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亞維隆的腹地

  位於亞維隆市中心的「派廣場」(PLACE PIE),在黎明前的昏暗中總是一幅荒涼的景象。它是一個建築風格混雜的廣場,兩邊是破舊但高雅的建築物,正對它們的是一座醜陋的現代都市紀念碑,一位建築系畢業生免費提供了這件混凝土的傑作,把廣場的景觀搞得糟透了!

  在這座刺眼的紀念碑四周,鋪著粗糙的石板,石板上擺著一張張長凳,走累的觀光客可以在這裡休息,看看另一件更為刺眼的東西──一幢褪色的三層水泥建築物,在週日早上八點前就停滿了汽車。但造成汽車客滿的原因,同時也是我早早趕到廣場欣賞黎明泛紅的天光照在混凝土上的原因,是因為停車場下面有亞維隆最好的食品市場──亞勒市場。

  我在六點差幾分鐘抵達,把車停在第二層所剩無幾的車位中。我下方的廣場上,有兩位流浪漢,膚色和身下的椅子一模一樣,正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著一瓶紅酒。一位警察走上前,做手勢讓他們離開,然後雙手叉腰站在那裡瞧著。他們無精打采地走開了,一副前途渺茫、無處可去的可憐樣,到了廣場上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又坐了下來。警察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走了。

  枯燥寂靜的廣場和亞勒市場裡面的景象迥然不同。門的一邊是酣睡未醒的城市,另一邊則是燈火通明、笑語喧嘩的繁華世界,忙碌而生動。

  我跳到一旁,免得撞上一輛堆著一人高的水蜜桃木箱的手推車,推車的老兄一邊高喊著:「叭─叭─」,一邊飛奔著衝過了轉彎處,後面跟著一列同樣超載的推車。我眼望四周尋找可以閃躲的地方,以避開高速前進的蔬菜水果,最後一頭衝進了一家掛有「小酒店」招牌的店內。倘若註定要被輾死的話,我寧可讓這種悲劇發生在酒吧裡。

  招牌上寫著「傑克與伊莎貝爾」,是店主的名字。此時,他們正被客人團團圍住。酒吧裡擠得滿滿當當,有三人在讀同一份報紙,四周的桌子坐滿吃早餐的客人,也可能是午飯,很難從桌上的食物分辨出到底吃的是哪一頓。牛角麵包蘸上濃香的熱奶油咖啡,配上大杯的紅酒和前臂那麼長的香腸三明治,或者來杯啤酒加微熱的脆皮披薩。我忽然有股欲望想來份這裡的招牌早餐,半品脫的紅酒和香腸三明治。但是一大早喝紅酒應該是為了獎勵整夜的辛勤工作。我要了咖啡,並企圖在四周的混亂中,看看有沒有人和我點了一樣的東西。

  亞勒市場占地約七十碼見方,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沒被利用起來,三條走道把大小不同的攤位分開。很難想像在早上那麼混亂的時刻,客人怎麼能找到他們的目標。木箱夾雜著紙箱和一捆捆紙板在櫃檯前堆得老高,地上到處是生菜葉、壓爛的番茄、散落的四季豆,都是些沒能在爭分奪秒的運輸過程中堅持到最後,不幸掉落陣亡的犧牲者。

  攤主們忙著寫上今天的價目表,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他們的產品,好省下五分鐘時間到酒吧休息一會,他們大聲叫著來杯咖啡,伊莎貝爾的女服務生像個雜技演員,一手穩當地托著托盤,輕巧地越過一個個木箱,甚至在地板滑溜,即便是高度危險的魚販區也能安然立足。雙手粗糙滿是傷痕的工人們,穿著塑膠圍裙正忙著把冰塊鏟到展示鐵臺上。

  鏟冰的聲音就像用碎石子兒劃玻璃,還有另一種更可怕的聲音凌空襲來,那就是肉販們用屠刀砍骨頭切肉塊的聲音,他們下刀果斷,動作快得嚇人。為了他們的手指著想,我衷心祈禱他們在早餐時沒喝酒。

  半小時後,我終於得以安全地離開酒吧。成堆的木箱已被搬走,手推車也都停好了,原本車輪滿天飛的市場,現在只見行人來來去去。一隊掃把軍同時出動,將掉落的蔬菜殘片掃得一乾二淨,價格已經寫在了塑膠標籤上,收銀機已然打開,咖啡也已落肚,亞勒市場開始營業。

  我從來不知道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裡,可以容納這麼多生鮮食物,而且種類如此之繁多。我數了數,共有五十個攤位,大多數都只賣一種貨品。有兩個攤子只賣橄欖,各種各樣想得到的做法都有:希臘式橄欖、草藥油浸過的橄欖、混著紅色碎辣椒的橄欖、尼昂橄欖、雷伯鎮(LESBAUX)橄欖、長得像小黑梅或是被拉長了的綠葡萄的橄欖。這些橄欖裝在矮墩墩的木桶裡,排成一排,亮澄澄的,活像每個都被小心擦拭過似的。排在隊伍尾巴上的唯一不是橄欖的商品,是一大桶柯立奧鳳尾魚,裝得比沙丁魚罐頭還要滿。我湊過去聞了聞,一股子鹹味直嗆鼻子。櫃檯後面的老板娘建議我就著黑橄欖嘗一口,還問我會不會做「橄欖鯉魚醬」?每天一罐,保證活到一百歲。

  另一個攤子,賣的是另一種特產:所有長羽毛的食物。拔好毛綁起來的鴿子、閹雞、鴨胸、小鴨腿以及三趾雞中之貴族──最高級的伯斯雞,脖子上掛著像獎牌一樣的紅白藍三色標籤,上面寫著「伯斯家禽同業工會全程監督」。我可以想像這些經過精挑細選的雞接受權威會員頒獎時的情景,保證他們會依傳統禮儀親吻雞嘴兩邊。

  魚攤子沿牆排成一行,大約有四十碼長,磅秤和魚眼閃閃發亮,攤子上挨個兒整整齊齊地排著一溜魚。碎冰塊壘成一道道小堤,聞起來還有海的味道,將魷魚和深紅的金槍魚、鮑魚和鱸魚、鱈魚和鰩魚隔開。堆成小山的蚌和螺、軟耷耷的烏賊、灰忽忽的小蝦、鐵黑色的龍蝦、油炸用的魚、煮湯用的魚,櫃檯上還留著新鮮檸檬擠出來的黃汁液。魚販子熟練地舉著細長刀子開膛破肚,取出魚的內臟,橡膠靴踏在濕答答的石地上發出喀喳喀喳的聲音。

  將近七點時,第一批家庭主婦們已經開始在攤子上又戳又擠,尋覓當晚要下鍋的食物。市場五點半開始營業,最初的半小時是保留給採購商和飯店老板的。不過,我倒是沒看見有人敢拒絕打定主意要在六點前買完菜的亞維隆家庭主婦們。經常有人告訴我們,趕大早可以買到品質最好的東西;等到市場快收攤的時候,則可以買到最便宜的。

  只是誰能夠在眾多誘惑下忍住苦等呢?!不過一會兒的工夫,我就已經在憑空想像中享受了好幾頓大餐。一碗打散的雞蛋變成一盤甜椒火腿炒蛋,裡面的火腿隔壁攤上就有現貨,甜椒則在幾英尺遠的攤子上。這個想法促使我一路前行,直到看見更令人心動的煙燻鮭魚和魚子醬。但是另外還有起司、香腸、兔肉醬、野兔肉醬、豬肉醬、絕妙的肉醬丸、蜜汁鴨子……無不讓人食指大動,不嘗嘗這些東西的人,肯定是瘋了。

  我的研究成果最後演變成在停車場吃野餐。所有我需要的東西──包括從第一攤的麵包到最後一攤的酒──都新鮮誘人地陳列在二十碼之間。還有什麼能比得上以這種方式展開新的一天呢?我的胃顯然已跟著環境調整了生理時鐘,往前跳越了好幾個小時。錶上指著七點半,我的胃卻咕咕嚕嚕地告訴我該是午餐時間了。去它的時間!我邁開步子,尋找液態的精神支柱──咖啡。

  亞勒市場內有三個酒吧──傑克和伊莎貝爾,西里爾和伊芙林,以及最危險的第三家──奇奇之家,它在大多數人起床前就開始賣香檳酒。我看見兩名身材魁偉的男子,粗壯的手指優雅地擎起香檳高腳杯,互相敬酒。指甲裡靴子上都沾滿泥土,看來早上的生菜生意很不錯。

  走道和攤子上現在擠滿了買菜的人流,臉上露出一副不買到最鮮嫩最水靈最上等的貨色誓不回頭的表情,熱切中帶著些許懷疑。一位老太太戴上眼鏡檢查一排的花椰菜,在我看來,這些花椰菜全都長得一個樣子。只見她用手捧起一棵,在手裡掂掂分量,仔細檢查緊密的白色花椰菜頭,聞一聞,又放回去,前前後後看了三遍之後,才最後做了決定。她從老花眼鏡上方盯著老板,防止他拿後排的次品掉包。記得在倫敦時,有人告誡我在菜市場不准用手摸菜。如果在這裡也來這套的話,肯定會引起公憤。不親手摸摸這些蔬菜水果,怎麼能夠下定決心買呢?哪位攤主膽敢冒犯這樣的大忌,鐵定會被趕出市場。

  雖然停車場下方的這塊場地從一九七三年才開始營業,但亞勒市場其實早在一九一〇年就已經存在於亞維隆了。這是辦公室裡的女孩所能提供給我唯一的資料,我問她每天或每星期的銷售量時,她只是聳聳肩回答我,「很多。」

  「很多」確實也不為過。在這裡,各式各樣的容器,從扁扁的手提箱到看來可無限擴張的手提袋都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一位穿短褲、羅圈腿的老先生,頭戴撞扁的安全帽,騎著輕型摩托車,到市場入口來拿他早上買的東西──一個裝滿甜瓜和水蜜桃的塑膠箱子,兩個裝了太多東西而變形拉長的籃子,一個裝了一打麵包的棉布口袋。他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平均分配到摩托車四周。裝水果的箱子用鬆緊帶綁在後座的架子上,籃子掛在兩邊把手上,麵包袋斜背在後面。當他載著夠吃一個星期的口糧離開市場時,他對其中一位攤子老板喊道,「明天見!」

  我望著他的身影沒入廣場的車流中,摩托車小小的引擎費力地噼啪作響,他的頭往前低下向把手靠去,背後的長條法國麵包直直挺著,好似一枝顫抖的大金箭。十一點整了,市場對面的咖啡館已在人行道上排好桌子,午餐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