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山谷裡務農的鄰居們一樣,我們也訂了一種由卡朋特拉斯氣象站提供的服務。每個星期,我可以收到兩份詳細的油印天氣預報,絕大部分時間裡,它們能準確地預測晴天和降雨的概率、暴風雨和西北風出現的可能性、以及整個沃克呂茲地區的溫度。
一九八九年初的幾個星期過了以後,天氣預報和統計數據開始顯示天氣漸漸有不正常的趨勢,雨量嚴重不足。
前一年是個暖冬,山裡只下了一點雪,以致於春天的融雪只夠形成一條小小的細流。去年的冬天變得很乾燥,一月份的降雨量只有九.五毫米,而正常的應該多於六十毫米,二月份的降雨量也減少了,三月份也一樣。夏天「禁止在田裡焚燒」的法令如今提早實施,傳統中多雨的沃克呂茲春天也只能稱得上潮濕而已,初夏時則根本連「濕」都沾不上邊兒了。卡維隆五月的降雨量只有一毫米,以往的平均雨量是五十四.六毫米;六月份也只有七毫米,而平均雨量是四十四毫米。水井都快露出底了,沃克呂茲蓄水池的水位也明顯下降。
盧貝隆的旱情像過期未付的賬單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了農民頭上。隨著農作物漸漸枯死,泥土乾裂成了一道一道,地裡坊間的話題都籠罩著一層沮喪不安的低迷氣氛。這麼乾的日子裡隨時有發生火災的危險,這個念頭想想都覺得可怕,但它卻頑固地在每個人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森林中只要有一丁點兒火星──一個隨手扔掉的菸蒂或是一根燒焦的火柴,加上西北風的助威,小火花忽地一下就可以變成大火苗,很快再進化成爆炸的火焰,吞噬森林的速度比人類跑步還要快。聽說春天的時候,默斯(MURS)附近就有一位消防隊員英勇殉職,他當時面對著大火,也許是松果爆裂飛出的一個火花掉在他身後的樹林裡,然後他就……。慘劇前前後不過幾秒鐘時間。
這還只是意外起火,結果就夠淒慘了,但是如果有人蓄意縱火,那就簡直十惡不赦了。可悲的是,情況還經常如此。乾旱會吸引有縱火欲的人,而一九八九年的夏天給他們提供了犯案的最佳機會。這年春天,一名男子在矮樹叢下放火被逮個正著。這名縱火犯是個年輕小夥子,一心想當個消防隊員,但被消防隊拒絕了。於是,他就用一盒火柴來進行報復。
七月十四日的傍晚,炎熱但有風,我們第一次親眼目睹了火災的濃煙。頭頂上,西北風帶來了一片萬里無雲的湛藍天空,因而山谷對面幾英里處魯西榮村(ROUSSILLON)上空彌漫的黑煙,更加顯得觸目驚心。我們站在房子上方的小路那裡看著濃煙滾滾,聽到轟轟的引擎聲,一隊小飛機低空飛過盧貝隆,由於裝著沉重的水包而顯得有些笨拙,然後是直升機。從奔牛村傳來長長的火警警報聲,讓人心慌意亂。我和老婆兩人緊張地看著我們身後。我們的屋子和森林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百碼,一百碼對於一場來勢洶洶、背後還有強風助陣的大火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整個晚上,小飛機肚子裡裝滿了水,緩慢地不停往返於火場和大海之間,我們必須面對火勢可能蔓延到下一片離我家更近的森林的危險。聖誕節時送我們日曆的消防隊員曾經傳授過應急措施──把電源切斷,關閉百葉窗,往身上澆水,留在屋子裡。我們曾經開玩笑說要到酒窖避難,再帶上幾個酒杯和一把開瓶器,寧願醉死,也不願活生生地被烤死。現在想來,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了。
夜晚來臨,風力弱了下來。現在,魯西榮村上方的火光和鎮上滾球場的探照燈差不多亮。上床睡覺前,我們查了氣象預報,不是什麼好消息,天氣晴朗、炎熱,陽光普照,西北風強勁。
第二天的《普羅旺斯日報》對此做了詳細報導,大火足足燒毀了村子附近超過一百英畝的松樹林,總共出動四百名消防隊員、十架飛機和救火車,才把它撲滅。報上登了馬群和羊群被領到安全地帶的照片,還有一個孤軍奮戰的消防隊員映在火牆上的側影。同一篇報導還提到了另外三場較小的火災。除了一篇環法自行車大賽到達馬賽的消息外,大火幾乎占滿了整版的頭條新聞。
幾天後,我們開車去了魯西榮村,原本翠綠的松林現在已成為一片荒地,燒焦的樹樁突起在赭紅色土地上,醜陋得像山坡上長了蛀牙。現場居然有一些房屋奇蹟般地毫髮無損,而它們周圍則被燒成了一片狼藉。我們猜測屋主們是還留在裡面呢?還是已經逃走?並且試著想像坐在黑漆漆的房子裡,聽見火勢越來越逼近,熱浪一陣陣透過牆壁時,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整個七月的雨量是五毫米,但咖啡館裡的聰明人告訴我們,八月份的暴風雨會把整個盧貝隆地區澆個透,消防隊員可以大大鬆口氣。此外一直有消息說,八月十五日會下一場傾盆大雨,沖跑露營帳篷,淹沒道路,淋透森林,幸運的話,還可把縱火犯淹死。
日復一日,我們期盼著下雨,但除了太陽之外,什麼也沒盼到。春天種下的薰衣草枯死了,屋子前的小草也已經放棄了長成草皮的雄心壯志,變成了一堆可憐巴巴的黃稻草,看上去髒兮兮的。土壤縮得乾巴巴的,裂開了一道道的口子,露出裡面原本看不見的石頭和樹根。幸運些的農夫開始用他們的強力灌溉系統澆灌他們的葡萄園。我家的葡萄藤已經垂下了頭。福斯坦每天巡視過他的葡萄園後,也垂頭喪氣的。
游泳池暖和得像鍋熱湯,不過至少它還是濕的。一天晚上,水的味道引來了一群野豬。其中十一隻從森林裡跑出來,停在離我家約五十碼遠的地方,一隻公豬趁機爬上另一隻母豬的背。仔仔鼓起難得一見的勇氣,手舞足蹈地衝到這對正在快活的夫妻面前,興奮地尖著嗓子大聲吠叫。那對夫婦仍然像手推車比賽選手一樣緊緊連在一起,追在仔仔後面企圖把牠趕走。仔仔撤回到院子門那裡,隔著安全距離肆無忌憚地逞英雄、狂吠。野豬們改變了進攻游泳池的主意,牠們排隊穿過葡萄園,去享用馬路對面傑基田裡的甜瓜。
八月十五日那天和前半個月一樣的乾。每當西北風吹起時,我們就等待著警報器和小飛機的出現。先前有一名縱火犯打電話給消防隊,宣稱只要風力夠強,就會再放一次火,所以,現在天天都有直升飛機在山谷裡巡邏。
但是這一次,這傢伙在卡布雷爾村故伎重演時,消防隊沒有逮到他。灰燼隨風飄落在院子裡,太陽被濃煙遮住,狗被煙味嗆到,不安地來回踱步,對著大風哀號。黃昏時分,原本粉紅融融的天空籠上了一層蒼白的灰色,陰森森地隱隱透出光來,很是嚇人。
一位住在卡布雷爾村的朋友,當天晚上跑到我家來避難。村子外圍的一些人家已經被疏散,她只帶了護照和一條短褲過來。
這件事以後,縱火犯又打了許多電話,口口聲聲說要在盧貝隆放火,我們卻再沒看到任何火災。
八月過去了,氣象報告說這裡的降雨量是零,而正常的平均降雨量則是五十二毫米。九月裡老天漫不經心地下了一場雨,我們站在雨中,用力呼吸著清涼、潮濕的空氣。連續幾週來,第一次聞到如此新鮮的森林味道!
火災的威脅一下子減輕了,居民們終於鬆了口氣,開始有心情抱怨起旱災給他們的胃造成了多麼巨大的損失。今年除了「教皇新堡酒」據說特別醇香外,其他與美食相關的消息一概慘淡。七月份缺雨,意味著冬天松露將歉收,數量減少,尺寸變小。由於乾旱,動物們紛紛離開盧貝隆往北方找水源,獵物們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獵人們唯一的運動消遣大概只能是互相射擊了。秋天的餐桌,將不可能如以往那樣豐盛,徹底地反常。
我們的美食課也大受影響。曼尼古希先生懂得很多事,其中一樣就是尋找並識別森林中的野生香菇。他答應帶我去探險,「幾公斤的香菇就在那兒等著你們去摘吶!」他保證說,只要一瓶克韓妮酒(CAIRANNE),一定會讓我們滿載而歸,回來後還能在廚房裡教我們一手。
但是十月來了,香菇之旅被迫取消。在曼尼古希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森林裡什麼也沒有。有天早上,他全副武裝地來我家,配著刀子、手杖、籃子,腳上還穿著紮得緊緊的防蛇靴子。他花了幾個小時把整片樹林都翻遍了,最後宣布放棄。我們得明年再試一次了。他太太一定非常失望,同樣失望的還有他朋友的貓,據說這隻貓是個野香菇專家。
「貓?」
「是呀!不過是只長著特殊鼻子的貓,能夠挑出毒蘑菇。」曼尼古希說,「大自然很神祕也很神奇的,常常無法用科學的方式來解釋。」
我問那些能吃的香菇,貓怎麼處理呢?曼尼古希說,吃下肚啊,但牠不吃生的,一定要用橄欖油炒過,還要撒上切碎的香菜。這是牠唯一的小缺點。很奇怪,是不是?
※※※
十一月份,國家森林管理局進駐,森林正式進入戒嚴。一個陰沉多雲的早晨,我在距房子兩英里外的地方,就看到一股濃煙,聽到鋸木機嘎吱嘎吱的聲音。小路盡頭的空地上,停著軍用卡車,旁邊是一部巨大黃色機器,大約有十英尺高,看上去介於推土機和大型拖拉機之間。身穿淡草綠色制服的人員在樹林裡進進出出,戴著護目鏡和頭盔顯得有點凶,他們正在把樹下的矮樹叢清理出來扔進火堆,汁液從綠色樹幹上流出,火苗發出嘶嘶的聲音。
一名表情嚴肅、個子瘦長的警官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非法侵入者似的。我跟他說「你好」,他幾乎連頭都沒點一下。我猜他心裡大概在想,一個可惡的老百姓,切!還是個老外。
我轉身回家,又停下來看看那個黃色的大傢伙。從司機已經裂開的皮外套和不合標準的帽子看起來,應該是個老百姓。他正試著擰開一個很緊的螺帽,嘴裡還罵罵咧咧的。螺絲巍然不動,於是他把扳手換成一根木棒,這是普羅旺斯人解決頭疼的機械問題時的全能妙方,這點更讓我確定他不是軍人。我試著對他說聲「你好」,這次的回應比較友善。
他長得簡直就像聖誕老人的弟弟,只不過沒有大白鬍子,但有紅潤的圓臉,明亮的眼睛和翹翹的八字鬍,沾滿了樹上飛來的木屑。他揮動木棒指著林子裡小分隊的方向,「跟打仗一樣,是不?」
他用準確的軍事術語稱之為「灌木掃蕩行動」。通往梅納村小路兩旁二十米處的灌木叢必須被清除乾淨,以降低發生火災的風險。他的工作就是駕駛機器跟在行動隊後面,切碎所有沒被燒掉的東西。他用手掌拍拍黃色機器的側面。「它可以吃下一整段樹幹,嚼成小碎片再吐出來。」
這隊人花了一個星期到達我家門口。樹林的邊緣被修剪乾淨,空地上堆滿了燒剩的灰燼。緊跟著來的就是黃色大怪物,每天前進幾百米,一路上毫不客氣地大嚼、吐掉、再大嚼、再吐掉。
有天晚上,司機上門拜訪,向我們討杯水喝。我們輕輕鬆鬆地說服他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他對把機器停在花園上方感到抱歉。停車每天都困擾著他,他說,以最高每小時十公里的速度,他實在無法把他所謂的「小玩具」每晚開回他在艾普村的家。
他脫下帽子,喝下第二杯茴香酒說,能夠找到人說說話真好,一個人一天幹下來,耳朵裡全是嘈雜的機器聲。但這項工作又必須有人做,森林已經太久沒人打理了,到處都是枯木,明年要是再來個旱災……唉!
我們問縱火犯捉到沒有,他搖搖頭。「火柴狂人」,他是這麼稱呼他的,「讓我們祈禱他明年到塞文那(CéVENNES)度假吧!」
司機先生第二天晚上又來了,帶著塊卡門伯特(CAMEMBERT)起司,還向我們詳細說明了烹調方法,他冬天待在樹林裡時就是這樣禦寒的。
「生堆火,」他說,把虛擬的樹枝排在面前的桌上,「然後把起司拿出來,去掉包裝紙,再把起司放回去,明白嗎?」為了保證我們聽懂,他拿起起司,輕輕拍薄薄的木盒子。
「好了,現在你把盒子放進火裡,盒子燒起來,起司堅硬的外皮會變黑,裡面的起司會溶化,但是,」他舉起手指強調,「它被密封在外皮裡,不會流進火中。」
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用手背擦擦鬍子。
「好了,現在把你的麵包豎著切成兩半。對了,小心你的手,把起司從火裡取出來,在外皮上打個洞,然後將裡面溶化起司倒到麵包上,就是這樣。」
他咧開嘴笑了,拍拍肚子,紅彤彤的臉頰在眼睛下面擠成一團。可以預見到,在普羅旺斯的一切談話遲早都會回到食物與酒上來。
一九九〇年初,我們收到了前一年天氣的統計資料。儘管那年十一月的雨多得不正常,但年平均降雨量還不到平常的一半。接下來,又是一年暖冬,水位還是比正常的低,估計森林中約有三十%的矮灌木叢被枯死,夏天的第一場大火燒毀了馬賽附近六千多英畝的地方,高速公路都斷成了兩截,火柴狂人仍然逍遙法外,也許他和我們一樣對天氣預報特別感興趣。
我們買了一個厚重的錫盒子,用來裝所有的證件、護照、證書、出生證明、合約、許可證、舊電話賬單等所有能在法國證明身分的東西。在法國,這些文件可是至關重要。火災中損失了房子固然不幸,但如果這些東西也沒有了,在這個國家就沒法生存下去。結果這個盒子被藏在酒窖裡最遠的角落,「教皇新堡酒」旁邊。
每回下雨時,我們就格外興奮,福斯坦認為這是好現象,說明我們正變得越來越不像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