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功夫移地換景,短短一瞬的頭暈目眩之後,灌入領口的寒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肩上隔著衣服傳來的滾燙溫度。
唐塘被按著肩膀推靠在門上,看著師父近在咫尺的眉眼,全部腦細胞都被按下了暫停鍵,半張的嘴巴裡還掛著一片不青不黃的竹葉,面呈痴呆狀,久久不能回神。
柳筠微微傾身,眸中暗潮翻湧,手指力道一分一分慢慢收緊,像是要扣進對方的肩窩裡,唐塘卻一直呆愣著彷彿沒了知覺。兩人靠得極近,四目相對,一個深沉、一個茫然。
柳筠目光落在他唇齒間的竹葉上,聲音暗啞:「你……沒走?」
唐塘反應遲鈍地愣了一下才點點頭。
「外面那麼冷,站在那兒做什麼?」
唐塘還是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柳筠又靠近了一點,眼瞼低垂,一隻手滑到他胳膊上緊緊握住,另一隻手從肩頭鬆開,移到他面前,輕輕捏住那片葉子。
指尖與唇紋相觸,微微一顫,抵不住心頭的悸動,迅速將葉子取出納入掌心,拇指按在了他的唇上,用指尖的力道抑制自己想要將唇湊上去觸碰一下的衝動。
一瞬間彷彿電流刺過,唐塘眼睛倏地瞪圓,神智迅速飛回,所有知覺全部匯聚到脊樑骨,一路向上衝入腦中,頂開百會穴,轟一聲炸開。剛剛還呆滯木愣的臉轉眼變成了煮熟的蝦子,又紅又燙。
唐塘眼睛亮得灼人,心口狂跳,呼吸都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了,亂七八糟的毫無章法。
柳筠看著他猶如星辰的雙眼,肩上的手指捏得更緊,聲音彷彿從喉嚨深處礪磨出來:「不想回去?」
當然不想!!!
唐塘激動得差點吼出來,又被師父看得全身發軟說不出話,簡直是百爪撓心、燒肝燒肺。
柳筠探尋的目光緊緊鎖住他:「嗯?」
唐塘被他這一聲微微揚起的音調勾的骨頭都酥了,呼吸一頓,大腦空白,想都不想就搖頭,搖完了頓時悲痛的閉上眼,恨不得轉身一頭磕死在門上。
這算哪門子事啊?早知道師父會徵詢我的意見,我哪裡還用得著天天晚上聽著謝蘭止胡天瞎掰忍受他的聒噪!早就該抱著被子賴在這兒了啊!!!師父你個王八蛋,剛才是真不知道我在外面還是假裝不知道啊?!
唐塘內心正嗷嗷直叫萬馬奔騰著,突然全身一暖,被師父摟了過去,歡喜的勁兒還沒來的及竄開,又被他帶著往前走了幾步。
身後的門無聲打開,冷風頓時嗖嗖地灌進了後脖子。
柳筠抬起手將他領口擋住,對著門外道:「元寶,水拎進來,再去替四公子準備些熱水。」
唐塘一聽元寶就站在他後面,頓時如芒在背,臉上沸騰開了,條件反射便要往旁邊閃閃,腳剛邁開就被師父手臂的力道給箍了回來,頓時窘得全身僵硬,杵成了一根木頭樁。
明明上回出門也跟師父一起睡的,被大小福兩人看見了都沒覺得有什麼,怎麼現在突然就這麼心虛了?這種沒臉見人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唐塘把頭埋著,恨不得畫個圈圈詛咒元寶眼睛糊掉。
此時此刻,元寶真以為自己眼睛糊掉了,使勁揉使勁揉,把先前犯困的三層眼皮子揉的面目全非,越來越眼花,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迷迷瞪瞪「哦」了一聲,就拎著桶七磕八晃地進來了。
兩人在門裡面覺得時間熬人、分分秒秒都是慢吞吞磨過去的,其實元寶在外面吃閉門羹也就一小會兒的功夫,桶裡的熱水還在滋滋的冒著熱乎氣兒呢。
元寶費力地拎著水桶朝屏風走去,唐塘抬起眼皮子探頭瞄著,見他轉到了裡面,又把脖子縮回來,趁著倒水的嘩嘩聲,抬手在師父胳膊上戳了兩下,口齒不清蚊子哼哼:「師父……我去瞧瞧溜冰鞋……」
柳筠低頭看他:「不是瞧一晚上了麼?」
「……」唐塘汗如雨下,悶著頭拿腳尖在地上碾,硬著頭皮道,「我再……再看一會兒……」
「還沒看夠麼?」
唐塘想死,閉著眼猛點頭:「嗯,太好看了!」
柳筠手臂鬆開,唐塘逃也似的從他懷裡竄出去,火急火燎地撈過鞋就抱在懷中,飛奔到角落一屁股坐下,貓在椅子上瞬間安靜下來。
元寶進進出出一直都很乖巧安分,不像大小福那樣猴精猴精的眼裡閃著八卦的光芒。
唐塘也不知道自己心虛個什麼勁兒,跟犯了錯誤被罰禁閉的狗狗似的,縮在最陰暗的角落裡,全身除了手在下意識地蹭著溜冰鞋,就剩下眼珠子在動,跟著元寶來來去去地轉著。
元寶送完了水,把地上摔碎的茶碗收拾掉,又規規矩矩地走出去把門帶上。唐塘忍不住面露同情:元寶跟東來真是差別太大了,一看他們倆做事的習慣就知道兩人跟的主子脾氣相差十萬八千里!東來真是太幸福了!
唐塘自戀了一會兒,人又活了過來,把鞋放到一邊顛顛地跑到柳筠屁股後面:「師父,你在幹嗎?」
「找衣服給你換。」柳筠說著,從箱子底下翻出一套陳年的舊衣裳,轉身塞進他懷裡,「去吧。」
師父真好!連洗澡都要讓著我!唐塘美滋滋地接過,一瞟眼看到箱子裡有一隻很精美的紫檀木匣子,好奇地拿出來上上下下地看:「師父,這裡面不會是放的武功秘籍吧?」
「……以前是。」
「那現在呢?」唐塘更好奇了,「我能不能看看?」
柳筠頓了一下,見他正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不自然地撇開眼轉身走開:「好。」
唐塘興沖沖地把盒子打開,突然愣住。盒子裡面鋪著柔軟的白緞,白緞上躺著兩樣東西,竟然他以前送給師父的翡翠扳指和白玉杯。他瞟了眼師父的背影,偷偷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地又把盒子蓋上,重新放好,抱著衣服樂顛顛洗澡去了。
唐塘洗完澡換好衣服,見元寶眯細著眼跑來跑去的換水,心裡極其內疚,最後實在不忍心就把他喊住:「元寶,剩下的水明早再倒好了,你先去睡吧。」
元寶又睡眼朦朧地看柳筠,見他點了頭,沖唐塘笑了一下就迅速跑掉了,溜得比兔子還快,顯得自己被壓迫得特別淒慘。
唐塘一轉身看到師父的床,頓時樂得找不著北了,鞋都沒好好脫,直接踹飛,光速爬上去往被子上面一撲,恨不得直接來個蛙泳撲騰幾下:師父的床啊!老子可是頭一回睡師父的床!一定要紀念一下!
唐塘冒著泡正要往被窩裡鑽,突然被柳筠拉住:「過來。」
「啊?哦……」唐塘不明就裡,又從床上溜下來,跟著師父走到屏風後面。
木桶四周熱氣蒸騰,一片茫茫的白霧。
唐塘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師父站在白霧中將身上的衣服一層一層地脫下來,明明是正常的速度,在他眼裡卻成了蒙太奇的鏡頭,刺激得他腳底板的血液都開始往臉上湧。
這這這……這是幹嘛?師父拉我進來看他表演脫衣秀???這這這……要逆天了啊!!!這嚴重違反了自然定律!嚴重違反了人文定律!嚴重違反了社會定律啊!!!師父他老人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奔放了!!!什麼時候換了這麼驚悚妖孽的屬性!!!這不科學!!!
唐塘一手撐在了旁邊的架子上,穩了穩身子,磕磕巴巴地恨不得將自己勒死:「師師師……師……師父……你你你……你……」
柳筠將外袍全部脫掉,只剩下了最後一層。
哪有人表演脫衣秀這麼沉默這麼一本正經的?!唐塘被刺激得嘴巴都開始抖了,腦補了一下師父搔首弄姿拋媚眼撅嘴唇翹屁股的情景,頓時一口老血嘔在了心上,把自己噁心得差點一頭栽進木桶裡淹死。
想像力太豐富真是要人命啊混蛋!!!
唐塘趁著自己還有口氣在,趕緊把那種詭異的場景從腦海裡驅逐出去:「師,師父……你讓我來,看,看……你脫衣服啊?」
「嗯。」柳筠應了一聲,將上衣解開。
啊啊啊!!!竟然是真的!!!這個進展太快了吧!!!雖然是側面,但是也很刺激的好不好!!!師父你是不是應該先表白一下再考慮其他的???
唐塘瞪直眼看著師父將上衣脫掉,頭頂開始噗嗤噗嗤地往外冒煙,覺得再不及時採取措施忒麼的快要自燃了!
師父轉過身,一步步向他走過來。朦朧的霧氣中,眉眼都變得有些夢幻,脫掉了上衣的身體赤|裸在白霧中,雖然也如同隔著一層紗看不真切,可還是能顯示出勁瘦有型的身材,肩上的黑髮垂落到腰際若影若現,下面的白褲與周圍的霧氣融為一體,彷彿踩著祥雲的仙子,就這麼飄啊飄、若隱若現地靠了過來。
師父果然是神仙!!!
但是,神仙忒麼的果然不懂談戀愛!!!
進展快神馬的雖然我也很期待,但是你是不是應該先表個白啊?不然這種要命的時刻我拿不準啊!我到底應該故作矜持地跑開還是勢如猛虎地撲過來啊!
唐塘覺得自己不小心掉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被周圍的高溫燙得快要化掉了,全身狼血沸騰,刺激得跟磕了藥似的,眼睛裡只剩下朦朦朧朧中靠過來的身體,於是暗中掰起了手指,真的開始醞釀計算撲上去的時機了!
師父的身影逐漸從白霧中顯現出來,眼看著即將清晰,唐塘激動了!
激動地後果是——鼻孔一熱!
臥槽!丟人了!!!
唐塘迅速伸出兩隻爪子摀住了鼻孔,轉身逃命似的往外奔,一緊張絆到了屏風,稀里嘩啦扯掉了掛在上面的衣服,又乒裡乓啷將屏風帶倒,倒下的屏風又撞到臉盆架子上,臉盆隨著倒下的架子摔在地上,震天震地的聲響徹底蓋住了柳筠震驚的聲音:「四兒!」
就是那麼一愣神的功夫,唐塘已經將周圍能撞的東西全部撞光了,驚天動地的製造出慘不忍睹的案發現場。
柳筠迅速回神,在唐塘跪倒對著天地行大禮之前將人撈起來:「怎麼了?」
唐塘悲憤地蓋住臉拚命搖頭:「沒事沒事!」
柳筠強行將他的手拉開,一看他鼻孔下面掛的兩道血槓子,懵了。
「師父你別過來!丟死人了!」唐塘悲憤欲絕,哭喪著臉,再顧不上捂鼻子,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手腳並用地就朝床底爬過去。
柳筠看他這樣子心疼不已,連忙將他強行拖過來抱到床上去:「躺好!」說完趕緊拿毛巾過來給他擦,擦乾淨了又撕了兩塊布條走過來。
唐塘羞愧得無地自容,搶過布條先給左邊的鼻孔塞上。
塞完鼻孔一抬眼,愣住了,臉色刷的一通慘白!
「師父!這,這,怎麼回事!」唐塘面如白紙,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起來,又被柳筠一把按住。
「躺好!」柳筠說著將另一塊布條捲起來。
「等等等等!」唐塘驚恐地再一次彈起,跪坐在床上,盯著師父裸|露在空氣中的上半身,眼眶撐得快要裂開。
柳筠沒再將他按倒,直接扶著他的臉將布條塞進另一個鼻孔中,低聲道:「先休息,有什麼話一會兒再問。」說著便起身走過去將屏風扶起,繞到後面。
唐塘跪坐在床上,愣愣地瞪著屏風上面的青竹翠柳,聽著師父脫衣服入水的聲音,突然抱著床柱子將頭猛地撞上去,撞疼了又扶著額頭繼續發呆。
不對!一定是幻覺!師父身上那些深深淺淺、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疤痕,一定不是真的!!!
唐塘眼眶不自覺紅了,伸出手蓋住臉狠狠搓了幾把。
一定是幻覺!
唐塘迅速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衝到屏風後面,腿一軟直接跪到了地上。
「師父!」唐塘臉色煞白,扒著木桶邊沿,手指快要摳進木頭中,「師父你快敲我一下!我是不是剛剛已經回去了啊?我,我其實一直不在你這裡,我做夢呢是不是?師父你快敲我一下!我自己怎麼醒不過來啊!」
柳筠側身朝他靠過去,想將他的手握住,見他摳得死緊,心口一痛,又加了幾分力才將他的手指掰開,拉著他輕聲道:「你沒做夢。」
唐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睛酸脹得厲害:「師父你騙我!」
「沒騙你。」
唐塘瞪著他,又迅速從地上跪坐起來,緊張地拉過他的手。師父的手臂上也有大小不等的傷疤,和身上一樣,顏色都很淺,要靠近了才能看得清楚,一看就是老早老早以前留下來的舊傷。
柳筠看著他眼眶裡浮上來的霧氣,心口一抽,在他微顫的手指碰上來之前迅速將手收回。
「師父不是……武功很高的嗎?怎麼……還會傷成這樣?」唐塘再次捏緊桶沿,嗓音顫抖,「誰幹的?!」
柳筠將自己埋入水中,淡淡道:「武功又不是娘胎裡帶來的,總有技不如人的時候。」
「那這些……都是……怎麼來的?」唐塘神色淒惶,剛剛看到的各種傷疤全部湧到胸腔裡,像一群猙獰的惡蛇,一口又一口地在他心上啃著,鮮血淋漓。
柳筠再次向他靠過去,平靜的眼神和唐塘眼裡的痛苦形成鮮明對比:「給你看這些,不是為了讓你知道它們是如何得來的,而是要告訴你,我殺了很多人,多到你無法想像,比你看到的這些傷還要多。」
唐塘急得眼睛通紅:「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多傷呢!到底是什麼人這麼惡毒這麼沒人性?!」
柳筠愣愣的看著他:「我說我殺了很多人。」
「這不是重點啊!」唐塘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把你傷成這樣的人是誰?現在在哪裡?你還打不打得過了?他萬一再找過來怎麼辦?」
柳筠沉靜的眼神出現波動,定定地看著他。
唐塘臉色更白了:「不會那麼巧吧?難道就是在背後偷襲我們的人?!師父你會不會打不過?要不你跟我回去!那人肯定找不到!」
柳筠看著他慌張的模樣,怔忪好久才發出聲音:「你不是回不去麼?」
「我回不去沒關係!說不定你能去!總要想想辦法試一試!」唐塘越說越急,恨不得馬上把他拖出來塞到湖裡面去。
柳筠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以為他是急得語無倫次,拉過他的手安撫地捏了捏:「不礙事,傷過我的那些人都被我殺了。」
「真的?」唐塘將信將疑,「師父要是能殺他們,為什麼還會受傷?等等等等!師父你什麼意思?難道不止一個人?」
「那些不重要,都過去了。」柳筠抬手蹭蹭他的臉頰,「如今不會再有人能傷我一分一毫。」
唐塘木訥地點點頭,慢慢消化他話裡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又緊張道:「那現在偷襲我們的人呢?」
「不礙事,他若真的厲害,也不會躲在暗處。」
「哦……那就好那就好……嚇死老子了……」唐塘聽他語氣這麼肯定,頓時全身力道鬆懈下來,如同抽了骨頭,軟綿綿地掛在了木桶邊上。
緊張勁兒一過,心裡更加難受起來,埋下頭悶著聲:「師父,你以前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啊……」
柳筠伸出雙手將他的臉捧起來,看到他眼眶通紅眼角濕潤,頓時呆住了。
唐塘迅速掙脫他的手將臉埋下去,偷偷拿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暗罵自己沒出息又丟人了!
柳筠再次將他的臉搬上來,深深地看著他:「我方才說,我殺過很多人。」
唐塘愣愣的看著他:「也有很多人要殺師父啊!」
「你真的不介意?」柳筠手指摸著他的臉側,眼神再難平靜。
唐塘被他摸得臉上又開始發燙:「介……介意什麼?」
「一身是傷,滿手鮮血,這樣的師父,你還要麼?」
感覺臉頰上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唐塘垂下眼,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師父肯定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就算是……我也……我……」
一陣暖意湧過全身,柳筠眼底是從未有過的動容,將手繞到他腦後,輕輕摩挲著發間的紋路:「四兒……」
唐塘心口狂跳,低垂著眼下意識點了點頭:「嗯……」
柳筠喉頭一緊,眸色驟然加深,勾著他的脖子一把將他拉過來,重重地吻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