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離音宮主(二)

  離無言筆端微微一顫,雖是笑容依舊,可那雙顧盼生情的妙目卻瞬間閃過一絲夾雜著痛楚的恨意。

  柳筠將他幾不可見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垂眸小啜了口茶,將杯子緩緩放下,沉默地看著他。

  離無言笑靨如花,忽然將毛筆往桌上一丟,支著下巴晃起了二郎腿。

  柳筠見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態度,頓時面如沉水:「此事我必不會善罷甘休,離公子還是配合一些的好!」

  離無言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兀自笑著,斜眼看向唐塘,腿晃了七八下之後突然抬手勾著食指朝他臉上伸去。

  唐塘等他手伸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頓時寒毛直立,還沒來得及躲開,就見離無言的手指在他下巴前面兩寸處停下。

  柳筠一手扣住離無言的腕子,冷目如霜,一陣透著寒意的低氣壓向四周蔓延開來,一字一頓道:「離公子對我開出的條件不滿意麼?還是說……你喜歡與自己過不去?」

  離無言笑容頓住,目光緩緩轉向柳筠,先前的嫵媚之氣盡收,一瞬間彷彿換了個人。

  唐塘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直覺告訴他,現在的離無言或許才是真正的離無言,他早已從師父身上認識到何謂殺氣凜然,此時的離無言,讓他嗅到了某種極為相似的,令人膽寒顫慄的氣息。

  離無言被捏住的手腕掙了掙,完全沒有掙脫半分,與柳筠四目相對,空氣中彷彿夾雜著火花四濺、寒冰崩裂的聲響。

  唐塘被離無言眼中突然迸發的恨意嚇到,雖不知道他在恨什麼,可眼下與他對峙的是師父,兩人近在咫尺,互不相讓,大有一番高手過招的架勢。唐塘心弦一緊,雖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還是忍不住瞪直眼警惕地盯著離無言。

  雲大走過來將他扯走,耳語道:「不必緊張,不礙事。」唐塘被他拉到座椅上,眼珠子還是一瞬不瞬地盯著。

  離無言見手腕掙脫不開,眉目一斂,抬起另一隻手便向柳筠頸側攻去。柳筠微一側身,也抬起空著的手,輕鬆化解他的攻勢。

  離無言又抬腿踢去,穿著紅鞋的腳被柳筠抬出的白靴壓住腳尖按在地上,動憚不得。

  離無言眉梢一挑,迅速抓起面前的茶杯,茶水淌下,墨跡暈染,杯子在被握住的瞬間已四分五裂,每一片碎瓷都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朝著柳筠面門飛去。

  柳筠面不改色,眼睛都沒眨一下,單手輕輕一揮,數片碎瓷悉數落入手中。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離無言,手中白色粉末洋洋灑灑飄然落下,緩緩道:「離公子,從你脈象上來看,此毒中於八年前,本該是要你命的,我說的,可對?」

  離無言看著大攤墨跡上逐漸堆高的白色粉末,眼中的恨意緩緩斂去,粉末落盡時,突然收了全身力道,靠在了椅背上,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柳筠將手收回,緩緩道:「元寶,離公子的紙髒了、茶也潑了,去取新的過來。」

  「是。」元寶應了一聲匆匆離去。

  唐塘見他們鬆了手腳,頓時鬆了口氣。精神一鬆懈下來,又眼巴巴地看起了師父身後臨時空下來的位置。

  離無言將手腕甩了又甩、揉了又揉,朝柳筠投去嗔怪的一瞥,神似在說:你把人家手腕捏疼了。

  柳筠完全無視他的做作姿態,淡淡的視線一掃而過,朝唐塘看去。

  唐塘正鬱悶地盯著他身後的位置,突然跟他目光對上,愣了一下,隨即耳根一熱,匆忙低頭,先前的所有委屈彷彿一瞬間煙消雲散。

  唐塘盯著袖口的暗紋發呆,一隻手無意識地摳著椅子扶手,腦中閃過師父先前發怒的場景,突然天靈蓋一沖,似乎冒出了什麼若隱若現的想法,可又一時半刻抓不住。

  「四兒,過來。」柳筠目光一直落在唐塘身上。

  「啊?」唐塘抬頭,愣了一下才注意到元寶已經回來了,離無言正以吊兒郎當的姿勢歪靠在椅背上寫字,連忙站起來「哦」了一聲乖乖走過去。

  唐塘走到離無言桌旁站定,卻找不到先前那種委屈的感覺了。

  柳筠伸手將他拉過去,見他一臉茫然,手指輕輕在他掌心捏了捏,惹得他耳根再次發燙。

  師父坐在椅子上,唐塘頭一回以這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站在他面前,雖然有些不習慣,卻多了幾分對視的勇氣。見師父正盯著自己額頭看,眼神透著溫柔,唐塘突然全身一暖,心跳有些失了頻率。

  柳筠手指輕捏兩下後鬆開:「替離公子念一下。」

  「噢!」唐塘心情一好,覺得念一下也沒什麼,甚至還因為這樣靠師父更近,心裡添了幾絲喜悅。

  離無言早已將柳筠的動作看在眼裡,丟下毛筆對著唐塘笑得更加嫵媚,彷彿先前殺意四起的離無言從不曾存在。

  唐塘知道師父不生氣了,頓時變得心懷寬廣,完全無視離無言的各種表情姿態,拿起紙來輕輕一抖。

  「流雲公子不僅醫術了得,功夫更是深不可測,勝我豈止百倍,真是令人驚嘆。我服啦!以後可不敢跟你打了。不過我很好奇,流雲公子似乎是在十二年前突然現身江湖的,不知在那之前,你人在何方?師從何處?」

  柳筠淡淡道:「我的事不必討論,更不需要告知於你。離公子,方才的提議考慮得如何了?」

  離無言歪在椅子上,眉眼含笑,視線卻不知落在何處。

  柳筠看著他:「既然那人是你離音宮的叛徒,你為何袒護於他?我們將他抓住,對你而言也該有百利而無一害。更何況,我已附送了一項好處,你還有何不滿意?」

  離無言寫道:「那個叛徒我當然是巴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他偷學我的樂譜,還學得半斤八兩丟我的人,如今又以我的名義在外面招搖撞騙,將他扔進油鍋裡燙皮都難解我心頭之恨!」

  柳筠道:「那你為何遲遲不肯答應?」

  離無言單手托腮、面露愁容,提筆道:「唉……你給的好處我不稀罕,我再想想有沒有別的可以換。」

  柳筠微微一愣,斂眉道:「那倒是我考慮不周了,原以為你是希望將自己治好的。」

  離無言搖搖頭無聲而嘆,繼續寫:「你這個朋友我倒是願意交一交。那我不妨跟你說句實話,這病,我不想治。治好了,我便活不成了。」

  唐塘唸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沒明白什麼意思。

  柳筠正要喝茶,聞言手一頓,碗裡的茶水晃了兩下,差點潑出來。他將碗放下,沉默半晌才再次開口。

  「老天無眼,世人無心。這天下命途多舛的又何止你一人,端看你要如何活了。」柳筠手指微微收緊,神色平靜地看著門外,「若想藉著仇恨支撐下去,也未嘗不可,只是這其中滋味,你不是已經嘗過了麼。好受麼?」

  唐塘心頭一跳,抬起頭愣愣的看著師父,不知怎麼了,看著師父無波無瀾的眼神,胸口突然揪痛起來,彷彿有一隻手在心尖兒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痛得眼淚差點湧出。

  離無言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懸筆半天,唇角輕卷,眼中卻再次凝聚恨意。

  柳筠見離無言寫完卻半天沒有聲音,抬起眼睛看向唐塘,見他目光直直地瞪著自己,眼眶卻有些發紅,不由一愣:「四兒……」

  「……啊?」唐塘眨眼回神,「師父,怎麼了?」

  柳筠看著他,輕聲道:「念。」

  「……哦!」唐塘匆忙低頭。

  紙上只寫了兩個字,一筆一劃都是力透紙背:「好受!」

  離無言一抬腿撐在了椅子上,手肘支著膝蓋,一副流氓地痞無賴相,從袖口掏出一柄小銅鏡,挑著黛眉媚著眼絲,纖指細捻額間的梅花,笑意盎然。

  柳筠淡淡瞥了他一眼,輕嘆道:「那便隨你吧。你可以在此多住幾日,何時想起了更中意的條件,我們再談。不過,我的耐心有限!」說著,便站起了身。

  離無言長腿一伸,攔住了他的去路。

  柳筠頓住腳步:「怎麼?離公子這麼快便答應了?」

  離無言挑了挑眉,提筆寫道:「你若允我一個條件,我便將那人的長相畫出來,將他的喜好特徵寫下來,將他的弱點告知於你。如何?」

  柳筠重新坐下:「說吧,什麼條件?」

  離無言捻著耳側髮絲,蘸墨落筆,寫完後斜著眉梢沖唐塘拋了個媚眼。

  柳筠臉色一沉,冷冷看他。

  唐塘頂著滿腦門子黑線拿起紙來,看到上面的話,眼角一跳:「跟你討一個人。」

  「你要討誰?」柳筠蹙眉,凌厲的視線朝離無言射去,「怎麼個討法?」

  離無言縮著脖子擺出一副我好怕怕的模樣,取過紙筆轉身放到另一側的桌上,寫了半天才寫完,伸出手指朝唐塘勾了勾,見唐塘瞪著他不為所動,笑吟吟的拉過他的手將紙塞給他。

  唐塘雖然被他看得發毛,可總覺得這人心思詭譎難測,必定不會按常理出牌,撇了撇嘴將紙展開,視線一掃,眼珠子差點脫框摔到地上。

  柳筠垂眸:「念。」

  「哦……」唐塘眨了眨眼,瞟了眼一旁悠哉悠哉喝茶的雲大,慢吞吞讀道,「將雲大公子借給我吧……」

  「噗……」雲大茶噴三尺,剩下一點沒噴出來的全部嗆進了鼻孔,捶著胸口猛一通咳嗽,風度全失。

  唐塘憋著笑,趕緊跑過去替他順氣,邊順邊道:「阿大,我還沒唸完。」

  雲大岔著氣,艱難地揮揮手:「念吧念吧……」

  「哦。」唐塘繼續念:「我這人吧,向來知足常樂。這年頭,如我這般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人,好商量好打發的已經不多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就讓雲大公子去我的離音宮小住三個月即可。」

  「離公子真是好客,多謝抬愛!」雲大衝他拱拱手,一臉想死死不成的痛苦表情。

  柳筠看了一眼雲大,波瀾不驚道:「在下先代鵲山謝過離公子美意!只是我醫谷大大小小事無鉅細,從裡到外都是由他打理,怕是難以脫身。離公子若不給出一個合適的理由,這人恐怕是不好借的。」

  唐塘把紙還給離無言,斜了他一眼:「阿大可是我們的大總管,忙著呢。你要借回去幹嗎?」

  離無言將叼在嘴裡的毛筆桿子拿下來,沖雲大風情萬種地挑了挑眉梢。雲大已經迅速恢復鎮定,臉上持著慣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重新端起茶碗,直接無視離無言飛過去的秋波。

  離無言不以為意,大筆一揮,刷刷兩下迅速寫完,將筆重新叼在嘴裡。

  紙上只寫了兩個字,而且還寫得極大,唐塘都不用拿起來,直接目光一掃就看了個清清楚楚,這一下眼珠子是徹底滾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以為自己瞎了,雙手蓋住臉狠狠搓了一把,又將兩隻眼睛揉了七八遍,重新看過去還是那兩個字,左右眼都快瞪成了鬥雞眼,最後把頭湊過去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

  離無言瞧著他的表情和動作只覺得好笑,一條腿架在椅子扶手上晃來晃去,愜意無比。

  柳筠看著唐塘:「寫的什麼?」

  唐塘把紙拿起來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念啊?」

  「念。」

  唐塘清了清嗓子,眼睛朝雲大看過去:「阿大,先別喝茶了,當心再嗆著。」

  雲大一口茶剛進嘴裡,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揮揮手。

  唐塘聳聳肩,嘴巴一張:「侍,寢。」

  「噗……咳……匡當……」這一回茶噴了不止三尺,雲大手一抖,茶碗和蓋子乒乒乓乓摔在了桌上,茶葉茶水跟下雨似的從桌沿兒上淅瀝瀝往下掛成一片,那碗蓋連著轉了四五圈才停下來。

  雲大一手狂拍胸口悶咳不已,另一手指著離無言抖個不停:「把……把話說清楚……」

  柳筠眼角一跳,跟瞧怪物似的看向離無言。他身後的元寶早就捂著嘴悶著頭滑到地上去了。

  唐塘難得見到雲大的窘樣,聳著肩哼哧哼哧笑了一通,笑完了又覺得有幾分同情,轉頭對離無言道:「侍什麼寢?你當你那兒是皇宮你是皇帝呢?」

  離無言笑眯眯地在眾人臉上掃視一圈,寫道:「我離音宮可不就是宮麼?那裡可美了,比京城的皇宮美得不是一丁半點。再說,你們瞧瞧我這張臉瞧瞧我這身段,皇城裡那個糟老頭子能跟我比嗎?」

  唐塘讀完了哭笑不得,腦子裡突然冒出一種想將離無言製成標本以供後世子子孫孫排隊參觀的衝動。

  雲大面上已經恢復了風度,可手指卻死死捏著椅子扶手,再加一分力估計能直接摳下一塊木頭來。他瞟了眼師父,又看向離無言,眯著眼半笑不笑道:「離公子先前不是中意我四弟的麼?」

  唉?唐塘憤怒地瞪著雲大,虧他還替他說話,轉眼就被拿來當墊腳石,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雲大看到師父黑得能當炭燒的臉,硬著頭皮挺直了腰板。

  離無言再次落筆。

  「他沒你好看。」唐塘讀完極為贊同地點了點頭,沖離無言豎起了大拇指,扭頭對著雲大笑嘻嘻道,「嗯!大實話!」

  好看好看!好你屁的看!這兒還有一個更合你心意的呢,你怎麼不要!

  雲大臉都綠了,瞥了眼師父,眼中寫滿不甘。

  離無言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又補上一句:「你師父我可不敢要,就你好了。放心,本宮不會虧待你的。」

  悲極生樂,怒極反笑,雲大被刺激得過了頭,反而瞬間就淡定下來,緩緩靠到椅背上,笑眯眯的與離無言目光對峙。

  柳筠見廳內安靜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離無言:「好了,事情談過了,玩笑也開過了,今日就到此為止。離公子,我給你三天時間……」說著緩緩站起身撐著桌子俯視離無言,語調漸冷,「三天之後若我還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管你是一宮之主還是一派掌門,大羅神仙也好,地獄妖魔也罷,我照、殺、不、誤!」

  離無言目光一閃,伸出手臂再次攔住他的去路。

  柳筠斜睨著他,面色微沉:「我耐心有限,最好不要再講廢話。」

  離無言看向雲大,見他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連忙彎著眉眼回以一笑,埋頭又寫了些字遞給唐塘。

  「咱們打個商量,我親自去替你們抓人,若一個月內將人帶來,那作為交換,就請雲大公子到我離音宮作客一個月。一個月可比三個月短多了,如何?」

  柳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從不強迫我的徒弟做任何事,若鵲山不同意,我便不會同意。你以為沒有你,我們便找不到人麼?」

  離無言又寫:「沒有我當然也能找到人,但是哪有這麼快呢?我剛才說的侍寢不過開個玩笑,只是作客而已,雲大公子不會是怕吧?」

  「怕!怕死了!」雲大毫不理會他的激將法,面不改色地點頭承認,又摸著下巴道,「離音宮確實景色不錯,一個月,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唐塘拉拉柳筠的衣袖,小聲道:「師父,你晚飯還沒吃呢,再拖下去又要胃疼了。」

  「好。」柳筠對他應了一聲,轉頭朝離無言道,「我還是那句話,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不論鵲山答不答應,我總有辦法讓你老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