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白衣

  貞觀十六年正月,太極宮,甘露殿。

  早晨,大雪初霽。柔和的陽光透過一排雕花長窗和敞開的殿門漫進來,給大殿增添了幾許暖意。

  此刻,人到中年、略顯發福的太宗李世民正專注地伏案臨帖,手中一管翡翠雕飾的象牙紫毫在潔白的宣紙上虎步龍行。落墨之處,筆力遒勁,氣象宏偉。他所臨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於世的著名行書《快雪時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鋪展開的長紙上一遍遍反覆臨寫,一直寫到宣紙末端,才意猶未盡地戛然收筆。

  「大家,您真是越發深得右軍書法之三昧了!」侍立在旁的內侍趙德全一邊躬身接過紫毫,擱在筆架上,一邊忙不迭地誇讚道,「瞧瞧這字,一個個鳳翥龍蟠的,真是傾倒世人、羨殺眾生啊!」

  李世民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難掩自得之色,嘴上卻道:「『鳳翥龍蟠』是朕給王羲之的贊語,你倒是膽子不小,竟敢拿來對朕說?」

  趙德全掩嘴而笑:「老奴笨嘴拙舌,加之胸無點墨,只好借您的贊語一用了,還請大家恕罪!」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說錯了話,自己掌嘴。」

  「是,老奴該打,老奴該打。」趙德全笑著,作勢打了打臉。

  「把這帖收起來,給朕換一帖草書。」李世民活動著手腕,伸展了幾下胳膊。

  「遵旨。」趙德全小心翼翼地收起書案上的法帖,走向李世民身後的一整排書架。

  一整排的楠木書架靠北牆而立,架上整齊陳列著一卷卷精心裝裱的法帖,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李世民自武德九年後不遺餘力從全天下蒐羅的王羲之書法作品。迄今為止,已收集王羲之楷書、行書二百九十紙,裝裱為七十捲;草書二千紙,裝裱為八十捲。

  然而,令李世民深感遺憾的是,直至今日,他最想得到的王羲之行書代表作《蘭亭序》卻依然不知所蹤。這些年來,他一直被當初呂世衡留下的那個謎題困擾著,既無力破解,也無法擺脫。就連那起慘絕人寰的滅門案,後來也不了了之,成了李世民多年來難以忘卻的一個隱痛。

  「大家,這卷《采菊帖》可好?」趙德全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法帖,問道。

  李世民正欲回答,一個小黃門快步趨進殿中,躬身道:「啟稟大家,魏王殿下求見。」

  「青雀來了?」李世民臉上泛出喜色,「快傳!」

  小黃門答應著退下。

  「青雀」是李世民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小名。李泰時年二十三歲,與二十四歲的太子李承乾、十五歲的晉王李治是一母同胞,都是文德皇后長孫氏所生,因自幼聰明絕倫,才華橫溢,故而寵冠諸王,最受李世民喜愛。

  趙德全見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便湊上前來:「大家,看來今兒是個大喜日子啊!」

  「喜從何來?」李世民閉著眼睛,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做握筆狀,舉在半空用意念寫字。此舉既能鍛鍊臂力和腕力,又能訓練專注力,善書者最喜為之。

  趙德全一笑,知道皇帝是在明知故問:「聽說魏王殿下的皇皇大作《括地誌》已經編纂完成、功德圓滿了,今兒他一定是給大家報喜來了。」

  因李泰自少喜愛文學、多才多藝,李世民便特許他在府中開設文學館,自行延攬天下名士。貞觀十二年起,李泰便在一批碩學鴻儒的輔佐下,開始大張旗鼓地編纂《括地誌》。該書是一部大型地理學著作,正文五百五十捲,序略五卷,全面記述了貞觀時期的疆域區劃和州縣建置,博采經傳地誌,旁求故志舊聞,詳載各政區建置沿革及山川、物產、古蹟、風俗、人物、掌故等,既有很強的學術性,又對當時大唐朝廷的行政治理大有裨益。

  歷時三年多,此書終於在年前編纂完成。其實,李世民早在數日前便已得到了消息,所以他當然也知道,李泰今日入宮,應該是正式獻書來了。

  「德全,你今年幾歲了?」李世民閉著眼睛,冷不防道。

  趙德全一怔:「回大家,老奴今年六十有三了。」

  「你平日養生,都吃些什麼補藥啊?」

  趙德全越發迷糊了:「大家,老奴……老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進補。」

  「哦?」李世民睜開眼睛,看著他,「那就奇了。既然很少進補,你為何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如此耳聰目明呢?」

  趙德全終於聽出了弦外之音,慌忙跪地:「大家恕罪!魏王殿下之事,老奴也是偶然聽聞的,絕非有意打探,還望大家明鑑!」

  李世民淡淡一笑:「慌什麼?朕又沒罵你,不過是誇你身子骨硬朗而已,瞧把你嚇得。」

  趙德全趴在地上使勁磕頭:「老奴託大家洪福,又一心一意侍奉大家,所以上蒼垂憫,才讓老奴這把賤骨頭多活幾年,倘若哪天大家不需要老奴了,老奴立馬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起來吧,你都說今天是大喜之日了,怎麼還淨說些不吉利的話?」

  趙德全這才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賠著笑臉:「大家說得是,老奴就是嘴欠。」

  這時,殿門外響起了魏王李泰中氣十足的聲音:「兒臣叩見父皇,恭祝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們都下去吧,朕要跟魏王說說話,任何人不許打擾。」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道。

  「遵旨。」趙德全領著殿裡的宦官們躬身退下,一滴冷汗從他的額角悄然滑落。

  甘露殿內殿,四卷黃綾裝裱的帛書整齊排列在書案上,李世民手裡另外拿著一卷,正坐在榻上閱讀。魏王李泰躬身侍立一旁,一直留意著李世民的表情。

  「父皇,這五卷是《括地誌》總序,兒臣想讓您先睹為快,正文五百五十捲,也已送入宮中秘閣,您若想御覽,可隨時命人呈上。」李泰低聲道。他身形魁梧,器宇軒昂,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無論身材還是相貌都酷似李世民。

  「嗯,不急。」李世民仍舊看著帛書,臉上漸漸露出讚許之色。

  李泰察覺,心中暗喜。

  對於《括地誌》的編纂,李世民一直保持了極大關注。在朝野看來,這無非是李世民寵愛魏王,想通過這部書,讓李泰提升個人聲望和政治威望罷了。然而,朝野上下卻很少有人知道,除了這個表面原因之外,李世民讓李泰編纂這套書,其實另有一層隱秘的原因,那就是以編書為名,暗中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來尋找一個人——一個與《蘭亭序》密切相關、極有可能知道其下落的人。

  片刻後,李世民又翻了翻其他四卷,才放下帛書,欣慰地看著李泰:「青雀,此書纂成,是有功於朝廷的一件大事,朕一定要好好賞你。」

  李泰心中大喜,但表情仍克制著:「多謝父皇讚賞!不過,此書得以纂成,上則仰賴父皇天恩,下則依靠群僚輔弼,兒臣不敢居功。」

  「好了,咱們父子之間,這些客套話就不必說了。」李世民拍拍旁邊的御榻,「過來坐吧。」

  李泰再也抑制不住喜色,躬身一揖:「謝父皇賜座!」

  能與皇帝共坐一榻,顯然不是一般的榮寵,別說滿朝文武無人有此待遇,就算李世民的十幾個兒子,也就只有李泰能得享這份殊榮。而在此刻,「共坐一榻」對於李泰還不僅僅只是一份殊榮,更是一個暗示,暗示他可以向李世民稟報某些更隱秘的東西了。

  對此,他們父子自然心有靈犀。

  「父皇,兒臣還有一件喜報要奏。」李泰坐在一旁,壓低聲音說。

  李世民故意閉上眼睛,用手輕揉太陽穴:「說吧。」

  「兒臣已經發現辯才的線索了。」

  李泰所說的辯才,是一個和尚,也是王羲之七世孫智永和尚的弟子。根據李世民最初的調查,智永本名王法極,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的後人,傳承家風,工於書法,於蕭梁年間在會稽郡山陰縣的雲門寺出家,此寺後由梁武帝蕭衍賜名,改為永欣寺。據可靠情報顯示,《蘭亭序》真跡一直在智永手中。隋末天下大亂,群雄紛起,蕭銑據江陵稱帝,智永與弟子辯才忽然離開永欣寺,前往江陵大覺寺,之後便駐錫於此。武德四年,江陵被唐軍攻破,蕭銑兵敗身亡,智永與辯才遂離開大覺寺,不知去向。

  上述情報,有一些是李世民從大臣虞世南處獲取的。虞世南曾是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是李世民極為欣賞的一位書法大家,年輕時跟隨智永學習書法,不止一次見過《蘭亭序》真跡。武德九年呂世衡事件發生後,李世民曾多次密召虞世南,問詢《蘭亭序》及智永之事,可虞世南所知有限,無法提供更有價值的線索。

  貞觀十二年,虞世南病逝。此時李世民已暗中授意李泰開始了《括地誌》的編纂,並通過大量秘密調查得知,智永和辯才於武德四年離開江陵後,便回到了家鄉越州,於蘭渚山隱居。這座蘭渚山,便是永和九年王羲之與數十友人聚會之地。是年三月初三上巳節,王羲之等人在此山間的蘭亭溪畔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王羲之更是逸興遄飛,於酒酣耳熱之際援筆寫下了千古名作《蘭亭序》,後世譽之為「天下第一行書」。

  根據李泰接下來的調查,武德九年,也就是李世民登基後不久,智永便於某個夜晚毫無徵兆地去世了,享年一百二十歲。智永圓寂之後,一直跟隨並侍奉他的弟子辯才也跟著消失了,從此蹤跡全無。

  李世民和李泰據此判斷,辯才很可能攜著《蘭亭序》真跡潛逃他方了,而且極有可能蓄髮還俗、改名換姓,就此泯然於芸芸眾生之中。在李世民看來,辯才之所以刻意隱匿行蹤,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蘭亭序》隱藏著某個重大的秘密!這個判斷,與李世民從呂世衡事件中得出的判斷完全一致,所以李世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當然,李世民並未與李泰分享這一點。他讓李泰編纂《括地誌》、秘密尋找辯才,只是以酷愛王羲之書法為由,希望通過辯才找到千古名帖《蘭亭序》而已。

  此刻,當李世民聽李泰說已經查出辯才的線索時,內心頓時頗為激動,畢竟十幾年來,這是最接近《蘭亭序》真相的一刻,只要找到辯才,就不難從他身上查出所有秘密。

  不過,作為一代雄主,李世民的定力還是在這時候發揮了作用。他依舊閉著眼睛,手指輕揉太陽穴,動作不緊不慢,半晌才問:「都查到什麼線索了?」

  「回父皇,」李泰留意著李世民的表情,「兒臣已在幽州、揚州、洛州三地下轄各縣中,共鎖定了十七個可疑對象,據各種線報綜合分析,可以推斷,辯才定在這十七人之中!」

  「十七人?」李世民「嗯」了一聲,「還不錯,比漫天撒網、大海撈針強多了。」

  「是的父皇,兒臣打算派出一批最精幹的人手,對這些嫌疑對象展開秘密調查,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嗯,你打算派些什麼人過去?」

  李泰欲言又止。

  李世民直到此刻才睜開眼睛:「為何不說話了?」

  李泰遲疑道:「父皇,為了盡快查出辯才,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兒臣希望您能下旨,調動……玄甲衛的人。」

  李世民微微一怔,沉吟了起來。

  玄甲衛是一支特殊部隊,直接聽命於李世民,人數僅兩千餘人,卻都是精銳中的精銳。該部隊是從當年李世民麾下最驍勇的鐵騎「玄甲軍」演變而來,其中小部分是原玄甲軍將校,大部分是近年來嚴格遴選的青年才俊。

  在大唐王朝建國的歷程中,玄甲軍曾追隨李世民掃滅群雄、統一海內,立下了赫赫戰功。玄甲軍屬於重騎兵,由李世民從四方唐軍中親自選拔組建,主要在野戰中擔負衝鋒陷陣之責,人馬皆披黑鐵盔甲,故名玄甲。該軍分為左、右兩部,由驍將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翟長孫率領。每逢重大戰役,李世民必親披玄甲上陣,以玄甲軍為前鋒,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令敵人聞風喪膽。武德三年,李世民圍攻洛陽,曾率一千玄甲精銳擊破王世充,斬俘六千餘人;繼而在著名的虎牢關之戰中,以三千五百名玄甲騎兵,大破竇建德主力十餘萬眾,生俘竇建德,一舉鼎定天下。

  李世民登基後,對昔日王牌玄甲軍進行了改編,大部分劃歸李靖麾下,在擊敗突厥的戰爭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然後以餘下部分精銳為主體,由李世勣擔任大將軍,組建了玄甲衛。與玄甲軍叱咤沙場、高調煊赫有別,玄甲衛低調而神秘,偶爾在皇帝出巡時擔負禁衛之責,但主要職責是執行皇帝直接下達的秘密任務,如針對有問題的高官重臣實施監控、調查、緝捕、審訊等,類似於後世的錦衣衛。在當時的大唐,滿朝文武及諸道都督、刺史,一聽「玄甲衛」三字,莫不聞之色變、心驚股慄。

  玄甲衛沿襲玄甲軍建制,以大將軍為統領,下轄左、右兩部,由左、右將軍分統,各領一千零八十人;每名將軍下轄兩名中郎將,各領五百四十人;每名中郎將下轄兩名郎將,各領二百七十人;每名郎將下轄三名旅帥,各領九十人;每名旅帥下轄三名隊正,各領三十人。因是直屬於皇帝的近衛部隊,所以玄甲衛雖然人數不多,但品級很高:大將軍為正三品,左、右將軍為從三品,中郎將為正四品下,郎將為正五品上,旅帥為從六品上,隊正為正七品上。

  由於玄甲衛身份特殊且職能重大,所以裝備也特別精良,其全體官兵一律身著玄武甲,腰佩龍首刀,坐騎均為純黑的焉耆馬。玄武甲是一種鐵甲與皮甲復合、以獨特工藝製造的多重甲冑,兼具明光鎧的華麗、鎖子甲的堅固和皮甲的輕便,因材質多樣、工序複雜而造價昂貴;龍首刀的刀型源於漢代的環首刀,窄身、長刃、直背,並在漢代「百煉鋼」的鍛造工藝上進一步採用「包鋼」技術,硬度更大,韌性更強,且去掉了柄首的扁狀圓環,代之以霸氣精美的龍頭造型,故以「龍首」命名,總體製作成本十分高昂;焉耆馬來自西域,騎乘速度快,負重大,以善走著稱,並能入水暢遊,故有「海馬龍駒」的美譽。

  因玄武甲通體黑色,龍首刀的刀柄和刀鞘也是黑色,焉耆馬又都選用純黑,所以玄甲衛一現身,就會有一股陰冷肅殺之氣逼人而來,尤其是集體出動時,更有一種黑雲漫卷、壓城欲摧的奪人氣勢。

  這樣的一支特殊部隊,一般是不會輕易調動的,故而當李泰乍一提出這個要求,李世民著實有些始料未及,一時沉吟不語。

  李泰觀察著李世民的臉色,有些心慌,忙道:「父皇,此事是兒臣考慮欠周,玄甲衛實在不宜輕易調動……」

  李世民忽然抬手止住了他:「不,好鋼就得用在刀刃上,朕准了!」

  李泰大喜過望:「父皇聖明!」

  洛州,伊闕縣。

  縣城的市廛上車馬駢闐、人煙輻輳,街道兩旁店肆林立,一派繁華熱鬧景象。

  楚離桑一大早就從家裡後院翻牆而出,瞞著爹娘偷偷溜到了街市上。

  今天是二月十九,觀世音菩薩聖誕,城南菩提寺有一年一度的廟會,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楚離桑打從正月十五上元節後就盼著這天的到來,一直纏著母親一起來逛,可母親總說姑娘家不宜到人堆裡拋頭露面,硬是沒答應。因實在拗不過母親,心癢難耐的楚離桑索性換了一身男人的行頭,天一放亮就從後院翻牆出來了。

  此時的楚離桑,頭戴青黑幞頭紗帽,身穿淡青圓領袍衫,腰束一條白玉革帶,腳踏一雙烏皮六合靴,英姿颯爽,玉樹臨風,活脫脫就是一個剛從縣學走出來的青年士子。

  方才楚離桑換上這身行頭時,一看到銅鏡中的「男子」,著實吃了一驚,差點沒認出自己來。在一旁幫她拾掇的丫鬟綠袖更是看呆了,觍著一張花痴臉道:「我的娘親,這是打哪兒來的一位俊秀郎君!」

  楚離桑得意極了,粗著嗓子道:「這位娘子如此發問,是何用意?」

  綠袖衝她拋了個媚眼:「郎君真是明知故問!奴家的意思,就是想問郎君可曾婚娶!」

  「已婚如何,未婚又當如何?」楚離桑背起雙手,學著男人慣有的做派。

  「已婚且罷。若是未婚,那……」綠袖配合得很好,一副嬌羞之狀。

  「那什麼?」楚離桑逼近她。

  綠袖以袖掩面,側過身子:「那……君既未娶,妾亦未嫁,何不……何不……」

  「何不什麼?」楚離桑撩起她的袖子,一臉輕薄相。

  綠袖看著她色眯眯的樣子,終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楚離桑硬是憋了一會兒,最後也忍不住笑彎了腰。二人嬉鬧一陣,直到前院傳來母親楚英娘的說話聲,才趕緊摀住了嘴。

  楚離桑翻身騎上後院牆頭的時候,對站在下面的綠袖道:「記住了,我娘若問起,就說我昨夜做女紅做到很晚,三更才躺下,這會兒還沒起呢。」

  「趕緊走吧,再不走,奴婢也要跟你一塊兒翻牆了!」綠袖噘著嘴說。

  楚離桑衝她眨眨眼:「綠袖乖,下回一准帶你去。」說完一個轉身,敏捷地從牆頭跳了下去。

  綠袖看著空蕩蕩的牆頭,一臉悵然。

  廟會設在菩提寺前的廣場上,雖然天色尚早,這裡卻已是人聲鼎沸、萬頭攢動。

  楚離桑在街邊小吃攤買了一包油炸蠶豆,一邊在擁擠的人群中遊逛,一邊咯嘣咯嘣地咬著豆子,還把豆皮啐得老遠。她就喜歡這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感覺,可惜是個女兒身,從小到大都被爹娘調教要溫婉賢淑,語默動靜都要合乎禮儀,還成天被關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爾見人也得低眉斂目、笑不露齒。

  憑什麼呢?!

  楚離桑很不服氣。就說當街吃零嘴這事吧,憑什麼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所以這會兒,拿著包蠶豆在大庭廣眾之下晃悠,還故意把嘴裡的豆皮啐得老遠,楚離桑就覺得特別帶勁,心裡甚至有種離經叛道的快意。

  廟會上充斥著各種新奇好玩的表演,有走索、角抵、登刀梯、噴火、舞蛇、鬥雞、耍猴、歌舞、說書等,圍觀人群一個個伸長脖子踮著腳尖,不時爆出陣陣喝彩。楚離桑這裡湊一湊,那裡瞧一瞧,最後被一攤演皮影戲的吸引住了。

  戲裡演的是一個落難書生和一個痴情女子的故事,楚離桑小時候跟著母親看過幾回,只覺得那些紅紅綠綠的皮影好玩,卻壓根沒看懂。沒想到今天一駐足,剛聽了幾句戲文,她就情不自禁地入戲了。

  女子與書生歷經磨難,終於走到了一起。花前月下,二人互訴衷腸,只聽女子用纏綿悱惻的聲音唱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剎那間,楚離桑的心猛地被擊中了。

  究竟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情感,才會讓一個女子發出如此動人心魄的愛情誓言啊!又該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才配得上這份感天動地的痴情呢?

  兀自浮想聯翩、心潮起伏之際,忽覺袍衫下襬被扯了幾下,楚離桑一低頭,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叫花正眼巴巴地看著她,手裡高舉著一個破碗。他坐在一塊裝有木輪的滑板上,雙腿似有殘疾。楚離桑心生憐憫,剛要伸手從懷裡掏錢,忽然記起母親說過,這附近有不少裝病裝瘸、騙人錢財的乞丐,切勿輕信上當,便把手縮了回來,看著小叫花道:「喂,你成天在這兒裝瘸騙錢,也不怕被人戳穿嗎?」

  小叫花一怔:「你……你胡說,我哪有裝瘸?」

  「別嘴硬了。」楚離桑笑道,「當心哪天被人揭穿,真把你打成瘸子,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小叫花知道騙不過她,便狠狠瞪了她一眼,低聲咒罵:「吝嗇鬼,留著錢去買棺材吧!」

  楚離桑一聽就急了:「哎,你這臭叫花子,怎麼一張嘴就罵人呢?」

  小叫花兀自嘴裡罵罵咧咧,雙手拄地,撐著滑板想跑。楚離桑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脖領子。小叫花拚命掙扎,一陣哇哇亂叫,引得周圍人群紛紛側目。

  「住手!」身後傳來一個男子渾厚低沉的聲音。

  楚離桑驀然回頭,看見一名年輕男子正站在面前威嚴地看著她。

  我的娘親,好一個俊秀的郎君!

  楚離桑心裡怦猛然一動。該男子二十出頭,一身儒雅潔淨的白色袍衫,劍眉星目,鼻樑端直,嘴唇和下頜的線條剛毅有力,整個人的氣質俊逸出塵,只是神情不太友善。

  「這位兄台,看你也是讀書人,何故當街欺凌弱小?」白衣男子盯著她,語氣冰冷。

  楚離桑趕緊穩住微微搖蕩的心旌,撇了撇嘴:「這臭叫花是個騙子,騙人不成就惡語傷人,我為何不能教訓他一下?」

  「你胡說!」小叫花見有人幫腔,頓時有了底氣,大喊道,「明明是你小氣不肯施捨,還追著我打罵,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見這小子振振有詞,楚離桑越發氣惱,揚起右手作勢要打,白衣男子飛快抓住了她的手腕。楚離桑只覺手腕處傳來男子手心的溫熱,心旌又是一蕩,不禁微微紅了臉:「你……你放手。」

  「你先放。」男子沉聲道。

  楚離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左手仍然抓著小叫花的領子,本想鬆開,可又想到自己明明佔理,現在反倒成了惡人,心中不忿,對白衣男子道:「方才發生什麼你並未瞧見,憑什麼就幫著他說話?」

  「方才發生什麼,在下是沒有看見,不過,你口口聲聲罵他臭叫花子,還追打人家,我可是耳聞目睹了。」男子緩緩道,「更何況,他只是一個身患殘疾的孩子,可憐可憫,而兄台你卻衣冠楚楚、道貌凜然,縱然不說你倚勢欺人,至少在下得幫他說句公道話吧?難不成還幫著你來打他嗎?」

  此人說話溫文爾雅、有理有據,引得圍觀人群不住點頭稱是。楚離桑越發顯得理虧,只好憤憤地鬆開了小叫花。男子見狀,也鬆開了她的手腕。小叫花得意一笑,轉身要走。「小兄弟,等等。」男子從懷中掏出一隻錢袋,倒出十來文銅錢,想了想,又倒出幾文,輕輕放進小叫花的碗中,溫言道,「去買些吃的吧。以後行乞也要帶眼識人,明白嗎?」

  楚離桑聞言,登時氣得直翻白眼,卻又沒法發作。

  小叫花終日在街上廝混,自是極會「帶眼識人」,只瞥了一眼男子的錢袋,便知還有油水可榨,遂雙目一紅,哽嚥著道:「這位大哥有所不知,小的在此行乞,不是要給自己買吃的,而是要給家裡生病的老娘。」

  男子一聽,頓時也紅了眼眶,便把袋裡的銅錢悉數倒進小叫花的碗中,足有三十幾文。「對不住,小兄弟,我手頭也不寬裕,只能幫你這麼多了。」

  「多謝大哥,多謝大哥!」小叫花頻頻點頭,一把抓起銅錢塞進懷裡,同時還不忘挑釁地斜了楚離桑一眼。

  楚離桑怒目而視。小叫花卻有恃無恐,居然咧嘴朝她笑了笑。楚離桑愈怒,正待發作,人群中突然躥出幾個小混混,指著小叫花破口大罵:「二賴子,那天賭輸了錢就跑,看老子今天怎麼收拾你!」

  二賴子一驚,立刻從滑板上跳了起來,一雙麻稈腿竟然健步如飛,嗖地一下鑽進人群之中,轉瞬就沒影了。幾個小混混一路罵著追了過去。白衣男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手裡拿著空空的錢袋子,看了看地上的滑板,又看了看二賴子消失的地方,一臉愕然。

  楚離桑看著他,無比暢快地哈哈笑了幾聲。

  「這位兄台,你可真是會帶眼識人,在下佩服至極!」楚離桑得意地踱到他身邊,絲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表情。

  白衣男子啞然失笑,朝她拱拱手:「是在下看走了眼,錯怪了兄台,還請見諒!」

  「看你衣冠楚楚、道貌凜然,我還以為你出手會多麼闊綽呢,怎麼才給二賴子那麼點錢?」楚離桑一臉報復的快意,「莫非兄台的大善之心,只值三十幾文?」

  「兄台說笑了。」男子窘迫,「在下最近遇上了難處,手頭的確不太寬裕。」

  「哦?這麼說,你若是手頭寬裕,便會多給他嘍?」

  「那是自然。在下若真有餘裕,自是不會吝惜。」

  「這好辦!」楚離桑眉頭一揚,「這一帶多的是裝病裝瘸的大賴子、二賴子,你哪天有錢了,再來充一回大善人,絕對會有很多人捧你的場,我保證。」

  男子聽著她的冷嘲熱諷,卻不慍不怒,淡淡笑道:「不瞞這位兄台,即便在下早知二賴子裝瘸,也依然會施捨給他。」

  楚離桑哈哈一笑,完全不以為然:「行了行了,這位仁兄,你也別死鴨子嘴硬了,偶爾受騙上當沒什麼錯,硬是給自己找理由就不對了。」

  男子搖搖頭:「兄台也許不信,不過在下所言,並非文過飾非之辭,而是出自本心。」

  楚離桑一聽,忍不住看著他,只見男子目光真誠,確實不像狡辯,便悻悻道:「這是為何?」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會淪落到裝瘸行騙,想來家中定然困頓,甚至有沒有家都不好說。」男子語氣淡然,但聲音中卻有一種讓人感覺溫暖的東西,「所以即便知道他是騙子,我也不會怪他,更不會感到後悔。在下恨的是,自己沒有能力幫助更多的窮苦人……」

  楚離桑聞言,頓時心頭一熱。她自忖平時也算是心善的人,可似乎直到今天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善良。不過她轉念一想,男子的話好像也不盡然,因為世人若都像他這般淳樸心善,騙子豈不是更囂張,好人豈不都變成了傻子?

  「我說仁兄,你莫不是讀聖賢書讀傻了?心善是好的,但總得有個原則吧?」楚離桑心裡對這男子雖已生出些許好感,嘴上卻不願認同他,「說句不好聽的,若世人都如你這般心善,只怕傻子一多,騙子反倒不夠用了。」

  「兄台此言差矣!」男子忽然正色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聖賢仁民愛物的襟懷,讀書人理當以此自勵自勉,豈能視之為傻?兄台奚落我自無不可,但請勿褻瀆聖賢!」

  楚離桑本是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不料這個書呆子竟聽不懂玩笑話,只會搬弄古人之言,當真是無趣得緊!楚離桑沒好氣道:「明知是騙子卻還送錢給他,這不是傻子是什麼?」

  男子臉色微慍,雙拳一抱:「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我話不投機,多言無益。兄台請便,在下告辭!」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楚離桑看著他快步離去的背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莫名其妙吵了這一場,皮影戲已接近尾聲,落難書生不知何故死了,痴情女子哭得肝腸寸斷。楚離桑看得心堵,索性撥開人群,想去別處逛逛。

  剛從人堆裡擠出來,附近就發生了騷動,一個行商模樣的老丈跌坐地上,口中大喊:「抓賊啊!那惡賊搶了我的金錠啊——」楚離桑踮起腳尖望去,只見不遠處有個絡腮鬍壯漢抓著一個藍布包袱,正用力撞開周圍人群,飛快奔逃。緊接著,有人扶起那個老丈,匆忙問了句什麼,立刻追那個壯漢去了。

  楚離桑定睛一看,追賊的正是方才的那個白衣男子。

  她不禁苦笑。這個書呆子雖然個頭不小,但以他方才抓住自己手腕的力度來看,便知不過是個文弱書生,而那個絡腮鬍壯漢敢在光天化日下搶劫財物,背後絕對有同夥。這個自不量力的書呆子就算追上了,也鐵定要吃虧,搞不好會被那幫惡賊打死。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楚離桑一貫的信條,所以她一邊心念電轉,一邊朝著他們的方向追了過去。

  楚離桑的母親楚英娘出身於武學世家,功夫了得,雖然平時深藏不露、極少示人,但私底下卻一直勤練不輟。楚離桑從小就活潑好動,因此死纏著母親教她練武。母親拗不過,便教了她一些防身健體的入門功夫,然後說什麼都不再教了。楚離桑無奈,便暗中偷學,並把母親收藏的武學秘籍偷出來抄錄了一份,多年來一直背著母親盲修瞎練,沒想到竟憑著聰穎的天資和刻苦的練習學成了,如今的功力至少也有母親的六七分,平常男子十個八個近不了她的身。

  楚離桑一追出廟會廣場,便不見了那白衣男子和絡腮鬍的蹤影,而後憑直覺在菩提寺周邊轉了半天,才在一處偏僻的院落髮現了他們。

  果不其然,六七個手持棍棒的混混,正把白衣男子圍在院子裡。那個搶錢的絡腮鬍好像是個頭目,此刻那個藍布包袱正背在他身上。這座院落顯然是賊窩,絡腮鬍是故意把白衣男子引進來的。

  楚離桑施施然走進院子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詫異。

  白衣男子一看是她,大聲喊道:「你快走,這裡沒你的事,別管我!」

  楚離桑抓了幾顆蠶豆扔進嘴裡,然後把皮啐得老遠:「我才懶得管你,本郎君是來看熱鬧的,你們繼續。」

  混混們相顧愕然。

  絡腮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著楚離桑:「小子,識相的就給老子滾蛋,這兒不是看熱鬧的地方!」

  「你別不信,我真不是來救他的。我跟這個呆子有仇,就想看他挨打。」楚離桑一邊嚼著豆子,一邊笑著道,「至於是打死還是打殘,你們隨意,反正我都高興。」

  白衣男子聞言,頓時目瞪口呆。

  混混們面面相覷,都看著絡腮鬍。絡腮鬍一聲冷笑:「你以為他死了,你就走得出這個門嗎?」

  「我走不得嗎?」楚離桑故作驚訝。

  絡腮鬍冷笑不語。

  楚離桑點點頭,走過去把院門關上,又插上門閂,然後抱起雙臂,斜靠在門板上,看著眾人:「這樣行了吧?要動手就快點,別磨磨蹭蹭了,一群大男人打個架廢這麼多話,也不嫌害臊!」

  絡腮鬍先是一怔,然後仰天大笑:「好,你小子有種!等我收拾了這小子,再來修理你!」

  混混們又朝白衣男子圍了上去,男子突然拉開一個架勢:「都別過來!本郎君只想取回你們搶劫的財物,不想傷害你們,別逼我動手!」

  楚離桑的眼睛微微一亮。

  莫非這男子不是自不量力,而是有武藝在身?剛這麼一想,兩條棍棒就已經一前一後朝他招呼了過去。只聽啪啪兩聲,一棍打在背上,一棍正中面門。白衣男子的臉上立刻爆開了花,血流如注。

  白衣男子一聲慘叫,絡腮鬍和混混們哄堂大笑。

  楚離桑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小子!」絡腮鬍大笑道,「跪下給老子磕三個響頭,叫一聲爹,說不定老子可以饒你一命。」

  話音剛落,滿臉是血的白衣男子猛地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啐到了絡腮鬍臉上,然後也仰天大笑了幾聲。

  看來這個書呆子雖然窩窩囊囊沒啥本事,骨子裡還是有點血性的。楚離桑想。

  絡腮鬍一把抹掉臉上的口水,臉頰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然後大喝一聲,手中那根粗大的棍棒高高揚起,正對著白衣男子的腦門。

  這一棍子下去,書呆子小命休矣!說時遲那時快,楚離桑右腳一踢,地上一顆石子飛出,正中絡腮鬍手腕,棍棒噹啷落地。緊接著,又有兩顆石子飛來,分別擊中絡腮鬍左右兩腿的膝彎。絡腮鬍痛得大叫,同時雙膝一軟,竟然跪在了白衣男子的面前。

  此變故就發生在剎那,混混們登時愣住了。

  「都愣著幹什麼?還不給老子上?!」絡腮鬍一邊忍痛爬起來,一邊扯著嗓子大喊。

  混混們回過神來,揮舞著棍棒衝向楚離桑。絡腮鬍狠狠瞪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後抓起棍棒加入了戰團。楚離桑赤手空拳以一敵眾,卻是一副氣定神閒之色。白衣男子只見一道淡青色身影在呼呼飛舞的棍棒間閃展騰挪,翩如驚鴻,不禁看得呆了。

  「呆子你看什麼,還不快跑?」楚離桑大喊。

  白衣男子這才清醒過來,想從院門跑,試了幾次都被棍棒飛舞的勁風擋了回來。情急之下,看見右手邊的院牆下擱著一架木梯,便順著梯子爬上牆頭,接著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頭盡處,費力爬上了大院的屋頂,然後戰戰兢兢摸到屋簷邊,想從這裡跳到隔壁的屋頂,卻又因恐高而手足無措。

  正徬徨間,一隻手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白衣男子猛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楚離桑,再探頭一看,下面院門大開,混混們早都被打跑了,只留下一地的棍棒。

  「給,拿去還給那位老丈吧!」楚離桑把藍布包袱遞了過來。

  「是你搶回來的,該當你去還,我不能奪人之功。」男子嘟囔道。

  楚離桑又好氣又好笑:「我說呆子,就你這樣的,也敢幫人抓賊?你就不怕幫人不成,反被賊人打死?」

  「義之所在,無遑多想。」男子道,「誠如《孟子》所言,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行了行了,別跟我掉書袋了。」楚離桑把包袱往他懷裡一塞,「趕緊去還了吧,我還有事呢!」

  男子不接,又把包袱推了回來。楚離桑側身一閃,轉身就走。男子撲了個空,腳下一滑,哎呀一聲向屋簷下跌去。楚離桑大驚,猛然回頭,右手急伸,飛快攬住了他的腰。男子嚇得臉色煞白,雙手亂舞,無意中一隻手竟然抓到了楚離桑的胸部。

  男子突然意識到什麼,手像被燙到一樣立刻縮了回來。

  此時,楚離桑的臉已經唰地紅到耳根子了。她又羞又惱,下意識一抬手,啪地給了男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白衣男子捂著熱辣辣的臉頰,怔怔地看著楚離桑從屋頂上飛了下去,輕盈地落在院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門。

  低頭看著自己那隻惹禍的手掌,白衣男子久久回不過神來。

  忽然,他一抬手,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楚離桑從牆頭跳進自家後院的時候,綠袖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哎呀娘子,你怎麼才回來,主母都來找你三回了!」綠袖氣得跺腳。

  楚離桑歉然一笑,拉著她就往閨房跑,然後讓綠袖守在閨房門口,自己跑進房裡,把門一關,開始手忙腳亂地摘帽子解頭髮。不料紗帽竟被頭髮纏住了,越急越解不開,氣得楚離桑連叫該死。

  屋外,楚英娘沿著迴廊走了過來,一臉不悅。綠袖暗暗叫苦,硬著頭皮迎上去,高聲道:「主母您別擔心,娘子真的沒事。她就是貪睡,奴婢都跟她說好幾遍太陽照屁股了,可她翻個身就又打起了呼嚕……」

  「綠袖,」楚英娘臉色一沉,「跟你講過多少回了,說話要注意措辭,大姑娘家的,一張嘴就是粗言俚語,像什麼話!」

  綠袖賠著笑臉:「是是是,主母教訓的是。奴婢太笨,老記不住您教的話,那詞怎麼說來著……」

  「應該說『日上三竿』。」

  「對對對,日上三竿,日上三竿!」綠袖嘿嘿笑著,心裡說死娘子你再不快點,我綠袖的屁股可真要挨板子了!

  楚英娘笑笑,伸手點了一下綠袖的額頭,繞過她就要去推門。

  綠袖大驚,想攔又不敢攔,急得跳腳。就在楚英娘的手搭上房門的同時,屋裡終於傳出楚離桑慵懶的聲音:「怎麼這麼吵啊?是娘來了嗎?」

  綠袖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

  楚英娘走進來,撥開閨房的珠簾,看見楚離桑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被縟裡,只露出頭臉。

  「娘,您跟綠袖在外邊說什麼呢,吵死了!」楚離桑嘟囔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楚英娘在床榻邊沿坐下,看著她:「桑兒,你學做女紅是對的,可也不能折騰得那麼晚呀!」

  「對對,娘說得對,下不為例。」楚離桑賠著笑,做了個鬼臉,「娘,您忙去吧,我要換衣服了。」

  「換就換唄,幹嗎趕娘走?」

  「人家都二十了,您還讓我當著您的面換衣服啊?」

  「行行行,你長大了,女大不由娘了!」楚英娘笑著剛想起身,忽然發現她的額頭和鼻尖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頓時眉頭微蹙,「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哪?」

  楚離桑一怔:「哦,可能是……被縟太厚了吧。」

  「太厚你還捂那麼嚴實?」楚英娘說著,就想去掀她的被子。

  楚離桑「啊」了一聲,雙手在被子裡面緊緊抓著被頭:「娘,我現在身上也都是汗,您掀了被子,我會著涼的!」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才笑了笑:「那好吧,你換完衣服趕緊出來,吃過飯,娘接著教你讀經,今天該學《禮記》了。」說完就走了出去。

  直到聽見母親掩門出去,楚離桑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猛然把被子掀到一邊,只見身上那一襲青衫早已被汗水濡濕,而那雙烏皮六合靴赫然還穿在腳上。

  綠袖恰在這時跑進來,看到這一幕,驚得摀住了嘴。

  魏王李泰的府邸,位於長安延康坊的西南隅,佔地近二百畝,重宇飛簷,富麗堂皇。

  依照唐制,凡王公貴戚及三品以上高官,皆可把自家府門直接開在坊牆上,以方便出入,而不必經由坊門。是以魏王府便在南邊坊牆開了一個正門,又在西邊坊牆開了一個邊門。從魏王府正門出來左拐,往北過三個街口就是皇城;從西側邊門出來,往北過一個街口就是西市;交通極為便利,地理位置十分優越。

  二月下旬的一天午後,將近酉時,一駕馬車趕在暮鼓敲響之前,從西門悄悄進入了魏王府。

  來人是黃門侍郎劉洎,門下省的副長官。

  劉洎,字思道,年近五十,平日沉穩寡言,在朝中卻以剛直敢諫著稱,受到李世民倚重。不少人認定,他三年之內,必能升任門下省最高長官——侍中。

  馬車從西外門進入一片大院,剛剛停穩,早已等候在內門的魏王府司馬蕭鶴年便快步走下台階,迎了上來。

  劉洎身著便裝,步下馬車。

  「思道兄,你怎麼才來,魏王殿下都等急了。」蕭鶴年笑著拱拱手。

  劉洎還了一禮:「勞駕鶴年兄親自在此迎候,劉某怎麼敢當!」

  二人稍加寒暄,便一起朝內門走去。

  「殿下急著找我來,究為何事?」劉洎問。

  「喜事,大喜事!」蕭鶴年面帶笑容。

  劉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近來魏王因《括地誌》而深受皇帝眷寵,連日來賞賜不斷,朝野上下也是人人矚目。為此,魏王本人自然是躊躇滿志,就連他府上的這些大小官員,也都一個個眉飛色舞,恨不得整天把「喜」字貼在腦門上。

  劉洎有些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因為,奪嫡是一條何其凶險又何其曲折的道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劉洎隨蕭鶴年走進正堂的時候,看見魏王李泰與府中長史杜楚客正說著什麼,同時發出一陣大笑。

  劉洎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見劉洎到來,李泰和杜楚客起身相迎。眾人又是一番寒暄,隨即落座。

  「劉侍郎,你猜今早父皇召我入宮,都跟我說了什麼?」李泰眉眼含笑,一臉神秘。

  劉洎微微一笑:「聖上近來賞給殿下的金帛,已可謂車載斗量、不可勝數,還能讓殿下及諸位如此喜悅之事,我想,定然是錢財之外的別樣榮寵。」

  李泰朗聲大笑:「不愧是劉侍郎,一語中的啊!」

  「思道兄,」杜楚客接過話頭,「那你再猜一猜,具體是什麼樣的榮寵。」

  杜楚客五十多歲,是開國功臣杜如晦胞弟,字山實,年輕時曾於嵩山隱居,志意甚高,自詡為宰相之才。貞觀四年,杜如晦病逝,杜楚客奉詔入仕,曾任蒲州刺史,現任工部尚書兼魏王府長史,是李泰最為倚重的心腹智囊。

  「山實兄,你就別再賣關子了,劉某再猜下去,恐有揣測聖心之嫌了。」劉洎道。

  杜楚客搖頭笑道:「思道兄這樣就無趣了。在朝堂上謹言慎行是對的,可在這兒,你也須如此謹小慎微嗎?難道連殿下和我等,你都要防著?」

  劉洎笑笑不語。

  他們二人雖同為魏王心腹,個性卻不太合拍。劉洎覺得杜楚客張揚,杜楚客認為劉洎怯懦,加之二人又都有意成為魏王麾下的頭號謀臣,因此明裡暗裡總是較著勁。

  「行了行了,也該說正事了。」李泰打著圓場,「鶴年,你來跟劉侍郎講吧。」

  蕭鶴年清了清嗓子:「事情是這樣的,今早殿下奉旨入宮,剛一進甘露殿,聖上便屏退左右,密語殿下:為便於殿下參奉往來,不日將讓殿下移居宮中的武德殿。當然,此事暫不宜對外聲張,聖上講,他會擇日正式下旨,並於朝會上公開宣佈。」

  武德殿位於太極宮東側,與東宮僅一牆之隔,比東宮距離李世民的居處還要近。魏王一旦入居此殿,便能天天與皇帝「參奉往來」,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參與軍國大政的機會,從而獲取更多的政治籌碼。這對於眼下一心想要奪取太子位的李泰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把這件事一說完,李泰、杜楚客、蕭鶴年便齊齊把目光盯在劉洎臉上,等著看他的反應。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劉洎居然毫無反應,彷彿沒聽到一樣。

  「劉侍郎,你在聽嗎?」李泰狐疑地看著劉洎。

  片刻之後,劉洎才開口道:「當然,殿下,如此重大的事,我怎麼可能沒在聽呢?」

  「那,侍郎對此有何看法?」

  「殿下想聽實話嗎?」

  「當然。」

  「對於此事,在下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杜楚客無聲冷笑了一下。

  蕭鶴年若有所思。

  李泰蹙眉:「侍郎能把話說清楚一些嗎?」

  劉洎點點頭,卻依舊面無表情:「先說喜吧。聖上寵愛殿下,朝野共知,自不待言,但此次竟然主動提出讓殿下入居武德殿,絕非一般榮寵可比。換言之,這是一個重大的信號,既是在暗示殿下,也是在暗示滿朝文武和天下臣民:魏王殿下距離東宮,僅有一步之遙了,倘若太子無德,那麼普天之下唯一有資格入主東宮的人,便是殿下您!說得更透徹一些,一旦邁出這一步,殿下就是我大唐不言自明的『隱形儲君』了。是為喜。」

  李泰聽得心花怒放,眼睛炯炯發亮。

  「再說憂。正因為殿下如今聖眷正隆,風頭儼然壓過了太子,才更易引發東宮的嫉恨和反擊,所以這種時候,恰恰要比平日更加低調、韜晦、謹言慎行、如臨如履。在下擔憂的,是殿下一味沉浸在喜悅之中,而忘記了這些。試觀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因樂極而生悲、因得意忘形而功虧一簣之事,還少嗎?!」

  李泰臉上的喜色漸漸淡去,有些不自在。

  杜楚客冷冷一笑:「思道兄,你這些話,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山實兄說對了。」劉洎看著他,「慣以危言聳人之聽,正是劉某立身之本!錦上添花的好聽話,又有誰不會說?何須劉某再來多言?」

  杜楚客被嗆了一下,正待回嘴,李泰忽道:「劉侍郎所言極是!這正是本王急著請你來的目的。這種時候,是該有人給本王澆一瓢冷水了。」

  「殿下,既然話說到這兒了,在下還想給您再澆一瓢冷水。」劉洎道。

  李泰爽朗地笑了下:「侍郎但說無妨!」

  「殿下即將入居武德殿一事,現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泰兩手一攤:「除了本王,只有你們三位。」

  劉洎搖了搖頭:「恐怕不止吧?」

  「侍郎此言何意?」李泰眉毛一挑,看著劉洎。

  「常言道隔牆有耳,殿下府上這麼多人……」

  「思道兄,」杜楚客臉色一變,「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懷疑我和鶴年兄會洩露機密?」

  「絕無此意!」劉洎道,「我只是想提醒二位……」

  「那就是你多慮了。」杜楚客拉長了聲調,「杜某忝為本府長史,這點小事還無須你來調教!」

  「思道兄提醒一下也是對的。」蕭鶴年道,「此事的確關係重大,萬一洩密,東宮定不會坐視……」

  杜楚客不悅地掃了蕭鶴年一眼。

  蕭鶴年趕緊噤聲。

  杜楚客是長史,相當於王府總管,蕭鶴年是司馬,只是他的副手,加之杜楚客為人強勢,蕭鶴年生性謙和,所以無論大小場合,杜楚客總是壓著蕭鶴年一頭。

  「殿下,您這件事,一般朝臣即使知道也無大礙,因為他們不會幫太子,即使想幫也勸不動皇上。」劉洎神色凝重,「怕只怕,在聖上公開下旨之前,讓一個人提前得知了這個機密,那這件事,恐怕就雞飛蛋打了。」

  「誰?」李泰一臉緊張。

  杜楚客和蕭鶴年也不約而同地看向劉洎。

  「魏徵。」

  沒有人注意到,劉洎話音一落,蕭鶴年的目光便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