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姊,不是我厲害,這事分明就是旁觀者清。」

人在西雅圖的錢莫愁正窩在一件喀什米爾披肩裡,坐在三十七樓的窗邊,和姊姊通視訊電話。

「沒錯,妳說得對。妳自己也是做創意的人,很難不被冷昊那種有才華的人吸引,加上他又對妳另眼相待,誰不喜歡這種感覺呢?」錢莫愁喝了一口熱可可,看著姊姊在另一端又叫又跳的樣子。

「總之,問清楚許梅梅的事就沒錯了。」錢莫愁見姊姊點頭,她這才放心,閒聊似地問道:「台灣的天氣怎麼樣?」

西雅圖的十月雖然還有十度左右,但是體質向來偏寒的她已經凍得像根大冰棍,不過關德雷顯然很喜歡為了取暖而鑽到他懷裡的她。

她到西雅圖已經一週,其間除了兩天出去吃飯,兩天逛了著名的觀光景點,代表到此一遊之外,其他時間她獨自一人都待在家裡。因為關德雷近來有幾場必須參與的客戶會議,沒法子經常陪她。

幸好,她是真的很能自得其樂。沒事寫寫稿,沒事在他大到不行、高級得像飯店的家裡,玩一下電動窗簾的遙控器,沒事參觀了下他那間蒐集了整牆光碟的書房,時間過得頗快。

只是,他至今仍避而不提李爾為什麼反對她一事,總讓她不自覺地皺眉,沒法子真正安心。

「……什麼?妳問我的快樂提案嗎?已經打勾幾項了……」一、放開心胸,每天至少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二、每天都要微笑。三、不排斥與人互動……

錢莫愁和姊姊就這麼瞎聊著,直到姊姊的眼皮呈現半閉狀態為止。

「好了,快點去睡覺吧。睡飽了才能朝冷昊進攻啊,我們改天再聊。」

錢莫愁切斷通訊,順手開了信箱收E-MAIL。

回覆了編輯的信,討論了下一本檔期和上本稿子需要修改地方。錢莫愁真是覺得這間出版社和這個編輯,一定是從「善良星球」移民過來的。

否則哪有編輯要作者不用管賣量,只要盡情寫她想寫的故事,不管有多冷門,出版社都會全力支持她的夢想實踐?她真的是上輩子燒了很多好香吧。

錢莫愁關上筆電,嘴饞地漫步進廚房,拉開櫃子巡視著關德雷為她準備的泡麵。他寵她,什麼種類的泡麵都替她備來,只給她一句——「別吃到讓我擔心。」

關德雷上輩子八成欠了她很多錢,這輩子來還債的。

哪天她就露一手廚藝感恩,保證讓他驚豔到永生難忘!

「底你的心肝內,是不是還有我的存在。永遠攏底等,有時陣嘛會不甘願。想講要作夥飛,去一個心中美麗的所在。所有的一切,攏總尬你放作夥。希望你會當了解……」

錢莫愁笑哼著歌,等到她沖完泡麵之後,她才怔怔地發現自己正在唱〈無眠〉。以前光是想到這首歌,她的胸口就會抽疼,現在居然不自覺地哼唱著,關德雷真的改變了她。

她再也不會被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再也不是那個連陌生的關德雷一看到就知道她過得愁雲慘霧的女人。

「關博文,謝謝你曾經愛過我,我會好好過日子的。無論你現在在哪個世界,我都祝福你,也感謝你讓我覺得自己值得人愛。」錢莫愁在心裡說。

鈴鈴鈴……

關德雷家裡的電話響起,嚇了她一跳。

她沒去接,因為他說過電話會轉接到答錄機。

「喂,德雷嗎?我是爸爸。剛才李爾打電話給我,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怎麼沒開手機呢?你在家裡嗎?總之,你離那個錢莫愁遠一點!」電話被重重地掛斷。

錢莫愁震驚到說不出話,她皺眉瞪著答錄機。

關德雷的爸爸怎麼會這麼反對她,他連見都沒見過她啊。

李爾對關德雷的爸爸說了什麼?他當真是因為愛不到關德雷,所以想要阻止他們的幸福?

這些疑問快把她逼瘋,她胡亂吞下一碗泡麵後,飛撲回電腦邊,打開檔案,催眠式地把自己沈進故事裡。

因此,當關德雷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她全心全意地工作的模樣。

「寫得這麼認真?」他笑著把她抱入懷裡,親吻了下她的唇。「又偷吃泡麵——肉骨茶口味?」

「是。」她回頭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然後捧著他的臉,定定望著他的眼說:「你爸爸在答錄機裡留言。」

關德雷在瞬間僵直,驀地抓住她的手,黑眸凜然地逼向她。

「他說了什麼?」他問。

「叫你離我遠一點。」她說。

關德雷咬緊牙根,額間與頸間的青筋同時暴現。

錢莫愁不知自己怎麼有法子在他快要捏碎她手掌的同時,還能冷靜地站在原地。或者,她已經驚慌到做不出其他反應了,所以只好故作輕鬆地抽回手,拍拍他的肩膀說:「我下最後通牒嘍,你有沒有什麼事想跟我說?」

關德雷看著她體諒的眼眸,他霍然轉過身,一拳捶向牆壁。

他把額頭抵在牆壁上,呼吸沈重且急促地說道:「該死的……」

他的舉動讓錢莫愁的心頓時沈到谷底,但她沒有離開,且從他身後抱住他,將臉龐偎在他的後背。

「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我們再聊。」錢莫愁說。

關德雷霍然轉身擁她入懷,他將臉龐埋入她的髮間,悶聲說道:「不要離開我。」

「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就把我的護照也帶進去洗澡吧。」

錢莫愁玩笑地說道,可臉上卻沒有一丁點的笑意。她避開他的眼,將他推進主臥,替他關上門。

她強迫自己坐到窗邊,花了十分鐘做深呼吸,讓緊繃的肩頸慢慢放鬆下來。

「不會有事的。家人反對、門不當戶不對這種事,幾千年來已經不知道演過多少回了,怕什麼呢?」

她走進離她最近的客房,因為那裡還有一套衛浴,她想上洗手間。

當她從洗手間走出來時,不自覺地朝房間裡多看了一眼。深深淺淺的藍,看起來就是男生的房間。

她看了一眼書櫃,都是攝影及繪畫的書本。

她看見一本「GUY BOURDIN」的攝影集,隨手取了出來。

她剛開始寫作時,曾經拿這位攝影師擅長病態及頹廢的作品來幫助自己進入寫作情境。之前,還曾經送過一本給關博文。

錢莫愁抽出攝影集,看見幾張薄薄的紙從裡頭掉了出來。

她正打算彎身下去撿時,濕著頭髮的關德雷走到了門口。

「妳在做什麼!」他大吼出聲。

錢莫愁嚇了一跳,不是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是因為他狂亂的眼神。

「誰讓妳亂動裡頭的書!」關德雷很快地撿起落在地上的那幾張紙,放到身後。

錢莫愁挺直背脊,黑眸直勾勾地看進他的眼裡。

「抱歉,是你之前叫我把這裡當成自己家的。如果這些東西很珍貴,你應該事先告訴我。」她說。

關德雷僵立在原地,喉結不停地起伏著。好一會兒後,他才嗄聲說道:「抱歉,我爸爸的事情讓我心情很糟。」

所以,就連我拿本書都會發飆?錢莫愁皺了下眉,第一次開始覺得害怕。因為這事實在不對勁。

「放輕鬆一點,否則我會以為你是傳說中的藍鬍子,而這裡是藍鬍子不能打開的秘密房間。」她故意語氣輕鬆地說道,目光朝關德雷拿在手裡的紙看去一眼。

關德雷抿了下嘴角,沒有笑。

錢莫愁舉起手上的攝影集,努力維持笑臉問道:「我可以借這本嗎?」

「可以。」

「那我可以看你手中的紙嗎?」她問。

他愣了一下,勉強地說:「那只是我年輕時畫的一些東西。」

「我要看!」她鬆了口氣,眼睛一亮,立刻撲到他的面前。「你害羞嗎?放心,我是繪畫白癡,你讓我看,只會得到很多讚美。」

「等我做好心理準備之後,我就會讓妳看。」他依然將畫放在身後,臉色依然嚴峻。

「不然,我們打個商量。你把圖畫給我看,我就——」她清清喉嚨,踮起腳尖盡可能地把臉湊到他面前。「嫁給你。」

關德雷頓時定格,不知做何反應。

錢莫愁沒想到她隨口一扯,還真唬到他,她見機不可失,立刻倏地抽過他身後那張紙。

「哈,畫得不錯嘛……」她直覺要稱讚,可才看一眼她就說不出任何話了。

這些畫,她很熟悉。

畫裡的人是她——是關博文畫的她。

以前關博文追求她時,每天都要畫一張圖給她的。

錢莫愁面無血色地看著那些圖,看著上頭關博文的英文姓名縮寫。

她緩緩抬頭,看見臉色慘白的關德雷,她困難地張開唇,聲音乾澀地像被刀刮過一樣地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關博文是我的弟弟。」關德雷啞聲說道。

錢莫愁的臉龐唰地失去所有血色,血液在瞬間冰凍,畫紙從她手裡飄離,落到地上。她困難地後退一步,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往後退,直到她的後背貼到牆壁,無法再退為止。

她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聽見自己用牙齒打顫的聲音問道:「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是。」關德雷握住她冷如冰的手,急切地想解釋一切。「對不起,我應該早就告訴妳的……」

她抽回手,打斷他的話。

「和我在『聽海』咖啡見面是你的計劃?」

她幽幽黑眸若冰,看得他一陣心寒。他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她卻將手藏到身後,別開臉,不看他。

「我只是想親眼看妳過得好不好。」他啞聲說道。

「你派人跟蹤過我?」

「對。」

「多久?為什麼?」她以為自己的話會咄咄逼人,誰知道說出口的聲音卻只是啜泣般顫抖的聲音。

「我認為關博文仍然惦記著妳,所以會定期到他墳前把妳的資料唸給他聽。」

「所以,你派人跟蹤了我三年。我經常覺得有人在看我,也不是錯覺。」她苦笑地說道。

「抱歉,他們造成了妳的困擾。我遇見妳之後,就已經讓他們停止跟蹤妳。」他捧住她的臉龐,要她看著他。

她眼也不瞬地看著他,雪白小臉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神情。事實上,她冷靜得讓他感到不安。

關德雷將她拽入懷裡,緊緊地箝著,嗄聲說道:「如果我能不喜歡上妳,一切會容易許多。不要推開我,給我們一個機會。」

「我怎麼給你機會?我們之間的一切居然是建立在欺騙上。難怪,你那麼懂我、難怪你對我那麼好、難怪你說過『你只希望我幸福』……」

錢莫愁聽見自己的笑聲飄在空中,卻笑得好悲涼、笑到她驀地摀住耳朵,不敢再聽。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只是不想妳再為了關博文的事而虛度自己的生命,但我後來愛上了妳——」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還有你該死的愛!」錢莫愁突然大叫出聲,手腳並用地起身,拚了命地想衝離開他。

「聽我說!」關德雷扣住她的腰,不讓她離開。

「放開我!」錢莫愁推不開他,發狠似地在他的手臂上又抓又打。

「不放!這輩子都不放!」關德雷語氣堅定地說。

「為什麼不放?是想代替你弟弟來保護我?還是為了完成他的遺志,無論如何都要得到我?我究竟欠了你們家什麼!」她叫到喉嚨刺痛,痛苦地低喘了起來。

「我愛妳。」他擁著她,心疼地撫著她的後背,無數親吻落在她的頭頂。

「我不相信騙子的話。」她用盡力氣死命抗拒著,不給他靠近的機會。

「妳以為我想這樣嗎?我一開始甚至是無法原諒妳的!」關德雷捧住她的臉,對著她大吼出聲。

錢莫愁停止所有掙扎,像個破布娃娃一樣由他掌控著身子。

「一開始調查妳,是想知道博文為什麼會鍾情於妳。等到傷痛過去,我開始恢復理智,知道不是妳的錯之後,我已經習慣了妳的身影。我開始想知道妳為什麼願意為他放棄妳該有的彩色生活,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能那樣愛著他……」他急切地說道,只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一絲的釋懷。「後來,當我明白妳並不愛他,壓垮妳的只是內疚時,我高興卻又不安。因為我知道妳不會原諒我的欺騙。即使這樣的欺騙是因為情不自禁……」

「夠了。」錢莫愁打斷他的話,虛弱到就連被他摟在身上也沒有力氣反抗了。「我不想聽這些。我只知道我好不容易站直身子,你們又要來壓垮我一次。」

「博文的事不是妳的錯。」

「寬恕我自己的理由,我可以說出一百個給你聽。但是,你爸不會接受。」錢莫愁伸手輕觸著他的臉龐,氣若游絲地說道:「我真該給你一巴掌,你不該開始這一切的……」

「我們可以幫妳編造一個新的身分,我爸沒見過妳。」

「若是他們知道了真相之後,我豈不再加一條罪狀?」錢莫愁苦笑地推開他的手,遊魂似地往前飄著。

「莫愁。」關德雷擋住她的去路,握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木然地說道:「我想回台灣。」

「等我們把事情談出一個結論後,我就帶妳回去。」他握住她的肩膀,希望她能看著他。

「我沒辦法再待在這裡,我要回家、我要回姊姊身邊……」

一聲哽咽卡在喉嚨裡,錢莫愁摀著嘴拚了命地忍住,就怕這聲哽咽一旦脫口而出,她就會哭成幾年前的那個她。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關德雷紅著眼眶,緊抱著她顫抖不止的身子,嗄聲說道:「我應該更早告訴妳真相的,我不該只因為希望妳留在身邊……」

「我要回台灣我要回台灣我要回台灣……」她不聽他說什麼,只是不停喃喃自語著。

「我陪妳一起回台灣。」

「不要!」錢莫愁驚跳起身,眼神驚恐地拚命搖頭、搖得頭髮披散滿臉卻仍無法停止。「不要,你這麼千里奔波,萬一又出什麼狀況。你……你叫我怎麼面對你的家人……」

她說得牙齒打顫,望著他的眼神,恍若他是個吃人的惡鬼。

關德雷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心痛得像被人千刀萬剮。

是他的私心隱瞞,才會逼得她走到這一地步的。

「我怎麼有法子眼睜睜地看著妳離開?」他說。

「如果你不想再眼睜睜地看我繼續過悲傷的人生,你就該放手。」她的拳頭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捶著疼痛的胸口。

「我派人送妳回去。」他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揮開。

「你幫我訂機票就可以了,我自己搭車去機場。」錢莫愁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在我訂好機票前,妳先回房間休息。」

「我不要待在這裡,我不能……」錢莫愁步履蹣跚地走著,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不止。

他再度擋住她的去路,低聲說道:「妳若出事了,要我和妳姊情何以堪?」

她仰起臉,整個人像是被調慢了五倍播放速度一樣地,木然地看向他。

半天後,她打了個寒顫,抱住雙臂,像個好孩子一樣地點頭,緩緩說道:「好,我不出去,等你訂好機票。」

說完,她像抹遊魂似地飄回他的房裡,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關德雷看著那扇門,高大身軀像被人狠狠毆打過,只能粗喘地沿著牆壁緩緩滑落到地上。

他生平不曾感情用事過,他總能在權衡利弊得失後,做出最好的判斷。所以,他才能年紀輕輕便擁有一番事業。

唯一的例外,是去見了她。

誰知道,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例外,便讓他得到這樣痛不欲生的教訓。

關德雷狼狽地走向酒櫃,決定他什麼都不願再想。

他要喝到大醉,因為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

他到底想幹麼?

錢莫憂把臉貼在辦公桌上,明知道她有兩百件事等著她去做。有兩張平面圖要調位置、有一個泡麵的提案要交、還有動腦會議,要想十個主意,但她現在腦袋完全運轉不了,只能想著——

冷昊。

她知道自己很廢,一碰到感情就變呆。可她本來就單細胞,腦容量又不大,一下子碰到這麼複雜的情況,她當然會當機啊。

錢莫憂眼神放空地看著前方螢幕,耳邊聽到的全是同事拍攝某支珠寶廣告片現場的八卦。

「那個女明星就像這樣『砰』地一聲,用力地甩上門。然後,現場一片安靜,沒有人敢吭一口氣。周導演就踹倒椅子,指著門大罵,妳如果有本事把性感表情做足,不要像個花瓶,誰想跟妳在這邊耗這麼久……」

「莫憂,怎麼一臉沒精神?」許梅梅走到她身邊,拍拍她肩膀。

「沒事。」錢莫憂有氣無力地回一個笑,仍然趴在桌上。

「妳和冷昊怎麼了?不聯絡了嗎?」

「沒。」錢莫憂不想提冷昊,尤其是對許梅梅。「對了,我晚上跟紀明仁要去看電影,一起去嗎?」她想應該是許梅梅弄錯了要電話的意思,因為紀明仁似乎真的只當許梅梅是同事。

「別管電影了。妳為什麼不抓住冷昊,他有錢又有勢。」許梅梅握住她的肩膀,化著最新彩妝的眉眼譴責似地看著她。

「他有錢有勢,關我啥事?」錢莫憂皺眉看著她,發現許梅梅似乎又瘦削了一些,黑眼圈重到連眼妝都蓋不住。「而且要抓也是妳抓吧。妳不是說他要了妳的電話嗎?」

「我不管。反正,妳曾經說過要把我介紹給冷昊的,妳不能食言。」許梅梅掐住錢莫憂的手臂,眼裡閃過一陣戾氣。

錢莫憂坐正身子,很想戳自己的腦袋——它們一定是中毒了,否則她怎麼會聽不懂許梅梅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那些話。抱歉,我低估了他的殺傷力和我的能力。」錢莫憂眉頭緊鎖地看著許梅梅臉上的怒氣。

梅梅在氣什麼?難道她今早聽到美術大莊說梅梅喜怒無常一事,是真的?

「那妳把紀明仁讓給我。」許梅梅說。

「什麼?」錢莫憂眨著眼,腦袋又當機一次。「妳說什麼?」

「把紀明仁讓給我。」許梅梅聲音因為著急而顯得有些顫抖。

「為什麼?他又不是我的東西,而且妳說過他不適合妳。」錢莫憂說。

「我弄錯了,他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錢莫憂看著許梅梅的美麗臉孔,她突然間懂了,但她卻寧願自己不懂。

「不,妳不是,妳只是騎驢找馬。」錢莫憂難過地抿緊著唇,十指揪成死緊。

「我以為妳是我的朋友,妳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妳懂得家裡每天在燒錢的痛苦嗎?」許梅梅的長指甲刺入錢莫憂的手臂裡。「妳知道照顧一個失智的老人,看著她從誰都不認得到胡亂打人、到大小便失禁,那有多痛苦嗎?」

「我知道妳過得很辛苦,但是感情不該是工具。如果要這樣銀貨兩訖,妳應該直接開好條件去相親。」錢莫憂抽回被掐出血的手臂,藏到身後,痛得想哭。

「相親有屁用!誰會想要像我這樣一個爛攤子!」許梅梅看向錢莫憂身後,眼眶驀地冒出淚光,大聲地說道:「為什麼要罵我?我喜歡他有錯嗎?腳踏兩條船的人是妳啊。」

所有人的視線在瞬間都朝他們這裡射了過來。

錢莫憂呆住,隨著許梅梅的視線看去——紀明仁正站在門口。

「我沒有罵妳……」錢莫憂聲未落地,許梅梅已經哭著飛奔向門口。

「對不起,我喜歡你。我知道我的癡心很可笑,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啊……」許梅梅對紀明仁說完後,飛步離開。

錢莫憂木樁一樣地站著,看著站在門口的紀明仁一臉不自在卻又帶著一抹驚喜的臉龐。

「發生什麼事了?妳們兩個搶男人啊?」美術大莊和文案朱紅瞬間撲過來想咬八卦。

錢莫憂呆了三秒鐘,然後她終於發現原來她的腦袋在遇到急難時,才能運轉順暢,於是她雙手扠腰,佯裝笑得很樂地說:「沒事啦。我妹的出版社下週推出『讀劇』活動。我們在演我妹新書裡的對白,演得不錯吧。要不要派幾個角色給你們?大家一塊兒來演吧。誰要演美豔吸血鬼?我可以提供保麗龍碗當胸部。」

「呿,妳留著自己用吧。」所有人一聽沒戲可看,立刻鳥獸散。

紀明仁走到錢莫憂身邊,壓低聲音說:「妳們真的是在演戲嗎?」

「不,但我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亂,什麼人都有,而我竟然不懂我的朋友在想什麼。」錢莫憂揉著太陽穴,覺得自己怎麼會神經大條得從沒注意到許梅梅反覆無常的這一面?

「她是真的喜歡我?」紀明仁語氣帶著一絲興奮地問道。

「她剛才確實是這樣說給大家聽的。」

「妳說話不要這麼刻薄。」紀明仁脫口說道。

「我?刻薄?」錢莫憂震驚地一手指著自己,因為沒被人貼過這種標籤。「我的意思是,她前陣子才跟我說……」你不夠有錢,支撐不了她。

錢莫憂搖頭,硬是把話吞了下來。她這話若說了出去,許梅梅還要做人嗎?

「怎麼了?找我有事嗎?」錢莫憂抬頭看著紀明仁。

紀明仁抬頭看了門邊一眼,明顯心不在焉地說:「不是說晚上要去看電影嗎?我是想問妳要不要先去吃飯?」

「我剛才也約了梅梅。」錢莫憂說。

紀明仁臉上閃過一陣喜色。「那她晚上會去嗎?」

「我不知道,你可以自己跟她聯絡。」

「可是我們……」

「我們只是朋友。電影也不一定要今天看,你先回家好好想想吧。」錢莫憂看著紀明仁的動搖,知道自己與紀明仁只能是朋友了。

再怎麼說,被美女告白,總還是一件很讓人虛榮的事情吧。錢莫憂在心裡嘆了口氣,她朝他揮揮手,拿起筆來假裝忙碌。

鈴鈴鈴……

她桌上的內線電話在同時響了起來。她抓起電話,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錢莫憂,我是總監,妳接二線電話,是冷先生助理打來的,他有什麼要求都配合,我准妳假。」總監大聲命令道。

「可是我想參加動腦會議。」錢莫憂說。

「我幫妳把會議移到明天早上,接電話。」啪,總監掛了電話。

錢莫憂看著閃爍的二線電話,一把火又升起。一狀告到總監那裡是什麼意思?以為這間公司是他開的嗎?

冷昊為什麼連喜歡人都這麼高調?

可是,冷昊是真的很喜歡她啊,所以才會每次都這麼唯恐天下不知地想把她帶出場吧。錢莫憂現在充分體會到紀明仁被愛慕的心情了,人真的是虛榮又善變的動物啊。

想她當初還沒喜歡上冷昊前,只覺得他嚇死人的煩啊!

「喂。」錢莫憂抓起電話,唇角竟不自覺地偷偷上揚了。

「錢小姐,妳一定要救我。」方大為在電話那頭說道。

「你怎麼了?被人綁架了?」錢莫憂倒抽一口氣,抓起手機就要撥一一○。

「今天是『男爵J』第一次試衣,因為對方多了十幾款自行設計的衣款,冷先生大發雷霆,鎖在房間裡不肯出來。」

「為什麼對方可以自行設計?不是所有衣服都是冷昊設計的嗎?」

「這是業界不成文的規定,大部分名品的副牌都會來上這麼一招。畢竟他們花了那麼多錢取得副牌授權,當然不可能只製造我們給他們的五十件設計,會虧本的。」

「冷昊這種完美主義龜毛人,當初幹麼同意授權副牌?不會是缺錢吧?」她摀著額頭,痛苦地發現她真的不懂這個世界。

「這是芳如小姐和朋友的投資,芳如小姐開口,冷先生很少不同意的。但他現在躲在休息室裡,不肯出來,也不試衣。所有人都耗半天了,廠商臉都綠了。所以,我才會打電話給妳。」

「我去幹什麼?又不關我的事。」但她得意到快飄上天啊。

「冷先生心裡在意妳的。今天才剛送來一個妳的……」

「你在這裡多嘴什麼?我在意誰了!」

突然間,冷昊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錢莫憂心跳加速握緊電話,脫口喚道:「冷昊嗎?」

電話那頭沒接話,重重哼了一聲。

「你不要太任性喔。」她說。

「妳以為妳是誰,可以教訓我。妳敢過來試試看!」

電話啪地一聲被掛斷。

錢莫憂惱了,瞬間收拾好所有東西,揹上背包,一臉戰士出征的姿態。

她看著背包上頭那個大眼娃娃,決定看在冷昊暗戀她還偷偷畫她的分上,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者,她該去跟冷昊道歉。因為許梅梅今天所做的事,讓她高度懷疑起那天梅梅所說的冷昊要電話一事的真實性。

如果許梅梅說謊的話……

錢莫憂身子輕顫了下,唇角卻期待地上揚了——也許她該以身相許向冷昊賠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