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碧水竹筏

  唐塘一路跑得磕磕絆絆,路上還跟人迎面撞上,也沒管那人在後面喊什麼,身子歪了一下又魂不守舍地繼續往前衝去,一直到奔進了院子,氣都沒喘一口,又往屋子裡面跑去,像頭小獸一樣四處亂撞。

  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部翻找了個遍,半個人影都沒有。唐塘臉都白了,渾渾噩噩連怎麼走出院子的都不知道。

  「四公子,你剛才跑那麼急是做什麼?有什麼要緊事嗎?」

  唐塘夢遊似的走在滿是落葉的小道上,聽到聲音愣了一會兒,眼珠子轉了轉,這才回過神來,將視線鎖定到發生源上,定睛一看眼睛突然亮了,滿臉焦急地衝上去抓住來人的肩膀:「元寶!師父呢?你見到師父沒有?他去哪兒了?啊?」

  元寶剛才被他重重一撞,肩還麻著呢,現在又被用力一捏,頓時疼出汗來,苦著臉道:「公子一早就去找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議事去了,我問過要不要喊你起來,公子說讓你睡飽了再說,我就先出來了一趟。」元寶哼哼唧唧地說完,心裡直喊疼,哎呦掐得我痛死了,不會是怪我沒有東來盡心吧?

  唐塘沒等他說完拔腿就跑。

  睡飽……怎麼聽著那麼彆扭……就跟那什麼,囚犯上斷頭台要吃飽一樣……

  唐塘跑了一段,突然剎住車又往回跑,再次抓住元寶的肩膀:「那師父到底是在誰那兒?老大老二還是老三?」

  「應該是大公子吧……」

  話音未落,唐塘再一次撒開雙腿跑出去老遠。元寶揉著肩一臉疑惑的站在原地,直到看見人跑遠了確定不會再被掐了,這才放心離開。

  唐塘一路衝到雲大那兒,雲大一見他就笑:「呦!稀客!」

  「師父呢?」唐塘左右看看,只有雲大一個人,頓時更加焦急。

  「師父?離開已經有一會兒了。」雲大站起來,低頭湊到他面前,只見他臉色煞白,皺眉道,「怎麼了?」

  唐塘搖搖頭,又問:「師父去哪兒了?」

  雲大搖頭說不知。唐塘匆忙打了聲招呼就跑了,一路又去雲二、雲三那兒,都說不知道。唐塘將整個醫谷翻了個底朝天,看到東來也順便問了一下,最後連下人用的茅廁都去找了一圈還是沒看到人。

  好像剛剛結束一趟超級長跑,唐塘撐著雙腿連連粗喘了好幾口氣,衝到湖邊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抱著頭髮狠狠扯了幾下,蒼白的臉都皺到一塊兒去了,心口上就跟把破鈍刀割著似的,拉拉扯扯的痛苦。

  「師父有可能出去了,不能慌不能慌……」唐塘自我安慰著,仰頭躺下去準備平靜一會兒,一抬眼看到頭頂方向的屋頂,突然靈光一閃,趕緊爬起來,衝回去跳到一個屋頂上,往其他所有屋頂都仔仔細細掃視了一遍,邊邊角角都沒落下,結果還是沒見到人影。

  唐塘站在那兒愣了好久,突然蹲下去抱住膝蓋,把頭埋進去。

  身上的汗被冷風一吹,吸走了身上的大半熱量,雖然身體已經康復,可畢竟是受了一番折騰,身板都消瘦了幾分,空蕩蕩的衣服被風一吹顯得更大,身體也控制不住地有些顫抖。

  過了好久,他被肚子裡咕嚕嚕的聲音驚醒,頹然地坐在瓦上,發現身上已經不冷了。汗都揮發掉了,太陽也越升越高,他眯起眼睛揉了揉太陽穴,這才重新站起來,轉過身正要下去,眼睛餘光一掃突然愣住。

  師父!

  唐塘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1.5的視力沒有看錯。

  陽光正暖,湖水漾著粼粼的波光,一片比碧水還要青翠三分的竹筏像樹葉一般靜靜的隨波飄在水面上,竹筏上一張躺椅,椅上斜靠著一個人,再熟悉不過的雪白色身影。

  唐塘剛才在岸邊沒有看到,那個視角正好被斜對過的一片竹林擋住了,若不是爬上了這屋頂,他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人。

  只愣了一秒鐘,他看準了方向,匆匆忙忙跳下去跑到最靠近竹筏的岸邊,把身上礙事的長衫扯掉,毫不猶豫「噗通」一聲跳下了水。雖然暖陽高掛,可畢竟已是深秋,剛入水就被寒意激的打了好幾個冷顫。這個岸離得近也只是相對,實際距離一點都不近,竹筏基本已經靠近了湖泊的中心,而這片湖,面積很大。以他的三腳貓功夫,能飛過去就見鬼了。

  流雲斜靠在躺椅上,蓋著一本書閉目養神,腦子裡想著唐塘是不是起來了,有沒有看到桌上的紙。拿下臉上的書扔到一旁的竹製小案几上,眯著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準備起身回去。

  剛要站起,突然聽到遠處一陣嘩啦嘩啦的水流聲,聲音已經不小。這整片醫谷都算是他的地方,因此剛才一直很放鬆,沒刻意去傾聽什麼,不然早該注意到這動靜了。只是這響聲並不像是魚的聲音,湖裡也沒有那麼大的魚,倒像是……

  有人?!

  流雲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皺起眉頭倏地站起身轉向發聲處。

  這是……等看清水中正奮力游過來的身影,流雲臉色一變,連忙飛身掠著水面衝過去將人拎出來帶到了竹筏上。

  流雲又急又怒,皺著眉恨不得扇他一腦袋:「你這是做什麼?身子才剛剛恢復,你看看現在都什麼時節了?」

  唐塘顧不上一身濕答答的衣服,抹了抹臉焦急的看著他道:「我是來跟師父解釋的!」

  流雲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略顫的身體,胸口憋悶的慌,把人拉到跟前,手掌貼上他的後背,低聲道:「先別說了。」

  一股熱流自後背蔓延至四肢百骸,短短瞬間,唐塘就覺得全身都暖了。處在這樣的暖意包圍中,愣神楞得十分厲害。他原本以為迎接他的會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或者嘲諷的,或者懷疑的,或者其他的,總之不可能是現在這樣這麼明顯的擔憂。

  唐塘看著眼前緊抿的嘴唇和輪廓分明的下巴,突然覺得眼角有點酸澀,眼珠子轉了轉又眨了眨,這才好受些。

  過了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已經全乾。流雲見他只著中衣,知道長衫定是扔在了岸邊,雖然衣服乾了,可就穿這麼點還是會冷。皺了皺眉,伸手將人圈住:「這麼急做什麼?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這一圈似抱非抱,唐塘被暖意包裹住,很沒出息的身子發軟,連忙站穩了腳跟,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怎麼開口:「我……」

  師父怎麼一點發怒的跡象都沒有?

  雖然很留戀這樣的溫度,他還是從師父懷裡掙扎出來,這一出來,頭腦終於清醒了幾分。他往後退了一步,盤腿坐到了竹筏上,理了理思路,垂著頭低聲問道:「師父為什麼沒生氣?」

  「氣過了。」流雲淡淡回答,掀開衣擺也跟著蹲下去,跟他並排坐到竹筏上,一腿曲起撐著手肘,一腿隨意的朝前伸著。

  唐塘從未見過他這麼隨意放鬆的姿勢,忍不住多瞟了兩眼。

  流雲側著頭靜靜的看著他,臉色溫和,眼神平靜,這種狀態和平時的嚴肅冷然判若兩人,看得唐塘心頭狂跳,可又莫名的覺得心安。

  他不知道是自己中了邪還是師父中了邪,兩人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坐了好半天,一句話都沒說。只聽到偶爾幾聲尚未南遷的鳥兒從頭頂掠過的輕聲鳴叫,或是水裡突然有小魚翻出水面又落下去的撲通聲。

  等聽到胸口傳來的強烈心跳後,唐塘終於意識到這個狀態的不對勁,連忙強迫自己回神,自我告誡道:一定是這青山綠水的太讓人放鬆了,一定是的,師父放鬆了很正常,我不能,我還有事情沒坦白呢,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師父就真的要發怒了!

  唐塘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又將濁氣緩緩吐出:「師父……」

  「嗯?」流雲一手撐著頭側眸看他,從未有過的微微上揚的語調帶著幾絲淡淡的鼻音。

  唐塘嗓子一抖,餘光瞟到他滑到前襟的幾縷長髮,猛地伸出雙手蓋在自己臉上。要命!

  唐塘狠狠搓了把臉,一臉嚴肅的瞪著眼珠子看湖水,就差將湖水戳個洞出來。

  「冷麼?」流雲突然問道,似乎一點都不急著知道答案。事實上,他真的不急,看到唐塘那麼風風火火的找過來的時候,他有點心疼,還有某種不知名的心安,突然就不那麼在意答案了。

  「不冷!」唐塘繼續瞪著眼跟湖面較勁,憤恨不已地想:你再發出幾聲鼻音試試,看我還冷不冷得起來!

  唐塘再次深呼吸,突然轉頭正視流雲的眼睛,嚴肅鄭重道:「師父,我不是這裡的人!」

  「嗯,我知道。」流雲不甚在意的開口。

  「誒?」簡直一拳頭捶進了棉花裡,唐塘瞪大眼珠子驚訝地看著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第一眼。」

  「……」唐塘瞠目結舌,冷汗嗖嗖直往下掛,緩了很久才找回思路,吞了吞口水接著道,「那師父你……知道我是哪裡的?」

  「不知。」流雲靜靜的看著他,眸色幽深的好似沉寂萬年的古井,頓了一會兒扭過頭,望著遠處雲霧籠罩下如墨如黛的青山,聲音也顯得如遠山般飄渺,「這天下究竟有多大,恐怕連神仙都說不清道不明,更何況我是一介凡夫俗子。這世上有我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有我未曾見過的山水……」

  唐塘腦子裡混沌一片。他不知道師父怎麼突然一口氣說這麼長一段似懂非懂的話,但是本能的控制不住胸腔裡越來越混亂的心跳聲。他將師父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拆開來仔仔細細的回味,依舊是雲裡霧裡。

  「師父……你想說什麼?」

  流雲側頭看他:「你是哪裡的,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腦中一陣轟鳴,心跳驟然失控!

  這一句他聽懂了。師父說,不重要……

  唐塘無意識地伸手攥住胸口的衣服,緊緊壓住狂亂跳動的心臟,扭過頭眼神直愣愣的看著湖水。師父說不重要,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不介意?

  手背突然傳來很熟悉的觸感,隨後被溫暖覆蓋住。唐塘下意識地低頭,看到自己抓在胸前的手被拉開。

  流雲皺眉道:「不舒服?」

  「沒。」唐塘連忙搖頭,終於從他那個一片混亂的內心世界中掙脫出來。

  「冷的話就回去。」流雲說著就要將人拉起來。

  「等一下!」唐塘賴在那兒不肯起來,吞吞吐吐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話一出口突然愣住,怎麼變成我問問題了?不是應該師父審問我的嗎?什麼時候調換角色的?

  流雲鬆開他的手,重新坐下。

  唐塘斜眼偷覷,將手伸到水裡戳來戳去強作鎮定,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難道你沒有懷疑過我嗎?」

  「懷疑你什麼?」流雲看了看他的手,又抬眼看他。

  「奸細啊壞人啊什麼的……」唐塘不撈水了,又改成摳竹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跟竹節較勁,腦袋垂得低低的。

  流雲無奈道:「你哪裡像?」

  唐塘一愣,隨即嘴角翹起來,不摳竹子了,改摸竹子:「噢!」

  流雲看著他不消停的手,恨不得直接伸手過去抓住按在竹筏上,正準備有所動作,突然見那雙手又不動彈了,接著聽到唐塘問他:「師父,你有沒有問題要問我?」

  流雲愣了一下,回過神,嚴肅道:「有。」

  「啊?」唐塘被他嚴肅地語氣嚇到,連忙直起腰背正襟危坐,一副待審訊犯人的模樣。

  流雲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慢慢開口:「那封信是寫給誰的?」這是他目前為止唯一在意的問題。

  「我娘。」唐塘笑了笑,很誠懇,「我們那兒都叫媽媽,或者叫老媽。」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意料,不過卻讓流雲心裡鬱結的那口氣一下子散了,心情一舒緩忍不住好奇道:「怎麼不回去?」

  「……回不去。」唐塘從來都不擅長掩飾情緒,此時笑容裡略帶壓抑的苦澀看得流雲心裡一陣陣發疼。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那這封信怎麼交到你娘手上?」

  唐塘愣了一下,扭過頭看著湖面好一會兒,伸出手指指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如果我說通過這片湖送過去,師父信嗎?」

  流雲詫異地看看湖水,又看看唐塘不悲不喜的臉,心裡一瞬間就將他這番說辭理解成「天人永隔」的意思了,忍不住又添了幾分心疼。

  「你爹呢?」

  「我爹……不在了。」唐塘回過頭,對著他皺了皺鼻子笑起來,「我原來那些拳腳功夫就是我爹教的。」

  流雲嘴唇緊抿,後悔自己問了那麼多問題。

  唐塘說完這些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一直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終於被搬開,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衝著流雲很舒心的微微一笑,就像對朋友那樣,一時間竟然忘了眼前這個人是他師父。

  流雲看著他的笑容怔住,眸光映著瀲灩的湖水,心如三月的沃土,似乎有一顆嫩芽正破土而出。

  唐塘剛剛笑完突然意識到面對的人是師父,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把頭垂下去:「師父,我說的那些,你信嗎?」

  「信。」非常肯定的語氣。

  「真的?」唐塘心裡一喜,連忙抬起頭亮著眼睛看他,「全部都信嗎?」

  「嗯。」

  唐塘一下子高興的找不著北了,眼睛笑得眯成了縫,忍不住又問道:「師父為什麼相信我?」

  流雲想了想,實話實說:「不知道。」

  「噢!」唐塘不以為意的點點頭,衝著他齜牙直樂。樂完了覺得不過癮,雙手一伸直挺挺仰倒下去躺在了竹筏上準備滾兩圈,剛剛朝左轉了九十度,突然意識到這兒不是他一個人,腦子一嗡,又丟人了!

  幸虧眼神好,一下子就瞧見了案几上的書,撈過來往臉上一搭,遮住臉皮就當丟人丟得不徹底了,喜滋滋的聲音從書底下悶著傳出來:「謝謝師父!」

  「謝什麼?」流雲撐著身子靠過去,將他臉上的書掀開,看到一張笑吟吟的臉,眯縫著的眼睛裡面映著燦爛的陽光。

  唐塘樂呵呵的又將書奪回去重新蓋在臉上,繼續用悶著的聲音說:「謝謝師父相信我啊!」他早上看到那張信紙的時候魂都嚇沒了,現在一點事兒都沒有,能不樂嗎?

  「我信你,你這麼高興麼?」流雲手撐著腦袋,看著身邊從頭到腳都在噗滋噗滋往外冒著喜氣的人,很想繼續看看那張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臉,忍不住跟那本書較上了勁,一伸手又給掀了開來。

  唐塘心情嗨得不得了,這一下稍微愣了愣,突然覺得很好玩,一伸手又把書搶過去蓋上,點點頭:「當然!」

  他點頭的時候讓書擋著了,流雲就見他消瘦的下巴動了兩下,目光不由凝註上去。

  青山如墨,碧水似紗,竹筏隨波飄著,天地一片靜謐。

  清澈的湖水藉著秋風一圈圈蕩漾開來,流雲內心一陣輕悠悠的晃動,彷彿也被風吹出了陣陣漣漪。

  唐塘突然覺得很安靜,沒聽到師父再說話,不由好奇地掀開書,接著,人便木了。

  兩人的臉離得特別近,再靠近一點都快貼上鼻子尖兒。沒有書的遮擋,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湖水的反射光投射在師父的眼中,清豔又柔和,就像夢境裡幻想過的那樣。

  唐塘有點發懵。他很想伸手去捏一捏上面這張臉,看看是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流雲看著他一臉迷茫的模樣,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柔軟,伸手在他腦際的短髮上輕輕揉了兩下,緩緩直起身子:「衣服穿這麼少,趕緊回去。」

  「砰!」手中的書掉在了竹筏上。

  唐塘猛然回神,耳根一下子紅到了臉頰上,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到家了。

  流雲不明所以地看看一旁的書,又看看他緋紅呆愣的臉,正要問他怎麼了,突然聽到一聲震天響:「咕嚕——」

  流雲一愣,轉過視線看向他的肚子。

  「咕嚕咕嚕……」接連又是兩聲。

  唐塘眨了眨眼,腦子漸漸清醒,神色微赧,結結巴巴道:「沒,沒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