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裡的氣溫原本就比外面要低一些,入了冬更是冷得飛快,沒過幾天,湖裡便結上了厚厚的一層冰,背著山的那一側,冰層足足有兩三尺厚,這是唐塘親自量過的。
他在柴房裡找了根結實的細棍子把一頭削尖,卯足了全身的勁兒,又把練了半年攢下的丁點內力悉數注入,這才在冰塊上成功鑿穿個洞,抽出棍子一看,這厚度,簡直可以在上面打滾開運動會了。
唐塘在那兒搗鼓的時候,謝蘭止就蹲在一旁看,倆人跟回到童年似的,玩兒得不亦樂乎,唐塘一看就是從小調皮搗蛋惹過老師請過家長的那種孩子,謝蘭止就屬於在一旁看著,心裡癢得很體質卻跟不上的那一類,只能乾著急。
「你怎麼弱不禁風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上輩子是林黛玉吧!」唐塘兩肘搭在棍子頂端,支著下巴斜著眼嘲笑他。
「你丫上輩子才是薛寶釵呢!」謝蘭止不服氣地抬腳踢他,結果腳下一滑差點摔了,引得唐塘又是一通嘲笑。
兩人都是溫室里長大的,離北方又遠,長這麼大沒見過幾場真正的大雪,挺耐不住這裡的嚴寒,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唐塘那點豆大的內力,打人還行,防寒卻夠嗆,只好穿上厚厚的棉服,外面裹著一件極為帥氣的雪白狐裘,惹得謝蘭止眼圈兒綠了又紅紅了又綠,簡直成了一頭餓狼。
這件狐裘是師父的,皮毛俱是上品,極為罕有,穿在唐塘身上基本就能從頭罩到腳,別提多暖和了。當時還是師父親自給他披上的,衣服攏起來的時候只覺得燙心燒肺得厲害,眼眶都熱了,唐塘差點就伸手將人抱住,不過還是沒夠膽子。
從小到大,也就這件事上膽子似乎小了點,他想,如果他喜歡的是別人,恐怕早就行動了,但是對面的是他師父,他連靠近一點都要勇氣,真是邪門了。再說,他也從不希望自己喜歡的是別人,誰都比不上師父,半根指頭都比不上。
謝蘭止兩隻眼珠子如同上了強力膠水,死死黏在這身狐裘上,短短一盞茶功夫不知道跟他討了多少回。
「借我穿穿!」
「不借!」
「借我穿穿!」謝蘭止瞪他。
「不借!」唐塘鼻子哼了一聲。
「你丫借一下會死啊!」謝蘭止氣的頭髮都抖了,伸手就來拽。
「會死!」唐塘抱緊衣服躲開,「就不借!你是小王爺!你王府那麼有錢幹嘛跟我借衣服穿!」
「我現在就是一身棉袍!你看看我哪裡有你混得好!我又沒有那麼疼我的師父!」
「滾開,活還沒幹完呢!」唐塘臉一紅,踹了他一腳,埋下頭抱住棍子繼續往下戳。
謝蘭止一屁股坐到冰上歪著嘴噴鼻子:「哼!王府裡再關心也不是衝著我來的,都是衝著那個風流貨!就算那風流貨還在,估計也要來氣上火。你看前天被我趕回去的那個下人,給我帶什麼好吃好穿了嗎?屁都沒有,就知道喊我回家!也怪不得那風流貨天天花前月下,沒娘管的就容易這樣!你說這種大戶人家,除了親娘,還指望誰疼啊?還是你幸福,混個江湖還有師父罩著你!」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唐塘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覺得臉上更燙了。他又不傻,當然知道師父對自己特別好,跟對別人完全不一樣,可是他又沒談過戀愛,哪裡分得清師父是哪種意思。這些天要不是謝蘭止天天跑他那邊睡,拉著他胡吹海侃,他估計還得胡思亂想地連續鬧失眠。
謝蘭止嘀嘀咕咕抱怨了一會兒自己的命苦,突然咦了一聲爬起來:「你師父不是挺恐怖的嗎,我見到他都腿兒抖,他怎麼就對你那麼好啊?」
「我……」唐塘手一抖,不自在地把身子轉過去,屁股衝著他繼續戳冰,「我討喜啊!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
「我怎麼樣?我怎麼樣啊!」謝蘭止被他說得不爽,兩步繞到他面前大拇指朝自己臉上比劃,「我這麼才華橫溢你比得了嗎!」
「是是是,你最才華橫溢!」唐塘把頭又埋低了一點。
謝蘭止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探頭看他又沒看清,把脖子再折下去一點,頓時眼睛瞪得老大,驚奇道:「哎?你臉紅什麼啊?」
唐塘被發現了乾脆死鴨子嘴硬,抬起紅通通的臉衝他:「凍的!不行啊!」
「凍個屁!穿這麼保暖的衣服還好意思說凍!」
唐塘踹了他一腳,埋下頭繼續幹活:「哼!這冰看起來挺厚的,也不知道溜冰鞋什麼時候能做好。你看看你這林黛玉的體質,還想學人溜冰。要不是為了給你多做一雙,這鞋早就該送過來了。」
「管它呢!我是一點兒都不急,我得學會了才回去!你要不把我教會了,我就賴在這兒過年!反正王府裡的也沒我什麼親人……」
唐塘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眼眶有點泛紅,忍不住伸手推推他:「算了,別難過了。明年把游泳學會了,我試試看能不能帶你回去。」
謝蘭止抽抽鼻子扭過臉哼哼:「誰難過了!」
接近日暮時分,唐塘被師父喊過去,一進門就笑嘻嘻地伸手比劃:「師父,我今天把湖裡的冰量了一下,有三尺這麼厚!在上面蹦躂都沒關係!」
柳筠拉過他的手摸了摸:「沒凍著吧?」
「沒……」唐塘垂下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眼裡閃著光,亮晶晶的。
「你過來,給你看樣東西。」柳筠拉著他走到箱子旁邊。
唐塘一抬眼就見到箱子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兩隻木頭做的溜冰鞋,驚喜地撲了過去:「今天送過來的嗎?竟然兩雙都做好了!還挺快的!」
「你看看能不能用。」
「能用能用!」唐塘喜不自勝,趕緊拿了一雙放到地上,把腳塞進去將繩子在腳上腿上綁綁好,試探著在地上蹭了兩下,發現這木頭輪子磨得還挺圓的,光滑度也正合適,頓時激動地不行。
「師父!要不我現在就去試試吧!」唐塘抬起臉來看著他,眼裡滿滿的都是期待,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柳筠看看他腳上的鞋,又抬眼看他,拇指在他臉側蹭了蹭,輕聲道:「好。」
唐塘頓時血氣上湧,這才發現,穿了溜冰鞋之後增高了不少,突然離師父的臉好近,連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更加清晰可聞。
柳筠看著他突然變得呆滯的臉,指尖感受到灼人的溫度,心裡像是被這高溫化開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將放在他臉側的手挪到他頸後,眼神逐漸加深,彷彿帶著漩渦,能把人靈魂吸進去。
唐塘被這種眼神看得骨頭有點酥,脖子後面的溫度更是像帶了電,竄過所有的血脈和筋骨。那種感覺又出現了,那種師父或許有點喜歡他的感覺……哪怕一點點,都能讓他驚喜不已。只是他不敢妄加斷定,生怕是自己一不小心產生的錯覺。
唐塘就這麼傻乎乎地看著人,心裡像裹著一團火在燒,鬼使神差的,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突然伸出手撲過去將師父抱住,臉緊緊地朝他頸側貼了過去。
柳筠沒提防他突然來這麼一下,竟被他這種小炮彈一樣的衝力給撞得往後退了半步,連忙抬手摟住他。
唐塘感覺自己心肝兒都顫抖了,撲上來的一瞬間所有勇氣全部消失,飛快的說了四個字:「謝謝師父!」又以雷霆之勢迅速從柳筠懷中撤出。
「師父我去試試溜冰鞋!」唐塘感覺心裡的那團火已經燒遍全身,徹底將自己煮成一隻鮮豔的大閘蟹,紅著臉頂著心虛落荒而逃。
可惜他一時腦熱,忘記腳上還穿著溜冰鞋,兩條腿遠遠沒跟上衝出去的勢頭,才跨出兩步整個身子就直挺挺朝地上撲過去,撲地前腰間突然一緊。
柳筠一隻手摟過去將他撈起來,另一隻手也順勢繞到前面將人抱住,兩人緊緊挨著,隔著厚厚的衣服卻彷彿能感受到彼此熨燙的體溫。
唐塘後背一陣酥麻,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柳筠垂眸盯著他彷彿著了火的耳根看了半晌,呼吸微亂,突然垂下頭將臉埋到他頸間,閉上眼緩了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你慌什麼?」
略顯黯啞的低沉嗓音伴著溫熱的氣息,緊貼耳側羽毛一樣拂過來,唐塘被刺激得腿一軟,幸虧被抱住才沒有滑下去,眨了眨眼半天沒回過神,只憑著本能開口:「沒……沒慌什麼……」
師父的眼睛、鼻子、嘴巴……師父的呼吸……師父的身體……一切一切,從沒靠這麼近過……
唐塘空白的腦子眩暈了好久才漸漸回神,等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時,突然覺得眼睛一陣酸脹,狠狠眨了幾下才覺得好受些。
「師父……」唐塘一開口發現自己嗓子乾得厲害,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將身體微微朝後貼過去一點,心裡瞬間被滿足感充盈,閉上眼深吸口氣道,「師父……你是不是……」
腰間的力道驀地一鬆,背上緊貼的熱度也驟然失去,寒冷的空氣瞬間包圍過來,唐塘半張著嘴,被卡住的話從唇齒間消失,再沒有勇氣吐出半個字,剛剛充盈到滿溢的心猝不及防之下被挖空了。
唐塘愣愣地看著門外光禿禿的柳枝,恍惚中以為剛才靠那麼近只是幻覺。
柳筠拉開小段距離繞到他身側,將他的衣服攏攏緊,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元寶來了,許是喊我們去吃飯的。」
原來是元寶來了啊……
唐塘眼睛一亮,飛快地抬起眼皮子瞟了師父一眼,又迅速垂下去,剛剛沉入海底深淵的心似乎被重新提拉上來,恢復了正常。
「哦……」唐塘點點頭,盯著腳上的溜冰鞋彎著嘴唇傻笑。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果然沒一會兒,元寶便出現在了門口:「公子、四公子,晚飯已經做好了,現在端上來嗎?」
流雲側頭看著唐塘:「你餓不餓?」
「不餓。」唐塘搖搖頭,伸手在腦門撓了撓,借此擋住自己花痴一樣的笑臉,「我想先去試試溜冰鞋。」
「那就過會兒再端上來吧。」柳筠將元寶打發掉,牽起唐塘便朝外走。
唐塘跟在他身邊,覺得距離不夠近,又偷摸著貼過去一點。
柳筠見他走路有些費力,停下來道:「先把鞋脫了,到了再重新穿上。」
「哦!」這一路不是石子就是泥土,確實不適合穿著溜冰鞋,唐塘連忙彎下腰將繩子解開,把鞋提在手上,衝著師父燦爛的笑了笑。
柳筠看著他在夕陽映照下光彩煥發的臉,喉頭猛地一緊,迅速將視線撇開,拿過他手中的鞋,拉著他繼續往前走。
唐塘囧囧有神地瞟著師父提鞋的手,一邊哀嚎我沒這麼嬌弱吧,一邊又樂得暈頭轉向。
到了湖面上,激動興奮之情終於成功壓倒心裡五彩繽紛的泡泡,唐塘又恢復了神氣活現的模樣,往中間跑了很遠的距離,揣緊狐裘在冰上使足力氣蹦躂了七八下,半絲裂紋都沒見到,抬起臉笑道:「師父,你要不要玩?」
「不了,我看著你就行。」柳筠將鞋遞給他。
唐塘笑嘻嘻地把鞋接過去,彎下腰準備穿上,突然聽到岸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師父——!」
唐塘顧不上疑惑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第一反應就是非常非常不爽:真會破壞氣氛!
「師父——!」那邊又喊了一聲,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
唐塘惱怒,不經大腦地扭頭就沖那邊吼:「徒兒——!」
柳筠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額頭敲了兩下:「沒大沒小。」
岸邊傳來一陣隱約的笑聲。唐塘頓時大窘,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忽的又精神一震:「咦!這不是阿大的聲音嗎!」
「嗯。」柳筠點點頭,「你才聽出來麼?」
「師父,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來繼續。」唐塘知道雲大回來必定是有正事要談,再說自己也很久沒見到他了,一時興奮,溜冰的事反倒不急了。
「好。」柳筠將他的鞋拿過來,又被他奪走。
「嘿嘿……師父,還是我來拿吧!」開玩笑,師父這麼溫柔的一面怎麼能讓雲大那種人精看到!
「不礙事。」柳筠說著又伸手過去。
「不要!我自己拿!」唐塘扭過身子將鞋寶貝似的捂在懷裡。
「好。」柳筠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左手給我。」
「……」唐塘依言騰出了左手,卻沒有伸出去,他走神了:師父你不是行動派的麼,怎麼突然改語言派了……
柳筠見他兀自發呆,便一言不發地將他爪子拉過來,牽著他朝岸邊走去。
「……」唐塘直著兩隻眼珠子瞪自己的爪子:沒錯!師父果然還是行動派的!
兩人才走了幾步,唐塘感覺柳筠明顯頓了一下,雖然只是一小下,可周圍的氣壓卻一下子低了不少,不由好奇地朝他瞄過去,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陰沉。
唐塘再一次被他這種神色唬得一陣心驚肉跳,順著他目光朝岸邊望去,隱隱能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
「大師兄好像從來沒穿過紅衣服吧……」唐塘嘴裡喃喃著,腦海中靈光一現,頓時臉色也不大好看起來。
雲大這趟出門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抓離無言,如今雲大回來了,旁邊還多了一道紅色的身影,那來人是誰,顯而易見。
唐塘想到了之前中的卵蛇蠱,頓時打了個激靈,一通惡寒從頭竄到腳,那種由皮肉到骨血的蝕心劇痛全部如沸騰的開水一般,叫囂翻滾著從記憶深處湧現出來。
柳筠感覺到他掌心有了些濕意,握住他的手緊了緊,輕聲安撫道:「如今是在我們自己的地方,不必擔心。」
「嗯。」唐塘點點頭,「倒不是擔心,只是想起來還覺得後怕。」
柳筠手指無意識又加了幾分力道,看了他一眼:「我也後怕。」
唐塘猛地抬頭,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已經轉過去的側臉,短短四個字竟如同暮鼓晨鐘一般在腦中撞響了一波又一波回音。
前面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唐塘原本是盯著離無言的,結果走近之後卻被雲大絳紫色衣擺之下那雙亮瞎眼的騷包銀靴給吸引了注意力。
雲大腳踩冰面、器宇軒昂,嘴角微微勾起,眼中似笑非笑,遠看倒是龍章鳳姿,近看依舊是那麼一副欠扁的雅痞模樣,目光極為明目張膽地從唐塘和師父交握的手上掃過,還故意停留了幾秒鐘,抬起眼跟唐塘對視半晌,笑意更深。
唐塘被他看得心裡發毛,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捨不得將手抽出來,見師父也完全沒有什麼不自在或者要避諱的意思,心裡不由得湧上幾絲喜悅。
「師父!」雲大用目光將唐塘取笑一番後,又恭恭敬敬地跟柳筠打了聲招呼。
唐塘暗嗤:欺軟怕硬!
轉目一瞧,視線落在他後面的離無言身上,不由有些吃驚。
離無言斜倚在岸邊的歪脖子樹上,一身如血的紅衣豔如殘陽,腰間掛滿各式樂器,頭頂的靈蛇髻如真蛇一般扭曲蜿蜒著衝向天空,發間的簪子也極為眼熟,碧綠醒目的翠玉笛。
這一身打扮著實詭異,但真正讓人吃驚的卻是離無言的臉,描眼畫腮、黛眉紅唇、額間還點著壽陽梅花妝,若不是唐塘早有心理準備,一定會以為他是個——絕、世、大、美、女!
唐塘視力很好,目光落在他極為明顯的喉結上,胃裡一陣酸水沸騰:這忒麼的果然是個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