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目光溫柔。他在混沌裡拉住她,聽到她說:
「你不願再走了嗎?那也沒有關係。」
她又說:「我當然陪伴你,無論生死。」
***
方遠把車停下了,一拉手剎,回頭對鄭回說。
「你下去。」
鄭回那句話說完,也就如他所說的那樣,徹底豁出去了,這時候自覺做出視死如歸的做派,兩隻手死死抓住車座上方的把手,一副我要和你鬥爭到底的模樣。
方遠一推門下去,想要把鄭回拉出來,這邊聞喜也下了車,他聽到聲音一回頭,就看到她隔著車看著他。
她輕聲說話,聲音裡卻帶著不能轉移的堅決。
「我想和鄭大哥說幾句話。」
方遠目光一動:「鄭回最會大驚小怪,你別聽他胡說。」
聞喜又說:「我也不想你送我去見袁振東。」
方遠握住拳頭:「那人傷害你。」
聞喜泫然,她明明早已哭不出來了,可總還是有幻覺,覺得熱淚會從眼眶裡掉落下來。
「他是我的丈夫,我的家事,我自己解決。」
方遠心裡「啊」了一聲,她說那是她的家事,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可他陷在這個局裡已經十多年,從未走出來過。
方遠臉上湧現出痛苦之色,聞喜看在眼裡,就像被一把刀從心頭穿過。
她低下頭,眼淚終於落下來了。
她說:「給我一點時間,方大哥,我做錯許多事,給我一點時間。」
方遠愣了一下,然後眼裡燃起期待的光。
「然後呢?」
鄭回坐在車子裡,傻愣愣地看著車頭兩邊的方遠與聞喜,自言自語:「這就把我忘了?」
又自問自答:「不至於啊,我這麼大一個活人呢,不行,我不能看著他犯糊塗,我得下去拉住他。」
鄭回下車,一把拽住方遠的胳膊,就在他耳朵邊上叫。
「你可別犯傻啊,你把她從醫院裡帶出來就是知法犯法!這要是她家屬鬧起來,光是姜處那兒你就過不了關。還有摩托車敲頭案刑警隊那兒說有眉目了,你這時候撂挑子什麼都不管了?你這是要放無辜受害人民群眾的鴿子啊?是誰平時老把職責觀念放在嘴邊上的?你還有沒有一點記得自己是個特警大隊長啊!」
方遠沒有動,他看著聞喜,低聲問。
「你說的是真的?」
聞喜點了點頭。
方遠站在那裡,慢慢露出一個微笑。
「好,那我等你回來。」
聞喜又點了點頭。
方遠轉過頭,對鄭回說:「我知道了,你送她過去吧,車鑰匙給我,我開你的車回隊裡。」
鄭回呆住,他一定是漏聽了什麼非常重要的話,不過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方遠從聞喜身邊帶開,離得越遠越好,無論用什麼辦法。
鄭回乖乖地交出了車鑰匙,又眼看著聞喜重新上了車。
他坐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車子很快向前行進,後視鏡裡的方遠成了小小的一個點。
他也看到聞喜頭也不回地看著前方,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鄭回想,真可怕,別看男人外表強硬,可到了緊要關頭,從來都是女人心硬如鐵。
他算是看出來了,方遠已經沒救了,但求聞喜放過他。
車裡很安靜,鄭回正琢磨該怎麼說呢,沒想到聞喜先開了口。
她聲音輕輕的,還是當年那個嗓子。
「鄭大哥,我知道你覺得我不應該。」
鄭回噎了一下,然後就悲從中來了,他拍了一下方向盤,索性把車又靠邊停下了。
「小喜,現在時間還早,拘留所也沒到可以放人的時間,我就把話在這兒跟你都說了吧。」
聞喜沒有說話。
鄭回一鼓作氣地質問道:「你知不知道十多年前你走了,方遠遭了多大的罪?你是一甩手就走了,他直接就瘋了啊。」
聞喜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讓鄭回又把臉別了過去。
真是見鬼了,十多年前他沒法與她對視,現在也是。
「我知道你走以後也吃了苦,可你是自己走的,都是你自己選的,方遠呢?他可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去了汪局長那兒,把一切都說了,他是想好了要和你在一起的,他連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可你就這麼走了,留他一個人。」
聞喜嘴唇抖了一下,她真不該坐在這裡,鄭回說的每一個字都令她萬箭穿心。
她也想為自己辯解,可辯解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冥冥中自有不可逾越的命運,她所不願意看到的,她所逃避的,在那麼多年以後,又回到她面前。
「他到處找你,你知道嗎?」鄭回握著拳頭,又砸了一下方向盤,「你是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是熬不過來了,我總跟他說不會找不到你的,可我一點都不想他找到你,你明白嗎?我一點都不想他再看到你一眼。」
聞喜很慢很慢地,點了一下頭。
她又何嘗想過自己能夠再見到方遠,他是她此生的債主,她欠了他那麼多!
「方遠讓我查了你的病歷,十多年前,十多年前……」
聞喜望住一臉煎熬的鄭回,她開口,替他把話說完。
「對,我有過他的孩子。」
鄭回收住聲音,他沒想到聞喜會這樣坦白。
「我是想好了要走的,所以到了你姨婆家以後,第二天我就走了。」
「……」
「我知道你們會找我,但我告訴你們的是假名。」
「……」
「我流產了,然後回了家,袁振東追求我,我就嫁給了他,已經十年了。」
「……」
「我沒想過還能與你們再見。」
「……」
「我只想他過得好。」
聞喜說到這裡,略微頓了一下。
鄭回知道自己是個粗人,可他聽她慢慢地說出這些話,心裡居然難過得,跳都跳不起來了。
聞喜說完這句話,又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這一次鄭回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顫抖了嘴唇。
她很輕很輕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只是,想他能夠過得好。」
***
鄭回把聞喜送到拘留所,也沒讓她下車,自己先進去問了問情況。
負責交接的警員說袁振東已經走了,跟著就開始噴著唾沫星子說那幾個人有多囂張。
「有私人律師了不起啊,還外交護照,你沒看到律師那嘴臉,拿行政復議嚇唬我們呢。」
鄭回哼了一聲,他沒見過袁振東,但對他絕對是不會有好感的,一個打老婆的男人有多賤?有種別讓他遇上。
警員歪了歪嘴:「還有他那個大哥,一臉拽得二五八萬的模樣,進來一句話都不說,帶著他就走,有錢人嘛。」
鄭回皺起眉頭:「你說袁振北吧?」
「你知道他?」
鄭回又哼了一聲:「有錢人嘛。」
他轉身出去,去找聞喜。
但外頭空空如也,聞喜已經不見了。
在這個時候,聞喜已經上了出租車,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還能不能稱為她的家,不過袁振東一定是會回去的,她也想在那裡與他坐下來,面對面地,把事情說清楚。
路上有點堵,出租車開得不快,一頓一頓的,許久才開出幾百米去。
等到了家門口,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了。
聞喜結賬下車,司機羨慕地看了一眼綠樹掩映的獨棟別墅,說:「好地方啊,我們開三輩子車都住不上這樣的房子。」
聞喜禮貌地對他動了一下嘴角,並無笑意。
她已經看到停在門口的黑色大車,還有站在車邊正小心抹擦玻璃窗上看不見灰塵的司機。
一定是大哥來了。
結婚以後,聞喜跟著袁振東叫袁振北大哥。袁振北沉穩而有威嚴,定海神針一樣的人物,再沒有人比他更擔得起「大哥」這兩個字。
袁振北十分忙碌,聞喜結婚十年,也只每年年節的時候能夠見到他一兩次而已。
但她知道袁振東是很依賴他的,比依賴父母更甚。
門前的司機看到聞喜下車,停下手中動作,對她投來疑問的目光。
他不認識她,袁振北來得匆忙,這司機不知是從哪裡臨時找來的。
聞喜對他點一點頭,逕自往大門走。
她對袁振北並沒有畏懼,正相反,正因為大哥來了,她才會回到這裡。
順順從花園中的狗窩裡衝出來,圍著她打轉,聞喜摸了摸它的頭,飽含歉疚地。
再接著她就走到了門前。
門上安的是指紋鎖,她也不需要裡頭人來開門,只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上頭。
沉重的大門應聲而開,聞喜習慣在門邊的櫃子上插一束時令鮮花,離家前最後插進瓶子的是一大束百合,幾天了也沒有人換過,原本的花骨朵都已經盛開,熱烈地對上她的視線。
聞喜在撲面而來的百合香氣中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家。
連她都覺得奇怪,自己竟然沒有一點留戀。
樓上傳來聲音:「誰?」
那不是袁振東的聲音,聞喜聽得清楚,是袁振北。
她往門裡走了一步,順順跟在她腿邊。
她並不畏懼自己將要面對的一切,她的唯一遺憾,只是聞樂沒有在身邊。袁家兄弟同心,袁振東有事,袁振北一夜之間就飛越半個地球趕到他身邊,不讓袁振東單獨面對煎熬。
這就是家人。
聞喜情不自禁地,掩了掩自己的胸口。
別人理所當然擁有的,卻是她終生渴望而不得的東西。
袁振北走出房間,一隻手放在二樓的樓梯欄杆上,低頭往下看了一眼。
他看到自己的弟媳,就站在進門的地方,身邊站著那條胖胖的金毛犬,正抬著頭。
他與她視線相對,心裡就歎了口氣。
小喜受折磨了,袁振北想,雖然事情究竟是怎樣還沒有搞清楚,但看看弟媳蒼白單薄的模樣,誰都會同情她。
聞喜微微鬆了口氣,她第一眼見到的是袁振北。
她仰著頭,叫他:「大哥。」
袁振北還沒來得及應聲,身後的房門就被「砰」一聲推開了,袁振東衝了出來,連下了三級樓梯才站定。
他盯著聞喜,嘴唇發抖。
「你回來了……」
袁振北皺了皺眉,走過去拉住弟弟,他們身後又走出一個人來,臉上戴著副醫用口罩,手裡還拿著個很小的玻璃管。
「袁先生,取樣還沒完……」
聞喜露出疑惑的表情,袁振東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還是袁振北鎮定,說了句:「你先進屋去,我和小喜談。」接著就把袁振東給推了回去。
關門的時候,袁振東求助似的看了大哥一眼,袁振北手上完全沒有鬆懈,只低聲道:
「進去。」
門關上,袁振北還在門口站了一分鐘,確定裡頭的採樣工作已經開始才轉身,獨自從樓上走了下來。
聞喜也不迎上去,就站在門口等。
袁振北下了樓,對她做了個手勢,說:「小喜,很久沒見了,我們客廳坐,聊一會兒。」
聞喜覺得荒唐,這分明是她自己家,但她還是依言走到客廳裡,與袁振北在兩張沙發上分別坐了。
她才坐下,又站了起來。
「大哥,我去給你倒一杯茶。」
袁振北說不用了,又問她:「你吃過沒有?我讓人送點吃的過來。」
聞喜立刻說吃過了。
早上方遠做了一桌子早餐,她很早就醒了,醒來自己下床梳洗,然後與他面對面吃了一頓十分豐盛的早餐。
她得到了精心的照顧,恢復速度簡直讓自己也吃驚。
她也用了一整夜的時間提醒自己,如果她連好好下地行走都不能夠的話,是不可能離開方遠的視線的。
他面對她時的樣子,讓她感到害怕。
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不是對她自己——命運讓她走到這一步,她已經因為無可失去,所以無所畏懼。
但她願用自己的所有,換取方遠幸福與美滿。
她曾給他帶來的那些傷害,她的自作主張,她的不告而別,還有他在她沒有參與的十多年裡所經歷的孤單與寂寞,她都想盡自己所能地補償給他。
她自己的生活已經失去了意義,所以她餘生能夠做的,只能是補償他。
如果她是他想要的,她也想讓他如願。
「我還是叫人送點東西過來吧。總要吃的,我和振東還沒吃過。」袁振北就在她面前打了個電話,簡短交代了幾句,放下電話以後又站起來到廚房倒了杯熱水出來放在聞喜面前。
「喝點熱水吧,暖暖手也好。」
聞喜接過杯子,說了句:「謝謝大哥。」
袁振北有一張英俊而沉穩的臉,雖然年已五十,但看上去比袁振東大不了多少,永遠讓人猜不到實際年齡,又從商多年,平常小事都能面面俱到,把身邊所有人都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但聞喜也知道,袁振北的身邊人,只包括他的至親家人。
而她能夠感覺到,在袁振北心中,已經把她從家人那個窄窄的抽屜裡拿了出來,放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就是為什麼她現在像一個走入這間屋子的外人,即使這是她自己的家。
「現在身體感覺如何?」袁振北等著聞喜喝了一口水以後才發問。
聞喜低一低頭,要她怎麼形容?她至今覺得身體裡缺少一部分,那流失的孩子曾是她的血肉。
袁振北放緩聲音:「我知道你不好受,誰也不想發生這樣的慘事,但請你相信振東是無意的,他一直深愛你。」
聞喜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
她相信丈夫踢向她的那一腳是無意的,但那充滿恨意的目光呢?
袁振北的眼睛隨著聞喜的目光望向樓上,他想一想,又說:「我和振東談過了,我相信你們之間是有一些誤會。」
聞喜打斷他,她在袁振北面前從未這樣堅定過。
「沒有誤會,大哥,無論是不是有意,振東踢掉的是他的孩子。」
***
「不!」樓上傳來一聲喊叫,那聲音就像是被人紮了一刀的大狗。
袁振北站起來,看著自己的弟弟從樓上衝下來,眼看就要衝到聞喜面前。
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一隻手擋住袁振東,皺著眉頭說了句。
「你幹什麼?」
二樓又有人走下來,過來採樣的醫生已經把醫用口罩脫了下來,手裡提著個方正的銀色金屬箱子,有些尷尬地把目光投向袁振北。
袁振北百忙之中,還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自行出去。
醫生開門出去,還特別小心地替他們關了門,司機迎上來說話。
「上車吧,袁先生讓我送你回去。」
醫生就上了車,手裡抱著那箱子,心裡想,這家人該是多需要這個鑒定結果啊!
被自己大哥攔住,袁振東就只能隔著哥哥的肩膀看著聞喜,他微微張嘴,在她蒼白的面孔前頭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心痛如絞的滋味。
「我不會再傷害她,大哥,你放開我。」
聞喜仍舊坐在那裡,袁振東衝向她的時候她一瞬間渾身僵硬,根本沒法動彈。
數秒以後她才能夠喘出一口氣來。
但那數秒內凝固在她臉上的驚恐已經足夠袁振東頹然。
他傷害了她。
他垂下手,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
他傷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愛的人。
弟弟的傷心實打實地傳達到袁振北的身體裡,他不知不覺地放下胳膊,讓開一步。
無論聞喜要說什麼,只要鑒定報告出來,一切疑團都將水落石出,而無論結果怎樣,他都將站在弟弟一邊,這是他的親生兄弟。
袁振北一讓開,袁振東就整個地站在了聞喜面前,聞喜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向後退了一下。
門鈴聲在這時候響起來,接著就是急促的拍門聲,客廳裡三個人同時定了一下,袁振北看了弟弟一眼,一個人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聞樂與林紅,林紅還在拍門呢,一隻手舉在半空中,差一點砸到袁振北的臉。
等看清來的人是誰,她立時瑟縮了一下,手也垂了下去,聲音虛弱地說了句:
「是振東他大哥啊,你也來了。」
聞家沒有出事之前也算殷實,林紅是過過好日子的,但與大女兒的親家家裡一比,立刻就氣弱了,就算沒有受袁家恩惠也覺得抬不起頭來。
準備婚禮的時候就這樣,袁家兩老基本是不管事的,除了坐下來吃頓飯以外,樣樣都是大兒子做主。袁振北那時候已經年過四十,行事十分有威嚴,雖然用商量的口氣,但林紅夫婦在他面前從來不敢搖一下頭。
錢都是人家出的,他們原本也沒有搖頭的立場,排場又做得那麼大,多年後還聽到街坊用羨慕的語氣談起當時盛況。
只是林紅經此一役,算是對袁振北落下陰影了,從此見到他就手腳沒處放,雖然按輩分算自己明明是個長輩,但見了袁振北都不知道怎麼稱呼,只好叫他「振東他大哥」。
袁振北歇一歇才認出林紅,還是因為她站在聞樂邊上,他對弟媳的娘家人都不熟悉,聞樂還好一點,他對這個俏麗活潑的姑娘有印象,其他人就真是面目模糊,包括這位弟弟的岳母。
袁振北讓林紅母女進屋,他並不奇怪她們會來——聞喜一個人出現才讓他奇怪。在他看來,有雙方家長在事情更好解決一點,雖說夫妻間的事情都是私事,原該關起門來兩個人解決,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讓他們兩個單獨解決他肯定是不放心了,聞家有人來就好,如果聞喜的身體突然出狀況,也有人在旁邊照顧。
聞喜坐在沙發上,看著媽媽與妹妹走進來。
袁振東在她面前所投下的巨大的陰影被暫時遺忘了,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心口一暖。
她的家人來了,她們還沒有忘記她。
林紅走到客廳裡,怯生生地看了仍舊站著的袁振東一眼,然後才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大女兒。
聞樂站在她身後,目光落到自己姐姐身上,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上一次看到聞喜這樣蒼白,還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個小城醫院裡。
聞樂在一瞬間忘記了憤怒,只想撲到姐姐身邊去。
沒想到林紅先她一步,已經衝到聞喜身邊,一把拉住大女兒的手,聲音裡立刻就帶了哭腔。
「小喜啊,你這是怎麼搞的,好好的孩子就沒了。」
媽媽的手抓得很緊,掌心裡汗津津的,全都是熱汗。聞喜手指動了一下,太久了,十多年前她結束流浪回到家裡之後媽媽就和她少有身體接觸,她已經忘記上一次被媽媽握住是什麼時候。
林紅坐在女兒身邊說完這句話,又抬頭去看袁振東,還有站在他身邊的袁振北,聲音裡透著哀求。
「振東,你看小喜都成這樣了,有什麼事就先別計較了,行不行?」
「媽!你在說什麼呢!」聞樂聽不下去了,一步跨到幾個人當中,一手指著袁振東,「就是他踢到姐姐她才流產的好嗎,你沒聽我跟你說事情經過嗎?」
林紅整張臉都漲紅了,她不理小女兒,只用發著抖的聲音對袁家兄弟道。
「是誤會吧?振東,振東他大哥,都是誤會吧?」
聞樂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媽媽,聞喜沒有出聲,她只是動了一下手指,把自己的手從林紅汗濕的掌心裡抽了回來。
她又在期待什麼呢?她在十幾年前就應該明白,她所渴望的,終究是一場空。
袁振北咳嗽了一聲,按住弟弟的肩膀要他坐下來,又對林紅道:「我也這麼希望,不過既然樂樂這麼說了,」他看一眼聞樂,「那我也替振東問一個問題。樂樂,你是否知道方遠這個人?」
聞樂青了臉,這兩個字大錘一樣擊中了她。
林紅被針扎到一樣跳起來:「振東他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袁振北只看著聞樂,她在他不容逃避的目光下艱難發聲:「方遠他……」
「樂樂。」聞喜的聲音響起來,打斷聞樂的話,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鎮定,那是一種颱風眼裡才會有的可怕平靜,她望著妹妹說,「不要再說了,你什麼都不明白。」
然後她轉過頭,也不看袁振北,只望著自己的丈夫,聲音啞了下來。
「但你知道不是的,振東,你這樣不相信我,你殺了我們的孩子。」
袁振東發出一聲哀嚎,那聲音聽上去簡直是帶著血的,嚇得林紅一哆嗦,袁振北把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像是要給他增加一點力量。
他沉下臉,看著聞喜道。
「既然如此,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已經在對胎兒進行親子鑒定,孰是孰非,等結果吧。」
***
「我說你知道拿破侖吧?他說要征服歐洲,跳上馬就去了,就算他再愛一個女人,也不會為了她啥事兒都不幹了,男人就該那樣,那樣才能橫掃千軍,那樣才能有一番事業。」
鄭回一邊開車一邊說話,還用眼角餘光一個勁兒地瞥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方遠。
方遠笑一笑:「拿破侖?我還以為你會用皇帝王爺做例子。」
鄭回恨鐵不成鋼:「拿誰舉例子都一樣,男人就不該為了個女人幹傻事。」
方遠看著前方:「這不是傻事,我早該這樣做了。」
鄭回大驚失色:「你還玩兒真的啊?小喜已經回去找她老公了,我看她是清醒了,你也給我醒醒。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了啊,你別再摻和了,不管你們當年怎麼樣,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回去了就好了,你就當沒見過她。」
方遠仍舊望著前方,鄭回還以為自己得不到他的回答了,但他忽然又開了口。
「鄭回,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世上有可以持續十多年的感情。我和小喜,就算在當年也沒有真正在一起過,她走了以後,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快我就會忘記她。」
「……」
「可我沒有。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她的音訊了,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她已經死了。每一次想到我是活在沒有她的世界上了,我就會感到一切都沒意思了。
「但我又對自己說,她也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幸福又快樂,有一天我又能遇著她。
「然後我終於遇到她了。
「我知道她結婚了,我也想過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偶爾看她一眼,只要她活得幸福,我就覺得開心了。
「可她不幸福。」
方遠說到這裡,轉過頭望著鄭回。
「我知道這樣想是不道德的,應該被譴責,但她不幸福,我才能有機會。她終於要回到我身邊來了,我高興極了。
「她是用假名騙過我,不告而別,嫁過人,流產,還沒有與丈夫徹底分手,這些都沒有關係,只要她是小喜,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十二年了,一個人能有幾個十二年?我已經老了,不想再等了。」
鄭回張著嘴呆了半天,這時終於發出聲音了。
「她要回來?什麼意思?她說她要離婚了?她在車前頭跟你說她要離婚了?」
方遠搖頭:「她要我等她。」
鄭回爆了一聲粗口,聲音跟打雷一樣:「這你都信?這你就滿意了?人家就是隨口這麼一說,回頭她又反悔了,跟老公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就你這傻子伸長了脖子一直等。」
方遠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鄭回簡直要爆血管。
方遠沒有回答他,他指一指前方:「到了。」
鄭回剎車,現場就在前頭,刑警隊的同事已經在取證了,看到他們的車遠遠地招了招手。
「走吧。」方遠率先跳下車,鄭回拔鑰匙跟上,還在他身後喊。
「還沒說完呢!你到底在笑什麼!」
聞喜被林紅拉著上車,三個女人臉色都是那麼難看,讓出租車司機一陣後悔自己接了這單生意。
車開到聞樂住處只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比聞喜回家時快多了,林紅拉著聞喜登登登往樓裡沖,聞樂在後頭付了錢跟上去,她們倆已經上了電梯了。
聞樂用力按電梯上升鍵,越是心急電梯越是慢得令人髮指,她仰著頭扯著領口喘了口氣,胸口憋悶得要炸開似的。
等她終於上了樓,才出電梯就看到媽媽和靠在家門邊上的聞喜,聞喜臉色煞白,完全站不住腳的模樣,勉強靠在門邊上,一隻手還被林紅拽在手裡呢,手腕上都紅了一大片。
聞樂看到這一幕,實在是忍不住了,開口叫了聲。
「媽!你別這樣!」
林紅也不做聲,等聞樂開了門,硬拽了聞喜一把,把她拽進門裡,拉得聞喜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上。
聞樂跟進去,拉住媽媽的手,眼睛刻意避開姐姐的臉,只對著林紅說:
「媽你別拉了,姐剛從醫院出來呢。」
北邊臥室門開了,敷著面膜的裡子走出來,一臉吃驚地看著她們,聞樂一陣尷尬,擋在媽媽和姐姐身前開口說:
「你回來啦?這是我媽和我姐,我家有點事……」
裡子一臉綠泥,「啊」了一聲,雙手合在膝蓋上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又進屋去了。
聞樂歎口氣,回頭對林紅說:「媽,這是公司給租的房子,我還有室友呢,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進我屋裡去說。」
被林紅拽了一路的聞喜總算趁這個機會緩過一口氣來,自己撐著沙發站穩,也對林紅說了句:「媽,我們進屋說,別讓樂樂為難。」
大女兒那氣若游絲的聲音總算把林紅的歇斯底里給壓下去一點。三個人都進了聞樂的房間,聞樂關門,想想又說:「我去熱一點牛奶過來,你能喝牛奶吧?姐。」
聞喜望著妹妹,輕聲說:「謝謝。」
聞樂與她四目相對,一臉欲言又止,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只關上門出去了。
門一關上,林紅就開口了。
她紅著兩隻眼睛盯著大女兒說。
「小喜,你實話告訴我,孩子到底是誰的?」
聞喜轉向母親,有些麻木的表情裂開一條縫。
雖然她已經從母親面對袁家兄弟時卑躬屈膝的表現預感到了這一刻,但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有被擊穿的感覺。
林紅對上聞喜的目光,縱然滿心是火,還是忍不住退縮了一下。
但她隨即站了起來,嘴唇往下一扯,眉毛豎起,露出一個不顧一切的表情。
有些愧疚到了無法償還的地方,就只好粉飾太平,日子總要過下去,但要是連粉飾太平都做不到了,突然之間,就成了恨。
恨為什麼這些事情都會發生在你身上,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都是你?為什麼要讓我面對?這些原本就不該是我面對的,你的人生原本就和我無關!
「醫生明明說你懷不上的,還有振東,樂樂說振東也是不會有孩子。那個方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你爸的公司全都靠著袁家?現在好了,人家連死孩子都拿去驗,你要我們怎麼跟袁家交代?」
聞喜閉了閉眼睛,手腕熱辣辣地疼,她睜開眼睛,把手舉起來,就看到手腕上那一圈紅痕。那是林紅的手指留下的痕跡,她拉拽她,鐵鉗一樣,就像拉拽一頭牛。
她也見過養母呵斥聞樂,但轉眼就會淚眼汪汪地抱住她,沒有母親捨得傷害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令孩子感到痛苦,那這痛苦一定會加倍返還到她自己身上,除非那不是她的孩子。
聞喜聽到心裡有個聲音說:夠了。
她也站起來,與林紅面對著面,眼對著眼,聲音輕微卻吐字清楚地說:
「媽媽,你不能這樣對我,就算我不是你生出來的孩子,你不能這樣對我。」
林紅晃了一下,門口傳來杯子落地的聲音,聞喜回頭,就看見打開門的聞樂站在一攤白色的牛奶和玻璃碎片當中,驚駭欲絕地看著她們倆。
***
聞喜離開妹妹家的時候,帶著自己的行李箱。
兩天前她是拖著行李來找聞樂的,那時候她還希望妹妹會是她的庇護所,但她沒能上樓。
她在聞樂房間裡看到自己的箱子,聞樂把它靠在門後,箱子上全是泥漬,也沒有人擦。
樂樂從來不擅家務,也眼大,多少灰塵在眼前都看不見,還有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她知道她也不好受。
聞喜一言不發地,拉著自己的箱子開門下了樓,走到小區門口攔車,上車。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人追出來,她也不傷心,反而有一種終於解脫的輕鬆感。
就像一把捅進身體裡的刀子,醫生說不要拔,拔了就會死,可帶著一把刀生活,那又怎麼忍受?所以有一天終於被自己拔了出來,雖痛猶快,只為那一點痛快,就算要面對死亡也在所不惜了。
司機連問了三遍「你要去哪兒?」得到的回答都是往前開,最後他在三個路口以後停下來,一臉認倒霉地轉身看著聞喜說。
「小姐,你要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就下車,我還要做生意的。」
聞喜思索兩秒,轉頭說:「對不起,請帶我去區青少年活動中心。」
司機看了一眼這臉色蒼白的女客,到底沒忍心把她趕下車,歎口氣踩了油門,心裡想著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要是到了地方沒錢付賬,自己就當做一回好事吧。
程蘭看到拖著箱子的聞喜,第一反應就是摀住嘴。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這兩天我都聯繫不到你。」
聞喜呼出一口氣,她的額頭上全是冷汗,頭髮都黏在額角上。
「出了一點事,程蘭,能替我找一間酒店嗎?不用太好,乾淨就行。」
程蘭扶住她,她覺得聞喜的身子冷得像個冰塊。
「住酒店?為什麼?你和老公吵架了嗎?你妹妹呢?」
聞喜簡單回答:「我正在與他談離婚,程蘭,我現在只想有個地方可以休息。」
程蘭慌亂點頭,她一下子無法承受那麼爆炸的一個消息,整個人都有些六神無主:「好,好,酒店對吧?中心後頭就有一家,我陪你去。」
酒店是三星級的,房間不大,但很乾淨,程蘭在聞喜前頭打轉。
「你說你流產了?那才多久啊?不用去醫院嗎?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聞喜一杯熱水喝下去,感覺好了很多,嘴唇上也有了一點淡淡的血色,房間裡沒有桌椅,她坐在床上,對程蘭道:
「不用,我沒有事的。謝謝你,程蘭。」
程蘭停住腳,滿心擔憂地看著聞喜:「那你以後怎麼辦?」
聞喜坐在床上,窗外的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在程蘭想像中,一個剛剛流產,並且正在與老公談離婚的女人應該是滿臉絕望,滿臉煎熬的,可聞喜沒有,她臉上只有一種平靜的堅定。
聞喜說:「我會繼續生活,程蘭,如果有人問起你我在哪裡,請你暫時為我保密。」
「但要是你先生……」
聞喜握一握她的手:「我想自己解決。」
程蘭走了,聞喜看得出她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她實在沒有精力再聽了。
她到浴室,開大熱水,沖淋許久,身上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外殼被沖走了。她在水柱裡低頭,額頭抵在冰涼的瓷磚上,又把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但求那小小靈魂還未走遠,也能感受到她的歉疚。
有些珍寶原本就是她的生命裡不配擁有的,無論奇跡怎樣發生,終究留不住。
聞喜走出浴室,拉開被子倒頭就睡,連頭髮都沒有吹乾。
她這一覺睡得實在黑沉,一點夢都沒有做。
方遠開門的時候,只見一室黑暗。
他一步跨進去,酒店經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探著頭,說有什麼問題嗎?他已經讓人去取這女客的身份證複印件了,他們都是按規定給她開的房。
方遠一雙眼已經適應黑暗,客房很小,一目瞭然,他當然看到躺在床上的人。
他這樣進門,她也沒有一點動靜。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短短幾步路像是踩在流沙裡,每一步身體都有往下陷落的感覺。
經理已經嚇得開始流汗了,這突然出現的警員全副武裝,頭上全是汗,身上還有火藥味,出示完證件就要他們帶他上樓開門。
他在電梯裡都不敢靠近他。
電梯上升的十幾秒裡,經理已經在腦海中描繪諸多可怕畫面,比如開門就是血流滿地,又或者浴缸裡浮著一具女屍。
他真後悔自己最近都在追看美國刑偵劇,腦子裡塞滿了血腥場面。
方遠走到床邊上,低下頭,他那雙剛才還握著槍的手輕微地發著抖。
他把手放到聞喜臉上,她溫熱而均勻的呼吸噴在他被冷汗浸濕的皮膚上。
他從心底裡透出一口氣來,整個人都是一震。
她終於睜開眼睛,模糊裡看到他,也沒有吃驚或者害怕,只發出猶帶濃濃睡意的聲音。
「方遠,你來了?」
經理還站在門口,憋著氣問:「怎,怎麼樣?」
方遠回頭走到門口,對他說:「沒事,她只是睡熟了,你可以走了。」
經理進了電梯才回過神來,原來那男人不是來辦案的,他只是來找那女客。
但他可是全副武裝跑來的啊!經理擦了擦額頭,他到現在還能聞到那人身上的火藥味呢。
看上去就像是從犯罪現場直接過來的,這麼緊張她,一分鐘都不能等了,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經理腦子裡的美國罪案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潑跳躍的八卦之魂。
要不要回去問問那女客確認一下呢?
還是算了。
電梯門開了,經理走出來,又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看不見的冷汗。再去面對一次那個男人?他不敢啊!
方遠關上門,走回聞喜身邊,開了一盞床頭燈。
聞喜猶在半夢半醒之間,在昏黃燈光下看著方遠卸去身上武裝,在床邊坐下。
身邊的床墊被男人的重量壓得往下陷落,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半個身子攬過去,按她的頭在自己胸口上,半張臉埋進她還有一點微濕的頭髮裡,半晌沒有做聲。
聞喜鼻子裡全是方遠身上的氣味,耳朵被壓得半折起來,但還是聽得清他胸膛裡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的,很快。
她全身都放鬆了下來,就如同胎兒回到母體。
她想念這個心跳聲,魂牽夢繫,它一直都跳動在她靈魂裡。
而後她聽到方遠沙啞的聲音,他在她頭頂說話。
「小喜,你嚇壞我。」
聞喜手機無法接通,方遠打電話給聞樂才知道她不知所蹤,幸好現在網絡發達,聞喜入住酒店用的又是自己的身份證,他用十五分鐘就找到確切地點。
聞樂在電話那頭哽咽,她已經情緒混亂:「請你找到我姐姐,對她說對不起,告訴她我只是一時震驚過度。」
進門一剎那,他還以為聞喜已經做了傻事。
幸好不是,他到現在心跳還未回復。
聞喜輕輕動了一下,她連頭都不想抬起,她也不問方遠怎會找到她,如果現在這世上還有個人在尋找她,那一定是他。
她閉著眼睛,用夢囈一樣的聲音說:「你在辦案嗎?」
方遠輕聲道:「敲頭案嫌犯剛落網,城北又發現碎屍,嫌犯在逃,我只能待兩個小時,我身上是不是有汗臭?」
聞喜微微搖頭:「我知道,這就是你的生活。」
方遠低頭說:「聞樂要我傳話,說她很抱歉,她只是一時震驚過度。」
聞喜抖了一下。
方遠摟緊她一點,聞樂情緒激動,已經在電話裡把一切對他和盤托出。
他在她耳邊說。
「小喜,父母之愛並不是生命全部,我知道你渴望真正的家人,讓我陪伴你。」
聞喜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腰,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埋進他的身體裡去。
方遠打開被子,抬腿上床,與她躺在一起。
他用一條手臂穿過她頸下,環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腰上。
他與她面對面緊貼在一起,如同一株雙生樹。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們曾經錯失彼此,但多年以後,她又回到他身邊。
他在心裡說,就是這樣了,我不會再放開她,永遠。
而聞喜也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她對自己說,就是這樣了,這世上我再不需要其他人,只要有他就夠了。
***
袁振北接到鑒定中心電話,一個人呆坐許久。
偌大的別墅裡沒有一點聲音,聞喜一家離開以後,袁振東就把自己關在樓上房間裡,晚飯都沒有下來吃。
他也想破門進去,可袁振北捫心自問,如果是他遇到這樣的狀況,也會想退到一個堅硬的殼子裡去。
聞喜說話的時候,他也坐在旁邊。
他也看到她赤紅眼睛,顫抖嘴唇,聽到她說:「但你知道不是的,振東,你這樣不相信我,你殺了我們的孩子。」
誰能承受這樣的指責,他當時本能反應就是保護弟弟。
他也知道自己說錯話。
聞喜聽到「親子鑒定」這四個字以後的目光,如同死灰。
聞樂當場爆發,指著他們兄弟倆說:「你們沒有人味!」
她們即刻離開,聞喜是被她媽媽拖出去的。
他也沒有追,因為知道追了也沒有用。
原本就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只為了一個結果,沒想到結果還沒出來,就透了底。
所以這結果究竟是什麼,就對事情的解決沒有什麼改變了。
如果孩子確證不是袁家的,那弟弟與弟媳兩人勢必分手,真正原因還不能宣揚,而傷害已經造成了,袁家少不了要做出賠償,這個數額暫時還無法計算。
但這還不是最壞的。
最壞的結果是,孩子確實是振東的。
那他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把他們可能復合的微弱希望,完完全全地粉碎了。
而他比誰都清楚,聞喜是弟弟所愛的人。他會做出那麼荒唐的行為,也是因為愛她。
如果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個錯誤,他實在不敢想像,弟弟該如何接受同時失去孩子與聞喜的結果。
所以袁振東把自己關在房裡一整夜,袁振北在外面也沒有合過眼睛,到電話來的時候,竟有些不敢接聽。
等聽完了,又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空,許久都動彈不得。
完了。
袁振北想,這一下連父母都不會放過振東。
他又想起聞喜赤紅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按住胸口,愧疚得頭都抬不起來。
可他一定要站在弟弟這邊,他是他的大哥。
袁振北深吸一口氣,上樓去敲門。
他也不要袁振東開門,他不想看到弟弟臉上的表情,那一定會讓他受不了的。
袁振北就站在門外,把結果告訴了弟弟。
門裡傳來沉重的碰撞聲,還有東西落地的聲音。
他立刻擔心起來,拍門道:「振東,讓我進去。」
但是袁振東並沒有回答他,他在自己砰砰的拍門聲裡,聽到門裡傳來的沉悶的悲慟,不知為什麼,那悲慟像是會傳染,讓他不知不覺停了手,默默垂下了頭。
聞喜起床才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張紙條。
紙條是方遠離開時留下的,他走的時候她沒有送他,因為沒有醒。
紙條上簡簡單單,寫著幾行字:
小喜,我走了,你還在睡,我就沒有叫醒你。
我知道你累了,我一直看著你,我們認識這麼久,在一起卻這麼短,時間永遠都不夠。
我不會說甜言蜜語,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身邊什麼都不一樣了,就像突然走進了春天,鮮花盛開的春天。
我愛你,你就是我鮮花盛開的春天。
聞喜低著頭,紙條上突然落下一滴水珠,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它們漸漸暈開,模糊了那些墨跡。
她曾以為,如果人生有四季,那她的春天,早已經永遠停留在了十二年前。
她用了十二年的時間,走了那樣漫長的一條路,最後卻仍回到原點。
而他在那樣漫長的寂寞長河裡,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永遠守候她,永遠保護她。
說愛都已經太過簡單,他是她的守護神。
她曾經全心全意期望過的,祈禱過的,希望他能夠幸福美滿度過餘生的想法都變得可笑了,他從未開口要過,但他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敲門聲響起來,聞喜收起紙條,擦乾眼淚,走到門口問是誰?
程蘭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是我。」
聞喜開門,出現在她面前的是袁振東無比憔悴的臉。
程蘭在旁邊喃喃:「對不起聞喜,可他反覆懇求我……」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袁振東在她面前流淚,嚇得她翻倒椅子。
袁振東滿臉痛悔,他啞著聲音叫妻子:「小喜……」
聞喜歎口氣,對程蘭道:「我想和他單獨聊一會兒。」
程蘭立刻點頭:「我這就走。」走出兩步又回過頭,略有些遲疑地看著還站在門口的兩個人,又開口說,「要是你需要幫忙,我就在樓下。」
聞喜感激地看她一眼,點點頭。
袁振東終於能夠單獨面對聞喜,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在她面前跪下來。
大哥帶來的消息摧毀了他最後一道心理防線,最後一根他可以抓住的細繩也已經斷裂,他直接墮入深淵,百死莫贖。
「但你知道不是的,振東,你這樣不相信我,你殺了我們的孩子。」
他只要想到這句話,整顆心都會碎裂,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心碎。
為什麼人總會傷害自己最愛的人,然後又悔恨終生?
聞喜等了一會兒,但袁振東只站在她面前,默然不語。
她只有先開口,問他:
「你是來告訴我鑒定結果的?」
他渾身一震,膝蓋裡最後一點力氣被抽走,整個人就這樣軟下來,跪倒在她面前。
聞喜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抓住手,這高大的男人蜷縮成嬰兒模樣,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張臉貼住她的膝蓋。
膝蓋上頓時濡濕,她不用看都知道,袁振東已經淚流滿面。
「小喜。」他哽咽,「你說得對,我殺死我們的孩子。」
聞喜兩隻手已經做出推開他的姿勢,聞言突然渾身無力,手也軟弱地垂了下來。
她從未見過袁振東如此哀慟,他終於知道他失去了什麼,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她吸一口氣,緩緩道:「我給過你機會,可你並不需要。」
她聲音裡有一種讓他感到不祥的堅決,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不,我只是怕你離開我,你不願與我在一起了,你帶著行李離開家。」
聞喜悲傷地看著丈夫:「對,因為我發現你仍與孫小芸在一起。」
他悚然抬頭:「我沒有……」
「我撥電話給你,她接了電話,我也聽到你的聲音,你就在她身邊。」
袁振東搖頭:「不,她陷害我,我只是要問她你和方遠的事情……」
他猛地住口,因為看到聞喜冷下來的目光。
她抽回自己的手,不顧他的挽留。
「你相信她,是嗎?」
掌心空落的感覺讓袁振東突然大了聲音:「你以為我願意?但你有沒有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他是來帶走你的,他一定會把你帶走!」
聞喜默然半晌,才能開口。
「不,是你把我趕走的。原本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和我們的孩子一起。原本我可以把他鎖在心底裡,鎖在連我都不能看到的地方,但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是你趕走我。」
他站起來,搖著頭說:「不會的,我不會再讓你難過,再給我一次機會,小喜,和我回家,我們從頭來過。」
聞喜一動不動,她抬頭看著袁振東,沒有了愛,也談不上恨。
「你知道不可能了。」她說,聲音低而平靜,「我不會再回去了,振東,你知道的。」
「……」他僵硬地站在她面前,如同一尊石像。
聞喜走到門邊,替他開了門,她在走廊裡射進來的半明半暗的燈光裡說:
「我們,好聚好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