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安城的寬衢大道上闃寂無人。
一隊武候衛騎兵提著燈籠從街上慢慢行來,每個人都在警覺地觀察著四周。
唐代實行夜禁制度,長安的所有城門及坊、市之門,皆夜閉晨啟。每日黃昏酉時,隨著宮城承天門上的暮鼓擂響,設於六條主幹道上的「六街鼓」隨之擊八百聲,諸門皆閉,夜禁開始;五更二點,承天門上晨鼓擂響,六街鼓擊三千聲,諸門開啟。夜禁期間,無論官吏還是庶民,皆不可無故在街上行走,否則便是「犯夜」,一旦被巡邏的武候衛發現,輕則鞭笞拘禁,重則當場杖斃。
此刻,一個黑影正躲藏在街邊一株枝繁葉茂的槐樹上,一對森寒的眸子冷冷地盯著從樹下魚貫而過的騎兵隊。
很快,武候衛騎兵便漸漸走遠了。
黑影從樹上縱身躍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幾片樹葉,然後輕輕一揮手,附近幾棵樹上同時躍下六七條黑影,迅速聚攏過來,個個身手矯健、悄無聲息。
這些人都穿著夜行衣,頭上罩著黑色斗篷,臉上遮著黑布,只露出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最先下來的黑衣人身形頎長,臉上戴著一張古樸而詭異的青銅面具。他背著雙手,望著不遠處一堵暗黃色的夯土坊牆,沉聲道:「是這裡嗎?」
「昭行坊,錯不了。」邊上一個瘦削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面具人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上!」
六七個黑衣人立刻躥了出去,迅捷而無聲地躍過那堵一人來高的坊牆。面具人又站了片刻,才不急不緩地走過去,到距離坊牆約一丈遠的地方時,雙足猛一發力,從容躍過牆頭,消失在了黑暗中。
宮中敲響三更梆子的時候,東宮麗正殿的御書房中依舊燈影搖曳。
李世民並未就寢。
李淵退位為太上皇后,仍居太極宮,因而李世民雖已登基、貴為天子,卻也只能暫棲東宮。此刻,御書房中坐著五個人,卻沒人說話,氣氛安靜得有些可怕。
李世民坐在北首的一張錦榻上,面前是一張黑漆髹面的紫檀書案,左邊下首坐著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右邊下首坐著尉遲敬德和侯君集。
檀木書案上,赫然放著四塊葛麻布片,正是呂世衡在政變當日寫下的那四個血字:蘭、亭、天、干。因時隔兩個多月,布片上的血跡已然泛黑。
「怎麼,」李世民環視四人,笑笑打破了沉默,「那天不讓你們看,你們一個個心裡直犯嘀咕,今夜特意召你們入宮來瞧個仔細,反倒都不說話了?」
自從呂世衡留下這個詭異的謎題,李世民便獨自一人朝思暮想,反覆揣摩,卻始終不得要領。因此,今日他終於下定決心,把事發當天在場的四個人找來,希望能夠集思廣益,在最小範圍內破解這個謎題。
「回陛下,」面龐方正、膚色白皙的長孫無忌率先答言,「『蘭亭』二字,定是指王右軍書法《蘭亭序》無疑,蹊蹺的是『天干』二字。呂世衡指的是天干地支、甲乙丙丁的『十天干』呢,還是別有所指?若是指天干地支的天干,那它跟《蘭亭序》又有什麼關係?這個啞謎實在是費人思量。」
長孫無忌現任吏部尚書,職位雖在中書令房玄齡之下,但因是長孫皇后之兄,兼有佐命元勛和國朝外戚雙重身份,這種時候自然要比別人表現得積極一些。
「正因為費人思量,才找你們來。」李世民淡淡道,「『天干』二字暫且先不理會。你先說說,一個出身行伍、久經沙場的武將,為何會在臨終時突然提及一件書法作品,這二者究竟有何關聯?」
「這說明,《蘭亭序》背後應該藏著什麼重大的秘密……」長孫無忌思忖道。
「這就無須說了。」李世民道,「肯定是有秘密,關鍵在於是怎樣的秘密。」
長孫無忌有些尷尬:「陛下,恕臣愚鈍,實在是沒有頭緒。」
「事有反常必為妖!」臉膛黑紅、時任右武候大將軍的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陛下,書法本是文人雅士玩的東西,呂世衡居然如此看重,那只能說明一點,他的遺言非關文事,而是關乎武事。」
武事?!
李世民心中一凜,眼前猛然閃過呂世衡嚥氣時死死抓著他佩劍的一幕。
「尉遲將軍說得對,臣也這麼覺得。」臉形瘦削、雙顴高聳的侯君集附和道,「一介武夫談文說墨,確實違其秉性,恐怕呂世衡的秘密,還是與兵戈之事有關。」
在座四人中,時任左衛將軍的侯君集職位最低,故而顯得較為低調。他自少便當兵打仗,幾乎不通文墨,最近才在李世民的勸導下開始習字讀書,怎奈讀得頗為痛苦,所以這番話雖屬附和之詞,卻也不失為個人感悟。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最後還是把呂世衡臨死前抓劍的那個動作跟眾人說了。眾人莫不驚詫。尉遲敬德卻嘿嘿笑道:「陛下,果真讓臣說對了吧?呂世衡想說的肯定是武事,否則他抓您的劍幹嗎?」
長孫無忌被兩個武將搶了風頭,心中有些不悅,便道:「尉遲將軍、侯將軍,你們別忘了,呂世衡的遺言是對聖上說的,而聖上肩上所擔,莫不是天下大事。既然是天下大事,又豈能狹隘地分什麼文事和武事?」
尉遲敬德語塞,撓撓頭不說話了。
「長孫尚書所言有理。」侯君集怕得罪長孫無忌,趕緊點頭贊同,「對於陛下而言,確實都是天下事。」
「玄齡,」李世民把目光望向一直沉默的房玄齡,「你有何看法?」
房玄齡面目清癯、相貌儒雅,他捋著下頜的短鬚,略微沉吟了一下,才不緊不慢道:「回陛下,方才諸位同僚的分析,皆有道理。臣亦以為,無論文事武事,《蘭亭序》背後的秘密定然關係重大,但眼下線索太少,殊難推究真相,此事恐怕須從長計議。不過,對於『天干』二字,臣倒是有些想法。」
「什麼想法?」李世民眼睛一亮。
房玄齡站了起來,走到檀木書案前,把寫著「蘭」字和「亭」字的兩塊布片並排放置,又把「天」字和「干」字並排放在下面,「陛下、諸位同僚,不知你們是否看得出,這四個字的字形有何異同?」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聞言,趕緊圍了過來,盯著那四塊布片端詳良久,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李世民凝神看了半晌,同樣一無所獲,便困惑地看著房玄齡。
「陛下,您仔細看,這個『干』字,其字形比起另外三個字,是否相對瘦削?」房玄齡耐心地說,「而且,這個『干』字的一豎,是不是寫得稍稍偏左了?」
「哎呀我說房相公,你就別賣關子了,這不是活活把人急死嗎?!」尉遲敬德不耐煩了,「你到底看出什麼了?」
李世民忽然抬手止住尉遲敬德,眼睛盯著那個血字:「朕明白了。」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都盯著李世民。
房玄齡微笑不語。
「呂世衡留下的,其實並非四個字,而是三個半字。」李世民用食指比畫著「干」字,「這個字只寫了一半,並未寫完,右邊肯定還有筆畫!這就說明,呂世衡想寫的不是『天干』,而是另外一個詞。」
房玄齡雙手一揖:「皇上聖明!」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恍然大悟。
「若果如此,那這沒寫完的到底是哪個字?」尉遲敬德瞪著眼睛問。
他這一問,屋裡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筆畫中帶有「干」的字似乎並不多,眾人開始在心中默默羅列相關字眼。就在此時,緊閉的御書房門外,忽然傳來內侍的一聲輕喚:「大家……」
唐代,宮中內侍、后妃一般稱呼皇帝為「大家」。
李世民臉色一沉,對著門口:「朕不是吩咐過,任何人不許來打攪嗎?」
「大家恕罪!」外面的內侍顫聲道,「老奴本不敢打攪,只是……只是長安令來報,昭行坊的一座民宅失……失火了。」
長安城的行政區劃以中軸線上的朱雀大街為界,分為東、西兩部,東面為萬年縣,西面為長安縣,昭行坊位於長安城的西南角,歸屬長安縣管轄。由於地處京畿重地,萬年、長安兩縣的縣令,品秩為正五品,比一般州縣的七品縣令高得多,職權也大得多,若遇緊急事件,可直叩宮門進行稟報。
「一座民宅失火,居然夤夜叩宮驚擾聖上,這個長安令是怎麼當的?!」長孫無忌大為不悅,衝著門口道,「叫他立刻回去,派人救火,統計損失,具體事宜明日早朝再奏!」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個長安令的確有些拿不準分寸,但民生無小事,既已來奏,自己肯定要過問,便對著門口道:「長安令心繫百姓,值得嘉許,傳他入宮吧。」
「遵旨。」門外的內侍應著,正欲退下。
「等等!」長孫無忌喊了一聲,回頭勸道,「陛下,現在子時已過,您還是趕緊安寢、保重龍體為宜,此等失火小事,就讓臣去處置吧。」
「民生無小事……」李世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突然,李世民想到了什麼,表情怔住了,手僵在半空,下意識地望向房玄齡。此時房玄齡也意識到了什麼,恰好望向李世民。
君臣二人目光交接,瞬間同時醒悟過來。
李世民倏然起身,大踏步走到門口,嘩啦一下把門拉開,大聲道:「長安令說沒說是誰的宅子失火了?」
年近五十的內侍總管趙德全原本彎腰俯首站在門前,被突然出現的皇帝嚇了一跳,囁嚅道:「回大家,是……是前陣子殉國的呂……呂世衡將軍。」
李世民渾身一震。
屋內的人除了方才已經猜到的房玄齡,其他三人盡皆目瞪口呆。
昭行坊是長安城最南端的裡坊之一,與南面城牆僅一街之隔。當位於昭行坊東面的呂世衡宅悄然起火之際,那七八條身手敏捷的黑影正從南坊牆翻越而出。
他們的行動照舊迅疾無聲。
七八條黑影躥過橫街,緊貼著高大城牆的牆根蹲下,每個人各自從腰間的包袱中掏出一把飛鉤、一捆麻繩,把飛鉤在繩子上繫緊,然後用力朝城牆上擲去。七八個飛鉤唰唰地飛過城牆,利爪般的鉤頭齊齊扣在雉堞上。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劃一,顯得訓練有素。
眾人正準備抓著繩子攀上城牆,為首的面具人驀然發現了什麼,一抬手,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動作,靜靜地看著他。
「何方朋友,躲在暗處作甚?」面具人望著不遠處冷冷說道。
暗淡的月光下,一個身影慢慢從右側的城牆陰影處走了過來。此人一路沿著牆根,看不清面目,但隱約看得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男子徑直走到距面具人兩丈開外的地方站定,低聲道:「先師有冥藏。」
面具人聞言,眼中的警覺之色旋即淡去,回了一句:「安用羈世羅。」
男子拱手一揖:「見過冥藏先生。」
「玄泉,」面具人目光有些狐疑,「你在此做什麼?」
被稱為玄泉的人似乎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轉向昭行坊。此時大火漸漸燃起,坊中隱約傳出有人奔走救火的雜亂聲響。
「先生,您終於還是做了。」玄泉的聲音中似有無限的傷感和悲涼。
「我乃替天而行。」冥藏先生淡淡說道。
「是啊,我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在替天而行,『無涯』他何嘗不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逆賊,死有餘辜!」那個瘦瘦的黑衣人一步搶到冥藏先生身邊,對玄泉怒道,「休在先生面前再提他!」
「死有餘辜?他一家上下十幾口人,也都是死有餘辜嗎?」
「無涯背叛先生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這是最起碼的江湖道義!」玄泉不自覺提高了音量,顯然也有些怒了。
「你!」瘦黑衣人正待反駁,冥藏先生一揚手止住了他,看著玄泉:「玄泉,聽你的口氣,是在責怪我?」
「屬下不敢。」玄泉拱拱手,但還是掩不住內心的憤懣。
「你方才說無涯認為自己在替天而行,照你的意思,李世民肯定也認為自己在替天而行。那我問你,李世民的皇位是怎麼得來的?莫非弒兄殺弟、囚父逼宮、霸佔弟媳,還把十個侄子的腦袋全部砍掉,這些事情通通都是在替天而行?」
玄泉語塞。
「你方才又提到『道義』二字,那我再問你,既然李世民幹的這些事情有違道義,那麼暫且不提無涯背叛我這一條,單說他去替李世民賣命一事,豈不是為虎作倀,又談得上什麼道義?為何無涯不講道義的時候你不去勸,卻時至今日才來責怪我不講道義?」
玄泉被駁得啞口無言,乾愣在那兒。
昭行坊東面的大火已經在熊熊燃燒,把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紅,就連呂宅梁木斷裂坍塌的聲音都已清晰可聞。與此同時,從長街西邊傳來了雜沓的馬蹄聲,顯然是巡街的武候衛正快速趕來,準備從南邊坊門進去救火。
瘦黑衣人的眼中露出驚恐之色:「先生,咱們該走了。」
冥藏先生神色不變,只定定地看著玄泉:「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玄泉回過神來:「什……什麼問題?」
「你在此做什麼?難道你今夜特意等在這兒,就是為了來責怪我嗎?」
玄泉赧然,抱拳道:「先生明鑑!屬下並無責怪先生之意,屬下今夜來此,是想跟先生一起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
「是的,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李世民不擇手段篡奪皇位,屬下卻要忍辱偷生在其朝中為官,深感恥辱,遂決意隨先生遠走天涯、馳騁江湖,庶幾可暢平生之志!」
冥藏先生冷哼一聲:「這是你的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李世民給的烏紗帽,屬下早就不想戴了!」
「恐怕,你還有一層心思不便明言吧?」
玄泉一怔。
冥藏先生扭頭望著火光衝天的夜空,猙獰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燒。「無涯跟你一樣,原本效命於我,後來又同朝為官,但今日卻落得這般淒涼的下場!在你心中,頗有唇亡齒寒之懼、兔死狐悲之傷,二者交織,令你惶恐不安、夙夜難眠,你很怕有朝一日也會遭遇跟他一樣的命運,我說得對嗎?」
玄泉無奈地垂下了頭。
他不得不承認,冥藏先生確實目光如炬,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此時,長街那一頭的武候衛馬隊已經越來越近,瘦黑衣人和同伴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個個焦急萬分。
「先生,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瘦黑衣人再次催促。
冥藏先生依舊沒有理他,仍然看著玄泉:「玄泉,你跟隨我多年,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我只想告訴你一句——我,相信你的忠誠!所以,我也相信你不會走到無涯這一步。」
玄泉抬起臉,目光中有了感激和振奮之色。
「所以,李世民給你的烏紗,你必須戴,而且還要一直戴下去!」
「那……那屬下該做什麼?」
「你只管安心當你的官,當得越大越好!」
「僅僅如此?」玄泉感到疑惑。
「對。你的任務,就是潛伏。」
「潛伏到什麼時候?」
「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也自然會告訴你該做什麼。」
玄泉似乎想明白了,點點頭:「屬下懂了。先生快走吧!」
冥藏先生又看了他一眼,才回手抓住垂在城牆上的繩索。忽然,他想到什麼,又回頭道:「對了,有一件事,我還是想跟你說一下。」
瘦黑衣人剛剛才鬆了口氣,一聽此言,忍不住又重重跺了下腳。因為武候衛馬隊更近了,瘦黑衣人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燈籠上的「武候衛」字樣。
「先生要說何事?」玄泉不解。
「今夜之事,是個意外。」冥藏先生似乎嘆了口氣,「我的本意,並不欲將呂家滅門,只是想把他們迷暈之後,找到『羽觴』……」
羽觴是一種飲酒器具,外形橢圓,兩側有半月形雙耳,形似鳥之雙翼,故而得名。羽觴起源於戰國,流行於南北朝時期,至隋唐年間幾近絕跡。冥藏先生此處所指,顯然不是酒杯,而是代稱某種重要而特殊的物品。玄泉自然知道所指何物,故急切問道:「那您找到了嗎?」
冥藏先生搖了搖頭:「正因為遍尋不獲,我們才將呂家人弄醒,想問個清楚。不料,呂家兄弟幾人都有武功,且身手不弱,雙方打鬥起來,呂家的婦孺和下人也都驚醒了。既然露了行藏,我和弟兄們也只好……」
玄泉終於明白了一切,長嘆一聲:「先生,屬下明白了,您這麼做實屬無奈。快走吧,武候衛馬上就到了。」
冥藏先生頷首:「好,那你我就此別過,保重!」
玄泉抱拳:「先生保重!」
七八個人各自抓著繩索飛快地攀上城牆,轉眼便越過城垛,然後迅速收起飛鉤和麻繩。玄泉後退幾步,仰頭目送他們消失在一排雉堞之後,這才閃身躲到一棵樹後。
武候衛騎兵隊飛馳而來,從玄泉藏身的大樹旁邊一掠而過。
大火已被撲滅,一座三進大宅此刻只剩下滿目焦黑的斷壁殘垣。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四人面對著眼前的廢墟,神色凝重。長安令蕭鶴年束手侍立一旁,額頭上冷汗涔涔。不遠處的地上,並排陳放著十幾具大大小小的屍體,上面都蓋著白布,有一兩具屍體的腳露了出來,看上去形同焦炭。
「一個活人都沒剩下嗎?」李世民問。
蕭鶴年揩了一把冷汗:「回稟陛下,呂家上下十五口人,無一……無一倖免。」
「你適才入宮奏報,說是失火,剛剛又改口說是人為縱火,朕究竟該相信哪個?」
「回陛下,應該是縱火。」
「應該?」李世民臉色一沉。
「不,是……是肯定。」蕭鶴年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可以肯定是人為縱火。」
「何以見得?」
「方才微臣命仵作仔細勘驗了一番,發現所有死者的鼻腔、口腔、咽喉氣管中均未吸入菸灰炭末,證明起火之時已然沒有呼吸,故可斷定起火前均已遇害。」
李世民閉上了眼睛:「這麼說,兇犯是先殘忍地殺害了他們,再焚屍滅跡?」
「皇上聖明!」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發現?」
「微臣無能,暫時……暫時還沒有。」
李世民閉著眼睛,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禁對視了一眼。他們追隨李世民多年,都知道這是他在壓抑怒氣時慣有的表現。
「陛下,」長孫無忌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您還是先回宮安歇吧,善後事宜及追捕兇犯等事,都交給臣等來辦。」
房玄齡、尉遲敬德、侯君集三人也同聲附和。
李世民又沉默了片刻,呼吸才慢慢平緩下去。
「傳朕口諭,凡我大唐臣民,皆與此案兇犯不共戴天,人人得而誅之!重金懸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此等罪大惡極之人捉拿歸案,明正典刑,以告慰呂卿世衡及一家老小在天之靈!」
「臣等遵旨!」在場眾人同時朗聲答道。
李世民策馬狂奔在筆直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那四塊寫著血字的布片,呂世衡臨死前抓住他佩劍的樣子,呂宅那一堆焦黑的瓦礫,還有那十五具燒成黑炭的屍體,不斷在他眼前交錯閃現。
呂世衡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蘭亭序》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這個秘密與眼下的滅門慘案有沒有關聯?究竟是什麼人殺了呂世衡一家?他跟呂世衡到底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以致在他死後還要將其滅門?還有,呂世衡沒寫完的那個字到底是什麼?
李世民一邊焦灼思考,一邊揮動鞭子狂抽馬臀。馬兒吃痛,昂首奮蹄拚命奔跑。尉遲敬德、侯君集和一隊禁軍騎兵在後面死命追趕,卻總是被李世民拉開一截。
一行人飛馳著接近皇城朱雀門的時候,李世民仍然毫無頭緒,坐騎的速度也絲毫未減。幾個守門甲士眼見皇帝風馳電掣般而來,忙不迭地跑過去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城門。
城門緩緩打開,一把把佩刀在低頭推門的那些甲士腰間一晃一晃。
就在這一瞬間,李世民腦中靈光乍現,那個苦思不得的字頓時熠熠生輝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現在他終於知道,呂世衡為何會在臨死之前死死抓住他腰間的佩劍了。
長安城外,少陵原。
少陵原地勢高聳,北望長安,南接秦嶺,滻水和潏水在兩側潺潺流過。
冥藏先生和他的六七個手下策馬從一片樹林中馳出,身上的黑衣皆已換掉,每個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冥藏先生也換了服裝,但臉上依舊戴著那張青銅面具。此時天已微明,他打馬走上一片高崗,然後勒住韁繩,靜靜地眺望遠處的長安城。那個瘦瘦的副手放馬過來,與他並轡而立,看了他幾眼,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原上的大風獵獵吹動著他們的鬢髮和衣袍。
「老六,你是不是有話想問?」冥藏先生目視前方,淡淡地道。
老六姓韋,跟隨冥藏多年,是冥藏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嘿嘿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你是想問,為何適才要騙玄泉,說我是不得已才殺呂家人的,對吧?」
「屬下是有所不解。」
「你知道玄泉這個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
韋老六搖搖頭。
「他這個人,忠誠,能幹,機敏,但是太重感情,說難聽點,就是婦人之仁。」
韋老六沒說話,靜靜聽著。
「所以,我必須讓他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才對呂氏一門痛下殺手的。若非如此,他必然會認為我太過殘忍無情,然後就會恨我、怕我……」
「讓他怕有什麼不好嗎?」老六忍不住插言,「就是要讓他怕先生,他才不會重蹈呂世衡那個白眼狼的覆轍。」
「你錯了,老六。當忠誠源於恐懼,就不可能持久。」
韋老六有些迷糊了:「那依先生看來,忠誠……應當源於什麼?」
「信任。倘若一個人發自內心地信任你,你還怕他不忠於你嗎?」
韋老六似懂非懂:「先生這話,看似簡易,實則難解啊……」
冥藏先生目視前方,彷彿是在自語:「人心本就是世界上最難解的東西,你想簡單,除非跟死人打交道。」
「先生高見!」韋老六賠笑道。
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的時候,奉承話永遠是最合適的。
「走!」冥藏先生驀地掉轉馬頭,鞭子一甩,坐騎發出一聲長嘶,向原下奔去。韋老六和其他手下拍馬緊隨其後。
東方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又一個朝陽即將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