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法老的寵妃Ⅰ》第二十八章 被遺忘的王后

  「你好我們是來自敘利亞的腓尼基商人我們的東西都已經被該死的赫梯軍隊掠奪光了所以我們只好逃亡來埃及請問你知道現在埃及的王后是誰嗎?」

  艾薇一口氣沒有停頓地說出了一長串毫無邏輯的話語,差點憋死自己,她連忙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略帶緊張地看著眼前的年輕村婦,等待她的回答。

  村婦顯然是沒有抓住她的中心思想,只是迷茫地看著眼前漂亮的小男孩,愣著說不出話來。

  「艾微,你說話那麼快,別人怎麼可能聽懂。」

  艾薇剛要深呼吸,把話重複一遍,雅裡已經慢慢悠悠地跟了上來,對那年輕的村婦微微地笑了一下,那村婦立刻紅了臉,艾薇暗地裡狠狠地瞪了雅裡一眼,他卻視而不見,繼續溫和地說:「你好,美麗的小姐,我叫塔利,這是我的弟弟艾微,剛才失禮了。」

  年輕的村婦繼續紅著臉,頗有幾分害羞地說:「沒,沒有關係,我叫莉及尼婭。」

  「莉及尼婭,真是好聽的名字啊。」雅裡笑著說,眼睛不停地放電,艾薇在一邊不停地翻白眼,但莉及尼婭卻移不開視線地看著雅裡那雙如同天空般透徹的雙眼,臉上的緋紅久久不能褪去。雅裡接著說,「我們是腓尼基人,敘利亞在戰爭當中,所以我們打算到孟斐斯去開拓新的生意,請問你知道孟斐斯在哪個方向嗎?……莉及尼婭小姐?」

  「啊,呃……」莉及尼婭驟然從發呆中清醒過來,連忙伸手向西邊指去,不好意思地說,「在,在那邊,太陽落下的方位,一直走,穿過了紅海就是了。」

  「你的手……」雅裡笑著看她不好意思地將手藏到身後,「你的手真美。」

  艾薇終於忍不住要吐了,她沖上前來,一把將雅裡拽到一邊,不顧他對自己的種種示意,逕自對著有些驚訝的莉及尼婭快速地把問題說了出來,「莉及尼婭小姐,不好意思,想冒昧問一下,你知不知道奈菲爾塔利怎麼樣了?」

  莉及尼婭愣了一下,幾秒鐘後,她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原來你是問奈菲爾塔利大人。」

  看到她的表情,艾薇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唇邊下意識地勾起一絲欣慰的笑容,至少大家還是記得她的。等等……為什麼頭銜是「大人」?

  「她很好啊,陛下要在一個月後迎娶奈菲爾塔利大人,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什麼?

  她的笑容驟然僵住了,她說的是哪一個奈菲爾塔利?

  「奈菲爾塔利大人是王國的重要祭司,大家說迎娶她為第一王妃,會給埃及帶來無盡的繁榮。」

  「陛下還要一併納入十幾個偏妃,所以現在孟斐斯的貴族們都忙得不得了,你們現在去孟斐斯,一定可以做筆好生意。」莉及尼婭笑著說。

  雅裡微微地挑起了眉,幾分認真幾分玩笑地說:「莉及尼婭,你還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啊。」

  「謝謝。」莉及尼婭又開始不好意思了。

  「等等,等等。」艾薇抓住莉及尼婭的手臂,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般,她低頭看著地面,手指卻下意識地微微用力,「你說的奈菲爾塔利……是那個黑色頭髮的祭司奈菲爾塔利嗎……是她嗎?」

  「是啊……你抓得我有點疼啊。」莉及尼婭小聲地抱怨了一下。雅裡從後面輕輕地拍拍艾薇,但是她卻仍然不將手鬆開,反而更加用力了起來。

  「……你還記得,有一位名叫奈菲爾塔利的外國少女嗎?」

  突然,她感覺莉及尼婭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她懷著希望地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略帶恐懼的眼睛。

  「不,我不認識,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莉及尼婭斬釘截鐵地吐出這樣的話來。

  那一瞬間,艾薇彷彿被推入了深淵一般,她的血液彷彿被抽離了身體,轉瞬間渾身就變得冰冷起來。她殘存的力氣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她鬆開了莉及尼婭的手臂,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幾步,無意識地靠在了走過來的雅裡身上,他溫和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替她繼續問了下去,「不好意思,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曾經聽說五年前埃及法老迎娶了一位美麗的外國少女為王后,我弟弟一直很好奇,不知道……」

  「沒有的事,」莉及尼婭的面孔突然變得冰冷起來,「埃及從來沒有過任何一位金髮碧眼的少女!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要走了。」

  她匆匆地轉身,準備離開,卻被艾薇虛弱地叫住,「等等!等等……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你怎麼知道她是金髮碧眼的呢……」

  莉及尼婭愣了一下,接下來卻近乎恐懼地說:「沒有過,就是沒有過,你們快走吧!為你們好,去了孟斐斯不要提起金髮的事情。」

  「等等,莉及尼婭,等等,求求你,」艾薇哀求地說著,水藍色的眼睛裡閃著痛苦的光芒,白皙的面孔全然沒了血色,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略帶祈求,「求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看著艾薇彷彿要崩潰的神情,莉及尼婭有幾分奇怪,又有著幾分不忍,但她還是咬了咬牙,轉身往村子裡面走去。

  「莉及尼婭,求求你……」艾薇搖著頭,用盡所有的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磕磕絆絆地跟著莉及尼婭,「不認識她沒有關係,她不存在沒有關係,莉及尼婭,我只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知道,莉及尼婭,拜託你……我想知道。」

  莉及尼婭站住,回過頭來,無助地看了看艾薇,又看了看她身後帶著幾分難以掩飾關切的雅裡。

  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過來拉住他們二人,匆匆地往村子裡面走去。

  拐入一條沒有人跡的昏暗小巷,她警惕地看看周圍有沒有別人,才拉著他們走到巷子的最裡面。

  「為什麼你們這麼想知道她的事情?這樣會給我,甚至整個村子惹好大的麻煩啊。」

  雅裡看了眼身邊彷彿丟失靈魂一般的艾薇,鄭重地對莉及尼婭說:「對不起。」

  「不是這個問題啊,居然還有人不知道嗎?陛下數月前下令,全國上下都必須忘記那個人,誰若是敢提起她,格殺勿論,如果誰號稱又見到了她,亦格殺勿論,如果誰敢效仿她曾經的裝束之類,更是格殺勿論……所以,現在所有近似金髮的女人都變成了瘟疫一般,更別說誰敢提起她了!」

  「拉美西斯……埃及法老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我聽說,他曾是要迎娶那個奈菲爾塔利為王后的啊。」艾薇虛弱地問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額角滲出點點冷汗。

  「你什麼都不知道啊!」莉及尼婭驚訝地說,「你們之前是在哪個小地方經商啊。在那場婚禮上,陛下被刺傷了,很神奇地,沒有人看到是怎麼回事,同時那個人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管陛下如何祈求神明,如何翻遍每一寸土地,那個人就是不出現。你知道這件事發生在阿蒙神前是多麼的不祥,你知道眾位大臣是多麼的憎恨她嗎?他們都說是她用奇妙的法術傷害了陛下!」

  莉及尼婭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他們聯名上書好幾次,說如果再見到那個女人,就直接殺了她。」

  艾薇的眼前又是一陣發黑,她用手扶住身邊的牆壁,白皙的手指狠狠地抓住泥磚,指間隱隱地泛起了紅色。她集中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努力地去理解莉及尼婭的話語。

  「以陛下的年紀早就該迎娶數位妃子了。為了迎娶新的妃子,陛下無論如何也要對上一次不祥的事情做出些反應。但是,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下令殺死她。」莉及尼婭嘆了口氣說,語調又開始轉為隱隱的惋惜,「陛下曾經是真的很愛她的。但……那個人……為什麼不出來解釋一下呢,她畢竟挽救了整個西奈半島,我真的不相信她會用巫術去害陛下……」

  雅裡垂下頭來看看艾薇,關切地伸出手,想將她攬到身邊,她卻下意識地躲避他,迷茫地看著他。雅裡眸子一緊,隨即轉頭冷冷地看向莉及尼婭,「現在的埃及法老,還在乎那個女人嗎?」

  莉及尼婭一愣,然後歪著頭想了起來,「這個嗎……法老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但是我想,應該是不在乎了吧,不是馬上就要迎娶那麼多妃子了嗎?埃及已經忘記那個人了,埃及已經忘記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准王后了,那麼……陛下,也一定不會例外吧。」

  那一刻,艾薇只覺得自己的腦海裡轟的一聲,然後便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她明明知道的,既然他已經要迎娶那麼多妃子,既然他與眾多妃子的歷史已經即是即定事實,他必然是已經不再在意她的分毫,她又何苦要抱著那百萬分之一的希望,歷盡千辛萬苦,回到古代埃及,難道……她所做的這一切,就是為了印證,他對她的種種情感,早已如同泡沫一般不復存在嗎?

  他明明還記得她的。

  他明明記得她!

  記得她有金色的頭髮,記得她有水藍的雙眸,記得她有白皙的皮膚。

  他是不會忘記他們曾站在同一片藍天下,對著埃及最偉大的神像,說出最神聖的話語。

  既然是如此,他是如何能那樣殘忍,竟把那如同夢幻一樣的美好誓言,輕描淡寫地,撕成碎片?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被撕碎了,從頭到尾,從髮絲到指尖,從記憶,到那顆難以忘記他的心。

  意識支離破碎,隱約間只能隱隱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有力的臂膀抱起。

  那樣的觸感,好陌生……

  而你在哪裡呢?

  比非圖……

  她穿著哥哥送給她的白色小禮服,最愛的淺色小牛皮鞋,手裡拿著蕾絲花邊的陽傘,擋住了如同她頭髮一樣美麗的金色陽光。

  她站在一葉窄小的浮舟之上,風兒驟起,水面漾起了層層波紋。湖水打濕了她純白的襪子,她想躲開,卻發現所立之地是如此狹小,使得她無法找到半分退後的餘地。

  她只好無助地站在那裡,隨著波紋晃動著,望著望不到盡頭的水面。

  有些眩暈。

  她閉上眼,再睜開眼,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的平原。她向左看,看到荒涼的土地,她向右看,看到稀疏的樹木。天空是一片濃重的猩紅,略顯乾枯的土地上同樣漾起了點點哀傷的深紅。

  馬兒緩慢地前行,白皙但卻有力的手臂溫柔地環著她,不讓她摔下去。

  那溫和的觸覺,才讓她記起自己並非在做夢。

  她回首,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冰藍雙眸,背著光,漸漸沉下地平線的火紅夕陽,將他的面孔染得更加模糊。她側過頭,斜後方跟著身著赫梯軍服的士兵,他們沒有表情地看著前方,圍繞在她所乘馬匹的斜後方,跟著它勻速地前進著。

  她沒來由地抖了一下,緊接著便覺得環著自己的雙手又加大了一點力度。

  然而那溫柔的舉動,竟讓她更覺有幾分寒意。

  「……我們要去哪裡?」她虛弱地問著。

  沒有人回答。

  馬蹄有節奏地踩在暗紅的土地上,發出彷彿死亡一般的聲音。

  「雅裡‧阿各諾爾,我們去哪裡?!」她掙扎地叫喊著,發出來的卻是氣若游絲的呻吟。

  「為什麼這麼多赫梯的士兵,為什麼我們背著夕陽而行,那不是孟斐斯的方向,你要帶我去哪裡,你答我?」

  「雅裡大人,前方不遠就是國境線了。」慢吞吞的聲音在後方響起,正是雅裡得意的左右手圖特。依舊棕色的頭髮、內斂的樣子,但不知是否光線的原因,那個羞澀的年輕人臉上竟是幾分冷酷肅殺的神情。

  「什麼國境線?」艾薇用力地抓著雅裡,拚命想要坐起來,但是全身卻沒有力氣,「為什麼我……這樣虛弱,你要帶我去哪裡?」

  「奈菲爾塔利,」熟悉卻陌生的聲音,彷彿從遠處飄來,「你輸了。」

  艾薇一愣,接著心裡劇烈地疼痛了一下。西奈半島小村中發生的種種,跳回了她的記憶。

  她輸了,她確實輸了,輸得一塌糊塗,連心都不剩半分。

  她咬著牙,不讓眼眶輕易就泛酸,「不,還沒有,我還沒有親眼看到。」

  「即使你不願意,我也要帶你回赫梯。」他依舊冰冷地說著,過去幾天輕佻的口氣,轉眼變得比岩石還要堅硬,「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你受到半點傷害。」

  艾薇抬起頭來,他正好低下頭來,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同樣是異於常人的藍色,卻相差甚遠。冰冷得如同無機質的寶石,那並非艾弦的眼睛。艾薇用力地看著他,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埃及的王后,我屬於埃及,若你要這樣便帶走我,不如直接殺死我。」

  「奈菲爾塔利。」冰藍的眸子裡驟然染上了淡淡的哀傷,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竟然無法打斷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

  「你是敵國的王后也好,一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也好,即使你是我的親妹妹也沒有關係。我要陪著你,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傷害。」

  那雙眼睛,那是哥哥的眼睛,透徹得好像埃及空曠蔚藍的晴空,深沉得好像無邊的大海。那雙眼睛,她好熟悉的眼睛。

  她竟然迷惑了,迷惑自己穿越三千年的真正理由。離開現代之前,艾弦抱著她說出的話語,竟是這樣的相似。她狠心甩開哥哥回來的理由已經不見了,那個殘忍的人已經不再需要她,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裡,只有身後的這個人還在乎自己吧,只有那雙與自己相同的眼眸才能理解她的痛苦吧?

  或許她會留下來……因為另一個人留下來?

  因為這三千年的時空可以抹殺血緣那條曾經難以踰越的鴻溝?

  她猶豫地想著,突然她妥善地收在裙邊的手鐲發出了巨大的熱量,一雙琥珀般的眸子從她眼前飛快地閃過,雖只是一瞬,她的心卻如同被刺傷一般猛地抽搐了起來。

  如同太陽之子的偉大君主,那炙熱得宛若沙漠一般的感情,她……怎麼能忘記?

  即使相隔三千年的時間,她畢竟選擇了他。

  即使離去,也要在驗證他對她不再有半分留戀之後。

  「不讓我……受半點傷害嗎?」

  她喃喃地說著,語音裡帶著一絲顫抖。雅裡不解地望向反常的她,白皙精緻的面孔上竟然漾起了一絲決絕的笑容。不容雅裡反應過來,她猛地從他腰側抽出他隨身攜帶的微型匕首,毫不猶豫地比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我死呢?」

  雅裡下意識地拉停了坐騎,身後的隊伍也齊刷刷地停了下來。

  不似轎車,馬匹的急停伴隨著難以控制的顛簸,艾薇掌控不好力度,刀片嵌入了她細嫩的脖子,瞬間鮮紅的血絲湧出了她如同白瓷一般的皮膚。

  那是怎樣一副擔心的神情啊,在她說出那樣殘酷的話之後,他居然是那樣心疼地望著自己。眼前的藍眼青年,與五年前毫不猶豫將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個雅裡,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改變他的人,是她嗎?還是那殘酷的時間呢?

  時間還改變了誰呢?

  她嗎?

  「我只要親眼見到他迎娶另一位王后,帶我回孟斐斯,或者,我就死在這裡。」

  她竟可以這樣無理地要求,利用一個人對自己的感情,不顧他是敵國的統治者,在他眾多手下面前,她以命相逼,她也可以這樣絕望,絕望到做出這樣連自己都覺得不齒的事情。

  她在心裡苦笑,若他拒絕自己,她便就這樣死去吧。

  這樣卑鄙的自己,失去了那個人對自己的愛情,她為什麼還要存在呢?

  風開始吹了,士兵們整齊地列隊在年輕統治者的身後。黑髮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著嬌小的金髮少女,心痛地看著她脖子上劃出的血痕。國界線邊一片荒涼的土地上,時間彷彿靜止了。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得黑夜漸漸降臨。

  他終於輕輕地抬起了左手。

  圖特跳下馬,快步走了上來。

  她握緊了匕首,身體又向後靠了半分。

  他看了她一眼,俊挺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我不會傷害你。」

  她依然警戒地看著他。只見他示意圖特上前,壓低聲音,以只有他們三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你們先走,按照原計畫推進。」

  圖特突然抬起頭來,快速地掃了艾薇一眼,「但是大人……」

  「就這樣,去吧。」他堅定地下達了指令。

  艾薇僵硬著身子,不敢輕易放鬆自己。圖特再三猶豫著,終於吞吞吐吐地問出一句話來,「大人……那可是全部兵力的事情,您要交給我……」

  「去吧。」就好像沒有聽到一般,雅裡冰冷地甩給了他一句。圖特便再也說不出來任何話,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隊伍緩緩地動了起來,整齊地繞過雅裡和艾薇,有條不紊地向前移動著。

  艾薇手心裡滲出了汗水。隊伍漸行漸遠,雅裡的表情隨之緩和,一副調侃的樣子又重新湧現了上來,「你緊張什麼,我不會傷害你的。」

  艾薇不說話,水藍色的眼睛十分不信任地看著雅裡。

  「你若不放下匕首來,我就沒有辦法調頭了啊。」他的語調又輕快了起來,隨意地聳聳肩,無辜地看著她緊張的表情。

  「調頭去哪裡?」

  「你要去哪裡?」雅裡一副「艾薇是白痴」的神情。

  「你要……你真的要帶我回孟斐斯?」她言語斷斷續續,難以順暢表達。

  「我不想啊,你非要嗎,那我就只好帶你去,讓你死心。」他依然好似無所謂地說著,衝著艾薇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努努嘴,「該放下來了吧,架這麼久你不累嗎?沒看到我手下都走了?」

  「但是……」她依舊猶豫著不敢相信,雅裡竟然這樣痛快就答應帶她返程去孟斐斯,「你……不會是有其他企圖吧?」

  雅裡掃了她一眼,「你那匕首到底要架到什麼時候,不然你待在這裡,我自己走了。」

  艾薇一撇嘴,連忙鬆手移開。匕首離開脖子不到數釐米,一下子被雅裡奪了回去,艾薇當下心裡一慌,後悔自己如此輕易便聽信了他的話。可沒想到下一秒,雅裡卻將匕首用力狠狠地扔了出去,艾薇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緊緊地抱住了她,雙手用力,鼻息貼著她的耳翼。她感到幾分凌亂的氣息,與剛才那鎮靜調侃的表情完全不搭調。

  「你答應我要去孟斐斯的!」

  「噓——」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言語中帶著些微的顫抖,她竟然傷害自己,為了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她竟然真的不惜傷害自己。奈菲爾塔利,你為什麼可以這樣殘忍?殘忍到將他的全部心意當作塵埃一般絲毫不在意,踐踏在腳底。他強壓心中的痛苦,呢喃一般地說著,「就這樣一會兒,孟斐斯,我帶你去……」

  艾薇沒有辦法,只能任他抱著自己,緊緊地不能動彈。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放開了她,臉上重現了輕鬆的表情,手用力拉了一下韁繩,「我們走吧。」

  艾薇點點頭,轉身過去看向前方。

  感覺他在背後輕輕地嘆息,「我說的那句話,你從來都不記得。」

  艾薇輕輕一抖,沒有回頭,不敢問雅裡所說的「那句話」,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見她久久沒有回話,雅裡自嘲地笑了一下,拉起懷中艾薇身上的披風,確保她不會被風吹到,隨後信手揚鞭,在原地停留了許久的馬兒就好像離弦之箭一樣快速地奔跑了起來。

  風聲響起,艾薇集中精力地望著前方,恨不得一眼就能望到孟斐斯,蒙之間,聽到身後的男人若隱若現的聲音,「奈菲爾塔利,你心裡只記得他的誓言,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你還記得嗎?……你還會信守嗎?」

  艾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以為然地說了句「會的」。

  不知又經過了多久的沉默,在她剛想要回頭問問雅裡究竟指的是哪件事情的時候,她卻突然聽到一句冷冷的聲音,失望中帶著幾分絕望。

  「你騙我。」

  但是,轉眼間那幾個字就被風吞噬了,無論她如何詢問,雅裡卻微笑著再也不說話。再後來,連她自己也搞不清那句簡短的話究竟是她聽錯了,還是從未存在過。

  艾薇從睡夢中醒來,腰部隱隱作痛,又是在馬匹上顛簸的一晚。雅裡不分晝夜地行進,馬已經換了數匹,幾天下來,她終於主動提出要下馬休息片刻。

  她從方才小睡的樹下起身,伸了個懶腰,便開始尋找雅裡的蹤跡,不一會兒,便見著他牽著一匹新的馬慢慢踱了過來,看到艾薇,他便輕快地叫她伸出手來,自然而然地放了一串葡萄在她手上,「吃吃看,埃及的水果還是蠻不錯的。」

  艾薇愣了一下,心裡竟有了幾分感動。她伸手過去,對他說:「你也吃些吧。」

  雅裡笑笑,微微地搖了搖頭,俊俏的臉上現出幾分難以掩飾的憔悴。日夜奔波,必然是讓他元氣大傷,但他卻什麼都不說,只是悶頭趕路。艾薇曾要求兩人分兩匹馬趕路,但是被他一口回絕:「以你的體力,根本無法這樣日夜兼程。」話說得很有道理,艾薇也沒有辦法反駁。

  艾薇放一顆葡萄入口,認真地問:「雅裡,為什麼這次你決定要這樣辛苦地帶我回孟斐斯?是有別的政治理由嗎?告訴我吧,我不在乎的。」

  雅裡看了她一眼,牽過馬來,示意她上去。艾薇把葡萄往口袋裡一裝,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雅裡隨後翻身上馬,調侃地笑笑,說:「你馬可以騎得那麼好,上馬居然還是這麼難看。」

  艾薇臉一紅,心想這裡又沒個馬鞍什麼的,這叫生來體型就頗為袖珍的她怎麼能瀟灑上馬啊。她撇撇嘴,繼續說:「你還沒有回答我。」

  馬匹開始前進,雅裡輕描淡寫地說:「因為赫梯和埃及的戰爭就要開始了,我們快點趕路,可以少受波及。」

  「戰爭時機都是你決定的,為什麼非要現在打?」

  「因為現在是最佳的時機……打敗那個男人。」

  驟然寒冷的聲音,讓艾薇心裡微微抖了一下。最好的時機,打敗拉美西斯?

  歷史上這一場仗是不分勝負的,那個人……不會有事的,不會的。可為什麼現在會是最佳時機呢?

  「奈菲爾塔利。」

  「啊?……嗯!」

  「離孟斐斯不過半天路程了,明日是埃及法老迎娶王后的大婚之典,你看過,應該就會滿意了吧?」

  艾薇胸口狠狠地縮了一下,接著隨之而來的疼痛就湧入了她的每一個細胞,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原來最佳的時機,是因為埃及在為法老的大婚儀式上下忙碌……為那個人迎娶另一個女人的事情而做好準備。

  她晃了一下,全身的力氣全部褪去了。雅裡卻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只是用手臂用力地攬住她,讓她穩固地坐在他的懷裡,不會掉下馬去,隨即他又緩緩地說了下去,「以你現在的情況,想要活著親眼見他一面都是難事,埃及的重臣至少有一半是持著要將你處死的信念,如果你確定了他要結婚,就乖乖地和我回去吧。」

  艾薇緊緊地咬住嘴唇,後背僵直,沒有回答。

  「奈菲爾塔利,那是我們的約定。」

  是的,那是他們的賭約,她想利用這個賭約回到埃及,再一次回到那個人的身邊,親口問問他是否不再在乎他們所經歷的一切。

  但她若輸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輸掉。她只是堅信一切都是誤會,只要她能再見到他,他一定可以想起她,和她在一起。但是一路走來,她只覺得絕望越來越濃重,幾乎要澆滅一直以來支撐她的這個希望。

  若她真的輸了,她該怎辦呢?或許,她會回去吧,然後一輩子都不結婚,一個人那樣生活下去。也就是說,不管怎樣,她是不會去赫梯的……

  「我知道你不想去赫梯。」彷彿讀出她心裡的話一樣,雅裡平靜地說著,「但這是你答應我的事情,如果你毀約,我便會不擇手段帶你走,不管你躲在任何國家,任何地方,我都要找到你,即使付出戰爭的代價,也是如此。」

  艾薇垂著頭,死死地盯著眼前馬匹的鬃毛,「既然你已經有了決定,又何必徵求我的意見,至少現在,我們還未分勝負。」

  雅裡微微嘆氣,雙腿用力一夾,馬便更是加速地跑了起來,「孟斐斯已經不遠了,到時候就用你的眼睛親自看看吧。」

  熱風掃過了平緩的沙地,金色的太陽升起來了,越過宏偉壯麗的石雕,越過筆直高聳的青蔥植物,照射在這一片受眾神庇佑的大地之上。穿過了千年之遙,越過了千里之外,古代下埃及的首府,輝煌的千年古城孟斐斯,就在眼前了。

  艾薇花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慢慢地適應眼前華美壯麗的光景。由雪花石製成的巨大而威嚴的斯芬克斯,映襯著耀眼奪目的金色陽光;傳達生命活力的高大蕨類植物,不遺餘力地伸向透徹美麗卻高不可及的藍天;繁榮開闊的街道,依然滿是操著各地口音的商人和背著各種貨物的牲畜;透過人群,隱約可以看到氣勢磅礴的孟斐斯神殿,高大的阿蒙‧拉雕像依舊威嚴地站在那裡,彷彿五年的時光,不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跡。

  在現代的孟斐斯遺址,已經完全見不到這樣的光景了啊。

  艾薇半張著嘴,帶有幾分驚嘆地看著這如同虛幻一般的景象,雅里拉了一下她,她才慢慢地收起了略顯誇張的表情。

  「自然點兒,哪有商人好像你這樣鄉巴佬似的?」

  艾薇不好意思地撓撓臉,撫弄了一下頭上黑色的假髮,挖空心思想找出句說,好岔開雅裡刻薄的諷刺,「今天街道上的人好像比往日要多啊。」

  「明天法老要迎娶王妃,當然人多了,好做生意嘛。」雅裡一手牽著馬,另一隻手整理著戴在頭上的圍布,彷彿要故意刺痛艾薇一般地說著。

  艾薇強壓住心裡的不快,將注意力從雅裡身上移開,落在孟斐斯的街道上。人的確很多,熙熙攘攘,有商人、女人、藝人、保鏢、農民、神職人員、宮中的侍者、士兵,大家擁擠在一起,穿梭於繁華的街道之中,為明天的到來而各自忙碌著,為明天法老的大婚儀式而忙碌。

  但是夾雜在人群之間,可以看到一些神色並不自然的人,他們並不像是前來慶祝婚禮,反倒像有著其他企圖。艾薇警覺地望著他們,王妃的迎娶儀式,顯然是危機重重。在這樣一個時刻,赫梯的軍隊即將壓臨邊境,拉美西斯為什麼一定要現在迎娶奈菲爾塔利,難道他已經深深地愛上她,愛到不顧一切也要將她立為正妃?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緩解自己胸口傳來的陣陣隱痛。突然耳邊傳來了陣陣騷動,人群一下子像潮水一樣從大街中央退開,湧向兩邊,陣陣人流幾乎要將艾薇擠倒。雅裡用力拉了一下艾薇,將她攬到自己身邊。艾薇尚未站定,耳邊就傳來了響亮的鑼聲,伴隨著洪亮的聲音,拉得長長的語調,那是莊重嚴肅的古埃及宮廷用語。

  「讓路——法老陛下與奈菲爾塔利大人經途——」

  轟的一聲,艾薇覺得自己的腦袋要從中間裂開了。她眼前一花,幾乎要站不穩,她用盡全力撐著雅裡的手臂,咬牙堅持不讓自己顫抖。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下了。雅里拉著她,也跪在了地上。但艾薇卻無法乖乖地垂首看向地面,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街道中央,等待著那即將到來的隊伍。

  衣著整齊的士兵走過來,他們步伐一致,目視前方,表情嚴肅而不失風度,他們是西塔特村的武士,那略帶高傲的氣質說明了他們世代身為法老禁衛軍的榮耀。人們一陣陣的興奮與喧鬧,在他們的步履聲中漸漸安靜下來。寬闊的孟斐斯大街,漸漸顯得莊嚴起來。

  目光後移,一頂豪華的大轎子慢慢前來,精緻的透明薄紗層層疊疊地懸在大轎四周,迎著金色的陽光散發出點點奇異的光芒,那一定是來自阿拉伯的金紗,那是只有王后才有資格使用的宮廷貢品。轎子前行著,裡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嬌美的女性,半臥在舒適的軟墊之上,手持金絲流蘇的蓮花扇,白皙的手襯著鮮紅的指甲,輕輕一動,柔美得無以復加。

  艾薇拚命地睜大眼睛,透過那層層紗幕,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美麗高貴的人,正是她——歷史上著名的王后——奈菲爾塔利。

  華麗的綠松石飾品掛在她烏黑的長髮上,深棕色的雙眸附近塗著華麗而妖媚的綠色眼影,眼尾被勾起,筆直挺立的鼻子下面有一張美豔的唇,優雅地勾起一個隱約的弧度。淡金色的長裙包裹她凹凸有致的身體,襯著她潔白飽滿的胸。脖子上掛著層疊的金質頸飾,轎子微微震動時,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聲音。

  「埃及的美女,還真不錯啊。」雅裡突然在她身邊自言自語地讚歎了起來。

  艾薇怔怔地看著奈菲爾塔利,是啊,她是多麼美麗啊,比五年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與高貴。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在證明她高貴的身份,她的含蓄笑容就好像三千年後阿布‧辛貝勒神廟裡的高大雕塑,那樣安詳,那樣沉靜。

  她才是王后,名正言順的王后。

  而她,艾薇恍惚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破舊的白色短衫,沾著泥巴的雙腳,一團亂糟糟的黑色假髮。她……她甚至無法站在她的身邊。

  她……她或許根本就未曾當過埃及的王后。

  或許那些美好的回憶,真的全部都是夢境……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更可愛些。」雅裡輕輕地說,彷彿不經意一般,大手包住艾薇放在地面的小手,嘴邊揚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艾薇卻絲毫沒有體會到雅裡的心意,就好像失了神一樣繼續看著奈菲爾塔利的轎子。

  這樣的奢華鋪張……為什麼她會覺得有些蹊蹺呢?

  可還沒有等她細想,人群中又是一陣小小的騷動,女孩子們興奮地抬起頭向前湧動,人們也不再乖乖地伏在地面,而是偷偷地抬首,望向街道中心。

  「陛下萬歲——」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

  緊接著整個街道都轟鳴了起來,「陛下萬歲——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禁衛軍們嚴陣以待,控制住欣喜的民眾。

  艾薇的耳鼓膜在嗡嗡作響,一切聲音彷彿都從腦海中褪去,她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了。她只能感覺一片如同陽光般的隊伍正走過來,正向離她更近的地方走過來。

  那片炫目的光芒,讓她要睜不開眼了。

  世界是靜寂的。

  他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