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夜色深沉

  柳筠給離無言撂下話,便拉著唐塘走了出去。

  天色已經擦黑,四周極為安靜,落在耳中的只有腳步聲和兩人衣服摩擦發出的聲響。唐塘被他一路牽著,幸福得頭暈目眩,笑得跟開了一朵水仙花似的,大著臉又靠近了些,肩並肩的半步都不肯落下。

  「師父,你餓不餓?」唐塘沒話找話。

  「我不餓。你餓了?」柳筠說著,加快了些腳步。

  「我還好。那個……也不知道飯菜涼了沒……」

  身後突然冒出一道聲音:「四公子放心吧,飯菜都一直熱著呢,端出來就能吃了。」

  唐塘被這突然而來的聲音嚇得差點魂飛天外,回頭瞪著人:「元寶!你什麼時候跟在後面的!」

  「啊?」元寶一愣,莫名其妙地撓撓頭,「我一直在後面啊。」

  唐塘剛才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還一直以為就他跟師父呢,現在才想起來,師父走路的動靜他壓根就聽不到,頓時大窘,不自在的「哦」了一聲。

  元寶跟在後面,眼睛都不看路了,滴溜溜的直接盯著前面兩個肩並肩手牽手的人,想著不久前聽大小福說起過,公子對四公子特別不一樣,至於怎麼個不一樣法兒,他今兒個可算是見著真章了。

  唐塘瞥了眼師父,心裡偷樂不已。

  正樂呵著,旁邊突然傳來謝蘭止的聲音:「我擦!太巧了!正找你呢!」

  謝蘭止光速衝了過來,他雖然不像其他人那麼懼怕柳筠,但還是有點犯怵,跑到跟前時非常有技巧地繞過柳筠轉到唐塘這一邊跟著他們一起走,剛要開口,視線不經意往下面一掃,突然半張著嘴巴愣住。

  唐塘看著他:「你找我幹嘛?」

  「啊……」謝蘭止以為自己眼花了,皺著眉頭將丹鳳眼一眯,眯了兩秒確定自己沒看錯,不由眉梢一挑,「啊……」

  唐塘頓時明白他在看什麼,臉上一紅,手卻抓得更緊,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你找我幹什麼?」

  謝蘭止半張著嘴將視線移到他臉上,鎮定道:「聽說今天來了一個絕世大美女?」

  「……」唐塘一愣,差點笑噴出來,故作淡定道,「不錯,的確是個絕世大美人。你沒見到真是可惜了,不過人家已經留下來了,你還有機會。」

  謝蘭止一臉茫然:「什麼機會?」

  唐塘斜眼看他:「帶回去做小王妃啊,你特地跑過來不就是為了打聽他嗎?我敢打包票!絕對美!做兄弟的,不騙你!」

  「……」謝蘭止鄙視地看著他,「膚淺!真是太膚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想純粹的欣賞一下。這是藝術,你懂嗎?」

  「本來不懂,但是……」唐塘憋笑,「見到這位美人後就懂了……」

  謝蘭止完全沒明白他話中的深刻含義,自顧自感慨:「藝術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我來了這麼久,一個女的都沒瞧見,別說姑娘了,大娘都沒見到。感情你們這兒是和尚廟啊!」

  「難為你了……」唐塘拍拍他的肩膀,「你確定你剛穿過來的時候,見到旁邊睡著幾個女人,心裡真的很悲憤?」

  「當然!特別的悲!極其的憤!」謝蘭止忍不住又朝下瞟了一眼,抬眼盯著唐塘的臉看了半天。

  唐塘不自在地瞪他:「還有什麼事?」

  「沒事了!」謝蘭止搖頭,「順便喊你回去陪我玩跳棋。」

  唐塘搖頭:「我還沒吃晚飯呢,你去找三兒玩吧。」

  謝蘭止頓時垮臉:「我怕他啊……除了三兒,有沒有別人?」

  「我大師兄回來了,明天給你介紹一下。」唐塘想了一會兒道,「你可以把大小福喊過來,再加上東來,你做一副撲克牌教他們玩。」

  「好主意!」謝蘭止打了個響指,飛著眉毛跑開,跑了兩步又回頭喊,「等你回來正好五個人鬥地主!」

  唐塘衝他比了個OK的手勢,見柳筠疑惑地看著他的手,連忙舉到他面前解釋:「嘿嘿……就是好的意思。」

  柳筠點點頭,將眼前的兩根手指握住。

  指尖溫暖的觸感似乎帶了電,唐塘呼吸一滯,差點自己踩到自己的腳。

  柳筠順著他手指的彎曲,將他的手整個握住。

  唐塘心跳加速,正想鼓起勇氣看一眼師父的表情,突然又覺得很囧。這種四手相執還要並肩朝前走的姿勢真的不怪異嗎?

  好在這種彆扭的姿勢只維持了一兩秒師父就鬆了手,唐塘連忙將手收回,低下頭咧著嘴笑。

  「額頭還疼麼?」

  「啊?」唐塘愣了一下,嘿嘿兩聲搖了搖頭,突然額間一暖,不由愣住。

  柳筠手指輕輕揉了幾下:「先前撞那麼狠做什麼?磕得通紅,不要命的架勢都端出來了。」

  還不是因為你生我氣、衝我發火、對我發怒、還打擊報復我、讓我給離無言那個人妖念那麼噁心的句子!

  唐塘瞥了他一眼:「被離無言氣的……」心裡哼哼:才不是因為離無言,都是因為你莫名其妙衝我發火!我多無辜,多倒霉……我躺著都能中槍,中了槍還被你責罵……

  唐塘腹誹完了突然一抖,人就傻了。我靠!這種類似嬌嗔的心態出現在老子身上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會是離無言附身了吧!!!

  唐塘頓時風中凌亂,羞憤得恨不得切腹自殺。師父以前不是也老罵我的嘛,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從沒當回事過,怎麼現在這麼不經罵這麼計較這麼小心眼了啊?!

  唐塘用空著的那隻手狠狠抹了把臉。

  這種現象,不會是,那什麼,所謂的……

  恃、寵、而、驕——吧?

  唐塘被自己腦子裡突然冒出的這四個字雷得汗如雨下,再次抹了把臉,神情悲痛。

  柳筠注意到他的怪異舉動,側頭看他:「怎麼了?」

  「沒事!」唐塘一臉嚴肅,「聖人云,吾一日三省吾身。聖人之所以被稱為聖人,就是因為他們想的對、說的對、做得對!我正在聽從聖人的教誨,進行深刻的自我審視、自我反省、自我批評!」

  柳筠輕皺著眉頭,抬手覆上他的腦門兒:「你沒事吧?」

  唐塘心神一蕩,臉上無比嚴肅正直的神情瞬間土崩瓦解,剛剛還覺得自己是個大老爺們兒不能那麼撒嬌,轉眼就在師父的溫柔攻勢下徹底繳械投降,下意識抬起眼,連說話都慢了半拍:「沒……事……」

  柳筠看著他失神的雙眼,呼吸一沉,貼在他額頭的手指彷彿不受控制,迅速順著臉側一路滑下去,輕柔卻不失力道地捏住了他略尖的下巴。

  唐塘眼珠子倏地瞪大,腳步頓住。

  柳筠也跟著停下來,目光緊鎖住他,眼裡的情緒如海潮翻湧,眸色愈發幽深。

  四周突然變得極為安靜,唐塘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臉上滾燙的熱度完全不需要經過大腦,全身的血液就自動自發地給出了反應。

  「咕嚕——」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突然想起。

  兩人同時一愣。

  唐塘眨了眨眼,悲痛地低下頭,憤怒的目光紅外線似的穿過層層衣服和皮肉直直戳進自己的胃裡。

  不爭氣的胃啊!竟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搗亂!真會挑事!

  呃……關鍵時刻?!

  怎麼個關鍵法?!唐塘突然愣住。

  「你餓了?」師父的聲音有些沙啞,聽得唐塘心頭狂跳。

  「快回去吃飯。」柳筠手指在他下巴上輕輕捏了兩下,撇開視線拉著他轉個彎繞進竹林裡抄近路回去。

  唐塘突然想起,元寶一直在後面跟著呢!他做賊似的迅速扭頭朝後看了一眼,果然見到元寶的身影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面,頓時恨不得一頭擠進茂密的竹林裡把自己給活活擠死!

  其實他這純粹是心虛,元寶跟他們畢竟有一段距離,現在夜色昏暗,他們倆靠的太近,動作又太細微,元寶哪裡看得出個什麼門道來?頂多在後面撐大眼眶感慨一下,兩人靠的好近啊之類的。

  回到師父那兒吃飯、練功,唐塘一直都神思恍惚著,下巴上的酥麻勁兒半天退不下去,師父那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珠子老在眼前晃蕩。

  就沖先前那一幕,就算是個傻子也該覺察出什麼來了,更何況唐塘這腦袋瓜子一直都挺靈光。等他心裡那陣飄忽得找不著北的勁兒一過,眼珠子頓時就亮了。

  「師父……」唐塘摸著溜冰鞋開始傻笑。

  「嗯?」柳筠放下手中的書,靜靜地看著他。

  「……」唐塘喊他也就是一時衝動,喊完了又不知道說什麼,腦子已經被強烈的驚喜衝擊得炸開,完全找不到組織語言的那根神經在哪裡。

  「想說什麼?」柳筠曲起手指在他臉上蹭蹭。

  啊啊啊!!!唐塘內心開始瘋狂地吼叫: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哪有人隨便摸人家臉的!師父你喜歡我為什麼不說出來!!!

  柳筠見他半天不吱聲,臉上還帶著分不清是激動興奮還是鬱悶氣惱的詭異神情,差點以為他中了邪,捏著他肩膀輕輕晃了晃,面露擔憂:「怎麼了?」

  「啊?」唐塘被晃醒,看著師父在燈下半明半暗的臉,嚥了口唾沫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只好沒話找話,「師父,離無言要是三天之後還不肯答應,我們是不是真的要殺他啊?」

  我們?柳筠眉梢微挑,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不同尋常的字眼,不由詫異。

  唐塘對於殺人的態度,他早就拿捏得十分清楚,不管是之前逼得黑衣人自盡,還是後來親眼見他結果了幾條性命,唐塘都很明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你……」柳筠話音頓住,似乎在斟酌語言。

  「我?」唐塘指指自己鼻子,難得見到師父欲言又止的稀罕模樣,又是新鮮又是好奇。

  柳筠頓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你直接問我殺不殺就是了,怎麼把你自己也帶進來了?你不是見不得這些麼?」

  「……」唐塘無語,囧囧有神地瞪著師父。

  這不是想跟你拉近一下距離,好顯得咱倆是一家人嘛!師父你真是太沒情調了!呃……不怪你,怪我。話題沒找好真是囧死人!

  唐塘硬著頭皮接招:「誰……誰說我見不得這些了?這不是還沒習慣麼!我以前可是生活在法治社會,殺人要被判死刑的,逍遙法外的極少。這裡又不一樣,打打殺殺你爭我奪鬥來鬥去……」

  唐塘說著說著眉毛就擰到一塊兒去了:「師父,我挺想不明白的,這躲在背後的人到底為什麼要害我們啊?」

  柳筠一愣,半晌才垂眸道:「或許是想探我的底,或許是別的目的。」

  「……哦。」唐塘點點頭。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師父挺神秘的,起初還好奇向師兄打聽過,不過沒什麼結果。今天從離無言的話中也能聽出一二,師父以前的生活,也許沒有人知道,除非他自己說。

  唐塘沒有繼續問下去,之前是不敢問,現在是捨不得問。他總覺得師父以前的經歷肯定不算愉快,他怕問了之後勾起他什麼不好的回憶,讓他難過。

  柳筠靜靜地看著他:「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

  唐塘一愣,搖搖頭:「沒有,暫時沒想到要問什麼。」

  「那……」柳筠頓了頓,「等你想到了再問。」

  「好。」這句話怎麼聽著有點耳熟啊?

  「公子!」門外突然傳來元寶的聲音。

  唐塘嚇一跳,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在這兒賴了很久了。

  桌子一角擺著一隻蓮花更漏,為了看懂這玩意兒他曾經花費了不少時間進行研究。他依依不捨地朝更漏瞄了一眼,大致能看出來,已經是半夜了。

  柳筠揚聲道:「何事?」

  門外的元寶苦悶的揉揉睏倦不已、熬出三層眼皮子的眼睛,又悄悄打了個哈欠,強打起精神回話:「公子幾時休息?要不要現在準備沐浴的熱水?」

  柳筠愣了一下,扭頭去看更漏。

  「師父,我回去了。」唐塘留戀地看著他的側臉,說完話迅速將眼皮子耷拉下來。大爺的!老子忒麼真心不想回去啊!

  柳筠回過頭,沉默地看著他低垂的眉目,眼神裡、心尖兒上都在掙扎,半天發不出聲。

  唐塘當他默許了,心裡一如既往的失落,不過反正最近一直這樣,失落失落著,也就習慣了。又不是出門在外,他想不出什麼理由賴在這兒……

  自我安慰一番後將溜冰鞋重新抱在手裡,扭頭對門外喊:「元寶,你去替師父準備熱水吧。」

  元寶倚著牆頭迷迷糊糊醒過來,聽到這一聲簡直如蒙赦令,精神為之一振:「好!一會兒就拎過來!」

  唐塘聽著元寶啪啦啪啦迅速遠去的腳步聲,搓搓鼻子樂開了:「元寶肯定困死了,指不定心裡怎麼罵我呢。那師父晚安,我走了……」

  唐塘說完話剛要轉身,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師父一直沒吭聲呢。

  他疑惑地抬起頭,正對上師父看著自己的目光,似沉靜又似暗流,深得仿若漩渦。四目相對,唐塘有些失神,耳根發燙,更不想走了。

  柳筠看著他,強忍住想要伸出手的衝動,過了好久才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唐塘垂下眼,彎著嘴角點了點頭。一轉身嘴角卻掛下來了,心裡突然很難受。大半夜的還要把人趕回去,真沒良心!唐塘走到門檻時頓了一下,默默地抽了抽鼻子,咬咬牙抬腿跨出去。

  柳筠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每看他離開一步,心裡就抽痛一次,彷彿大片大片的血肉都抽成了細絲,隨著他的腳步一根一根剝離抽出胸膛,吹口氣的輕風便能捲走,直到唐塘跨出門檻,身影消失,心裡徹底坍塌,空空蕩蕩。

  唐塘走到門口,實在捨不得離開,想著等元寶來送熱水了,他再回去,就悶不吭聲地蹲在了廊簷下。蹲了一會兒也沒見師父出來,腿都有點麻了,又捨不得坐地上,生怕把身上的雪白狐裘碰髒,最後只好胡亂在腿上捏了捏,心裡更難受了。

  師父連誰的腳步都能聽出來,怎麼可能不知道他還在這兒?就算不想把他留下來,知道他在外面吹冷風,也該出來看一眼才對啊……

  唐塘側頭看看門口,裡面有微弱的光線溢出,暖烘烘的顏色,襯得外面更冷了。他哼了一聲,覺得簡直在自虐,隨手摘了片竹葉扔嘴裡,越嚼越苦,又抬頭看看夜空裡缺了口的月亮,心裡頓時哇涼哇涼的。師父果然是沒良心的!冷血動物!沒心沒肺!

  唐塘吸吸鼻子,也不知道是凍得要流鼻涕還是難受得想哭,從地上站起來,想著等麻勁兒緩過了就走。

  「咦?四公子,你還在啊?」元寶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

  唐塘抬起頭,剛想說馬上走,突然聽到屋子裡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

  柳筠恍惚間似乎聽到元寶在喊唐塘,心裡一驚,顧不上掉地上的茶碗,飛身衝到門外,拉住他胳膊將他抱住,又瞬間將人帶進屋裡,砰一聲將門關上。

  元寶拎著一桶熱水,眼睛花了一下,就被關在了門外,頓時傻在那兒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