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一些朋友口中聽說了瑞吉這號人物。據說有人邀請他到家裡吃晚飯。當天早上,他打電話過來打聽晚上的菜單。即使在法國這樣人們普遍對美食有特別興趣的國家裡,這事也不多見。女主人很好奇,他為什麼問這個呢?菜單有鑲貝冷盤,松露濃汁排骨,乳酪,還有自製的果汁冰糕。有問題嗎?他是不是對某些食物過敏?還是只吃素?要不是在節食?
當然不是,瑞吉說。這些菜聽起來都很可口,只是有一點小問題。什麼問題呢?他得了痔瘡,沒辦法長時間坐在那裡吃完一整頓飯。一道菜的時間是他所能忍受的極限,所以他想把他覺得最好吃的菜,打包帶回去,相信女主人一定能理解他的困境。
因為他是瑞吉,女主人答應了。後來,她告訴我們說瑞吉是個把吃飯當成生命的人,幾乎沉迷在吃喝的世界裡。但千萬別把他想成那種暴食暴飲的貪吃之徒。瑞吉是一位美食家,恰好胃口夠大,而且消息靈通。她還說,瑞吉對自己這種狂熱也覺得好笑,他對英國人在食物上的態度頗有些獨特的看法,我們也許會有興趣,等他的「臀部隱疾」痊癒後,不妨認識認識。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我們見到了他。
他匆匆趕來,懷中還抱有一瓶冰涼的克魯格香檳。由於酒還不夠冰,他到達以後的前五分鐘一直忙著跟冰桶較勁。為了讓酒保持在適合飲用的溫度,據他說是五到七度,他一邊輕輕轉動冰桶內的酒瓶,一邊告訴我們他上週親身經歷了一場「災難晚宴」。他說,唯一讓他覺得愉快的時刻來自於晚宴結束時,一位女客人向女主人道別時說,「這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夜晚,每道菜都是冷的,除了香檳!」
瑞吉笑得渾身發抖,然後慢慢拔出了瓶塞,他非常小心,只見一陣泡沫無聲湧出,酒瓶就已經打開了。
瑞吉身材魁梧,黝黑肥胖,長著一對普羅旺斯人少見的深藍色眼睛。他不像我們身著傳統的晚宴服裝,只輕鬆地穿了一身運動服,淺灰色鑲紅邊,胸前繡著「LECOQSPORTIF」,意為「熱愛運動的公雞」,腳上蹬了一雙運動鞋,式樣複雜,塑膠鞋底有好多層不同顏色,這使得他看起來更適合參加馬拉松賽,而不是坐在桌邊參加晚宴。他發現我在注視著他的衣服。
「我吃飯時一定要穿得舒服,運動服最適合不過了。」他拉拉褲子的鬆緊帶,又笑著說:「而且這樣穿有助於為第二回合留點餘地。這很重要。」他舉起杯子,「敬我們的英格蘭和英國人,如果他們在食物上還這麼故步自封的話!」
我們遇見的大部分法國人,通常不懂英國菜卻妄加評論。但瑞吉不同,他研究過英國人和他們的飲食習慣。晚餐時,他正確地向我們指出英國人到底在哪裡出了問題。
他說,從嬰兒期開始,英國寶寶就被餵食些沒有味道的糊糊,那種東西只能湊和著用來餵餵不挑食的雞,根本沒什麼味道可言。而法國寶寶早在長牙以前,就被當成有味覺的人看待。瑞吉舉了個例子說,法國著名的嬰兒食品製造商「高盧」的菜單上就列著比目魚排、雞粥、金槍魚、羊肉、肝、小牛肉、起司、湯、蔬菜、水果、溫桲越橘布丁、黑糖奶油、奶油乳酪。上述所有東西,還有更多沒被提到的,都是給不到十八個月大的寶寶準備的。「這下你們明白了吧?」瑞吉說,「味覺就是這樣被訓練培養出來的。」他閉上嘴,低下頭對著才端上桌的龍蒿燒雞,深吸一口氣,整了整塞在運動衣領下的餐巾。
他接著向前進入到這些未來美食家的入學階段。他問我,「你還記得在學校吃過什麼嗎?」我當然記得,那些恐怖的經歷讓人終生難忘,瑞吉點了點頭,一副很能體諒的表情。他說英國學校的食物之難以下嚥是舉世知名的,永遠是烏乎乎的一團一團,看起來很神祕,你也永遠不會知道強迫自己吃下去的是什麼東西。但是在法國,他五歲女兒正在上村裡的小學校,每星期的菜單都事先張貼在布告欄上,以免和家裡的菜重複。每天的午餐至少有三道菜,比方說,昨天小瑪蒂爾德吃的是配有乳酪火腿的芹菜沙拉、香腸飯和烤香蕉。瞧瞧吧!小舌頭就是這樣繼續接受教育,難怪法國人比英國人更懂得欣賞美食,品味也更高。
瑞吉切了一塊大大的梨子配乳酪吃,手裡的刀子指著我,好像我該為英國人味覺教育失敗負責似的。「好,」他說,「現在該談談餐廳了。」他悲哀地搖搖頭,兩手攤開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手指握拳。「這裡,」他把左手舉起了幾英寸,「你們有小酒店,不錯,但是提供的食物卻只能用來配啤酒吃。」另一手被舉得更高些,「而這裡呢,你們有專門面對商人的高級餐廳,價格貴得離譜,不過沒關係,反正是公司買單。」
「但是中間呢?」瑞吉望著兩手之間的空白,嘴角下垂,胖胖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中間是一片沙漠,啥都沒有。」你們的小飯店呢?你們的專供小康家庭消費的餐廳呢?你們的路邊小店呢?除了有錢人外,其他人怎麼可能承受得起在倫敦好好吃一頓呢?
我很想反駁他,但苦於找不出話來。他指出的問題正是我們住在英國時無數次問自己的問題。在英國選擇確實有限,要不是小酒店,要不就是豪華餐廳,食物少得可憐,賬單上的數字卻夠充裕。最後,面對端上來的微波食品和放在禮籃中的餐桌酒,還有漂亮卻蹩腳的叫賈斯丁或艾瑪的服務生,我們只好放棄。
瑞吉攪拌咖啡,考慮是選擇蘋果白蘭地還是來自亞維隆(AVIGNON)的冰鎮梨子酒時,我問他最喜歡哪家餐廳。
「當然是雷伯鎮(LESBAUX)的博馬奈餐廳。」他說:「不過太貴了!」他晃動著整個手掌,好像指頭上著了火似的。「每天吃肯定吃不起。總的來說,我喜歡比較內斂一些不那麼國際化的餐廳。」
「換句話說,比較法國式的餐廳。」我說。
「對極了!比較法國式的餐廳,物超所值。這裡各種檔次的都有,我做過研究。」瑞吉說。
我相信他做過,只是他沒有告訴我除了雷伯鎮外任何一家餐廳的名字,而雷伯鎮的餐廳是只有中了彩票大獎才吃得起的餐廳。「有沒有其他便宜一些的餐廳呢?」
「如果你喜歡的話,有兩家很有特色,品質也毫不遜色的餐廳。」瑞吉又往嘴裡倒了一小口卡勒瓦多酒,「幫助消化。」他往後靠在椅背上。「就這麼定了,我帶你們去,算是給加強英國人的飲食教育出點力。你太太也要來哦。」那是當然,可惜瑞吉太太無法參加我們的盛宴,她得留在家裡準備晚飯。
※※※
他要我們到亞維隆時鐘廣場前的一家咖啡館碰面,到時他會透露去哪家餐廳吃飯。電話裡,他大聲地吸吮指頭,並建議我們下午不要安排任何活動。吃過這頓他安排的午餐後,沒有什麼事能比喝「消化酒」來得更重要了!
他穿過廣場朝我們走來,以他的體形來說,這樣的步子已經算很輕快了。穿著一雙黑色籃球鞋和他最正式的運動服,也是黑色的,一條粗粗的褲腿上繡著粉紅色的「UCLA」字樣,手裡拎著一個購物籃和一個法國商人用來裝文件和應急古龍水的拉鏈手提包。
他要了杯香檳,給我們看他剛剛在市場買的小甜瓜,大小跟蘋果差不多。「洗乾淨,挖空,加上葡萄汁和白蘭地,在冰箱裡放二十四小時,」瑞吉向我們保證,「喝起來就像少女的紅唇。」我從來不知道甜瓜有這種功能,只好歸罪於英式教育的不足。
瑞吉高高興興地最後擠了一下這些綠綠的小圓球,滿心歡喜地把它們放回籃子裡,然後言歸正傳。
「今天我們要到共和街上的伊爾利餐廳。皮耶爾.伊爾利先生是烹飪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幹這一行已經有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之久,他是個天才,做出來的菜從不令人失望。」瑞吉搖動他豐滿的手指,再次強調「絕不」。
除了入口處陳列著一個用木框裱起來的菜單外,伊爾利餐廳並不刻意做任何廣告來吸引路人。狹小的門開處,是一條窄窄的走廊,餐廳就位於樓梯盡頭。一個大房間,鋪著漂亮的人字形木板,顏色很樸素,桌子間的距離寬大而舒適。這裡和大多數的高級法國餐廳一樣,單獨來的客人和六人以上的團體都享有同等待遇,一個人的桌子不是擠在冷清的小角落,而是放在面對大街的帶窗小隔間內。這些小隔間已被一些穿著西裝的客人占滿,看來是本地的商人,得在兩小時內快速吃完午餐然後趕回辦公室。其餘的客人,除了我們以外,全是法國人,都穿得比較隨便。
我記得在英國的時候,有一次因為沒打領帶,被索默塞(SOMERSET)的一家高級餐廳拒之門外,然而在法國從不曾碰上這種事。就在這裡,瑞吉穿著運動服,一副剛從減肥中心逃出來的模樣,老板娘還是給了他國王的待遇。他把購物籃交給她,順便問候伊爾利先生身體可好,老板娘笑著說,「好,還是老樣子。」
我們被引入座位時,瑞吉面帶笑容,搓搓兩手,使勁嗅著空氣試圖猜出今天有什麼菜。他說在另一家他最喜歡的餐廳,廚師准許他進入廚房,他就會閉起眼睛,用鼻子選菜。
他將餐巾塞進脖子,和服務生低聲說話。「大瓶的嗎?」服務生問。「大瓶的!」瑞吉回答。一分鐘後,一大瓶裝著液體的玻璃瓶就擺在了我們面前,瓶壁因為冰過了而變得透明。瑞吉馬上變得專業起來,我們要開始上課了。「在任何一家正經的餐廳,大家都可以信任它特設的餐酒,這是隆河區產的酒,乾杯!」他喝下一大口酒,含在嘴裡品了幾秒鐘,然後長長吐了口氣,表示滿意。
「現在,我給你們一些如何點菜的建議,如何?你們看,這裡有「品嘗套餐」〔註:高級的法國餐廳都會提供「品嘗套餐」(MENU DEGUSTATION),量少但種類多,並且都是該餐廳的招牌菜。〕,很美味,但是對一次簡單的午餐而言,可能太花時間了,我們不如用點菜的方式。」他越過酒杯看著我們,說,「記住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這樣你們才能明白什麼叫物美價廉。每人花上五百法郎,任何一個好廚師都能讓你吃得很好。最大的考驗是如何用少於一半的價錢滿足你們。因此,我建議點這份短的菜單,同意嗎?」
我們同意,這份精簡過的菜單已經足夠讓米其林指南的評審員直流口水了,更何況是兩個像我們這樣業餘的英國人呢!瑞吉輕輕地唸著酒單,我們困難地做最後決定。他招手請服務生來,然後兩個人又開始小聲討論。
「我破戒了!」瑞吉說。「這裡的紅酒是不錯,但是有一種更好喝的酒,也不貴,產於埃克斯(AIX)北部的特瓦隆(TRéVALLON),不算太烈,卻很有名酒的特色。喝喝看你就知道了。」他輕拍著面前的酒單。
服務生到酒窖取酒的時候,另一位服務生送來一些小點心,好讓我們不至於在第一道菜上來之前沒事可做,那是一種小起司蛋糕,裡面包有奶油烙鱈魚,上面點綴著一個烤鵪鶉蛋和黑橄欖。瑞吉不作聲了,埋著頭專心地吃。我聽到拔酒瓶木塞的聲音,服務生的輕聲細語,還有刀叉碰在瓷盤上柔和的叮噹聲。
瑞吉用麵包巧妙地把食物輕輕推到刀叉前,把他的蛋糕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又倒了些酒。「怎麼樣?」
接下來的午餐和開頭一樣愉快,先是淋著濃濃的香菇蘆筍汁的肥鵝肝餡餅,然後是自製的西斯特宏羊肉臘腸和鼠尾草配甜紅洋蔥醬;另一個平底盤上則鋪著一層和餐巾一樣薄的乳酪烤馬鈴薯,脆脆的薄皮入口即化。
肚子稍稍填飽之後,現在重點可以稍稍從食物上移開,瑞吉又能夠繼續我們的話題了,他告訴我們他正在考慮做一個文化項目。報上說,薩德侯爵〔註:法國作家,寫了許多色情作品,主要描寫一些色情狂。後來,他的名字成為一個專有名詞「薩德主義」(SADISM),意思是「性虐待狂」。〕國際研究中心將在亞維隆藝術節期間開幕,屆時將上演一場歌劇以紀念這位神聖的侯爵,並用他的名字為一種香檳酒命名。這些活動說明大眾對這個老怪物再度燃起了興趣,而正如瑞吉說的,性虐待狂也需要吃東西,所以他打算專門設計一套特別的食譜。
「我準備把這一套菜取名為『虐待狂烹飪法:薩德侯爵食譜』。」他說,「所有的材料都會被抽打、捆綁、擠壓或灼烤。菜餚描述中也要用很多痛苦的字眼。我敢保證在德國一定會很暢銷。不過你得告訴我一些關於英國人的事。」他靠過來,神祕兮兮地問,「是不是所有上過英國公立學校的男人都喜歡……怎麼說呢,一點小處罰?」他喝下一口酒揚起眉毛說,「比如說打耳光,對不對?」
我告訴他,他應該試試找一位上過伊頓工學院的出版商,並設計一套包括鞭打的食譜。
「什麼是鞭打呢?」
我盡我所能地解釋給他聽,瑞吉點點頭,「對呀!也許可以把一塊雞胸加以鞭打,然後淋上刺激的檸檬汁,太棒了!」他把這一點記在支票本背後,「絕對會是本暢銷書,準沒錯!」
暢銷書暫且被放在了一邊,瑞吉帶我們去參觀乳酪展示推車,時不時地停下來教我們和服務生如何分辨各種乳酪,硬的和軟的,刺激的和溫和的,新鮮的和陳年的。他從二十種不同的乳酪中選出五種,並慶幸自己有遠見,猜到我們將要點第二瓶特瓦隆酒。
我咬了辛辣的羊乳酪,眼鏡下的鼻梁頓時冒起一股刺痛。這時美酒像絲綢般滑下了喉嚨。這頓飯在高效率、高水準的服務下,吃得極其滿意。我對瑞吉說我吃得很愉快,他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看著我。
「可是我們還沒吃完呀!還有很多吶。」一盤蛋白酥皮端上桌子,「這個是為了下面要上的甜品做準備的,吃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他很快連續吃下兩塊,同時張望四周以確定甜品服務生沒有把我們忘了。
第二輛推車,體積更大,裝的食品也更多,小心地往我們的方向推來,停在我們前面。這次的食物會讓有體重問題的人痛不欲生:鮮奶油、白乳酪、蓋著巧克力的巧克力蛋糕、酥皮點心、夾心蛋糕、朗姆酒味的水果蛋糕、水果派、果汁冰糕、調味草莓、糖漿水果……
瑞吉坐著顯然看不過來,他站起來,繞著推車走了一圈,以確認在新鮮樹莓後面沒有藏著任何被漏掉的東西。
老婆選了用當地特產蜂蜜製成的冰淇淋,服務生取出泡在熱水中的勺子,優雅地從桶裡挖出一球漂亮的冰淇淋,他拿著盤子和勺子站著等候下一步指示。
「加什麼料呢?」
「就這樣,謝謝!」
老婆不敢點的那些美妙甜點,瑞吉全要了──巧克力蛋糕、酥皮點心、水果、鮮奶油。他把運動服的袖子捲至手肘,即便是他,這架勢也開始說明問題了。
我要了咖啡,空氣中浮起了一陣驚奇的沉默,瑞吉和服務生都看著我。
「不要甜點?」服務生問。
「甜點是包含在菜單裡的!」瑞吉說。
他們兩人看上去都很擔心,似乎都一下子覺得我有點不對勁。但是這沒有必要,伊爾利餐廳已經把我打倒了。
結賬時,每個人二百三十法郎,真是物超所值。每人二百八十法郎,我們就可以細細品嘗他家的長長的「品嘗食譜」了。「下次吧!」瑞吉說。是啊!下次再來,提前三天不吃飯再加上散步十英里。
※※※
下一回合的美食課延期了,瑞吉要進行他每年例行的療程。整整兩個星期,他都吃得很少,用每頓飯三道菜取代習慣的五道菜,而且只喝礦泉水。這對他消化系統的新陳代謝非常重要。
為了慶祝禁食結束,瑞吉提議到一家叫LEBECFIN的餐廳吃午飯。他要我中午十一點三刻前就趕到那兒以確保有位子。餐廳在荷崗區(ORGON)的七號公路上,只要看到停車場上停著很多卡車就是了,應該很容易找到,不用穿正式服裝。在這種大熱天,老婆比我聰明,她決定留在家裡,看守游泳池。
我到達時,餐廳已經完全被卡車包圍,車廂緊緊擠在樹下的陰涼處。超過半打的運送汽車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在隔離墩上排成長隊。晚來的老兄只好把車子開下大道,擠進餐廳旁邊一條窄窄的空地上,然後滿身大汗地鬆口氣。司機在太陽下站了一會兒,放鬆背部,脊椎的曲線和他正面高高隆起的肚子形狀完全一致。
酒吧裡擠滿了人,非常嘈雜,到處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大鬍子,大啤酒肚,大嗓門。端著杯子站在角落裡的瑞吉,和他們比起來簡直算得上苗條。他穿得很「夏天」──跑步短褲,無袖背心,手腕上吊著一個手提袋。
「嘿!」瑞吉喝光手上的茴香酒,又叫了兩杯。「這裡和伊爾利餐廳完全不一樣,是不是?」
壓根兒找不到一點點相像的地方。吧檯後方貼著一張布告,留著濕濕的印子,顯然平常老板娘經常把抹布摔在上面來泄憤,上面寫著「危險,小心挨罵!」敞開的門一路通到盥洗室,可以看到另一張告示:「淋浴,八法郎」。從不知在何處的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和燉大蒜的香辣味。
我問瑞吉禁食後感覺如何,他轉身從側面炫耀他的肚子。吧檯後面正在用木勺子拍掉啤酒泡沫的老板娘,抬起頭來盯著他看。她仔細端詳著瑞吉胸部以下的曲線,眼睛最後定在他跑步短褲腰部的鬆緊帶處。「什麼時候生呀?」她問。
我們走進餐廳,在後面找到一張空桌子。一位黑皮膚的小個子女人面帶微笑,露著一截怎麼都調不準的黑色胸罩肩帶,走過來告訴我們餐廳的規矩──第一道菜是自己到自助餐區拿;然後可以在三樣主菜──牛肉、烏賊、土雞中任選一樣。他們的酒單也很簡短,紅酒或者玫瑰紅酒,都裝在一公升容量的瓶子裡,帶著一個塑膠蓋和一碗冰塊。女服務生祝我們用餐愉快,向我們鞠躬,猛地拉了拉胸罩肩帶,帶著我們的點菜單走開了。
瑞吉誇張地做出開酒瓶蓋的樣子,聞了聞塑膠瓶蓋,「法荷(VAR)的酒,沒有假冒的,實在。」他呷了一口,慢慢把酒推向前齶,「不錯。」
我們加入卡車司機們排隊取菜的行列,他們個個表演起平衡的特技,盤子在手上高高壘起,裡面裝著各式各樣的食物,品種之豐富足以構成「一頓飯」──兩種香腸、加了蛋黃醬的水煮蛋、調味汁芹菜沙拉、紅黃甜椒飯、小豆子紅蘿蔔片、豬肉酥皮砂鍋、熟肉醬、冷魷魚、甜瓜切片。瑞吉抱怨盤子太小,於是一下拿了兩個,第二個盤子被他像專業服務生那樣地放在前臂內側,然後挨個取菜。
我們回到座位時出現了一陣慌亂,實在無法想像吃飯沒有麵包。「麵包在哪裡呢?」瑞吉向服務生示意,他把一隻手舉到嘴邊,手指和拇指縮起來,做出啃咬的動作。服務生從角落紙袋中取出一條法國長麵包,以驚人的速度在切麵包機下切好,當麵包放在我們面前時,還沒從刀片的壓力下恢復原狀。
我對瑞吉說,也許他可以將「麵包斷頭臺」寫進他的「薩德侯爵食譜」。他正吃著香腸,停下來說,「也許吧!不過和美國市場打交道得格外小心,你聽說了香檳酒在打入美國市場時遇到的麻煩了嗎?」
顯然,瑞吉是在報紙上看到的消息。薩德香檳酒由於標籤的問題,在自由國家不受歡迎!那商標上有張照片,是個年輕女人的半身像,看來很聰明,照說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眼睛銳利的公共道德捍衛者們卻覺得那女子的手臂位置不對勁。商標上並沒有畫出來,但是他們覺得有一些細微的跡象可以說明她的手臂是被綁過的。
老天呀!想想這種反自由的行為將對整個國家的年輕人造成多大的影響,更不用說對一些感情豐富的成年人了。美國社會的結構也許會因此而分崩離析,從聖塔芭芭拉到波士頓到處都會充滿香檳酒和奴隸派對,天知道康乃狄克更會發生什麼事?
瑞吉繼續吃東西,紙巾在胸前皺成一團。隔壁桌的先生正在吃第二道菜,襯衫紐扣敞開著好讓空氣流通,露出一個紅褐色的大肚子,毛絨絨的胸口懸掛著一條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金鏈條。
沒有什麼人小口小口地吃,我在想他們怎能整個下午坐在五十噸卡車的駕駛盤後面而保持清醒呢?
我們用麵包把盤子擦乾淨,然後同樣地把刀叉擦乾淨。服務生端來三個熱騰騰的橢圓形不鏽鋼盤子,第一盤上面有兩片淋著濃汁的雞肉,第二盤則是鑲有大蒜和香菜的番茄,第三盤是香烤迷你馬鈴薯。瑞吉每樣都聞了聞,才遞給我。
「在英國,長途的卡車司機都吃什麼呢?」
「兩個蛋、燻肉、薯條、香腸、烤豆子、一片烤麵包、一品脫的茶。」
「不喝酒嗎?沒有乳酪嗎?也沒有甜點嗎?」
儘管我對長途卡車司機認識有限,但想來大概沒有這些東西。我回答說他們也許中途會在酒吧休息。不過法律對酒後開車的處罰非常嚴厲。
瑞吉又倒了些酒。「在法國,聽說法律允許喝一杯開胃酒,半瓶酒,和一杯消化酒。」
我說我在某處看過報導,說在法國發生交通意外的機率比歐洲其他地區都高,甚至是美國的兩倍。
「其實這跟喝酒沒關係,」瑞吉說:「問題出在法國人普遍的個性,缺乏耐心,喜歡超速。不幸的是,並非每個人都是好駕駛員。」他把盤子內的食物掃蕩一空,轉到比較輕鬆的話題上來。
「這隻雞味道很好,你不覺得嗎?」他從盤中挑出一隻骨頭,放在嘴裡咬一咬。「骨頭強韌,這隻雞養得很好,是養在野地裡的;飼料雞的骨頭,咬起來味同嚼臘。」
這隻雞的確很好吃,雞肉結實而鮮嫩,煮得恰到好處。馬鈴薯和蒜頭番茄也是一樣。這個地方的烹調水準和菜的分量都讓我感到驚訝,而且我也敢保證,結賬時應該不會很心痛。
瑞吉又把刀叉清乾淨,示意服務生端上乳酪。
「理由很簡單,」他說,「卡車司機是好主顧,非常忠誠,他寧願多開個五十公里,只為吃到又好吃又便宜的東西,然後替餐廳免費宣傳。只要維持水準,這裡就會座無虛席!」瑞吉手裡叉著布利乳酪指著餐廳,「瞧!」
我環顧四周,放棄了數的念頭,餐廳裡吃飯的卡車司機肯定不少於一百人,加上酒吧那邊可能還有三十來個。
「這是很實在的生意。假如廚師變得小氣或是詐客或是服務不好的話,卡車司機就不會再光顧了,用不了一個月,就沒人會上門,最多只剩兩三個觀光客。」
外面發出隆隆聲,餐廳內突然變得陽光燦爛,原來是停在窗戶邊的卡車開走了。隔壁桌掛十字架的客人,戴上太陽眼鏡吃他的飯後甜點──一碗三種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冰淇淋、焦糖奶油,還是水果餡餅?」女服務生終於把胸罩肩帶拉好了,只是她清理桌子時,又滑了下來。
瑞吉吃焦糖奶油時,滿足地發出吸吮聲,然後把替我點的冰淇淋也吃掉了。我知道我一輩子都當不成卡車司機的,我根本沒那麼大的胃口。
時間還很早,不到兩點鐘,餐廳慢慢空下來。客人們一一付賬,粗大的手指從秀氣的小錢包中取出疊好的鈔票,女服務生鞠躬、微笑、拉胸罩帶子、找錢,最後祝客人旅途愉快。
我們喝著表層泛起棕色泡沫、裡面黑而滾燙的加濃咖啡,還有裝在圓滾滾的小玻璃杯裡的卡勒瓦多酒。瑞吉將玻璃杯傾斜,當它的圓壁碰到桌面,杯子裡金黃色的液體也剛好滿到杯口。他說這是判斷有沒有短斤少兩的老法子。
兩人的賬單加起一共一百四十法郎,和我們在伊爾利餐廳的午餐一樣物超所值。唯一讓我覺得後悔的是,一走到外頭,太陽的熱浪頓時衝得我透不過氣。如果我帶了毛巾來,倒可以沖個涼。
瑞吉說,「這頓飯可以讓我一直撐到晚上。」我們握手道別,他恐嚇我說下一次的課外教學活動是到馬賽吃鮮魚湯!
我又轉回酒吧再喝點咖啡,看看能不能租條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