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卷五·鳳凰花開·眾裡尋他千百度(三)

  她料想過很多他們相見時候的情景,也想過千萬種他的反應,卻唯獨沒想到他會說這句話。那一瞬間,她只覺這一年多尋尋覓覓的日子,像琉璃一樣清脆裂開,變得毫無意義。就連她這個人的存在好像也變得十分多餘且礙事。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想走,可是她馬上想到了這快兩年的時間裡,自己的隱忍和寂寞。一直找一直找,卻總也找不到。

  不,她不會再像十六歲的時候那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自己。她不能讓這麼長時間成為流水般無意義的事情,她也絕不會輕易放開他的手。

  「你說謊。」她低聲說著,「你在故意惹我生氣,對不對?」

  禹司鳳怔了許久,才發出一聲嘆息樣的聲音:「璇璣……我並不是……」他的手慢慢攀升,撫向她的臉頰,替她擦掉眼淚。

  璇璣慌亂地別過腦袋,低聲道:「不是什麼?」她心中緊張,忍不住換個坐姿,誰知剛動一下,腿上被燙傷的地方頓時劇烈疼痛,火燒火燎一般,疼得她渾身雞皮疙瘩一個個都鑽了出來。她一下子出了滿身冷汗,臉色劇變。

  這燙傷來得真不是時候!

  禹司鳳立即要替她查看傷勢,卻被她慌忙掩住。他輕道:「我只是看看燙傷的情況如何,別捂著,會更嚴重的。」

  璇璣紅著臉使勁搖頭,自己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走了幾步,那模樣實在是害羞驚惶得可愛。禹司鳳並不相強,替她拉開竹簾,吩咐:「左手第二個櫃子,從右邊數第三個抽屜裡有燙傷藥。」

  她逃命一樣鑽進去,先揭開衣裙查看傷勢,那燙傷真不是個好位置,左邊大腿靠近腿根紅了一大片,右邊也有燙傷痕跡,有要起水泡的趨勢。她方才完全慌神,哪裡還記得他吩咐的什麼傷藥在哪裡,好在身上帶著少陽派的金創藥,先將水泡一個個小心挑破,再厚厚塗上藥膏,包紮完全。

  直到這會她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茶水燙傷,簡直像個傻瓜,不由深感丟人,有些不敢出去。她四處望瞭望,這裡應當是司鳳的臥室,她坐在身下的應當就是他的床了。璇璣急忙跳起來,像又被燙了一次一樣。

  他的臥室也和外面一樣空蕩樸素,大約是自己劈的木頭搭好了床,什麼打磨雕花也沒有。床上被縟疊得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藏青。床頭上掛著一隻七絃琴和他的幾把佩劍,牆角擺著好幾個大櫃子,另一面則放著書櫃,上面擺滿了書。窗前放著一張小案,上面放著筆墨和幾張箋紙,紙上似有墨跡。

  璇璣慢慢走過去,拿起那一疊箋紙,卻見上面寫著各類藥方並人名,字跡清俊端正,看來蘭蘭說他平時開藥鋪幫人看病抓藥的事情是真的,旁邊那一棟青瓦大屋應當就是他開的小藥鋪了。

  她將那幾張箋紙貼近臉龐,深深吸了一口氣。濃濃的墨香,還有一股清朗的大海的氣息——是他的味道,是司鳳的味道,這裡是他的屋子,真的是他,她終於找到他了。

  她心中有千萬種感慨,幾乎要落下淚來,忽聽外面一人大叫道:「這條死蛇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正是騰蛇的聲音,她趕緊拉開竹簾跑出去,就見騰蛇在門外橫眉怒眼地站著,手裡抓著一條銀光閃閃的銀蛇——小銀花。一年多沒見,它又長大了不少,已經有她半個小腿那麼粗,它的腦袋被騰蛇抓在手裡,身子軟綿綿地纏在他胳膊上,不管他怎麼甩、拉、扯、拽,都弄不下來。顯然對小銀花來說,這也是一次激動人心的久別重逢,它賴定了騰蛇,死也不走。

  禹司鳳走過去,在小銀花身上輕輕一拍,它這才不甘不願地從騰蛇身上滑下來,鑽進主人的袖子裡,順著衣服滑到他肩頭,從衣襟裡透出一顆亮閃閃的腦袋,對騰蛇親熱地吐著信子。

  「咦?你原來在這裡!」騰蛇見到禹司鳳,小小吃了一驚,跟著卻立即放鬆神態,毫不客氣地走近屋子,叫道:「有水沒有?剛才吃的那小妖怪火氣足的很,嘴裡難受。」

  禹司鳳指了指桌上的茶壺,騰蛇端起來一通灌,眨眼就把一壺茶水喝光了,一面皺眉乍舌:「苦死了!不好喝!」跟著坐在椅子上,四處看了看,又道:「你一直住這破爛地方?怎麼不回離澤宮?」

  禹司鳳進廚房又燒了新的熱水,換上新茶端過來,這才答道:「我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了。」

  「少來啦!」騰蛇擺擺手,「我都膩了你們那套。今天說不是那兒的人,明天又回去!」

  禹司鳳淡道:「這次真的不回去了。我已經決意在西谷這裡定居,開個小藥鋪,替人看病,種點藥材,這樣清閒的日子很好。」

  他見璇璣從臥室走出來,腳步有些蹣跚,便柔聲道:「燙傷的厲害嗎?櫃子裡那藥猛了些,可能會疼。待會我去采幾味藥草加在裡面,疼痛會緩解一點。」

  璇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記得你說的是什麼藥,所以用的是少陽派金創藥,可以嗎?」

  禹司鳳搖頭道:「金創藥和燙傷藥性質不同,如果想傷口好得快,晚上還是換上新藥膏吧。」

  騰蛇插嘴道:「晚上?我們住這裡嗎?對了,璇璣,以後要去哪兒啊?人都找到了,你該不會要留下來吧?」

  這話問得璇璣滿臉通紅,她沉默半晌,才摸索著坐到椅子上,輕道:「司鳳,以後你有什麼打算?真的一直住在這裡嗎?」

  禹司鳳卻似在想心事,她連問了兩遍,他才反應過來,笑了笑,「嗯,這裡不錯。有可能的話,我會一直住下去。」

  那她呢?她怎麼辦?璇璣沒有問出口。其實從這房子的佈置就能看出來,他根本沒有和別人一起住的打算,也從來沒想過她會來找到他。她頓了頓,道:「我是出來找你的,找了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因為中土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我想去海外碰碰運氣,沒想到在這裡就遇到你。」

  禹司鳳淡道:「何必……找我呢?」

  璇璣垂頭,半天沒說話,他那種淡然的語氣神態,令她十分惱火。這快兩年的時間,她吃了多少苦,跑了多少地方,幾乎每一夜都要夢見他離開自己,淚染枕巾,結果他卻這麼淡淡的樣子。這樣的話,她豈不是像傻瓜一樣,白白忙碌一場?

  這樣的結果真讓她不爽,十分不爽!

  禹司鳳沒有說話,隔了一會,他忽然起身走到門口,道:「你們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山上采些藥草。要是餓了,廚房裡有村民昨天送來的點心。」

  騰蛇一聽有點心,忙不迭地跑去廚房,一手抓一把,吃得津津有味。璇璣突然也起身,道:「我也去。」禹司鳳搖頭道:「你不要動,燙傷不是小事,弄不好會留下傷疤的。」

  「傷疤也是我自己的事。」璇璣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禹司鳳默然,只得做個隨君喜好的手勢,轉身走了。璇璣忍著疼,咬牙跟上去,騰蛇也趕緊湊熱鬧跟在他們身後。

  西谷這裡的山都不高,矮小玲瓏,將這個小村子簇擁在其中。翻過山頭,後面便是茫茫大海,渡過大海,便是傳說中的海外,那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兩邊有貿易往來,但並不是所有商人都有那好運氣能順利到達海外,許多人都會在海途中喪生。儘管如此,每個月還是有許多商人從西谷這裡走渡口,冒險去海外,一圓發財夢。

  三人在山間小路緩緩行走,金燦燦的日光透過枝葉撒下來,像碎金屑一樣。山風拂在面上,混雜著泥土青草的澀然芳香,還帶著海風特有的微咸,不由令人精神一振。

  荒山野嶺,自然沒有什麼人文景觀,不過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樹木,都是前所未見的種類。禹司鳳一株一株指過來,告訴他們這個是穗木,會結大米一樣的果粒,可以做飯,味道分外香甜;那個是銀鉤樹,樹枝長得像銀鉤而得名,而地上大片大片鮮紅的小草則叫酸漿,拿來做湯可以明目清火。

  璇璣見這裡沒見多的東西十分多,不由興趣大增,一肚子惱火好像也消失了不少。待上了一個坡子,拐彎便看見一圈竹籬笆,籬笆裡種了許多藥草,東邊一片黃,西邊一抹綠,各式各樣的,有他們認得的,也有許多不認得的。璇璣奇道:「我先前竟不知道你也瞭解醫道,這些都是你種的?」

  禹司鳳的心情似乎也愉快了許多,笑道:「我本來是一竅不通的,不過當日我受了重傷,是和陽長老將我救活,從那時候起,覺得醫道很有用,便有興趣去學。在少陽派住的那段日子,我問和陽長老借了許多醫書,你不知道麼?」

  她確實不知道,她以前只知道依賴著他,從來也沒關心過他喜歡什麼。眼下見他侃侃而談粗淺的藥草知識,黑寶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輝,與以前似乎完全不是一個人。司鳳一直都是略帶憂鬱的,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這樣專注而且平靜,甚至喜悅地做一件事。看著他認真選草藥,細細訴說每一種藥草的作用,璇璣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失落。

  禹司鳳采了幾株藥草,細細拂去上面的泥,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一會,指著葉片上螺旋狀的花紋說道:「看,這種草就是普通的玉枝草。只有成熟之後,葉片上才會有螺旋花紋。」他說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去看璇璣,低聲道:「抱歉,你大概不感興趣。」

  璇璣急忙搖頭:「不!很好玩!你繼續說吧!」

  禹司鳳只是微微一笑,將那幾株藥草放進布袋裡,說道:「好了,回去。你滿臉是汗,一定疼得厲害吧?」他用手抹去她額頭上的冷汗,觸手只覺她的肌膚柔滑細膩,心中猛然一動,急忙又縮手。

  兩人頓時都有些無言。璇璣怔了半晌,才道:「司鳳,你還在怪我嗎?」

  他垂下眼睫,輕道:「不,我從來也未怪過你。」

  璇璣喃喃道:「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找你。去了離澤宮,大家都說你和柳大哥一起離開,誰也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裡。你這一年多,一直呆在西谷嗎?為什麼突然離開離澤宮?情人咒還沒解開,你怎麼就……」

  禹司鳳淡道:「這些也沒什麼好說的,先回去吧。」

  璇璣登時急了,「怎麼叫沒什麼好說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找了你快兩年,可不是來聽你說什麼不重要的!」

  禹司鳳忽然抬頭看著她,那目光,竟令她心中發顫,不由自主想退後。他低聲道:「第一,我並沒有叫你來找我;第二,我的事情,我不想多說。」

  他冷漠得簡直像一塊千年玄冰。璇璣知道他性子裡有一股冷酷的味道,但他對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如今他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突然用在她身上,幾乎要將她凍僵,從心口到喉嚨都在顫抖。

  禹司鳳看了她一會,又道:「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夜裡涼。」

  璇璣吸了一口氣,眼淚幾乎要出來,突然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禹司鳳回頭見她如此可憐模樣,心中登時軟了,快步走過去,柔聲道:「怎麼了?是傷口在疼?」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禹司鳳嘆道:「不能走路了嗎?說了讓你別逞強跟來的。」他攔腰將她小心抱起,冷不防她抬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胸前,還是一言不發。他默默站了一會,輕嘆一聲,說道:「璇璣……這樣很辛苦。」

  她哽咽道:「我、我更辛苦!」

  他胸前的衣裳很快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會熱一會冷。懷裡的少女是真實存在的,或許在他最隱秘的夢中,會夢見這樣的場景,她千山萬水尋覓過來,這樣抱著他,怎樣也不鬆手。但,夢是夢,現實是現實,她真的來了,他卻完全不知所措。

  真的沒有怪她嗎?他心裡若沒有恨,又怎會用言語的利刃刺傷她,然後再反過來刺傷自己。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她又愛又恨。恨她不懂愛,任性地留住他,又任性地看著他走,這會繼續任性地追上來。

  他的生命被她打擾得一塌糊塗,她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但她其實是殘酷的颶風,他退一步,她便前進一步,撕裂他全有的一切,不容他喘息。她會撕碎他,吞噬他,完完全全擁有他。

  禹司鳳沉默了很久,才扶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嘴唇涼涼印在她的額頭上,低聲道:「你為什麼要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