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6 章
卷六·我本琉璃·琉璃(一)

  璇璣離開的時候是惶惶不安的,她追上白帝,默默跟在他身後,腦子裡想的卻只有離開自己的那些夥伴。

  見天帝當然是他們此行最大的目的,可是如果他們事先知道,只有璇璣一個人能見到他,其餘的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還有被打成謀逆的,他們還會那麼急切而且充滿熱情地趕來嗎?

  褚磊說過,人在世上生活,每一件事都有規劃和預測。倘若順著規劃的足跡一直順暢地走下去,縱然平淡,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正如他們滿腔熱血地跑來崑崙山,行走的每一步卻都令他們感到悵然——但誰也不會因此而放棄。

  這條路是對還是錯,不走到最後是無人知道的。途中那麼多的人衝他們呼喝叫嚷,提醒他們已經走入歧途,再往下便是萬劫不復的入魔之道。那是一種欺騙,還是誘惑,璇璣已經不願意再想。

  既然已經選擇了一條路,便要昂首挺胸,一直走下去,走到盡頭為止——褚磊的話她一直記在心裡,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始終無法判斷怎樣才是對錯,為外界的聲色所擾,這樣的人,永遠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盡頭。

  對與錯,黑與白,永遠是對立的兩個面。她也一直在做選擇,這一條路是對還是錯。

  不走到最後,誰也不知答案。

  你可以說它是善者的固執,亦可以稱它為惡人的頑固,無論是那種,貫徹到底都是它們的真諦。

  除死無大事,璇璣心想。不由得豁然開朗起來,壓在身上那麼多的無形壓力,彷彿也變得輕鬆了。

  「將軍似乎想通了一個難題。」白帝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含笑,嚇了璇璣一跳。

  「呃?這個……也不是什麼……難題。」她瞪著白帝的背影,他空蕩蕩的左邊袖子隨風輕輕擺動,少年的背面,竟帶著一種蕭索。

  白帝下意識地撫摸著空空的左袖,放慢了腳步,輕道:「寡人已習慣只有一隻右手了。」

  璇璣心中有些驚訝,敢情他不是天生沒左手,而是被人砍掉的。當然,她自己也知道沒人天生就會沒有左手,更何況他是白帝,東方最崇高英明的帝王,有如晨星那般耀眼光輝,誰能把他的胳膊給砍掉?

  白帝緩緩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低聲說道:「不知將軍想通了什麼難題,寡人願聞其詳。」

  璇璣呆住,怔了半天才道:「不……我只是想,不知來崑崙山這一趟……不,或者說,我生下來到現在十八九年的日子,究竟是對是錯。」

  白帝笑道:「這問題卻難倒寡人了,對與錯,天也說不清楚,只在人心。將軍,重要的並不是結果,而是從過程中領略了什麼,你明白嗎?」

  璇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重要的是過程,並不是結果嗎?她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有歡笑,有淚水,有相聚,有別離,每一個經歷都是傾盡所有感情面對的,不知不覺中,她便長了這樣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較之曾經的懵懂無心,可謂是天翻地覆的差別了。

  這一次,她誠心實意地點了個頭,道:「的確如此。」

  白帝輕輕撫摸著空空的左袖,露出一個笑容,溫言道:「將軍果然變了不少,昔日的銳利鋒芒,都收斂了起來。寡人十分欣慰,天帝見了,也必然歡喜。」

  璇璣心中存了好大一個疑問,連忙問道:「可是……你現在這樣誇我,那為什麼又要給我定罪,說什麼……謀反?」

  白帝笑道:「你見了天帝自然就明白。」

  她急道:「等一下!可是我的那些同伴們……」

  「各人自有緣法,將軍不必過多操心。」

  白帝的身形飄飄忽忽,一晃眼便過了燦爛的花叢,白色的長衫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走得並不快,可璇璣卻發現自己要費力用跑的才能跟在他身後不被甩開,到後面竟越來越吃力。他這般穿花拂柳,像是一綹輕煙,沒有任何凝滯,自己卻跑得氣喘吁吁,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璇璣叫道:「等等!你、你別走那麼快!」

  話音一落,眨眼間,他白色的衫子便消失在花叢中,只留一個含笑的聲音:「將軍,你如今還是肉眼凡胎,人與神的距離,還得自己跨過。」

  璇璣急忙循著聲音追過去,遠遠地,卻見他還在前面慢悠悠地帶路。她咬了咬牙,飛快追上去,只覺無論自己如何拚命奔跑,距離他的背影還是留著四五丈的距離。這般又狂奔了不知多久,忽聽白帝在前方低聲道:「一顆琉璃心子,如何能生出神識來?昔日你犯下那等大罪,如今看來,竟沒有半點錯嗎?」

  他的話十分深奧,令人費解,璇璣眨了眨眼睛,只見前方空蕩蕩一片,哪裡還有白帝的身影!她頓時慌了,四處張望,卻見身處一座華美宮殿前,雪白的欄杆台階正在腳下,只要一抬腳就能上去。

  這裡會不會就是偏殿?

  她抱著僥倖的心理,快步攀上台階,那白玉欄杆千回百轉,繞了不知多少道,等終於找到大門,用力推開的時候,她只有癱在地上喘氣的份了。

  門後是一個寬廣的大殿,九根金柱錯雜排列,銀色的紗帳隨風舞動,帳後隱約有無數人影,焚香侍立,安安靜靜。璇璣倚在門上,怔怔打量著大殿裡的景緻,卻見正前方的盤龍金椅上空空的,並沒有人。

  看樣子是找錯地方了。她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殿內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編鐘,叮地一聲,清脆婉轉,緊跟著周圍的紗帳颯颯作響,從天而降,鋪天蓋地地撒了下來,一瞬間便將那龍椅層層遮住,再也看不見端倪。

  璇璣正猶豫間,只聽帳後傳來一個極柔和的聲音,喚她:「將軍,你要見孤?」

  她乍一聽那聲音,心中猶如打了個悶雷,震得眼前金星亂蹦——好熟悉的聲音!她分明聽過這聲音!不由自主令她敬畏的,真是久違了的聲音。

  彷彿直覺一般,她立即明白帳後的人就是天帝,當即快步上前,笨拙地單膝跪下,猶豫道:「天……參見天帝。」

  天帝柔聲道:「將軍不必多禮,請起。」

  璇璣惶惶然站了起來,先前仔細想過無數遍的見到天帝之後要說什麼做什麼,此刻竟然忘得乾乾淨淨,腦子裡空白一片,簡直成了傻子。

  天帝又道:「將軍下界歷劫未滿,此時闖入崑崙山要見孤,是有甚要緊之事?」

  璇璣喉頭一緊,唯唯諾諾,居然說不出話來。

  這樣可不行!她心中警覺,急忙在手心狠狠掐了一下,喚回迷離的心思,定了定神,滿肚子的話好像又跑了回來,她這才拱手道:「我……擅闖崑崙山是大罪,自己也明白,不敢求天帝寬恕。可是……有些事,我一定要來找您說清楚,否則再難心安。」

  「將軍請說。」

  璇璣低聲道:「您先前派人來捉拿我,我抗旨不遵……並非藐視天地,而是我自認並沒有謀反。無支祁的事,或許是我的錯,在天界眼裡,他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不應當與他接近,甚至說話。但我卻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是我朋友,與他交朋友,難道就等於謀反嗎?這個道理,我並不明白。」

  天帝「嗯」了一聲,淡道:「經查實,無支祁並非由你放出陰間,乃是金翅鳥禹司鳳與柳意歡犯下的罪行。」

  璇璣聽他提到禹司鳳,更是慌亂,急道:「不!他不是故意的!是有人逼著他們!」

  天帝輕輕笑了一聲,道:「將軍,孤問你一句,倘若孤要再次將無支祁關入無間地獄,禹司鳳柳意歡亭奴三人關押等候刑審,將軍是否打算再次忤逆天地,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什麼意思?!璇璣頓時警覺起來。他說再次!什麼再次?難道她以前真的做過什麼忤逆的事情?

  「將軍。」見她遲遲不說話,天帝便喚了她一聲。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他們都是我重要的人,指導了我這一生的道路。我也堅信他們不是壞人,倘若天帝真的要處罰他們,那麼無論多少次,我也會向您求情,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天帝的聲音似乎有了一些興趣,笑道:「哦?那倘若無論你如何求,孤也不答應呢?」

  璇璣心中煞氣頓現,漸漸將拳頭捏緊。他擺明是在威脅她……不,警告她!天界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自高自大地裁定著一切。他說她曾經犯下忤逆的重罪,所以被打入下界歷劫,一定是他們做的太過分了!否則曾經的她又怎麼會謀反?

  她臉色蒼白,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將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想了個透徹。

  天界為什麼要懲罰無支祁?那是因為他犯錯在先,偷了人家的神器,還殺了大批的神將。

  為什麼要抓走禹司鳳?因為他放走了無支祁。

  為什麼要挖出柳意歡的天眼?因為那是他偷走的,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紫狐為什麼會死?因為他們擅闖崑崙山,有錯在先的是他們,並不是天界。

  璇璣不禁淚盈餘眶,顫聲道:「倘若無論如何懇求,天帝也無法答應璇璣,那也是他們有錯在先,璇璣無話可說,唯有陪他們一起去黃泉路罷了。但璇璣絕無謀反之意!此等罪名強加於人,委實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