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八蛋開了槍。
阿棠不敢相信,但在那千萬分之一秒,他可以看見那黑黝黝的槍口,可以看見子彈擊發的槍火,可以看見那顆子彈旋轉疾射而出,朝鏡頭而來,朝他而來。
下一瞬,畫面驀地一黑,讓他的眼前也黑成一片。
有那麼一秒,他不能動作,無法呼吸,巨痛在胸中爆開,好似那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胸口。
誰在耳邊說了什麼,他聽不清,眼前閃過無數畫面,全是她。
你真的很變態耶。
你最好不要死在我床上。
你的胃是無底洞嗎?
她對他翻白眼,她在電話裡咕噥著,她在餐桌對面瞠目結舌的看著他。我也很想你……
她說,透過手機,羞怯的和他吐露思念。
她坐在床邊的大椅上照顧他,她在陽光下牽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在花圈中跳舞旋轉放聲大笑,她撐著那把黑傘,抬手撫著他的臉,柔情萬千的看著他,告訴他。
我想等你。
她一次又一次的傳簡訊給他,每一次,都是同一句話。
日日平安
金屬球從他指間滑落,重重摔落在地,每一記聲響都像鎯頭一樣,狠狠敲入他的心。
日——日——平——安——
她低頭翻看書籍,她躺在他的身邊,她伸出雙手擁抱他。
她穿著大白,在寒風中抬起頭來,對著他笑。
對他笑。
地板在他腳下晃動,黑暗吞噬了一切所有,他無法思考,只覺得痛,全身上下都痛到像是隨時要裂開一般。
嘿……阿棠……你還在嗎?
該不會……魏小滿……擊中……死了?
老天,真不敢相信我得處理這個……
耿念棠,注意聽,魏小滿沒死。
沒死?
這關鍵字,將他猛地從旋轉的黑暗中拉回了神智,看見阿震哥沒好氣的看著他,對著他彈手指。
「什麼?」
屠震見他回神,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直接開口對電腦下令。
「Red,重播槍擊畫面,分析彈道與擊發角度。」
螢幕瞬間重播方才的畫面,但這次多了幾條直線分析彈道方向與擊發角度,顯示了擊發與射入點,還很貼心的放了慢動作,並標示出她眼鏡上的鏡頭,和她應該所在的位置。
他在電腦跑完畫面之前,瞬間領悟了過來。
「他移動了槍口。」
那男人在開槍前偏了一下,只是幾不可見的偏了一點,但那一點點的移動,就足以造成極大的落差。
「對,只是發訊器被打壞了,所以才沒有畫面。」屠震擰眉看著他,說:「老天,如果她真的被子彈擊中,畫面依然會繼續傳送。我們失去眼鏡的畫面,只是因為那傢伙瞄準了她的眼鏡邊框,他特別瞄準了那裡,這傢伙知道我們在鏡架裡裝了東西,他知道我們在看,想讓我們以為她死了。」
「你怎能確定?」他很想相信他的說法,但那角度依然很近,靠得太近了,她還是有可能被子彈擊中。
屠震挑眉,這小子很少質疑他,但他可以瞭解他的恐懼,所以他拿出最大的耐性,吐出一句。
「Red,切到衛星畫面。」
電腦驀地一閃,切回衛星空拍畫面,鏡頭從上方再次拍攝現場。
他看見她倒在地上,那三個男人,兩個站著,一個蹲在她身邊看著她,是那個他媽的酤髏頭。
然後下一秒,她動了起來,抬起左手搗著左耳。
一顆心,驀地大力跳動起來。
骷髏頭起身走開,另外兩個男人朝她靠近,她飛快站了起來,對他們說了什麼,然後在他們靠近她之前,自己走回了那棟水泥建築。
從頭到尾,她的手一直搗著左耳,沒有放下來。
但她活著。
還活著。
他往後癱坐回椅子上,全身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騫然
上湧,他低下頭來,將腦袋壓在雙腿之間,遏止想吐的衝動。
就在這時,好像嫌事情不夠多似的,他還沒喘過氣來,電腦又突然傳出另一聲輕柔的聲響,嚇得他渾身一震,猛地抬頭,原以為她又出事,誰知卻聽到阿震哥罵了一句葬話,飛快敲打著鍵盤,電腦螢幕閃了又閃,害他差點以為這台讓他們窮到脫褲的超級電腦被人入侵,然後才發現那些畫面一直閃是阿震哥在操作電腦的關係。
他火速在其中一台螢幕裡找到剛剛那水泥建築,它被移出了主螢幕,縮小到了一旁,但整棟還好好的,空地上的武裝直升機也沒有起飛,到處一片平和,沒有任何異狀。
但阿震哥前方的那幾台螢幕裡就不是這回事了。
衝天的火光與濃煙充塞其中,無數的子彈、黝黑的匕首、飛灑的鮮血高速閃動著,即便他動態視力很好,那些畫面看起來也有些模糊,那高速旋轉晃動閃現的畫面讓他更加想吐,然後驀地,一切又再次消失。
屠震十指齊飛,試圖從衛星畫面去抓地面情況。
衛星畫面一幅又一幅的飛速閃過、切換,但那裡的森林太過茂密,除了偶而飛出林葉的空拍機,和那被炸藥炸出的驚人大洞,以及熊熊燃燒的林木和濃煙,他們什麼也看不到。
「他媽的現在又是怎麼回事?」見狀,他忍不住低啦追問。
屠震沒有理他,只是敲下鍵盤,聯絡人在遠方的老闆。「武哥,我們失去了霍香的訊號。」
聞言,耿念棠頸背寒毛直悚,一顆心如浸極地冰海之中。「阿萬呢?」韓武麒冷靜的聲音響起。
「我不知道阿萬人在哪。」屠震停了一秒,才啞聲道:「訊號消失前,霍香的發送器一度有傳送畫面,可能是誤觸打開的,她站在一個爆炸的大洞邊緣,我有看到她的手,我相當確定爆炸的不是她的獵物手環,但那些獵人在追殺她——」
說到這,他又一頓,才繼續道:「她動手了。」
shit!
阿棠聽了這才曉得方才阿震哥在試圖搜尋阿萬和霍香。
而最後那些畫面,是霍香手上的手錶傳出來的影像,那女人大開殺戒了,那幾乎表示,阿萬的情況不妙。
擴音器那頭的男人一陣沉默。
屠震深吸口氣,開口問:「要我通知屠勤和嵐姊,進去獵場把阿萬和霍香撤出來嗎?」
「你有霍香最後的位置嗎?」
「有。」
「小嵐和屠勤離她多遠?」
屠震微微一僵,才道:「二百公里,他們在安置上一批救出來的獵物。」
男人再沉默,電腦室裡的兩個人幾乎都像是能看見那男人臉上的苦笑了。他們人手不夠,遊戲的獵場不是只有澳洲這一個,紅眼的每一個人都在忙。
二百公里,嵐姊就算用飛的,趕到現場也只能去收屍了。
「不用麻煩嵐姊和勤哥了,等他們趕到,阿萬和霍香若還或者也也不會留在原地。」耿念棠站了起來,粗聲開口道:「我去吧,小滿在澳洲,就在那附近。」
「他們不一定會送她進這座獵場。」屠震抬眼,提醒他:「只要一入雨林,他們若改變路線,我們就無法追查,衛星無法拍攝雨林裡的情況。」
「他們一定會送她進去,從英國到澳洲要飛越半個地球,沒人會無聊到把一個歷史學家綁架到那麼遠才殺掉。」
冷靜下來之後,他腦袋轉得飛快,不斷在腦海裡重複方才那每一個畫面,快速審視她被綁架前後的每個細節,啞聲道:「那骷髏男是故意的,故意將她拉到空地裡,讓我們接收到畫面,他知道我們藏了發訊器在她的眼鏡鏡框裡,他想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就算暴露位址,也要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因為他們需要她,不希望我們再追著她跑。」
「小滿放在辦公室的紙箱裡都是那些銜尾蛇的圖騰。」他將視線從螢幕上那棟水泥建築拉回來,看著屠震,啞聲說:「她在幫她的指導教授研究那些圖騰,我認為她不知道她的指導教授在幹什麼,銜尾蛇的人在綁架她之前也不知道我們和她的關係,如果他們在這之前就知道她和我在一起,知道她的教授寄了資料給她,絕不會任由她把那些資料就這樣放在辦公室裡,就這樣用紙箱裝著,放在任何人都會看到的地方。」
過去這幾天,他一直想不透其中的蹊蹺,直到骷髏男搞了這一出,他才確定了這件事。
「他們不知道路德維格?海恩在利用她,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利用她,直到他們發現海恩做了什麼,才讓海恩去綁架她。他們掃瞄檢查了她的行李,找到了備用眼鏡裡的發訊器,或許還詢問了博物館的內鬼,所以才發現她有一個男朋友,才知道我的存在,我這幾個月幾乎參加了她所有的社交活動,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我的照片。」
「你認為她同時被海恩和你挑上,就只是巧合?」阿震問。「不是巧合。」他扯了下嘴角,道:「她被海恩看上是因為她在考古、歷史上的天分與才能,武哥和你選了她,不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海恩需要一個
歷史研究人員,我們也是。這一切不是巧合,她就只是不幸認識了海恩,剛好又認識了我,才會被牽連在其中,她就只是他媽的運氣不好而已——」
深吸口氣,他要自己冷靜下來,抬手耙過滿頭亂髮,粗聲道:「銜尾蛇的人會帶她去那裡是有原因的,我們至今發現的每一座獵場幾乎都是古蹟,我認為澳洲那裡也有,也許她從那些圖騰之中看出了什麼,所以他們才需要她。」
「我從來沒聽說過澳洲有什麼古文明。」屠震擰眉開口。「我也沒有。」耿念棠看著那聰明絕頂的男人,道:「但在阿波菲斯的神殿被發現前,也沒人知道它在那裡,就在撒哈拉沙漠底下。」
確實,屠震不能否認這件事。
「他們會帶她進去那座獵場,一定會。」他篤定的說著,然後對著那擴音器道:「武哥,我要去澳洲,我會找到阿萬和霍香,還有小滿。」
「你的假設可能是錯的。」韓武麒開口警告他:「你要知道,那裡可能就只是轉運魏小滿的中途點,等你飛到澳洲,她或許早就被轉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武哥的提醒,讓他心頭一緊,教恐懼又上心頭。
他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他也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空等。
他很清楚,紅眼的人手有多吃緊,之前他還可以一直坐在這邊試圖追蹤小怪獸的行蹤,是因為他們都覺得對她的安危有責任,是他們把她拖進這場渾水裡的。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阿萬失蹤,霍香失聯,其他每一個紅眼的人都在世界各地出生入死,他不可能繼續待在這裡看一切發生。「我知道。」
他抬眼盯著那台顯示著她走入的水泥建築的螢幕,深吸一口氣,道:「她會被帶去那裡是有原因的,如果我是對的,我會找到她,就算我錯了——」他嘴唇發乾,心跳飛快,喉緊聲啞的說:「如果我錯了,他們既然現在還沒殺她,短期內也不會馬上殺掉她,在他們利用完她之前都不會。」「阿震,屠鷹還在馬來西亞嗎?」韓武麒問。
屠震道:「對。」
「叫他撤出那裡,和阿棠到澳洲會合。」
武哥說完,切掉了通訊。
屠震聯絡二哥,留下訊息之後,才發現身旁那傢伙不知何時離開了,他從螢幕上看見那小子去了車庫,可菲也在那裡,及時在他騎車離開前,塞了一個超級大便當給他。
那女人剛剛八成在電腦室外面偷聽了好一陣子,才知道要飛奔去二樓裝那超級大便當。
小王八蛋這幾天少吃了幾碗飯,讓她擔心得整天在他耳邊碎念,唸到他耳朵都快長繭。
好像一餐只吃兩碗飯是有多不正常一樣——
好吧,對那小子來說,真的是很不正常。
不過,他知道這次阿棠會乖乖把那個超級大便當吃掉,吃得一乾二淨。現在他吃得下了。
魏小滿還活著。
她的耳朵在流血。
小滿可以感覺到左耳隱隱作痛。
被子彈擊中之後,她的左耳血流不止,即便她死命壓住,鮮血還是不斷從指縫中滲出。
回到她的牢房之後,有個男人拿了抗生素和碘酒給她。
沒有紗布、沒有剪刀,當然也沒有鏡子。
那牢房裡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不知道她的耳朵還剩多少,滿手的血因為開始凝固變得有些濃稠,讓觸覺變得遲頓,讓她的左耳摸起來就是一塊破碎的爛肉。
在那個當下,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覺得恐懼。
槍聲響起時,她以為她死定了,然後她覺得她一定是聾了,但那骷髏男走到她身邊和她說話,她聽不清,整個人像是被悶在水裡,然後聲音才開始傳入耳裡。
「你的男人以為你死了,被剛剛那槍打死了,沒有人會費心來救一個死人,特別是那男人從一開始就只是在利用你接近海恩,查探我們。如果我是你,我會乖乖合作,讓自己變得更有價值。」
她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有那麼幾秒完全反應不過來。
然後他起身走開,那兩個男人想靠近她,她飛快跳了起來,張嘴開口說她自己會走。
她搗著疼痛的耳朵,自己走回那間牢房,在他們給她碘酒和抗生素之後,自己利用飲水清洗了染血的耳朵,再用碘酒消毒,為了避免感染,她吃了那顆抗生素。
他們要她活著,腦袋清醒的活著。
一個死掉的歷史學家對他們沒有半點用處。
除了抗生素和碘酒,那些人還給了她一副全新的眼鏡。
她留在房間裡的大白,讓人割破翻開檢查,裡面的羽絨飛得到處都是,他們將它扔在地上,活像一隻被宰殺後剝了皮的兔子。
她蹲下身來,撿拾那件變得萬分扁平的大白,淚水驀地掉了下來。
這外套是外婆在她去美國唸書時送她的,她一直很小心的維護它,沒想到竟然最後會被人這樣破壞。
雖然它的毛都沒了,感覺上就只剩外面那層薄薄的纖維,她還是哭著將它收折好,將那薄薄的布料收得小小一包,塞到褲子口袋裡。
然後,有人送來了水和食物。
這一次,他們沒再下藥,當她冷靜下來,一口一口的把它們吃完之後,骷髏男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平板電腦。
「海恩用電腦分析了所有的可能性,他失敗了。」他冷冷的看著她,說:「現在,證明你比海恩更有活下去的價值。」
小滿看著眼前那恐怖的男人,接過那台平板電腦。
螢幕上是一幅森林的衛星地圖,她認得這個地方,是她找到的那個殘缺座標。
忽然間,她確定她人在澳洲,就在這座標附近。
座標數字有缺,意思是這附近方圓一百多公里範圍內都有可能,更糟的是,這一百多公里全是無人的荒郊野外、深山野嶺,最近的城市離這裡有幾十公里遠,那還是說如果她待著的這座水泥建築是中心點的話,如果更偏深山,上百公里都有可能,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怎麼會以為她來這裡會有機會活下去。
地圖被分成了九塊,每一塊上頭都放著一個資料夾,她點開來看,發現裡面全是照片,這座澳洲森林裡的照片。
她快速的滑過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尋找所有的可能性,緊張讓手心再次汗濕。
「我需要時間。」她頭也不抬的啞聲開口。
骷髏男看著她,冷聲道:「你有一個小時。」
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她忍住咒駡他的衝動,把時間省下來尋找線索。
海恩真的盡力了,他試過所有的可能,他利用衛星成像光譜儀拍攝了大量的奈米級高光譜影像,清楚的辨識了每一座山頭,每一處峽谷,每一條河流,所有的森林與沼澤,這科技非常先進,甚至能辨識地質、礦物、森林樹種。
每一處看起來有可能埋著古蹟神殿的地方,他都找過,他甚至派人在那茂密的雨林裡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帶著金屬探測器,走遍了雨林裡每一寸土地,但只找到幾架二戰掉落的日本軍機,一座廢棄的煤礦小鎮,一堆被人遺棄的機器,還有不知何年何月迷失山林死在其中的登山客。
電腦上顯示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忽然間,她知道她不能只看這些細節,細節是沒用的,就算之前有人留下什麼記號,也都被那些無止境的藤蔓演沒了。
她閉上眼,撫著額,懷疑自己這次真的會死在這裡。
骷髏男說阿棠在利用她,而且他以為她死了。
她不知道那傢伙說的是真是假,但她很清楚自己再找不到線索,證明她有那個價值,她就真的死定——
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死定了。
男人帶笑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教她心頭一緊。
不過我家老頭把我踹到海裡時,教會了我一件事。
她記得那天夜裡,他和她躺在床上閒聊,她撫著他胸腹上被鱷魚咬的傷疤,好奇的問。
什麼事?
他躺在床上看著她,露齒一笑。
只有當我真的放棄時,我才真的死定了。
他抓住她的手,拉到嘴邊親吻。
我爸教我不要放棄,不放棄,就有希望。
噢,還有,如果我不要那麼害怕,冷靜一點,就會發現其實他踹我下海時,也扔了救生圈下來,就在我手邊,只是我太驚慌了,所以根本沒注意到。
他笑看著她說。
從此之後,我遇到事情一定先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看看旁邊是不是有我的救生圈。
小滿睜開眼看看旁邊,然後因為自己這個愚蠢的動作含淚苦笑。
這裡沒有任何可以讓她利用的東西,她醒來時就檢查過了,這裡所有東西都是被固定在地上的,唯一能移動的東西,是那瓶碘酒和床上的床單。
碘酒是用塑膠瓶裝的,沒有任何傷害性,至於床單,她伸手去拉它——一個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她停下動作,看著床單上像山脈一般的皺褶,看著那像山谷一樣的凹陷,看著那個剛剛被她一拉就消失的床單山脈和峽谷。
忽然間,小滿想起一件事,匆匆把視線拉回眼前的螢幕,關掉了資料夾,看著那個可以縱觀全域的衛星地圖。
一萬年前的氣候和現在不一樣,當時全球各地都很潮濕多雨,那表示有些地方當時可能是湖泊與沼澤,根本不能居住。
因為人總是傍水而居,所以海恩之前找的地方,大多是在河流附近。
但是如果當時常常降雨,河流一定比現在要大、要寬,河道也有可能因這一萬年的氣候而改變。
她叫出地形圖,把所有太低的地形全都拿色塊遮住。
那改變了許多事。
她針對那些地區的照片檢查再檢查,剔除所有不可能的地點,再標出幾個可能的地點。
骷髏男在這時走了進來,她鎮定的把平板遞給他。
「我需要到這些現場,才能確定剩下的事。」
骷髏男接過平板,在看到她圈起來的地點時,擰起了眉。
「這些地方什麼都沒有,而且離水源很遠。」
「離現在的水源很遠。」她指著其中一處地點,道:「山谷這裡的照片,顯示這裡以前有條河,但乾枯了。這條河的上游是廢棄的礦坑,對吧?礦區裡的人以前一定曾經為了取水,炸山改變過河道。否則山谷的這邊地勢較低,水應該會往這裡聚集,而不是礦區那邊。」
骷髏男一愣。「就算如此,你標出的地點離原來的河道也有一段距離,太遠了。」
「當時的氣候和現在不一樣。」她再次提醒他:「雨水比現在還要多,你們之前找的地方,在當年都是湖泊或沼澤地,根本不可能蓋地下神殿。雨下太大造成土石流山崩是很正常的事,現在的河道不一定就是當年的河道,經過那麼多年時間,山川是會移位的。」
骷髏男聞言,抬眼看她,半晌,才道。「你最好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說完,他彈了下手指。
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帶著她從另一扇門離開了那裡,直接走進了森林之中。
當她離開那棟水泥建築時,天還是亮的,但在那茂密的森林裡,她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在進入森林深處前,她看見七八個全副武裝的迷彩男,他們頭戴鋼盔,腳踏長靴,臉上還戴著像小型望遠鏡的東西?,後來她才發現那些是夜視鏡。
那可惡的骷髏男也在其中,身上的裝備一樣不缺。
他是這些人的頭頭,所有人都聽他指令。
進入森林之後,天色越來越暗,然後最後一絲天光也完全消失,有好幾次她因為視線不清跌倒在地,引起幾聲不滿的輕哼和嘲笑、咒駡。
在她第五次摔倒之後,骷髏男受不了她的笨拙,給了她一副夜視鏡。那讓情況改善了一些,但那個晚上,她還是摔倒了十幾次,將她的膝蓋和雙手都磨掉幾層皮。
經過彷彿無止境的急行軍之後,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她看見自己身在一處營地。
墨綠色的帳篷,更多的男人,更多的槍枝。
那些男人在發現她時,紛紛騷動起來,有個人還抬起雙手,擺動髖部,對她比出了淫穢的動作,引起一陣邪惡的淫笑,不過沒有人主動靠近她。
她被骷髏男關進了帳篷裡,她很累,卻不敢睡覺,害怕有人會闖進來。
她聽到有人在問,她是不是給他們的獎品?
這個問題引發了另一陣低級的笑聲。
她沒有聽到骷髏男的回答,她忙著找防身的武器,但這該死的帳篷裡什麼都沒有,她只能曲膝環抱著自己,驚恐的瞪著門口那看起來一點也不保險的拉鍊。
林葉的陰影在帳篷上緩緩輕移,那些男人們在周圍走來走去,讓她心驚膽顫的,每當她因為太累打起瞌睡,就會再次被那些聲音驚醒。
就這樣,她恐懼的度過了幾個小時。
中午時,骷髏男給了她超難吃的乾糧和水,還有更多的抗生素,然後又拖著她走了七八個小時,到了第二個營區,那裡有著更多的男人,更多的武裝。
因為疲倦,她連害怕都沒有力氣,一進帳篷,吃完麵包,喝完水,她幾乎瞬間就睡著了。
半夜她睡到一半,有個男人爬到了她身上,試圖脫她的褲子,她驚醒過來,又踢又端又尖叫,死命的掙紮著,但她的力氣太小,那王八蛋抬手揍了她一拳,然後又一拳。
她倒地不起,感覺自己的上衣被扯了開來,她想伸手推開他、抬腳踹開他,卻抬不起手腳。
恍惚中,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被拖到了帳篷外,有些男人就站在旁邊看,臉上掛著邪惡的笑容,嘴裡說著淫穢的字句,有幾個也伸手解開了褲頭。那些傢伙,看起來就像妖魔鬼怪。
就在那噁心的像夥,再一次伸手脫她褲子時,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神智不清的看著那男人睜大了眼,額頭上多了一個血洞。
下一秒,那被爆頭的傢伙毫無預警的倒在她身上。
周圍的男人騷動了起來,連聲咒駡地舉槍對著那個開槍的傢伙。
「Fuck!你做什麼?」
「史卡利說過,她不是獎品。」
小滿驚慌失措的奮力推開身上那被爆頭的像夥,抬頭就看見一個包著黑布頭巾,把臉也用油彩塗黑的男人杵在眼前。
他拿著一把手槍,姿態輕鬆的站在那裡,像是完全不在乎有十來把手槍正對著他似的。
「她不是獎品,史卡利要她在這裡,是有原因的。他給她抗生素、食物和水,是為了要讓她活下去。等他回來,發現她死了,或瘋了,你們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這句話,讓現場所有人一凜,有幾個人放下了槍。
但還是有幾個仍舉槍對著他,其中一個人不死心的怒目低咆。
「只是他媽的讓老子爽一下,有什麼不可以?」
頭巾男挑眉,道:「沒什麼不可以,只要你確定你爽完之後,還有命留下。遊戲的規則,可不是我們在訂的。」
此話一出,憤怒的咒駡聲紛紛響起,但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槍。
人群慢慢散開,那把臉塗黑的頭巾男走到她面前,冷聲道:「把你的衣服穿好,回帳去。」
她看著他,看見他左眼也有著像蛇一般的瞳孔。
緊抓著被扯開的襯衫,小滿搖搖晃晃的爬站起身,手腳並用的跑回了帳篷裡。
看著那個女人倉皇逃走的背影,男人冷笑一聲,低聲道。「好了,她活下來了,我希望你贏了更多的賭金。」
左眼前方出現兩個電腦字。
是的。
男人轉身走開,另一行字跳了出來。
謝謝你。
這句感謝,讓他無言。
他舉步繼續往前走,離開了營區,藏身到樹林裡。若不是接到指令,他不會去多管閒事,在這鬼地方,每個人都自顧不暇。
「那個女人是誰?」坐在樹上,看著那明亮的營區和那些蠢得以為待在營區裡就不會有事的白痴,他忍不住開口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無聊。
他瞪著那串字,擰起了眉頭,然後閉上了眼。
槍擊聲不斷響起。
小滿蜷縮在帳篷裡,緊搗著嘴,全身止不住的顫抖著。
她被綁架到這座森林,已經好幾天了,這些天她被拉到一個又一個她標出的地點,檢查那些可能隱藏神殿的地區,但是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她唯一的發現,就是這裡根本是座殺戮戰場,是個可怕的無間地獄。
她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那麼多的屍體。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那些在森林裡戰鬥的人始終在別的方向、其他地區,每天她前往的地方,除了押著她的這群可怕男人,她從來沒有遇過其他的活人。
但她知道有其他人,就在附近,互相殘殺,或獵殺彼此。
一路上她到處都能看見死掉的人,斷肢殘骸在這座雨林裡到處都是,她踩到過好幾顆彈般,還看見好幾個彈炸出來的大洞。
她沒真的看過那些槍戰,但她聽得到那些密集的槍擊聲和爆炸聲,到了夜裡,那些聲音更加鮮明,每每讓她嚇得心驚膽顫。
她已經幾天沒睡覺了。
自從那次被人從帳篷裡拖出去,她就再也不敢真的闔眼。
每天晚上睡覺時,她一定把之前塞在口袋中變得超扁的大白再次拿出來穿上,那些人雖然將它從裡面割破,掏出了羽毛,但它勉強還是能穿,即便穿著它,讓她常常熱得渾身冒汗,她還是把它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的穿著,不敢輕易將它脫下來。
多一層,是一層。
她很清楚雖然是在骷髏男的管轄下,那些人也會突如其來的殺死彼此,毫無理由、沒有原因,旁邊的人看到了,也完全無動於衷,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好像有人在身邊被爆頭,是很正常的事。
她很快就發現,骷髏男並不能真正控制那些人,尤其是那些左眼像蛇一樣的傢伙,她隨時可能被他們拖到一旁先姦後殺,有些人看著她的樣子越來越可怕,好像他們已經八輩子沒看過女人。
沒有真的休息到讓她的腦袋越來越不清楚,發炎的傷口無法好好癒合,她很清楚自己在發燒,她也很清楚情況正在惡化。
這天晚上,東邊那裡的森林不知怎地失了火,衝天的火光將夜空都照亮。爆炸聲整個晚上轟隆作響,小滿驚慌不已,聽見外面男人們的大聲咒駡,聽見骷顱男在接二連三的爆炸聲中,憤怒的咆哮。
「你他媽的不能讓那些玩家轟炸那裡!那地方是最有可能的地點之一!」
「什麼叫你沒有?你當我是白痴嗎?這麼大的爆炸不是那些獵人會是誰搞出來的?所有的獵人都跑去了!他媽的每一個都去了!」
「要是他們毀了那座神殿,你最好希望上面的人不會曉得是你開啟了轟炸許可權!立刻把他們撤離那裡,把所有他媽的獵人全都撤走!什麼叫你辦不到?!
那東西要是毀了,我發誓會親自挖出你的——」
他的咆哮威脅還未說完,槍聲突然響起,這一次,那聲音聽起來好近,像是就在眼前。
忽地,一顆子彈擊中了帳篷,打在她的腳邊,嚇得她連忙縮腳。
骷髏男不再在她的帳篷外面咒駡,只是咆哮著要其他手下一起開槍回擊。
小滿慢了半拍才意識到這處營區被人攻擊了,而且那些左眼怪怪的男人們都不在營區裡,他們不在這裡,跑去其中一處她標出的區域了,剩下的那些黑衣制服男全忙著在反擊不知從哪跑來的攻擊。
她應該要趁機逃跑。
就是現在。
這些人是瘋子,她很清楚不管他們在做什麼,都不會只是為了找到這些神殿古蹟而已,他們是為了收集神殿裡的東西。她知道自己不能留在這裡,她盡力拖延了時間,想找到機會逃跑,現在這就是她的機會。
她知道自己不能從帳篷的門口出去,就算沒人守在門口,也不會離得太遠。但那天差點被強暴之後,她在路上跌倒時,撿了一顆銳利的石頭,後來又從一具屍體身上偷拿了一把匕首。
她飛快抽出藏在衣服裡的匕首,割破帳篷後方連結地面的那個部分,從那邊鑽了出去。
帳篷外,火光連天,到處都有子彈在飛。
很不幸的,她跑得真的很慢,而且她真的是個運動白痴,她懷疑自己能活著跑完一百公尺而不跌倒。
或許逃跑不是個好主意。
這念頭才閃過,忽然間,另一陣爆炸再次響起。
這爆炸極為猛烈,讓地動山搖,她被震得幾乎站不住腳,看見東方的天空完全亮了起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在那好似天崩地裂的一秒鐘,連槍聲都停了,每一個人都在看那衝天的火光。
此時不走,她就真的太蠢了。
小滿鼓起勇氣,藉著帳篷的陰影跑了出去,誰知道她才跑沒幾公尺,就看見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是那個頭巾男,他舉起手槍,指著她。
她嚇得停下腳步,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狀,那男人卻還是開了槍。
小滿驚恐的看著子彈朝她而來,她以為自己會被打中,那顆子彈卻從她右肩上方削了過去。
後面傳來重物倒地聲,她匆匆回頭,看見另一個男人倒在地上。
她錯愕地回過頭來,看見頭巾男已來到眼前,從她身邊竄過,卻抬起了右手掌心對著她。
滿天的火光,照亮了他掌心上用鮮血寫下的英文字。
RUN
她驚訝萬分,卻不敢多想,只能拔腿就跑。
槍聲一響再響,她不敢回頭,一路往前飛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心不讓自己跌倒,最後卻還是失足滾落了山坡,撞到了她的腦袋,昏迷過去。
頭巾男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這麼的笨拙。
那個女人跑得有夠慢,而且最後還摔落了山谷,他不知道她死了沒,他沒有多看一眼,他不讓自己特別注意她,不讓視線焦距對著她,只讓自己看著眼前的其他獵人。
當那群獵物弄出那巨大火圈之後,他就沒繼續留在那裡。
那些獵物裡有高手,他方才和其中一位T背男交手,沒佔到丁點便宜,那傢伙甚至讓他損失了一把槍。
頭上有天價賞金的女獵物更不是簡單的角色,更別提和她同行的不明男人。
那幾個人,很明顯是一道的。
他知道那些獵物在聚集,八成是那T背男搞的鬼,現在那位把半數獵人嚇得半死的女獵物和她的同伴也在那裡,系統更十倍提高了在她腦袋上的獎金。幾乎所有的獵人都跑去了,就像蒼蠅看到大便一樣的興奮。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更別提,他們這些獵人只是玩家利用炸彈控制的傀儡。
玩家要他們往東,沒人敢往西去。
但是,操縱他的玩家雖然對那女獵物很好奇,卻並不執著。
他的玩家,比較好奇身為遊戲系統人員的史卡利在搞什麼鬼。
這幾個獵人的玩家也是。
所以他回到這個營區,卻好死不死遇到這女人超白痴的越獄大逃亡。他應該讓她死了算了,但他只是解決了眼前的其他獵人,增加那操縱他的玩家賺到的獎金。
守衛護送史卡利,可以換取醫療優先權,還可以賺錢,所以他的玩家才會讓他來做這件事。
等級不到的玩家和獵人,還收不到這條資訊。
他看著前方仍在熱戰的營區,把染滿雙手的鮮血擦掉,等著玩家要他上前幫忙,或去查看那逃跑的女人,卻沒等到命令。
營區裡最後一盞燈光被人打滅,但東方的天空依然燒得熱紅。
他轉身走開。
經過那女人摔落的山坡時,他沒有轉頭去看,能不能活下去,是她的命。
你要去哪裡?
左眼再次跳出一排字。
他眼也不眨的開口回答。
「我是獵人,我需要狩獵能得分的獵物。」
這個女人不是獵物,也不是獎品。
他頭也不回的往那燃燒的天空走去。
當他再次來到那些獵物聚集地之後,他看見火圈裡的小山丘被炸塌了,附近樹林的火光依然熊熊燃燒著,將天空照亮。
有些獵人冒險爬上了半塌的山丘,但他懷疑他們能在其中找到什麼。
他抬起頭,看見幾架空拍機。
他小心的待在鏡頭之外,然後注意到有一架空拍機掉了頭,單獨飛往相反的方向。
他從樹上跟著那架空拍機,沒多久就看見克萊兒和那些以為和她結盟就可以獲得保障的傻蛋們。
闇影殺手沒有心。
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江湖道義。
那女人和她的結盟者抓到了一個少年,少年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高鼻大嘴,還有一頭微卷的黑髮,看起來像印度人。
印度少年被揍得鼻青臉腫,克萊兒讓他跪在地上,高舉雙手抱著腦袋,他可以看見那傢伙的手上戴著一隻獵物手環。
有趣的是,整點剛過不久,他卻沒在系統通報上看見這少年的資料。
就像那名頭號女獵物過去那幾天一樣。
這激起了他的興趣。
這少年手上一定有裝置可以攔截訊號。
你必須得到那男孩。
一排字出現在左邊的視角。
幾乎在同時,T背男和另外一個男人,還有那頭號女獵物出現了。
克萊兒拿槍指著那印度少年,對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女獵物試圖上前,被她身邊的男人握住了手。
T背男舉起雙手,嘻皮笑臉的張嘴說話。
救他!
他舉槍,瞄準,開槍。
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克萊兒的手槍,那女獵物閃電一般沖上前去,T背男和另一個男人擊倒了其他蠢蛋,他們確實身手高強,T背男沒有因此漏掉開槍的他,那傢伙幾乎在第一時間轉頭和他對到了眼,用最快的速度打倒蠢蛋三號之後,那男人頭也不回的朝他衝了過來。
他轉身跳下樹,落地後開始奔跑。
T背男緊追在後,即便在叢林裡依然速度飛快,他真的有幾次差點被那傢伙逮到,但他佔了地利之便,而且那男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活逮他,所以沒有一次真的直接對他開槍。
他將他引到了那白痴女人摔落的山坡地。
那女人沒死,她醒了過來,滿地摸索著她掉落的眼鏡。
T背男看見了她的動靜,如他所料的被吸引了注意。
他回身舉槍,在那T背男的注視下,瞄準那位找到「眼鏡,正試圖把它戴回臉上的女人。
T背男瞪著他,咒駡一聲,放棄追逐他,瞬間改變方向,轉而衝下山坡,選擇拯救那個運動白痴。
他扣下扳機,子彈從槍口疾射而出,穿越林葉。
在那千鈞一髮之際,T背男撲倒了那才剛爬起來的傻瓜學者,帶著她滾落更深的山坡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