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塘失眠了。
習慣了出門在外每晚與師父同塌而眠的日子,回到醫谷後,躺在柔軟舒適的暖床上,竟然完全沒有辦法培養睡意。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床。床上鋪了兩層厚厚的褥子,上面還蓋了兩條更飽滿的棉被,全部都是東來抱出去曬過的,蓬鬆綿軟,帶著陽光混合著皂角的清香。本該很享受的,可他蜷縮在裡面折騰來折騰去卻是渾身不爽。
師父的氣息還在心尖兒上縈繞著,可鼻端聞到的卻是另一股味道,不爽!很不爽!唐塘摸了摸臉,回味著師父白天留下的細微觸感,更加睡不著,想高興一下,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了,哼哼唧唧地躺在被窩裡烙餅。
他晚上練完功在那邊磨了半天,差點就想厚著臉皮賴在師父那兒了,可這是最熟悉的地方,他實在找不到藉口,總不能說出門在外慣了回來反而不熟悉了吧?那他娘的適應能力也太差了!也不知道以前是誰落枕就睡的。
唐塘被自己鬧得沒辦法,起床拿了本醫書來看,結果越看越精神,即將崩潰的時候突然想起找謝蘭止聊天,這才驚覺吃過晚飯後還一直沒見過謝蘭止呢,也不知道人晚上睡在哪兒。謝蘭止雖然因為老鄉的緣故瞬間成了他哥們兒,可他如今畢竟來作客的,他竟然就這樣把客人扔下了?唐塘閉上眼睛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深感無力。不過以雲三的辦事效率,謝蘭止應該用不著他操心。唐塘迅速自我安慰了一下,再一次很沒有良心的把謝蘭止拋諸腦後了……
失眠的成效非常顯著,第二天清晨,唐塘頂著兩顆烏溜溜的熊貓眼從床上爬起來,一夜未睡的腦子運轉起來有點卡殼,走起路來都是用的凌波微步,挺像他曾經偷偷通宵打遊戲的後遺症。對著鏡子看了半天,拿熱毛巾敷眼睛也沒用,暗暗決定今天晚上一定要繞著湖跑十圈,把自己給累趴下再回來睡覺!
吃過早飯將昨晚越看越精神的那本醫術撈起來翻看,接著,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他犯困了!這本夜裡讓他越來越精神的書現在竟然讓他犯困了!
「啊——!!!」唐塘乘著神智還算清醒,無比鬱卒地朝著屋頂大吼一聲,總算把逐漸迷糊的神智給拉回來。
東來正在吃早飯,一聽聲音扔了筷子就慌慌張張跑過來,嘴裡還在嚼著,含混不清地問道:「四公子,怎麼啦?」
「沒事沒事!練嗓子呢!」唐塘連忙衝他擺手,笑嘻嘻道,「早上起來要練練嗓子,不然年紀大了就說不動話了。你快去吃飯吧,不用管我。」說完還捏捏喉嚨裝模作樣的又啊了幾聲。
早起時光線昏暗,東來沒注意到,此時走近幾步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熊貓眼,頓時嚇一大跳:「公子,你眼睛怎麼了?被誰打了?」
唐塘哀嘆一聲伸手將臉摀住:「沒事沒事,就是沒睡好。你快去吃飯!」
「哦……」東來見他老催自己,只好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人一走,唐塘唰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將書狠狠摔在了桌上,氣勢洶洶地去找謝蘭止了。
果然沒猜錯,謝蘭止在雲三那兒。
謝蘭止正坐在石凳上,手裡拿著毛筆支著下巴作45度仰望湛藍天空的憂傷狀,一見唐塘頓時激動悲憤得熱淚盈眶:「救命……」
唐塘看了看院子裡的狀況,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麼就你一人?三兒呢?」
謝蘭止面露瑟縮,哽咽不已:「拿……拿劍去了……」
話音剛落,雲三就拿著他的青鶴劍從裡面走了出來。
唐塘衝過去一把將他拉遠,耳語道:「三兒,你拿劍幹嘛?看把他嚇的,都快哭了。」
雲三看到他笑了笑:「練劍啊。」
唐塘驚訝地瞪著他:「你不是昨天才說不能欺負他的嗎?」
「沒欺負他啊!」雲三臉上的神色無比真誠,「謝公子說不知道畫什麼,要坐在院子裡想一想,我不好意思打擾他,就準備在一旁自己練練劍。」
「真的?」唐塘一臉狐疑,他現在極度懷疑雲三根本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純良無害。他可還清清楚楚記得後面山洞裡那個叫宋笛的人見到雲三時那副滿面驚恐的模樣。以前覺得整個醫谷裡面雲三是最宅心仁厚的,現在打死他都不信了!
「當然是真的!」雲三點了點頭,「你眼睛怎麼了?昨夜沒睡好?」
唐塘鬱悶扭頭:「還好你沒覺得我是被人打了,真不知道東來什麼眼神。」說著兩三步走到謝蘭止面前。
謝蘭止正期期艾艾的看著他,等他走近突然瞪大眼把毛筆一扔,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媽呀我的親弟弟!你這是怎麼了?被誰打了?」
唐塘被他這麼一吼,頭髮都快立起來了,無奈地將他雙手撥開:「你這眼神兒跟東來真是絕配!你忙你的,我就在旁邊躺會兒。」說著指指旁邊的躺椅便要走過去。
「別走!」謝蘭止大吼一聲突然拽住他。
唐塘頓時頭皮發麻,當時在船上被他生拖死拽的情景歷歷在目,想想仍然覺得頭疼,扭過臉哀嘆:「哥哥,你又拖著我幹嘛?」
謝蘭止一臉的悲痛欲絕:「你站我旁邊!這樣我比較有安全感!」
唐塘忍住掐死他的衝動,瞥了眼身後的雲三,小聲道:「他就練練劍而已,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謝蘭止將他拽到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我不信!我不想畫畫他才去拿劍的,他肯定是想要挾我!你留下來好歹還可以給我擋擋啊!千萬別走!」
「那你畫一幅會死啊?」唐塘無語地翹起腿,把胳膊支在石桌上。
謝蘭止差點吐血:「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毛筆!老子什麼時候用毛筆畫過畫啊?你讓我怎麼畫!」
「那你用木炭啊!」
謝蘭止一愣,瞪著他喃喃道:「我靠!我怎麼忘了!我袖子裡還藏著一塊呢!」說著趕緊伸手在袖口中掏起來。
唐塘撇撇嘴,站起來一步一晃地走到躺椅那邊躺下,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終於心滿意足。
謝蘭止輕咳一聲道:「雲三兄啊,我最近比較喜歡用炭來作畫,我畫個新鮮好玩的給你看看吧,把這毛筆硯台收了如何?」
「新鮮好玩的?」雲三正在擦劍,聞言一臉驚喜地舉著劍走過來,「蘭止兄想到畫什麼了?」
「當心當心!刀劍無眼啊!」謝蘭止見他那把劍橫在自己面前,嚇得腿都軟了,差點竄到桌子低下去,「當噹噹……當心!把把把……把劍放低一點……」
雲三一愣,看了看自己的劍,連忙將手垂下來,劍也跟著拖到了地上,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一時太激動,忘記手上拿著劍了!」
「沒沒沒……沒關係!」謝蘭止擦擦額角的冷汗,「你你你……你去練劍好了,我畫好了告訴你。」
雲三滿臉高興地應下,又走回去擦劍了。
謝蘭止舉目望天一臉憂傷:不知道真正的謝蘭止有沒有被人逼著畫畫的經歷啊?真是太特麼丟人了!憂鬱完一低頭,發現唐塘已經閉上了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唐塘撐著一條腿斜躺在那兒,陽光打在臉上的感覺很舒服,旁邊兩人的聲音早已漸漸遠去,眯著眼很快便昏昏入睡。
此時流雲剛剛跨入唐塘的小院,走進屋只見桌上躺著一本醫書,人影卻是半個都沒見到,走出去繞到旁邊找到東來,東來完全迷茫,連四公子不在都不知道。
流雲猜到他應該在雲三那兒,便穿過竹林間的小路找了過去。
雖然已是寒冬,但竹林依舊生機勃勃,只有數片葉子黃綠交雜,走在裡面仍然是滿目青綠。
流雲也是一夜都沒睡好,顯然是習慣了唐塘在身邊,習慣了聽他嘀嘀咕咕說一堆話,然後聽他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自己也跟著沉沉睡去。當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帶著清醒和警覺入睡原本便是習慣,突然有一天改變了,竟再不願回去。好在這對他來說已是常態,臉上倒看不出什麼疲憊來。
走到雲三院門口,流雲頓住了腳步。裡面三人各據一角,各忙各的,竟沒人發現他的到來。
唐塘躺在躺椅上,姿勢極為放鬆,一邊的腿撐著,另一邊的手掛在外面,整個人完完全全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一副好夢正酣的模樣。
流雲抬腿走進去,對著看到他正要打招呼的雲三擺了擺手,徑直走進了屋子,不過片刻便從裡面出來,手中多了一塊薄毯。
雲三和謝蘭止直著眼睛一臉驚奇的看著他走出來,又緩緩走到唐塘身邊,抖開毯子便要替唐塘蓋上。
「等等!」謝蘭止壓著聲音匆忙制止。
流雲手一頓,回頭看他。
謝蘭止扯著臉皮笑了笑:「能不能再稍微等一會兒啊?我在畫他呢,很快就好!就一小會兒!」
流雲疑惑地直起身子走過去。謝蘭止連忙討好地將畫挪到他那個角度:「你看,馬上就好!還差一點點!」
流雲從未見過如此逼真的畫法,不由眉梢微微一挑,抬眼朝唐塘看去,又垂眼看了看石桌上的畫:「那你繼續。」
謝蘭止連忙點頭,樂滋滋地擄了擄袖子繼續幹活,果然再添寥寥數筆,很快便完工,得意地拍了拍手,抬頭道:「好了!」
流雲垂眸看著紙上栩栩如生的人,彷彿沒聽到他的話。
謝蘭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喂!」
流雲睫毛輕扇了兩下,抬起頭淡淡「嗯」了一聲,走過去將毯子輕輕蓋在唐塘身上,看到他眼圈一週濃濃的青黑色,不由愣住。
雲三走過去:「師父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流雲抬起頭淡淡道:「沒什麼,讓查的事已經安排好了麼?」
「是。一切已安排妥當,挑選的人手都各自出去了。」
流雲點點頭:「等四兒醒了,讓他過來練功。」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好。」雲三看著他的背影,臉上再一次出現受到刺激無法回神的表情。
此時站在這兒的是雲三和謝蘭止,而不是大小福,不然倆人早就把頭湊一塊兒嘀嘀咕咕去了。雲三極力將臉色恢復平靜,這才回頭去看謝蘭止的大作。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謝蘭止畫的正是唐塘躺在那兒睡覺的模樣,完完全全就是將人用模子刻上去一般,逼真得讓人不敢直視。水墨畫都講究的是個「意」字,從來沒有這樣寫實的,雲三饒是見多識廣也從不曾見過這樣的畫法,頓時驚為天作。
「妙哉!妙哉!」雲三一臉激動,「想不到還可以如此作畫!蘭止兄真是獨具匠心!」邊說邊舉起紙來細細打量,讚歎不已。
謝蘭止被他這麼一誇,心裡好不得意,撐開摺扇笑出一臉燦爛的神采。哼!沒見過吧?新鮮吧?會舞劍了不起啊?少見多怪!
雲三這一激動,把唐塘給驚醒了,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昏昏沉沉的腦子舒服了不少,這才睜開眼:「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啊?」
「蘭止兄剛才作了一幅畫,生動極了!」雲三笑著將畫拿過來拎在他面前,「你看,畫的是你。」
唐塘抬起脖子看了一眼,非常配合地讚歎了一下:「好逼真啊!真厲害!」轉頭就趴在那兒暗地裡沖謝蘭止使眼色:呸!不就是素描麼!老子見多了!你也就在這兒忽悠忽悠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
謝蘭止也不知道有沒有看懂他的眼神,依舊得意非凡,衝著他挑眉梢拋媚眼,扇子搖得更歡了。
唐塘被他那媚眼飛得差點趴地上大吐一場,抬腿做了個踹他的姿勢。這一抬不由愣住:「唉?誰那麼好心啊?還知道給小爺蓋毯子!」
「師父!」
「你師父!」
兩人異口同聲。
唐塘表情凝住:「誰?」
雲三看著畫故作漫不經心道:「師父剛剛來過了,說等你醒了讓你去練功。」雖是一臉淡定,眼珠子卻不由自主從畫後面瞟過去。
唐塘眨了眨眼,突然從躺椅上一躍而起,迅速將滑下去的毯子撈住,點點頭道:「哦!馬上去!」
說著匆匆忙忙抱著毯子奔進了屋子,一進去迅速將毯子往邊上一扔,人跟虛脫了似的靠在牆上,抬起兩隻手狠狠在臉上連拍好幾下,好不容易把湧到臉上的血液給拍回去,嘴角卻控制不住翹起來,連忙又捧著臉搓了搓,亂七八糟地忙活一通,總算恢復正常。
唐塘面色鎮定地從屋子裡走出來,一把奪過雲三手中的畫,沖謝蘭止揮了揮:「謝了啊!」
「唉?這是蘭止兄畫給我的,你搶過去做什麼?」雲三伸手去奪,被唐塘一個縱身繞到躺椅後面避開。
「這上面畫的是我,這畫當然就是我的!」唐塘揮了揮手中的紙衝他得意一笑,「你想要,讓他再給你畫一幅唄!」
雲三突然扭頭,一臉期盼地看著謝蘭止。
謝蘭止看到他這種眼神就想到那把劍,警惕地往後退開一大步,連連點頭:「我畫我畫我一定畫!剛才就想畫你來著,你一直在動,我只好畫他了!」
雲三驚奇道:「原來我不能動啊?」
「那當然!」謝蘭止點頭。
「沒問題!那我不動就是了!」雲三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謝蘭止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子,覺得自己無限苦逼,狠狠瞪了唐塘一眼。
唐塘跟揮手絹兒似的將那幅畫又揮了一遍,笑嘻嘻跑開了。
接近師父的小院門口時,唐塘突然停下腳步,深吸兩大口氣才恢復正常心跳。
流雲正躺在躺椅上休息,聽到他腳步聲便睜眼看過來。
唐塘火速衝到他面前,因為腦補了師父給他蓋毯子的溫馨畫面,心裡簡直有七八隻爪子在撓,手忙腳亂地將手中的畫展開,趁機把自己樂得有些忘形的臉擋住:「師父你看!是不是挺像的?」
流雲早已見過畫了,此時自然不會過於吃驚,只是目光還是忍不住定在了畫上:「你把臉遮著,我怎知像不像?」
「……」唐塘躲在後面偷偷抹了把臉,把畫挪開露出臉來,笑容總算是收斂了不少,「那現在看像不像?」
流雲從石椅上站起來,低頭看他,唐塘一下子覺得一道陰影壓了下來,想拉開距離減輕點身高上的壓力,可又實在是捨不得挪開半步,只好硬著頭皮頂著:「師……師父,像……不像?」
四週一片寂靜,等了半天卻聽不到聲音,唐塘疑惑地抬起頭,突然撞進師父深深地目光,墨玉般的瞳孔將自己映入其中,兩隻瞳孔,兩個小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