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尾聲

鄭回在方遠後頭上了車,開口就問:「昨晚你去見她了?」

方遠略微低頭,突然微笑了一下。

他們剛離開血腥的罪案現場,警靴上還沾著可疑的碎肉呢,但鄭回發誓自己之前沒有、以後也再沒有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那麼溫柔的表情。

鄭回連罵娘都忘記了,他只聽到自己心裡一聲長歎。

他無力地問:「她究竟有什麼好?讓你這麼死心塌地。」

方遠想一想,回答他:「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和某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身邊什麼都不一樣了,就像突然走進了春天,鮮花盛開的春天。」

鄭回一陣抖,摸著自己的胳膊說了句:「這日子沒法過了。」

方遠咳嗽一聲,正一正顏色,還要再說什麼,電話突然響了。

他接電話,說:「對,剛結束,我們正在回隊裡的路上。」

「……」

「好,我這就帶人過去。」

他按斷電話,鄭回問:「什麼事?」

「有個孩子被劫持,現在正在僵持,支隊請求支援,走吧。」

鄭回點頭,立刻踩動油門。

方遠再次拿起電話,但不過兩秒鐘又放了下去。

鄭回哼了一聲:「想打給她?想打就打啊,反正你也一早不避著我了。」方遠收起手機:「先去現場吧,我和她有的是時間,不著急。」

鄭回只翻了個白眼。

袁振東走後,聞喜就撲倒在床上。

她的身體自動渴求休息,那些耗盡的精力、流失的血,全都需要漫長的睡眠來彌補。

程蘭來敲門,她請她離開,程蘭懊悔得要哭。

「我不是故意領他來這裡,只是他看上去實在可憐。」

還要聞喜安慰她:「這樣也好,我正想和他面對面單獨把事情說清楚。」

程蘭說:「那你也不要老待在房裡,出去吃一點東西。你妹妹呢?為什麼不見她照顧你。」

聞喜說:「她不在。還有我已經有了新的住處,很快就會搬過去,不用為我擔心。」

程蘭走以後,聞喜又接到了聞樂的電話。

不過一天時間,再聽到聞樂的聲音就恍如隔世。

聞樂哭著說:「媽媽對我說了一切,姐,我一夜都不能睡,無論有沒有血緣,你都是我的至親,你不要永不理我。」

聞喜還以為自己已經度過最壞的時候,沒想到聽到聞樂哭泣,心就立刻擰成一團。

她也情不自禁哽咽,說:「我怎麼會?只有我怕你再不把我當作家人。」

聞樂大哭:「都是我的錯,我明明知道方遠不會愛我,我只是妒忌。」

聞喜問她:「你在哪裡?」

聞樂說:「我過來找你。」

聞樂飛車趕到,聞喜上車,她們在車裡緊緊擁抱,聞樂眼淚擦了聞喜一肩膀。

聞喜替她抹眼淚:「怎麼還在哭?」

聞樂抽噎:「我真怕再也看不到你,媽媽走了,她要我對你說對不起,說她當年都是不得已。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聞喜搖頭:「都已經過去了,是我不好,不該任性說破,叫她傷心。」

聞樂抓住姐姐的手,一字字說:「你還是我的姐姐。」

聞喜點頭:「當然,只要你想要。」

聞樂又抱住她:「我怎麼能失去你,一百個方遠都比不上你,還有袁振東,叫他去死。」

聞喜對妹妹說:「他來找過我,鑒定結果出來了。」

聞樂倒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站在你身邊。」

聞喜覺得這就足夠了,她只想聽到妹妹說這一句話。

她摸著聞樂的臉說:「孩子當然是袁振東的,我不會欺騙你,我與方遠的故事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但重逢以來我與他沒有半點逾矩,你要相信我。」

聞樂又愣愣落下淚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聞喜又說:「但我已經決定與袁振東分手。」

聞樂「啊」了一聲,兩秒以後說:「他咎由自取。」

「方遠等我十多年,我對他愧疚良多。樂樂,」聞喜看著妹妹,「離婚以後,我打算回到他身邊。」

聞樂又「啊」了一聲,她已經說不出話來。

聞喜黯了目光:「如果你無法接受……」

聞樂搖頭,阻止姐姐說下去,她擦一擦眼淚,認真說:「我已經說過,一百個方遠都比不上你。」

聞喜覺得一股暖流流過四肢,整個世界都變得美好。

過一會兒聞樂又遲疑地問:「方遠他……對你好不好?」

聞喜微笑。

聞樂從未見過姐姐這樣美麗的笑容,她已經不需要聽她的回答。

聞樂送姐姐回酒店,遠遠看到就開始嫌棄。

「你怎麼能住這麼簡陋的地方?收拾行李跟我走吧,就和我睡在一個房間。」

聞喜笑一笑:「你那裡也是公司公寓,我已經看好租屋,總要獨立的。」

聞樂想一想:「不能便宜了袁振東,一定要他做出賠償。」

聞喜只拍拍她,酒店門口站了個人,她一眼就認出來,是鄭回。

聞喜下車,鄭回叫了她一聲「小喜」,聲音古怪。

聞樂要下車,聞喜說不用了,讓她先回去。

聞樂認識鄭回,她還記得自己在特警大隊裡出的醜,原本也不想與他再見面,就聽話地開著車走了。

聞喜走到鄭回面前,說:「有事嗎?鄭大哥。」

鄭回臉上表情十分奇怪,嘴角都是扭曲的,他伸手,一把扣住聞喜的手腕。

聞喜感覺到手腕劇痛,她差一點就以為自己腕骨斷裂。

但她還來不及說話,便被鄭回拖到車邊。

車子就停在路邊,路口有公交車站,周圍人紛紛投來異樣目光,但鄭回就像一頭被刺中的蠻牛一樣分開眾人。

聞喜被甩上車,跌倒在副駕駛座上,鄭回上車發動,車子猛然衝出去,差一點撞上一輛剛要進站的公車。

聞喜在天旋地轉裡都能聽到圍觀群眾與公交車上傳來的驚叫與怒罵聲。

有交警在路口怒目,鄭回不知按了什麼地方,車子拉響警報,那交警一怔之間,他已經衝過了一個亮著紅燈的路口。

聞喜的額頭碰在車門的玻璃上,聲音很響。

道路開始擁堵,鄭回不得不放慢一點速度,也終於能看她一眼。

聞喜額角紅腫,掙扎問他:「鄭大哥,你要帶我去哪裡?」

聞喜知道鄭回不願她與方遠在一起,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實在過激。

況且她已經有了決定,即使他要把她丟到荒郊野外碎屍萬段,她也不會改變主意。

鄭回沒有說話,他把手伸進胸側口袋裡,掏出一條細繩來。

聞喜看到躺在他掌心裡的黑色木牌。

鄭回掌心裡的正是方遠當年曾交給她的那塊長生牌。

「這是方遠要我給你的。」

她僵住。

聞喜臉色變白,她抬頭問:「為什麼他要你交給我?他在哪裡?」

「今天下午兩點鐘,方遠帶小隊到郊區支援綁架案,案件在別墅區,嫌犯劫持五歲孩子要求贖金,經歷三小時談判沒有結果,被狙擊手一擊斃命。我和他衝進別墅,他在我前面……」

鄭回眼看前方,車速不減,急轉的時候,聞喜的額頭再一次碰在玻璃上,但她避也不避地聽著。

鄭回繼續說下去:「他彎腰去抱孩子,但躲在廚房裡的另一嫌犯衝出來,他低頭保護孩子,刀劃過他的左頸大動脈。」

聞喜只看著他,石像一樣。

鄭回終於哽咽,他這樣粗壯的一個漢子,哭起來也聲音粗啞,他拉過聞喜的手,將手裡的長生牌放到她手上,又把她的手指推起來要她握住。

「他還有意識的時候從口袋裡拿出來的,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我知道這是給你的。」

他越哭越大聲,車速卻越來越快。

聞喜一動不動,車窗外夕陽落盡,暮光血一樣鋪在路面上。

她慢慢開口,打斷他:「你不要再說了。」

鄭回張大嘴。

聞喜是個纖弱女子,但他覺得她這時候的聲音刀子一樣插進他的心。

她頓一頓,又說:「我已經明白了。」

鄭回不知道聞喜明白了什麼,他只覺得她狠心。

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

他哽咽一聲,憤怒壓倒了痛苦:「這牌子上……你連這牌子上的名字都是假的,他還愛了你十多年!你這樣冷血,虧我還想帶你去見他……」

聞喜打斷他,她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

「多謝你,我當然要去見他。」

鄭回滿腔憤恨,但他身側的聞喜彷彿是一座冰雪雕像,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她,有一瞬竟覺得她已經透明。

而且,醫院已經到了。

車子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鄭回推門下車,也不理聞喜,一路狂奔進去。

等聞喜找到急救室,只看到抱頭蹲在地上的鄭回,他身邊是一張蒙了白布的活動床,白布上還有斑斑血跡,就連活動床邊的地上都有血的痕跡。

急救室內外永遠嘈雜忙碌,她卻覺得一切已經真空。

聞喜幽魂一樣走過去,最後兩步彷彿踩在虛空裡。

鄭回抬起頭瞪視她,她仍舊沒有眼淚,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了。

他在最深的悲慟裡,也感到一絲驚恐。

他叫她:「小喜……」

聞喜聽不到他的聲音,她只看到鄭回嘴唇張合。

他臉上的悲慟與驚恐讓她感覺到一絲不忍,她甚至安慰他。

「不要傷心,鄭大哥,我一定不讓他孤單。」

她又低聲說:「我當然會陪伴他,無論生死。」

鄭回悚然。

她在說什麼?

因為已經決定要一起去死了,所以才不難過,不哭了嗎?

鄭回猛跳起來,正撞上匆匆趕來的急救室醫生。

醫生臉上還戴著手術口罩,對鄭回橫眉怒目。

「對!就是你們這些穿制服的,嫌犯都死透了還叫人推到這裡幹什麼?添亂嗎?太平間的人都等急了!」

鄭回張口結舌,語不成句:「嫌犯?這個人,這是,這不是?」

醫生嫌棄地看他一眼,心想國家怎能錄取這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壯漢填充警隊,簡直笑話。

「是啊,不就是你們特警隊送來的那個?劫持小孩,一槍爆頭,腦漿都出來了,你們還要搶救?」

「那我們隊長呢?」鄭回大吼。

鄭回的獅子吼讓急救室內外都因驚駭而安靜了一秒,醫生被他吼得倒退一步,然後大怒,指著緊急手術室剛剛熄滅的紅燈叫:「剛搶救過來啊!那個還有氣呢!不全力搶救難道看著他去死嗎!這不正推出來嗎?」

走廊裡響起稀里嘩啦的碎裂聲,這回卻是那個一直站在旁邊毫無存在感的單薄女人轉身時撞倒了一系列東西,包括兩個輸液架與一個路過護士手中的一托盤藥瓶藥片,但她彷彿毫無感覺,居然就這樣踩著一片狼藉往緩緩打開的急救室大門方向跑了。

護士尖叫,病人驚呼,醫生瞠目,鄭回氣虛地解釋:「對不起,她是我們隊長家屬,家屬……一時情急。」他這麼說著,說到最後,眼淚就又掉下來了,也知道又要被醫生看不起,但實在太高興了,再顧不上丑,抹了把鼻涕就轉身跟上去了,一路還在替聞喜道歉。

而聞喜已經跑到方遠身邊了。

他剛動完手術,因為失血過多,整個人沒有一點血色,就連指甲都是雪白的。

但跑到他身邊的聞喜更加蒼白,她看上去像一個死人。

方遠覺得冷。

他好像一直在冰天雪地走路,身體每一部分都被風雪穿透,寒冷浸透他的五臟六腑。

他也覺得渴,那種乾渴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口乾舌燥根本不足以形容,呼吸都成了一種折磨。

他確定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前行了。

極度的寒冷與乾渴讓他失去思考能力,即使是冰雪也變得有誘惑力。他想躺下來,永遠地躺下來。

但他看到聞喜。

她就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目光溫柔。

他在混沌裡拉住她,聽到她說:

「你不願再走了嗎?那也沒有關係。」

她又說:「我當然陪伴你,無論生死。」

他被她嚇得,突然又有了力氣。

他拉著她,艱難地繼續向前邁步,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小喜留在這裡,我要帶走她。

但她又突然間不見了。

他猛然睜眼,第一眼就看到聞喜。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色。

彷彿在確認些什麼,又好像在等待一個答案。

而他在還未消失的驚嚇裡,只聽得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他也不能說話,所以就無法立刻回答她,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上,他看著她,緩緩地收攏了自己的手指。

他這樣一言不發,聞喜居然也明白了。

她微微吐出一口氣,整個人鬆弛下來,然後低下頭,很輕很輕地,把她蒼白的嘴唇,貼在了他同樣蒼白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