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法老的寵妃Ⅰ》第十七章 遲來的心意

  房門慢慢打開,拉美西斯懶懶地斜倚在門上。他身著亞麻長衣,腰繫黃金掛飾,垂直的棕色長髮隨意散開,經由肩頭落至腰際,俊挺的眉毛微微挑起,猶如寶石一般隱隱發亮的琥珀色雙眼平淡地看著眼前宛若鬧劇一般的場景。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他衝著艾薇輕輕地說,眼中宛若根本沒有見到四周幾乎痛哭流涕的臣子們。

  艾薇看著他,剛想開口,他的視線卻不著痕跡地移開,落在了她身後不遠的孟圖斯身上淡淡道:「你回來了?」

  孟圖斯恭敬地半跪下去,「是的,陛下。沒有參加到禮塔赫的葬禮,臣深感抱歉……」

  拉美西斯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孟圖斯,我想過了。」

  「是。」

  「暫時不打。」他輕輕地說。眾人愣了一下,悟不懂拉美西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艾薇看了一眼孟圖斯,看來在場的諸多人中,只有他和她聽懂了法老的旨意。

  不打,意思就是不發動與赫梯的戰爭。即使赫梯使者的行刺,害死了禮塔赫,他依然決定了不發動全面戰爭。她低頭看了一眼,拉美西斯的手臂上有些細小的傷痕,新舊不一。這五天,他或許就是通過折磨自己的方式來保持理智,以至於不做出錯誤的決定。身為一國之君,真的那麼需要把自己的真實情感隱藏起來,而把最理智、最鎮靜的一面顯露給臣民們嗎?那樣……很痛苦吧?

  他一定很痛苦的!

  「是的陛下,與臣的想法不謀而合,此時開戰,很不適宜。」孟圖斯字正腔圓地回答,「在陛下登基不足一年之際,我們的首要任務應是穩固實力、增強士卒的戰鬥力並且囤積足夠多的輜重糧草,這樣才能一舉消滅龐大的赫梯,陛下此舉聖明。」

  離世界聞名的卡迭石之役應該還有五年時間呢,對於此時開戰的擔心想必是多餘的。艾薇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聽過這番話,周圍的臣子才恍然大悟剛才法老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或喜或憂的表情紛紛出現在了各人的臉上。西曼一抖手,又要顫顫巍巍地高呼什麼,卻被拉美西斯一句話噎在了那裡,「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免了。」

  四周的人不再說話,只是恭敬地端著東西,彎著腰。「你們可以下去了。」拉美西斯輕描淡寫地下了命令。

  「但是你五天滴水未進了!」艾薇貿然地說,打破了這沉寂的場景,話說出口,才發現拉美西斯正奇怪地看著自己,「看什麼,平常人早就不行了,你現在要吃些東西啊!」

  拉美西斯淡漠的琥珀色雙眼中驟然泛起了一絲溫和的顏色,然後又轉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對啊,平常人早就死了,我還健康如斯。」他伸手過去,拉著艾薇往屋子裡走,一邊輕描淡寫地衝身後的一干大臣、侍女、侍從、士兵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你到底為什麼還能這樣精神?不會死的嗎?」門又一次關上,隔開了外面嘈雜的一干人等。房間裡亂七八糟,地面上零星散落著被砸碎的花瓶、杯子等等。艾薇被他拉著往裡走,卻止不住地問他這個問題。他卻帶著幾分玩笑卻又絲毫沒有笑意地說:「不會,你聽說過法老會被餓死的嗎?」

  「不過是人,是人都要吃東西的。」

  拉美西斯嘴角略微揚起,然後很快表情又漸漸變得冰冷,冷漠中又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哀愁,「誰說法老是人,不是人。」

  「還有人說自己不是人。」艾薇想,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是要笑的,但是她卻笑不出來。

  他只有二十五歲啊。對於這樣年輕的他,卻必須壓抑自己的情緒、保持理智地制定影響國家命運的決策並孤獨地承擔壓力,確實是一種非人的苛求,法老這個職位,看來真的不是凡人可以勝任的……她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在看她,琥珀色的眸子裡增添了幾分柔和的神色,艾薇心頭一緊,又把頭低了下去。

  「你來看我……」拉美西斯輕輕地說,「很開心。」

  沒有變化的語氣,卻使艾薇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幾乎要躍出她的胸膛。

  「我其實……」

  「別說,」拉美西斯淡淡地打斷了她,「我知道你有理由,我不想聽理由,我就當你是來看我的。」

  艾薇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想了一會,可覺得還是要告訴他。但是拉美西斯這麼一說,讓她怎麼也不能把心裡那驚天動地的大秘密說出口了。算了,她確實是因為擔心他,那麼暫時,就不要找什麼理由了吧。兩個人靜默了一會,艾薇又開口了:

  「那些傷痕……」

  拉美西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小傷而已。」

  「我從家裡帶了些治療外傷的消炎藥,等我去拿給你好嗎?」艾薇記得自己的包包裡確實帶了點簡單的消炎藥。她剛要起身,卻又被拉美西斯拽了回來。

  「別走,你說的消炎藥會比埃及最高明的草藥還有效嗎?」拉美西斯理所應當地說著——那個時代的埃及,醫術在世界範圍都是遙遙領先的,「你過來,安靜地在我身邊坐一會兒。」

  艾薇看了看他,便回到他的身邊坐下了。他沒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逕自想著什麼。他已經一個人想太久了,或許他真的很需要一個人在身邊,即使什麼都不說。於是艾薇什麼都不說,就陪著他坐著,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大芭蕉樹以及不時傳來陣陣清香的荷花池。時間就那麼一點一滴地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繁亂的嘈雜聲隔著門打破了屋內的寧靜:「陛下,陛下!臣有要事相報。」

  拉美西斯微微踅起眉頭道:「明日再說。」

  「陛下,牢獄裡的赫梯人逃走了!是用利器磨斷鎖鏈逃走的!我們已經關押了獄卒,正在從他嘴裡拷問……」

  消息說到這裡,艾薇心中驚了一下,不好,那個獄卒,那個肥頭大耳的獄卒,看起來就是一副嗜財如命,卻也惜命如金的樣子。恐怕拷問不了幾下,他就會把舍普特抖出來。這樣一來,以舍普特的性格八成也會全都給擔待下來,而自己……難道就真的能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發展成這樣?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緊張地用手握住了自己的裙襬。當時太衝動了!這樣的結局她應該早就想到,偏偏衝著雅裡酷似艾弦的長相和對內奸壓抑不住的好奇心硬要插手。其實她真應該狠下心來不去管雅裡的!他畢竟不是艾弦!

  外面的大臣聽裡面沒有反應,於是就接著說:「估計是真正的內奸放走赫梯人的,我們正要從獄卒入手,把幕後的黑手揪出來,為禮塔赫大人報仇!」

  艾薇一愣,什麼,這樣一來,自己……豈不就成了內奸?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錯愕與慌張的情緒,而那短短的一剎,竟被身旁的拉美西斯收在了眼底。瞬間,他的臉彷彿徹底凍結,猶如化為了深邃海底的一座冰山,但很快,當艾薇再看向他時,他的表情又恢復了往常的淡漠。

  「暫停拷問那個獄卒,我要親自審訊,屆時,其他人暫避!」拉美西斯放開了一直拉著艾薇的手,往門外走去。

  「啊,等等,」艾薇本能地在他身後開口想叫住他,但是卻猶豫著不知如何將消息告訴他,於是言語又躊躇了起來,「那個……」

  拉美西斯停下腳步,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說下去。他沒有回頭,艾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過了半晌,他才如常平淡地說:「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去吧。」

  話說完,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了下來,卻依舊是看不到表情,「奈菲爾塔利,說不定……與赫梯開戰的時間要提前了。」然後,他便大步流星地邁出房門,被一干焦急的臣子簇擁著,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艾薇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一種不安的預感從心底深處,難以抑制地滋生了出來。

  為什麼,自從她回到古埃及之後,事情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偏離原本的軌道,而且絲毫無法控制。她就好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了歷史的洪流,在創造蕩漾的波紋之時,連她自己也隨波逐流起來,在那未知的奔流中,漸漸地,迷失了自己……

  艾薇猛然從夢中驚醒,眼中忍不住滴下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緩緩地滴落,落在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亞麻長裙上。她深呼吸了片刻,盡力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然後,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彈簧般從床上彈下來,大聲地叫:「舍普特,舍普特!舍普特你在哪裡?!」

  艾薇的貼身侍女舍普特當時正在門外恭敬地端著水,隨時待命,驟然聽到房間裡傳出這樣焦急的呼喚,她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答道:「奈菲爾塔利殿下,舍普特在這裡!」

  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把被艾薇抓住,「他們呢?」

  「什麼?殿下,我沒聽懂您是說……」

  「拉美西斯、布卡、孟圖斯,他們呢?」

  「這個……殿下……」舍普特不敢直接對視艾薇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迴避這個問題。

  那一剎,艾薇卻明白了。她鬆開舍普特,快速地往門外跑去。

  「殿下!您去哪裡?等等……」

  艾薇不理會舍普特的聲音,她跑著,金色的頭髮隨著風輕輕地飄起,水藍色的眼睛裡隱隱地閃著幾分淚光。

  剛才,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裡,她改變了這段歷史、提前了戰爭,使得很多原本可以擁有平淡人生的埃及人扭曲了自己未來的生活。一切從禮塔赫開始,他因為被誤解而白白地丟掉了性命;隨後馬特浩倪潔茹公主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很快便相隨而去;布卡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貿然走上戰場,死於非命;更有千萬個埃及士兵,因為無謂的戰爭失去了平靜的生活,妻離子散……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的手腳就好像被綁住一樣,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殘酷的景像一幕一幕地閃過,她叫著、掙紮著,但是卻無濟於事。

  最後一幕,拉美西斯為了保護她,死在了利箭之下。

  鮮血從他的胸膛噴濺出來,落在她的臉上,那樣腥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真實到她的四肢瞬間變得冰涼,只有那灼熱的鮮血帶來的觸覺,如同鋒利的針一樣,刺痛著她的肌膚。

  在他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漸漸消失的一剎,她崩潰了。淚水就好像決堤一樣衝出自己的眼眶,然後一切場景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她醒了,懷著哀傷、痛苦、震驚以及說不清楚的無盡懊悔。

  她是一個笨蛋,不是嗎?她自以為來自未來,竟妄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她深陷歷史的洪流之中,竟然想超脫於其上,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這一切的發展;她自以為自己可以如同第一次回來時一樣,戴上手鐲便回到未來。

  但是,她不行。

  她早已不行。

  她的心中,早已經被那個人烙上了不可泯滅的印跡……為什麼就不懂得坦白地承認呢?現在這樣,自私地為了不受傷害、愚蠢地為了證明自己的超脫,令她做了太多失控的傻事,傷害了太多的人……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夢裡的事情,都要變為現實,從禮塔赫開始,後面就好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張一張順延下去,導致全盤皆輸。最後一切都將無法挽回,甚至連機會,也不給她一個。

  如果壓抑這份感情會帶來那一系列非理智的行為和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麼她就應該告訴他,就算最後又是一份沒有結果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願意承擔、她也應該承擔,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她擦了擦眼角就要流下來的眼淚,透徹的眸子映出藍天的影子,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向前奔去。

  今天宮裡的人格外的稀少,隱約中,一種凝重的氣氛正無聲襲來,這加重了她內心的不安,命運的齒輪正在轉動,一切正在往偏離軌道的方向愈行愈遠,這一次,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事情的變化。雖然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阻止,但她至少要盡力去嘗試。之前那些錯誤所帶來的不良後果,她都應該承擔……

  她向王宮邊側的一個高台跑去,那裡可以直接看到練兵場的全貌。軍隊出發之前都會聚集在那裡,接受祭司的祝福與法老的激勵。不知道為什麼,本能告訴她,有什麼事情正在那邊上演。

  轉過一個彎,她順著梯階跑上一塊城牆,費盡力氣爬到了牆邊,她早已氣喘吁吁,她彎著腰深呼吸了一會,自嘲地說:「需要鍛鍊了啊,艾薇。」稍稍平靜,她閉了閉眼,心中祈禱著自己的擔憂都僅僅是一個夢,但是,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她又呼了口氣,便探頭從城牆上望了下去。

  華麗整齊的軍隊,映著初升的朝日,幾乎要晃花了艾薇的眼睛,夢裡出現過的場景被賦予了鮮活的色彩,氣勢磅礴地出現在她眼前!令她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自從禮塔赫死去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經無法停止地開始轉動了,本來還有機會挽回,而她卻幫助了雅裡,那個一時頭腦發熱的舉動,促生了現在的一切。埃及與赫梯的全面戰爭,即將開始。她微微顫抖,打起精神,望向不遠處的高台,偉大的法老正立於其上,即將發表一番開戰前的宣言。

  拉美西斯身著華貴的君王服飾,高聳的王冠契合地戴在他的頭上,頭髮被精心地束在王冠之內,胸前佩戴著閃閃發光的黃金飾品,身著麻質長衫,腰繫鑲嵌著寶石的帶子,肩後則是及地的深黑燙金的斗篷。他手持權杖,雙眸銳利地注視著腳下的軍隊。高台之下的軍隊約由一百輛戰車及五千名步兵組成。他們舉著殷紅的旗幟,為首的將軍正是孟圖斯,鮮紅的頭髮就如同火焰一般即將燃燒起來,他恭敬地站在戰馬之旁,身後紅色的斗篷彷彿與殷紅的戰旗連成了一片火焰的海洋。

  「塞特神……是暴戾的。」拉美西斯緩緩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靜默了片刻,又繼續不緊不慢地說,「我將鮮血的顏色賦予你們,稱你們為塞特,你們為我效力,帶給埃及強大的力量與絕對的權威。」

  塞特軍團——舉世聞名的法老四大軍團之一。阿蒙、塞特、賴和普塔赫是拉美西斯最精銳的部隊,每個軍團約有五千人,都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在那個年代,五千人的軍團已經是相當大規模的部隊了。而布卡曾經說過的第五兵團,實際上指的是法老身邊由西塔特勇士們組成的親衛隊。塞特軍團,以火紅的旗幟為代表,以強大的攻擊力而著稱。此時訓練有素的戰士們正排列成整齊的方陣,銳氣十足地等候著法老的命令。

  「你們都知道,」拉美西斯的口氣轉為了深深的哀傷,琥珀色的美麗雙眼蒙上了一絲複雜的情緒,「我忠心的臣子,真摯的朋友,偉大的祭司禮塔赫……死在了赫梯人的手裡。」台下的軍隊發生了一些小小的騷動,禮塔赫在國家裡極受民眾愛戴,艾薇立刻意識到拉美西斯在此時發表如此講演的用意所在,而恐怕,只有她才能體會得到他心中所蘊含著的深刻傷痛。如果不需要做一個君主,他又何必當著眾人的面,將這苦楚的傷疤翻起,讓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再一次血肉模糊……

  拉美西斯繼續說了下去,「赫梯人又一次聯合敘利亞,從西奈半島對我們進行邊境騷擾。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從未停止過。之前,都是用孟斐斯的駐軍將其驅逐,但是這一次,我決定,用你們的力量,給予他們沉重的打擊!」

  台下響起了一陣雷動的呼應聲,艾薇的臉色卻變得凝重起來。這樣的激勵言論,與發動全面戰爭的宣言所差無幾。這一次,無疑會是一切的開始。

  埃及與赫梯兩大帝國南北隔海相望,是當時西亞地區最強的兩大勢力中心。百年前,在赫梯國王蘇庇努裡烏馬什統治時期,赫梯摧毀了由胡裡特人建立的米坦尼王國,攻佔了米坦尼王國的首都瓦努坎尼,扶持了傀儡國王,自此,赫梯帝國達到了其鼎盛時期。隨著赫梯法典的推行和廣泛使用,赫梯更加國富民強,勢力不斷向南擴張,使得敘利亞幾乎淪為它的傀儡。

  埃及與敘利亞之間僅僅隔了一個西奈半島。赫梯的勢力擴張如此迅速,難免不使埃及十九王朝的各個統治者們將其列為頭號大敵。從舉世聞名的拉美西斯一世,到驍勇善戰的塞提一世,雙方的小規模衝突從未停止。雙方都在準備並等待一個契機,結束這漫長而勝負難分的爭霸。

  歷史上,正是拉美西斯二世終結了這冗長的衝突。但是時間,卻並不是現在。如今戰爭足足提前了四年有餘。

  「該死!」艾薇輕輕地詛咒了一句,詛咒的對象,卻是自己,自己真是越幫越忙,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如此一來,想要把歷史改回去可能是不行了,但至少,不要讓它變得更糟,並且一定要讓他……活著。

  拉美西斯伸出雙手,示意眾人安靜。空地上的軍隊驟然靜默下來,彷彿被拉了停止閘。年輕的法老繼續說:「你們的出征受到了亞曼拉公主的祝福,從今日起的未來七十二天,她都會在神廟中為你們祈福。同時,」他頓了一下,「你們依然會得到擁有神奇力量的第一先知的祝福。」

  眾人不語,帶著幾分好奇地屏息看著拉美西斯。

  全埃及上下的第一先知為數不多,除了已故的禮塔赫以外,還有四位,年齡都頗大,兩位留在底比斯,主要負責培養年輕的新祭司;一位主司建造,已經隨宮廷建築師們出發前往比‧拉美西斯的建築工場,另一位主要負責死後的事項,沒有特別的事情就會呆在孟斐斯。以前禮塔赫的職位比較特別,除了祭司的工作,還經常隨著軍隊出征,或者參與政事,甚至拉美西斯五大軍團中的普塔赫軍團也是由他帶領的。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在帝國的存在亦是舉足輕重。這樣重要的軍隊出征,自然應該由他主持祭祀。如今,法老說到的這位第一先知……真的猜不到會是哪位呢。

  隨著拉美西斯的話音落下,高台後面緩緩出現一個身影,艾薇張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那個人究竟是誰。

  她集中精力地看著,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腳下一個不穩,幾乎要跌在地上,她慌忙扶住身邊的城牆,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就在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奈菲爾塔利殿下……終於找到您了。」

  艾薇一激靈,回頭望過來,看到舍普特氣喘吁吁地跑來,她眼中含著幾分焦急與歉意,戰戰兢兢地對艾薇說:「殿下,您剛醒過來,身體還很虛弱。」

  「怎麼?」艾薇想站起來,告訴舍普特自己完全沒有問題,但是雙腿怎麼也用不上力,「怎麼會這樣,不過是睡了一晚而已。」

  「殿下……」舍普特猶猶豫豫地說,「請您隨舍普特回去休息吧……您已經沉睡三天了,現在需要補充營養。」

  「三天?」艾薇難以置信地說,「這怎麼可能,我為什麼會睡了三天?」說話一急,眼前又是一黑,她低下頭,輕輕地吸氣,「怎麼回事啊……」

  舍普特眼中充滿了擔憂,「是,是陛下命令奴婢在您的食物中放了安眠藥……」

  艾薇雙眼一瞪,「什麼?為什麼!」

  舍普特連忙低下頭,急急地說:「這個舍普特真的不知道,陛下並沒有說,舍普特不敢違命,請您相信舍普特!」

  艾薇的心突然緊緊地縮了一下。他果然是……懷疑她了吧。以他多疑的性格,既然已經親自拷問了獄卒,那麼肯定是知道了,他一定認為她就是奸細……但是,她還是不明白,讓她沉睡三天,又有什麼意義呢?艾薇突然覺得心中很堵很堵,腦海中一片混亂,她已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便轉過身去,繼續看向高台,緊蹙著眉頭,水藍色的瞳孔難以抑制地模糊了起來,她不想讓舍普特看到,便沖背後揮揮手,示意她退開一些。

  舍普特後退了約五米,便站定,擔心地看著艾薇。艾薇盯著高台,一名身著潔白祭司服的女子緩緩走了出來,她有著烏黑及腰的長髮,美麗的眼睛被古埃及特有的綠色眼影完美地勾勒了起來,挺立的鼻子下面是精緻豔紅的嘴唇。她眼神堅決,步伐穩定,她站到高台中央,拉美西斯的身邊,將雙手伸向空曠蔚藍的晴空。

  「塞特神啊!請將您的力量賜予眼前偉大的勇士們,帶領偉大的埃及,走向榮耀的勝利!」

  那一剎,艾薇感覺自己的心要裂開了。是她!她與他終於相遇了,多麼愚蠢,多麼荒謬,晚了六年,在另一個場合,那對在千年後仍然被世人稱讚的、締造跨越時空的不朽愛情的兩人……他們,終於……

  「奈菲爾塔利……」

  身後的舍普特聞言,也慌忙前行幾步,定睛一看,不由得也輕輕驚叫了起來,「姐姐?那是姐姐啊!」

  奈菲爾塔利對著天空默默祈禱了一會兒,便緩緩地放下雙手,轉向拉美西斯恭敬地躬身行禮道:「陛下,願塞特軍團出師大捷。」

  拉美西斯微微頷首,右手持著權杖,指向奈菲爾塔利,說道:「你是王國的第一先知,你將為軍隊祈求勝利,你將為埃及祈求繁華,你將為法老祈求輝煌。從今日起,你的每一句言語將影響更多人。」之後他又轉向塞特軍團,雙臂抬起,小臂直立,掌心對著眼前的士氣高漲的軍隊,「你們,得到了祝福,你們會取得勝利!」

  在一片高聲的歡呼中,為首的孟圖斯躍身上馬,高舉左手,道:「全軍整隊,待命!」

  殷紅色的軍隊發出了整齊的聲音,旗幟豎起來了,隨風飄起來了,弓箭背起來了,利劍拿起來了,軍士們準備出發了。高台上的拉美西斯沒有表情地看著腳下的軍隊,奈菲爾塔利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帶著沉靜的虔誠。

  遠處的艾薇看著這一切的發展,古代王國的軍隊,那樣的恢弘,那樣的雄壯,就在眼前,她甚至可以聞到馬蹄揚起帶來的塵土氣味!但為什麼她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置身其外的感覺,那樣的不相干,就好像在看一場虛假的電影,只有來自手中磚石冰冷的觸感才能告訴她,自己仍然是存在的。

  「兄長!請帶我前往!」突然,一個紅發的少年衝進了隊伍,單膝跪在孟圖斯的馬前。

  孟圖斯愣了一下,隨即板起臉來,喝道:「放肆!布卡,退下!」

  「兄長,拜託你!布卡已經成年,擁有足夠的能力,可以為祖國而戰鬥!」布卡激動地說著,不肯讓開道路。

  孟圖斯的臉色幾乎要變了,法老就在身後的高台上,布卡此舉簡直是太沒有禮貌了。「讓開!否則就從你身上踏過去。」他幾近惱怒地說。這個小子,太不懂事了!

  「慢著,」拉美西斯反而饒有興趣地開口了,他居高臨下,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布卡,「你是叫布卡……奈菲爾塔利身邊的小孩子?」

  布卡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孟圖斯連忙翻身下馬,拜跪在地上,「陛下,愚弟實在是太不懂得事理了!請您原諒,請您不要怪罪……」

  拉美西斯伸出手,制止了孟圖斯的話,又轉向布卡說:「你真的那麼有勇氣,願意去面對殘酷的戰場?」

  「是的,陛下,能為您效力是布卡的夙願!」少年堅定地說著,綠色的眸子裡閃著激動的光芒。

  拉美西斯嘴邊微微一笑,道:「那麼,我便將塞特軍團交於你,如何?」

  少年一怔,但很快,難以抑制的興奮就不由閃現在他的眼裡。孟圖斯剛要開口說什麼,卻被拉美西斯打斷,「勇氣可嘉,我便任命你為塞特軍團的副將,直接聽命於你的兄長,你將統領第一梯隊,衝鋒陷陣!……好了,布卡,現在就出發吧。」

  布卡聞言大喜,跪拜在地上連連道謝。孟圖斯的臉卻冷若冰霜。

  為什麼讓布卡統領第一梯隊,一個沒有經驗的少年,簡直是要讓他去送死!

  「隱藏實力。」艾薇喃喃地說,舍普特沒有聽清楚,便又靠近了一點,「對赫梯的第一場戰鬥不需要大勝,只是為了刺探軍情,或者說迷惑敵人。一時的示弱,為的是後面更偉大的勝利。」

  「但是,布卡並沒有打過仗啊!他……行嗎?」舍普特輕輕地叫了起來。

  沒錯,為什麼是布卡?或許真的是一時興起,本來以孟圖斯的力量一定可以獲得勝利,何苦要節外生枝。布卡求功心切任憑誰都看得出來,這樣一來,失敗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布卡是孟圖斯的弟弟,拉美西斯這樣做,豈不是把自己推到了一個不仁不義的地步?

  艾薇想著,卻怎樣都想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布卡為了爭功而出戰的場景,與夢裡的那一幕,實在太過相似。艾薇看了一眼高台那邊的人們,布卡已經躍上了戰馬,率領著第一梯隊的士兵向城外走去,孟圖斯一臉的陰霾,站在後面,默默地目送他離開廣場,拉美西斯冷漠地看著腳下火紅的塞特軍團,而奈菲爾塔利則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美麗的眼睛裡閃著隱隱的擔憂。

  已經風起雲湧。

  艾薇站在那裡,任憑火辣辣的日光照射在自己的臉上。

  如果再這樣發展下去,布卡會死,戰爭會一發不可收拾,拉美西斯終將毀滅……

  她不想看到他的毀滅。

  她終於明白,她希望更改回曆史、不惜再一次回到這陌生而未知的古代,都只因她不想看他死去。她喜歡他,她深深地喜歡他,就好像眷戀太陽的微風,依戀大海的飛鳥,即使要她付出任何代價,即使是要她毀滅,她都只希望……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如同原本的歷史一般,他的一生長命百歲、他的國家長治久安。

  這是一份遲來的心意,太遲了,遲到或許她沒有機會親口告訴他。

  他已經與奈菲爾塔利站在了一起,他們是多麼的默契、多麼的匹配,現在她要做的,是讓這些貼合歷史的事情,按照正確的軌跡發展下去……

  但是,心中這份難以名狀的苦楚,卻始終無法揮去……

  視線又模糊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