔開的底比斯城分為東西兩個部分,東岸乃生人之世界,西岸則屬於死亡之領域。歷朝歷代的法老,若以底比斯為中心國都,那麼就多半會將金字塔或神廟修建在西岸。禮塔赫去了底比斯的西岸,就是他已經死了的意思。亞曼拉並非冷血,只是自幼被奉為「與神對話的少女」,一直都被教育著人的生命是不會終結的,死亡不過是從東岸搬遷去了西岸,搬遷去了另一個世界居住。靈魂是永恆存在的,因此只要保存好屍體,生命就永遠不會消逝。

  她只是單純地認為,禮塔赫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居住而已,這並不代表什麼。但這樣的回答卻猶如一盆錐心刺骨的冷水,灌進了孟圖斯的心裡,澆滅了他最後的一線希望。

  禮塔赫果然死了嗎?

  但是他真的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會這樣。

  與禮塔赫一同跟隨著拉美西斯馳騁在尼羅河畔的情景,就好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為什麼轉眼間一切都消逝了?

  亞曼拉公主笑著,衝著孟圖斯揮揮手,一邊說著「別生氣啦,禮塔赫很好啊」,一邊蹦蹦跳跳地向遠處走去。孟圖斯慢慢站了起來。禮塔赫真的很好嗎?

  或許真正的死亡,是對他的一種解脫吧。背負著那樣的過去和執念,倘若能夠拋棄這些,飛往下一個輪迴,也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知道心中為什麼難以抹去那種不安,禮塔赫的死,好像使宮中的氣氛發生了驟變,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內奸的事情怎麼樣了呢,禮塔赫究竟是怎樣死的,害死他的人到底是誰?難道埃及與赫梯終於要爆發核心戰爭了嗎?他緊蹙著眉頭,撓了撓自己鮮紅的頭髮,問題好像太多了,以前總是習慣和禮塔赫商量一下再做下一步考慮……現在,或許當務之急就是要參見法老,看看事情接下來究竟是要向哪個方向推進。

  沒有了禮塔赫那個傢伙,感覺還真是很不適應。

  孟圖斯嘟囔著,慢慢地向宮內走去,低著頭,如火焰一般的頭髮下翠綠色的眼裡,染上了一層濃濃的哀傷。

  恐怕不知道接下來一步應該如何是好的,不光是孟圖斯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