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胡話被審

  流雲將視線落在唐塘的臉上,一直沒有抬頭,直到關門聲響起,才稍微動了動,側過身子讓唐塘靠的更舒服,又舀了一勺藥粥慢慢吹涼,托著他微微仰起的腦袋,將粥慢慢灌進他嘴裡,同時輕揉喉嚨,希望能嚥下去。這一系列動作做得倒是仔細,可惜唐塘意識全無,根本不會主動吞嚥,結果依舊是顆粒未進,又從嘴角淌了出來,只好再次拿帕子擦了。

  流雲指尖無意識地在他毫無血色的唇上碰了碰,舀出一勺含在自己口中,俯身低頭,怕再從嘴角溢出,雙唇緊緊貼上去不留一絲縫隙。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讓他低垂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頓了頓,隨後伸出舌尖將粥頂進喉嚨深處,又拿手指捏了捏,這才勉強灌了進去。

  接著又如法炮製,一口接著一口的餵著,一碗粥很快見底。把人放平拿被子蓋好,將守在門外的東來喊了進去。

  東來粗著公鴨嗓子應了一聲,火急火燎地推門進屋,很快又端著空碗跑了出來。

  雲大瞟了眼乾乾淨淨的碗底,摸著下巴疑惑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可一時又想不明白。

  流雲醫谷經過一整夜的折騰,恢復了平日裡各自或忙碌或悠閒的狀態。幾個師兄突然很不習慣吃飯時少了點什麼的怪異感覺,沒有唐塘在一邊插科打諢,頓時像缺了一碟下酒菜,沒滋沒味的。

  唐塘一直昏迷不醒,每日三餐都只能熬藥粥下肚。每到進餐時,流雲總是命令東來到外面去候著,對於這點,東來又是不解又是委屈。四公子一直是我照顧的麼,現在他中了什麼勞什子的毒,我這都擔心死了,恨不得寸步不離,現在怎麼連吃個飯都不讓我看著呢?

  一到晚上,東來心裡更是沸反盈天的鬧騰。四公子睡覺前我都要去給他蓋蓋被子吹吹蠟燭什麼的,要伺候好了才睡的麼,現在不把人伺候周全了就讓我去歇著,我哪裡睡得著啊……

  當然,心裡活動雖然豐富,東來外表看著絕對是說一不二、說東不西的聽話乖順,讓他出去就出去,讓他進來就進來,讓他端水就端水,讓他睡覺去,他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張的留下來。就公子那張冰山臉,稍微使點顏色他就能嚇得腿軟,這可不是四公子,不能亂說話,只有點頭應是的份兒。

  流雲每隔一個時辰替唐塘檢查一次,晚上也不回自己院子,就在他身側躺下來休息。雲大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的臉色,心知是夜裡沒睡好的緣故,於是送了寧神香過去,讓他好好休息,說可以由自己和雲二、雲三輪流守夜。結果師父只扔下「不用」兩個字,硬生生將他趕了出來。

  院子裡撒著明月的清輝,幾片新飄下來的落葉也染上了淡淡的光暈。雲大仰頭看看天上缺了口子的月亮,發現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天氣都這麼涼了。手指在臉側撓了撓,不由一聲嘆息:「秋天都快過了,四兒你趕緊醒過來吧!」

  屋內的燭火並未熄滅,昏黃的光暈映在窗紙上,搖搖曳曳,雲大回頭看了一眼,揮揮衣袖離開了。

  流雲手指扣著唐塘的手腕,側躺在床上閉目休息,迷迷糊糊間猛然心頭一跳,眼睛倏地睜開,赫然清明。探了探脈,連忙撐起身子看過去。唐塘眉頭皺起,嘴唇微微張開了一條縫,停了半天沒有動靜,眼珠子動了兩下,眉頭又舒展開來,嘴唇也重新抿緊。

  「四兒……」流雲輕輕喚了一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甚至下意識的將呼吸放得很輕。

  唐塘眉頭又皺了幾次,突然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嘴唇輕啟,發出微弱的聲音:「媽……」

  流雲愣住,思索了一會兒,確定沒聽懂他在喊什麼。

  「媽……」同樣的音節再次逸出。

  流雲坐起來,曲起一條腿撐著膝蓋看他,眉頭輕蹙,眼中映出的燭火跳動著,晦暗不明。

  「媽……」

  流雲臉色頓時焦黑,睡眠不足讓他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喉嚨裡磨著一顆石子:「四兒!」

  唐塘的兩扇睫毛開始顫抖,眼皮下的珠子混亂的轉動起來,似乎在努力睜開眼睛,嘴巴動了幾下,過了好久才重新發出聲音:「師……父……」

  流雲胸口一窒,呼吸霎時變得幾不可聞,握住他的手腕,藏不住緊張之色的眸子緊緊鎖住他:「四兒,睜眼!」

  唐塘意識模糊了很久,身體痛得彷彿不再是自己的,腦中混沌一片,眼前什麼都看不清,四周霧煞煞的一片灰濛。

  「四兒。」一道熟悉中又帶著點陌生的聲音衝破濃霧傳入耳中。

  誰在說話?四兒?四兒好像就是我吧?

  師父!是師父在喊我!

  四周的灰霧開始漸漸稀薄,唐塘努力睜眼,很疲憊,稍稍休息了一會兒繼續掙扎。也不知過了多久,全身早已麻木的疼痛爬上四肢百骸,痛感越來越明顯,漸漸地,眼前出現了一絲亮光。彷彿開了一道門縫,縫裡有橘黃色的溫暖光源。

  唐塘慢慢睜開眼,光斑晃動凌亂,光斑裡包圍著的影子有點熟悉,可是怎麼都看不清,像是失焦的相機。過了很久,相機慢慢調好了焦距,一對漆黑的眸子赫然撞入鏡頭的視野中,眸中的關切清晰可見。

  「師父……」沒花一秒鐘就認出了人,本能的,嘴角翹起,好像身上也不那麼疼了,「我沒死?」

  「嗯,要喝水麼?」流雲低聲問道。

  「嗯……」唐塘眼珠子吃力地朝旁邊轉,「老媽呢……」

  流雲端著杯子的手一頓,回頭看他:「什麼?」

  唐塘眼睛還沒怎麼適應光線,被邊上的蠟燭一刺激,瞬間迸出了淚花,痛苦地眯了眯眼:「老媽來過了?」

  「誰?」流雲視線落在他亮晶晶的眼角,瞬間陰沉了臉色。

  週遭的氣溫陡然下降。

  驚!!!

  唐塘漿糊般的腦子瞬間驚醒,倏地瞪圓眼珠子,驚恐地看著流雲半明半暗的臉。

  我說了什麼……

  我靠啊!老子剛才到底說了什麼混帳胡話?!老媽怎麼可能來這裡?!

  一瞬間,唐塘全身血液迅速褪去,一個非常煞風景的念頭冒了出來:所謂「腦海中有一萬隻草泥馬奔騰」的感覺就是我現在這樣嗎?啊?

  兩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揣摩著心思僵持了數分鐘。

  唐塘艱難的嚥了嚥口水,驚恐之下痛感全部消散。

  流雲盯著人看了一會兒,唸著他現在體質虛弱,稍稍緩和了臉色,端過杯子把僵硬挺屍狀的人扶了起來:「喝水。」

  「哦……」唐塘吁了口氣,想伸手拿杯子,胳膊抬了都不到一釐米,劇痛再次襲來,只好頹然放下,見師父已經拿著杯子湊到唇邊,只好乖乖張嘴。

  「你希望誰來過?」冰冷的聲音突然在耳側響起。

  「噗……」茶水噴出,胸前的棉被瞬間濕了一大灘,唐塘瞪著眼痛苦的咳嗽起來。

  「好好喝水。」流雲不悅的替他拍拍背,又端著杯子湊過去。

  唐塘一臉委屈,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師父你要讓我喝水就別整這麼嚇人的問題好不好?

  唐塘看他沒再說話,顫著一顆小心臟邊喝邊偷偷瞄著對方臉色。

  流雲看他這副心虛的模樣,心中更加不悅。

  唐塘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熬著,剛剛清醒過來的腦子此時已進入高速運轉狀態,只希望這杯子是個聚寶杯,裡面的水永遠喝不完才好。

  流雲等得不耐煩了,沉聲道:「喝完了麼?」

  唐塘連忙點頭,乖乖閉緊了嘴巴再不碰一口。

  杯子落在桌上的聲音明明很輕,可聽在某人耳中卻像是包青天手中的那塊驚堂木,「啪」一聲,頭皮一緊,連帶著魂都被震出去老遠。

  「可以說了麼?」流雲拉開距離,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倒真有幾分審問的架勢。

  「說什麼?」唐塘睜大一雙無辜地眼睛回看他,一看師父變了臉色,連忙點頭,「我說,我說,師父有什麼問題您儘管問。」

  流雲對於他這種拙劣的裝傻充愣技巧實在無語,又不忍心拿他怎麼樣,頓時一股氣憋在胸口,提不上來又壓不下去,生平頭一回體會到憋屈的感覺。

  唐塘瞟了眼他掩藏在冰冷眼神中的小火苗,心肝一顫,脫口道:「我想小黑了……」

  流雲憋著的那股氣頓時破了功:「什麼?」

  「老馬……嗯……就是……呃……小黑……」

  室內一片靜默,兩人再次僵持數分鐘。

  唐塘不安地半躺著,一動都不敢動,心驚膽顫的等著接下來的審問。

  流雲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突然下床走到門口打開了門:「東來!」

  東來裹著一身凌亂的衣裳,揉著眼跌跌撞撞地奔過來:「公子,四公子怎麼了?」

  「你的四公子醒了,去喊大公子過來守著。」

  東來聽到前半句頓時驚喜不已,抬腿便要飛奔進房間撲到唐塘身上,突然又聽到後面半句,愣了一下,連忙轉身跑出了院子。

  流雲負手立於門側,一直沒有回頭。廊簷下的竹燈在夜風裡輕晃,光暈籠罩下,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異常清冷。

  唐塘抿著唇沉默,眼前的背影突然與某一天的重合,似乎是送翡翠扳指的那次,師父也是這樣站著,月色中面對著一片幽幽的竹林,不說話,也不動,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個人,醒目,卻很寂寞。

  胸口驀地一痛,唐塘咬了咬唇:「師父……」

  流雲背影一僵,沒有回頭,抬起腿走了出去。

  一陣涼風從敞開的大門灌了進來,唐塘一顆心迅速下沉。師父生氣了……

  唐塘委屈地皺了皺鼻子。我想說的啊,隨便從幼兒園開始縱向陳述,還是從七大姑八大姨開始橫向陳述,怎麼都行。我一滴不漏的全部老老實實交代是沒問題,但是,怕你接受不能啊……

  雲大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唐塘一臉委屈的小樣兒,笑了笑走過去替他把脈:「你可算是醒了!感覺如何?渴嗎?」

  唐塘回過神衝他咧著嘴吧笑了笑:「喝過水了。大師兄,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你說呢?」雲大笑眯眯地看他,「師父都憔悴得不成人樣了,一天兩天能熬得出那個樣子?」

  唐塘愣住,眼前驀然閃過醒來時師父的眼神,一顆心漲得滿滿的。

  「咦?說到師父,師父人呢?」雲大左右四顧,有點驚訝。

  「休……休息去了……」唐塘心虛答道。

  雲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旁邊突然刮來一陣旋風。

  「四公子!」東來滿面飆淚,橫衝直撞地撲到唐塘身上,「四公子,你可總算是醒過來了!嗚嗚……我擔心死了……」

  「嘶——」唐塘痛苦的閉上眼睛,身上被東來這麼一撞,痛楚像螞蟻一樣四處啃噬。

  「毛毛躁躁的!」雲大趕緊把東來拖起來,「你這樣怎麼照顧你家四公子?」

  東來嚇一大跳,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四公子,哪裡疼?我……我……」眼淚飆的更凶。

  「沒……事……」唐塘哭笑不得,咬著牙忍痛道,「不動還好,不怎麼疼……這什麼玩意兒啊……哎呦我靠,這什麼毒怎麼疼得這麼厲害?」

  「並非中毒,是卵蛇蠱。你體內現在有蟲子,還沒捉乾淨呢。」

  「蟲……蟲子……」唐塘瞪著雲大,後背冷汗飛流直下,頓時有股全身發癢的噁心感覺,顫著聲音道,「我……我想洗澡……」

  東來總算是找到一個贖罪的機會,賣力點頭:「我去燒水!」說完又捲起一陣小旋風消失在門外。

  「待到寄生於你體內的蠱卵孵化,便要第二次捉蟲了。」雲大看唐塘汗毛直立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又笑眯眯補充道,「不過你放心,配上師父特製的藥,這些東西早晚都能清除出去。」

  「師……師父!」唐塘突然恐慌起來,「師父有沒有事?啊?」

  「沒……」雲大一愣,「師父當然沒事。」

  「師父也被那毒蛇咬了!怎麼可能沒事?」唐塘焦急道。他就只給師父吸了幾口毒血而已,要真那麼容易就解決,他自己現在也不會這個樣子了啊!

  「也被咬了?」雲大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小子病糊塗了吧,師父除了有點憔悴,哪裡像是被蛇咬了?哎?等等!

  「你的意思是,師父和你是被同一條蛇咬了?」

  「嗯。」

  「噢……那便無礙。」雲大放下心來,「這蛇必定是先咬的你,這蠱只能下一次,等再咬師父那一口就只剩些毒汁了,不過看師父的樣子,定然是已經把毒逼出去了。」

  「真的?」唐塘還是不放心。

  「騙你做什麼?」雲大好笑地拍拍他腦袋,「你看師父哪裡像中了蠱的樣子?」

  「噢……那倒是……」

  雲大看著他,眨眨眼道:「你把師父氣跑了?」

  「唉?你怎麼知道?」唐塘眼睛瞪得溜圓,看到雲大突然愣住的神色,立馬反應過來,暗暗唾罵了一聲:靠!套我話!

  雲大輕笑:「還真是被你氣跑的?真能耐,這才睜眼多久,就把沒日沒夜守著你的恩師給氣著了。」

  能耐你個頭啊能耐……等等!

  「你說什麼?師父沒日沒夜守著?」唐塘扭頭瞪著雲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生怕剛才是自己的幻聽。

  雲大瞧著他漸漸紅上來的耳根,頓時跟見了稀罕物似的,腦中突然有什麼一閃而過,愣了好一會兒才接他的話:「是啊,師父這些天都沒休息好,我跟著他這麼多年,還從未見他如此模樣。」

  「什……什麼模樣?」唐塘疑惑道。

  「自然是擔心一個人的模樣,師父很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