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北部的永興坊,與皇城東牆隔街相望,坊中雲集著眾多達官貴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於永興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隱太子李建成的舊部,當年對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奪嫡行動逐步升級、雙方的鬥爭白熱化之際,魏徵曾斷然勸李建成先下手為強,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優柔寡斷,最終坐致敗亡。事後,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態招撫了魏徵等一大批前東宮大臣。魏徵也捐棄前嫌,全力輔佐李世民,在滿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並屢屢犯顏直諫,從而與虛懷納諫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話。
貞觀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輔,風頭甚至一度蓋過了房玄齡等人。貞觀十六年,李世民察覺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舉,便拜魏徵為從一品的太子太師,希望他悉心教導太子,將其培養成合格的儲君。
這一年,魏徵已經六十三歲,雖精力日衰,但還是勉力承擔起了這個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時分,魏徵像往常一樣準備乘車前往東宮。御者扶著他,一邊走一邊小聲道:「太師,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聲:「那就照老規矩。」
「是。」御者扶他上了馬車,然後坐上前座,熟練地揮了下鞭子,馬車轔轔啟動。
正如魏王府一樣,身為一品大員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北面的坊牆上開了大門。魏徵若要去皇城,可從自家西門出,斜對過便是皇城東面的景風門;若要去東宮,則從自家北門出,過一個街口就是宮城的延喜門,進門走不多遠,便是東宮的南正門嘉福門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樣去東宮,御者卻駕車出了魏府的南門,繼而直奔東坊門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規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讓御者走這條「南轅北轍」的路線,其他日子才從自家北門出,走宮城延喜門。御者雖然心裡覺得奇怪,但也不敢多問,只奉命行事而已。
馬車經過永興坊東邊的忘川茶樓時,御者漸漸放慢了速度。
這也是魏徵的「老規矩」。
當然,御者還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車內挑起一角車簾,仔細看著二樓東邊第一間雅室的窗戶。此時,六扇長窗全部洞開著,窗檯上赫然擺著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凜,嘴裡卻平靜地道:「停車。」
御者把車停在路邊,扶著魏徵下了馬車,來到茶樓門口,早有茶樓的夥計一溜小跑著過來,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進去。
在御者看來,太師什麼時候想進忘川茶樓喝茶,什麼時候不想進,完全是隨性的。若叫他停車,他就在外頭等,時間或長或短,沒個定準;若沒叫他停車,他則直接駕車出東坊門,先左拐北行,再掉頭往西,仍舊往宮城的延喜門而去。
而無論前者還是後者,最後,御者都等於要駕著馬車平白無故多繞一大圈。至於這到底是為什麼,御者當然還是一無所知。
魏徵在雅室裡席地而坐。
一個茶博士正在熟練地煮茶,先將茶餅在炭火上烘炙,接著碾磨成茶末,再篩成茶粉,然後燒水,撒入鹽、姜等調料,等水三沸之後,將茶湯舀入茶碗,雙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太師,請!」
「有勞了。」
簡短對話之後,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魏徵知道,這會兒工夫,要向他呈交情報的人也快到了。
這間雅室的窗檯上,平日無事時,擺著三盆樹木盆栽,若有情報,則換上一盆山石;若情報緊急,換上兩盆山石;今日窗檯上三盆皆為山石,意味著來人有緊急且重大的情報要呈交。
片刻後,房門上響起了熟悉的敲門聲:一長二短,反覆三次。
魏徵輕輕咳了兩聲,以示回應。
「望岩愧脫屣。」敲門者在門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臨川謝揭竿。」
房門推開,一身便裝的蕭鶴年走了進來,躬身一揖:「見過臨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禮,坐吧。這蜀地的蒙頂茶,不愧是茶中極品啊!」說著便替蕭鶴年舀了一碗,還端到了他面前。
蕭鶴年剛一坐下,趕緊又起身,雙手接過茶碗:「先生,這如何使得……」魏徵示意他坐下:「這兒就咱倆,沒那麼多規矩!」
蕭鶴年這才恭敬地坐了下來。
「這麼急著見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蕭鶴年喝了幾口茶,才開口問道。
「稟先生,兩件事。頭一件事,發生在昨日清早……」接著,蕭鶴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詳細做了稟報,連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談的情形也一併說了,然後靜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魏王奪嫡之勢已成,朝中暗流洶湧,聖上卻在此時走這步棋,耐人尋味啊!」
蕭鶴年有些困惑:「依您看,聖上此舉,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蕭鶴年不由身子前傾,認真聽著。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觀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試探百官,此其三。」
蕭鶴年恍然大悟,同時面露驚訝:「真沒想到,聖上這一子,落得如此凶悍!」
「創業之君,雄霸之主,豈有閒心去下閒棋!」魏徵說著,心中似有無限感慨。
「只怕一石激起千層浪,局面會變得難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這就是你杞人憂天了。聖上投這顆石子,就是想讓暗流湧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會泛起多少波瀾。僅此一點,便足以證明,聖上對朝局的掌控依然強而有力!」
蕭鶴年釋然,又問道:「此事,您打算如何應對?」
「首先,自然要讓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聖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東宮首席教職,當然要借此機會,對太子曉以利害了。」
蕭鶴年追隨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貫堅持嫡長繼承製。無論是當年輔佐隱太子,還是如今身為太子太師,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職責。因此,儘管對太子的個人品行並不滿意,但他還是在竭盡全力幫助並維護太子——說到底,魏徵還是擔心武德九年那場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奪嫡慘劇重演。
「先生,聖上那兒,您要不要去勸諫?」蕭鶴年問。
「現在不行!」魏徵斷然道,「此事目前尚屬宮禁之秘,我若勸諫,聖上立刻會懷疑我的消息來源,這樣就把你置於險境了。此外,聖上也會將我視為私結朋黨的『暗流』之一,那我無論說什麼話,他都不會再聽。」
「先生所慮甚是。」蕭鶴年想著什麼,「可要是等到聖上下旨後再諫,到時木已成舟,要讓他收回成命豈不更難?」
魏徵道:「這我當然知道。」
「那怎麼辦?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蕭鶴年一臉憂慮,「這不是進退維谷了嗎?」
魏徵略加沉吟:「辦法還是有的。」
蕭鶴年一喜:「什麼辦法?」
「讓聖上自己,主動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聖上下旨之前,勸他回心轉意。」
蕭鶴年如釋重負。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這個辦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魏徵呷了一口茶。
蕭鶴年這才想起差點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後輕輕吐出了兩個字:「辯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穩住:「是不是君默傳回什麼消息了?」
「那小子,別提了!」蕭鶴年苦笑,「自從進了玄甲衛,就把我這個爹當賊防著,啥都不肯透露。這回聖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裡,幹些什麼,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個叫蕭君默的年輕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這也不能怪他。玄甲衛的規矩向來森嚴,他們的頭條守則,就是得把親人當賊防著,要是不這麼做,他就沒資格幹玄甲衛了。說起來,這孩子現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勞。」
蕭鶴年擺擺手:「屬下哪有什麼功勞,無非是把他養大成人而已。」
「養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嘆了口氣,忽然有些傷感,「想當年,週遭的情形那麼險惡,這孩子能保住一條命,還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啊!」
蕭鶴年看他眼眶泛紅,趕緊道:「太師,當年的事都過去了。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嘆了口氣:「對,不提了。你剛才說到辯才,是怎麼回事?」
「屬下上回向您稟報過,魏王已經找到了十幾個疑似辯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揚州、洛州一帶,此次玄甲衛出動,就是衝著這件事去的。據屬下從魏王那兒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們眼下已將重點放在洛州一帶,制訂了一個據說很完美的計畫,相關行動也已展開。屬下擔心,以玄甲衛的辦案手段,估計不用多久,就會找出辯才。」
「具體是什麼計畫,行動目標是什麼人,查得到嗎?」魏徵問。
蕭鶴年搖頭:「魏王對屬下並不完全信任,始終留著一手,核心機宜只與杜楚客一人商討。」
魏徵神色凝重起來:「自從武德九年呂氏滅門案後,聖上就一直在找《蘭亭序》,這回要是真的找到辯才,《蘭亭序》也就呼之慾出了。」
說起呂氏滅門案,蕭鶴年至今記憶猶新。他當時官居長安令,從頭到尾參與了此案,但最後還是沒抓到凶手,故而耿耿於懷。「先生,我這麼多年一直沒想明白,聖上為何會把呂世衡一案和《蘭亭序》牽扯到一起?」
「據我推測,呂世衡臨死前,應該是給聖上留下了什麼線索。」
「線索?」蕭鶴年詫異,「難道呂世衡他知道《蘭亭序》的秘密?」
魏徵點點頭:「對此我毫不懷疑。」
蕭鶴年驀然一驚:「照您的意思,呂世衡他……他也是咱們的人?」
「據我猜測,呂世衡應該就是『無涯』。」
蕭鶴年不解:「無涯?無涯是什麼人?」
魏徵壓低聲音,湊近他說了幾句。
蕭鶴年恍然:「這麼說,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點點頭:「只可惜,在當年那場政變中,呂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隱太子,暗中投靠了聖上,也就是當年的秦王。我猜,就是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呂氏一家十五口慘遭滅門,應該也是冥藏先生所為。」
蕭鶴年越發驚訝:「他這麼做,難道就為了洩憤?」
「殺雞儆猴,以誡來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嗎?」魏徵淡淡說道,「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倘若呂世衡真是『無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觴』。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擔心『羽觴』落入聖上手中,牽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牽扯出來,故而為了取回『羽觴』才潛入呂宅,最終引發了血案。」
蕭鶴年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對這些事情早已洞若觀火,為何直到今天才對我說?」
魏徵一聲長嘆:「聖上登基這十多年來,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國泰民安,所以這些事情,就應該徹底忘掉,誰也沒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奪嫡,太子岌岌可危,當年的悲劇儼然又將重演!另一方面,辯才一旦被找到,《蘭亭序》秘密被揭開,後果也將不堪設想!如此緊要關頭,還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我豈能再對你有所隱瞞?」
蕭鶴年恍然,點點頭道:「先生一片苦心,屬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屬下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敲擊聲很輕,但在蕭鶴年聽來卻咚咚有聲,仿若出征的鼓點。
從雅室洞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方才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此刻卻已烏雲四合、陰霾密佈。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伊闕縣的爾雅當鋪遠近聞名,所收納的質物以字畫古玩為主。老闆吳庭軒對於古代名人字畫的鑑賞水平很高,坊間盛傳他經營這家當鋪十六載,從未誤收過一件贋品。
這一天午後,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吳庭軒正準備叫夥計提早打烊,一個年輕男子忽然抱著一隻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闖了進來,聲稱要典當,而且要立刻辦理。
男子二十出頭,相貌英俊,氣質儒雅,可惜樣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襲白色袍衫雖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換洗,周身上下污漬斑斑,胸前好像還有幾片褐黃的血跡。
吳庭軒閱人無數,只掃了年輕人一眼,便對他的身份和來歷生出了幾分警覺,心裡已經不大想接這單生意了,可畢竟來者皆是客,起碼的禮貌和尊重還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個職業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問所欲典當者為何物?」
「敢問,您便是吳庭軒吳大掌櫃吧?」白衣男子不答反問。
「正是區區在下。」
「那我算找對人了!」白衣男子似乎鬆了口氣,徑直走進店裡,一屁股坐在專為貴賓設置的錦榻上,從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綾裱褙的字畫,輕輕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看著吳庭軒,「吳掌櫃,這幅字是小生家傳之寶,乃東晉書法大家真跡,價值連城,世所罕見,可我今天跑了好幾家當鋪,碰上的卻都是些不學無術的俗物,愣說這幅字是贋品。小生實在氣不過,後來多方打聽,才得知您是這伊闕縣城裡品鑑書畫的大行家,今兒就請您老掌掌眼,務必幫小生討回這個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氣說完,胸膛猶自起伏不定。看他額頭冒汗、唇乾舌焦的樣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氣。吳庭軒心下不忍,便吩咐夥計給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氣,捧起茶碗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吳庭軒等他喝完茶喘勻了氣,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說的東晉書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聲答道。
吳庭軒心中一驚,終於明白為何其他當鋪會把這個年輕人拒之門外了。他當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卻著實令他心癢難耐,於是決定看一眼也無妨。
「方才郎君說在下是大行家,萬萬不敢當,那不過是坊間父老抬舉而已,實屬溢美,當不得真。不過,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淺陋了。」吳庭軒在案几對面的一隻圓凳上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郎君把墨寶打開吧。」
白衣男子一喜,當即把捲軸打開,在案几上緩緩鋪展開來。藉著案角上一盞薄紗燈籠的光亮,一個個飄若游雲、矯若驚龍的草書字體驀然映入了吳庭軒的眼簾。
吳庭軒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心中連連驚嘆。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跡!
憑藉過人的眼力和經驗,吳庭軒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書代表作——《十七帖》,共彙集二十九種王羲之的草書短帖,相傳是南朝年間由王氏後人精心匯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後人學習草書的無上範本,被歷代書家譽為「書中龍象」,但據說早在蕭梁時期的「侯景之亂」中便已亡佚。吳庭軒萬萬沒料到,此帖竟仍留存於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實在是一件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品!
儘管心中感慨萬千,吳庭軒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這是從事這個行當多年練就的職業素養,何況他此刻還在有意識地抑制內心的波瀾。
白衣男子一直緊盯著吳庭軒的臉,似乎有一剎那,他發現吳庭軒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但轉瞬即逝,此後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吳掌櫃,您看完了嗎?」男子盯著吳庭軒的眼睛。
吳庭軒默默點頭。
「我相信您已經看出來了,這是真跡無疑,對吧?」
吳庭軒抬起頭,臉上恢復了職業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恕在下直言,這件墨寶,乃是後世高人以雙勾廓填技法製作的摹本,雖摹寫得極其逼真,但終究……不是真跡。」
白衣男子騰地立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吳庭軒:「您看走眼了吧?」
吳庭軒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過在下,大可另尋高人品鑑。恕在下眼拙,讓郎君失望了。」說完側了側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臉冷笑,將字帖收起,放進帙袋中,大聲道:「都說這伊闕縣人傑地靈、雅士雲集,沒想到,一個個竟然都是有眼無珠的酒囊飯袋!」
「嘿,小子!」一旁的夥計聽不下去了,指著男子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詞?!」
「我有說錯嗎?」男子也梗著脖子大聲道,「偌大一個縣城,收納字畫的當鋪十幾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識得王羲之真跡,說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喲呵,你還來勁了!」夥計逼了過來,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來找碴的吧?」
聽見前廳吵了起來,櫃檯後面的一道門簾突然被掀開,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夥計一塊兒衝了進來。當鋪收納的質物很多都價值高昂,所以當鋪裡的夥計通常兼著看家護店的武師之責,身上都有功夫。而爾雅當鋪裡的這些夥計,都是老闆娘楚英娘的族人,從小跟隨她練武,比起一般當鋪的武師更顯彪悍。這會兒,四五個武師一起朝白衣男子圍了過來。男子抱著帙袋一直往後縮,一臉驚懼。
「你們幹什麼?」吳庭軒沉聲道,「這位郎君是店裡的客人,有你們這麼待客的嗎?都給我下去!」
夥計們互相看了看,只好退開,但都站在櫃檯邊不走,眼睛仍死死盯著白衣男子。吳庭軒正想好言勸他離開,門簾再次掀起,楚離桑忽然走了進來。
白衣男子聽見腳步聲,扭頭看去,正好跟楚離桑四目相對,兩個人頓時都愣住了。
吳庭軒微覺詫異,看著二人。楚離桑意識到失態,趕緊把目光挪開。白衣男子也早已紅了臉,略顯慌亂地低下頭,然後抱著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離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爹,這個呆子來做什麼?」
吳庭軒就是楚離桑的父親,因年輕時家貧,入贅到楚英娘家為婿,所以楚離桑就隨母親的姓。
聽女兒喊那個人「呆子」,吳庭軒更覺詫異,扭頭看著她。
「哦,我是看他愣頭愣腦的,就這麼隨口一叫。」楚離桑用笑容掩飾尷尬,「爹,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來當鋪自然是來典當東西的,還能做什麼?」
「他要來當什麼?」
吳庭軒掃了那些夥計一眼,等他們都退下了,才說:「一幅東晉的字帖。」
「那他怎麼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贋品?」
吳庭軒搖頭:「不,是真跡。」
楚離桑不解:「既然是真跡,您為何不讓他當?」
「因為,那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楚離桑越發困惑,「那不是更值錢了嗎?」
吳庭軒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的書法,都是惹禍之源。」
楚離桑蹙緊了眉頭:「為什麼?」
吳庭軒在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憶什麼如煙往事,又像是在憂慮什麼。楚離桑一連叫了幾聲,他才回過神來,長嘆一聲道:「今上喜歡書法,酷愛王羲之的字,對其推崇備至,故自登基之後,便在普天之下極力蒐羅王羲之的法帖。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為了討皇帝歡心,便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跡者,都不得不拱手交給官府。部分官吏又藉機敲詐盤剝,連其他名人字畫也一併奪取,佔為己有,若抗命不從,輕則鋃鐺入獄,重則家破人亡……既如此,誰還敢鬥膽收藏王羲之的書法呢?那不是引火燒身嗎?」
楚離桑恍然。
都說當今天下是自古難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聖主明君自期,與一幫賢臣同心勠力,聲稱以王道仁政治天下,豈料背後竟還有如此不堪之事!楚離桑這麼想著,不禁替那個白衣男子擔憂了起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種時候,這個呆子竟然還抱著一卷王羲之的真跡四處典當,這不是找死嗎?!
東宮宜春苑。
苑中綠草如茵,一株株桃花開得正豔。
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披散著頭髮靜靜站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手上舉著一把劍。男子身材修長,五官俊美,臉上的皮膚異常白皙,甚至隱然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神冷峻而陰鬱,嘴角卻掛著一抹淡淡的邪魅的笑容。
他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此刻,李承乾的周圍,站著十幾個身穿栗色短袍、頭上編著髮辮、手中握著彎刀的武士,都是典型的突厥人裝扮。忽然,李承乾揮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光,突厥武士們彷彿得到命令一般,嘶吼著朝他撲了上去。
第一個率先衝到李承乾面前的高大武士,被他當胸一腳踹飛了出去,緊接著李承乾又是一個迴旋踢,把右側的兩個武士也踢倒在地。三個武士從左側揮著彎刀砍來,李承乾長劍掄出一道圓弧,兵刃相交,火星四濺,三把彎刀竟有一把被攔腰砍斷,兩把被震落。
一截斷刃飛向半空。李承乾出腳飛踢,斷刃迎面飛向一個奔跑中的武士,噗的一聲刺入他的肩頭。武士發出一聲慘叫,癱軟了下去。與此同時,李承乾的劍上下翻飛,已將那三個丟失兵刃的武士接連砍倒。
頃刻間,十幾個武士已倒下七個,剩下的五六個武士頓時止住腳步,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天上暴雨突然傾盆而下。一個武士囁嚅著:「殿……殿下,下雨了。」
李承乾的目光如鷹隼般射在他臉上,然後平舉著劍直直朝他衝了過去。
利劍飛速刺破一個個豆大的雨點,最後刺向武士面門。武士驚愕,揮刀格擋,李承乾忽然身形一矮,長劍一晃,準確刺入了武士的腹部。
武士雙眼圓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李承乾猙獰一笑,猛然把劍抽出,一串血點隨著揚起的劍刃飛進雨幕之中。
武士仰面倒地,身體不停抽搐。
李承乾又把凌厲的目光掃向其他武士。武士們面面相覷,然後紛紛扔掉兵器,一個個跪伏在地,渾身不住顫抖。
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輕蔑的笑意。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潺潺流下,幾綹烏黑的鬢髮貼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令他看上去更顯蒼白,眼神也更顯冷冽。
一陣拍掌聲響起。一個同樣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從不遠處的迴廊中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拍掌,身後緊跟著一個撐傘的宦官。另有幾個宦官撐著幾把傘,慌慌張張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藝是越來越精湛了!」男子笑著走到他身邊。
李承乾接過宦官遞來的羅帕,慢慢擦拭劍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無非是我的劍好,七叔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
這個被稱為「七叔」的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漢王李元昌。論輩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卻是同歲,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現年二十四歲。也許是因為年齡相同,加上性情相投,這對叔侄的關係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為意,仍舊笑道:「承乾,你就是這張嘴不饒人,也難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歡你。」
「七叔心裡真正想說的,不是這話吧?」
李元昌一怔:「心裡?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啊!」
「七叔是想說,也難怪父皇不喜歡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歡你,又怎麼會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來給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劍擦得纖塵不染、精光四射,卻任憑臉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幾個宦官交換著眼色,卻沒人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撓了撓頭:「魏徵嘛,腐是有點腐,不過好歹人家是來幫你的,你可別得罪了他。」
李承乾不語。
這時,一名宦官撐著傘,腋下夾著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啟稟殿下,魏……魏太師來了。」
李承乾一聽,下意識一轉身,朝遠處望去。
遠處一座兩丈來高的假山亭上,站著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後把劍扔給宦官,接過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迴廊走去。幾個宦官撐著傘緊跟著。
由於小時候生了一場病,之後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歡拿劍,最討厭拿手杖,但遺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還是不得不與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遠,趴在地上的那幾個武士才敢爬起來,然後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腳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傷的武士。
在東宮,這一幕時常發生,而且有時候陣仗更大,死傷更多。
魏徵遠遠望著被抬下去的那具屍體,神色越發凝重。
東宮麗正殿,西廂書房。
已換上正裝、束起頭髮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靜靜聽魏徵講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師,您喜歡鷹嗎,草原上的鷹?」李承乾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就任太子太師這一個多月以來,魏徵早已習慣了李承乾無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已知道該如何應對,便淡淡說道:「老夫自然是喜歡。」
「哦?為何喜歡?」
「鷹有翱翔天際的自由,又有搏擊長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復何求?」
李承乾看著魏徵,陰鬱冷厲的眼神中漸漸有了一絲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來,雖然魏徵也總是跟他講一些仁義道德,還是有不少酸腐氣息,但與此同時,魏徵身上卻另有一種其他朝臣沒有的東西,那就是——真誠、率性、勇悍。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裡尊重魏徵的地方。
「太師,既然您喜歡鷹,那如果有人勸您把鷹關在籠子裡,儘管那籠子金碧輝煌,您願意嗎?」
魏徵搖搖頭:「當然不願意。」
「那不就結了?」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鸚鵡,羽毛漂亮,說話也漂亮,他喜歡籠子,那就讓他去住籠子好了,我一點也不嫉妒他。」
「殿下錯了。魏王不是一隻鸚鵡,而是一頭狼;武德殿也不是一個籠子,而是一座山頭。讓狼登上山頭,呼朋引伴,對月長嚎,將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凶惡的狼,登上再高的山頭,它也永遠咬不著鷹,不是嗎?」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問一個問題嗎?」
「太師請講。」
「殿下見過永遠在天上飛的鷹嗎?」
李承乾微微一怔。
「飛得再高的鷹,它也要到地上覓食的,對不對?」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結在臉上。
「永遠在天上飛的鷹,只是一個夢,一個只存在於殿下心裡的美麗的夢,它並不現實。尤其是,當這隻鷹還是只雛鷹的時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裡,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惡狼一口吞掉!我說得對嗎,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陰鬱之色再次凝聚:「太師犀利!沒錯,我李承乾說到底,也只是一隻雛鷹。」
「既然是雛鷹,就要學會保護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請太師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說的以下三點,這東宮之位,便可堅如磐石。」
「哪三點?」李承乾看著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愛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維護儲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殺殺的危險遊戲,以免再受朝野輿論的詬病。雖然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讓自己放下最喜歡的劍,又談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養自己的利爪。」
這話李承乾愛聽。在文武百官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同時暗中蓄積武力,以應對突發事變,的確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最後,就是耐心蟄伏,靜待對手露出破綻,再斷然出擊!」魏徵直視著李承乾,「只有這樣,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際、搏擊長空!」
李承乾聽得有些激動,接著霍然起身,對魏徵長長一揖:「太師,我都聽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該如何應對?」
「很簡單,什麼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頭一皺:「什麼都不要做?」
魏徵點點頭:「對,一動不如一靜。」
「為何?」李承乾大為不解。
「這件事,聖上就是要看你們兄弟二人如何反應的。魏王蹦得越高,對他就越不利;你越若無其事,對你則越有利。所以,你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讓老夫來做。」
李承乾若有所思。
魏徵的背影剛剛消失在西廂書房門口,李元昌就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
「這個魏徵,口才果真是極好的,難怪皇兄那麼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過神來:「太師絕不僅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來你還真喜歡上這個田舍夫了?」李元昌嬉皮笑臉。
李承乾冷冷掃了他一眼。
李元昌趕緊收起笑容。
「對了,魏徵讓你什麼都別做,你真打算聽他的?」李元昌坐了下來。
「我覺得太師言之有理,一動不如一靜。」
「哼!」李元昌冷哼一聲,「那你就等著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我問你,」李元昌索性又站了起來,「魏徵他幾歲了,你幾歲?」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明擺著嘛!他一個都快入土的人了,哪裡還有什麼鬥志和血性?他當然勸你什麼都別做了。可你不一樣啊,你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幹嗎要處處忍著魏王?魏王他算什麼東西?他憑什麼住到武德殿去?讓他在皇兄耳邊天天進讒言,不是我嚇唬你,皇兄他遲早會動廢立的念頭!」
李承乾聽著,剛剛理順的心情忽然又有些雜亂。
「我跟你說,這自古奪嫡之事,沒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個,誰都搶著要坐,怎麼辦?那就看誰更狠、下手更快了嘛!遠的不說,當年我大哥不就是優柔寡斷,才讓你父皇奪了位子的嗎?所以老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聲,側耳聆聽著什麼。
李元昌不以為然:「瞧你,在自己家裡都不敢說話,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調教得連膽子都沒了!」
李承乾一直聆聽著屏風後面的動靜,突然跳了起來,大步衝向屏風後面。李元昌一愣,趕緊跟了過去。
西廂書房還有一個後門。此時,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門外,狐疑地左右張望。
兩側迴廊都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後門對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時風吹竹葉,颯颯作響,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你聽到什麼了?」李元昌問。
李承乾蹙眉不語。
一輪半圓月孤懸夜空。
四周烏雲翻湧,把月光遮擋得忽明忽滅。
楚離桑躡手躡腳地貼著菩提寺的牆根走著,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
自從白天聽父親說了朝廷蒐羅王羲之書法的事,楚離桑整個晚上都有些心煩意亂。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沒必要替一個不相干的人擔心,可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卻總是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麼難事,急需用錢,才會那麼著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跡典當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況下,廟會那天他卻還把僅有的三十幾文給了二賴子,後來又奮不顧身地幫助路人,最後面對一大包金錠也絲毫不起貪念。假如換成別人,隨便取一錠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見,這個「呆子」的確是個重義輕利的正人君子。
這樣的人落了難,難道不該幫他嗎?
一番糾結之後,楚離桑終於下定了決心。可當她換上行頭翻出後院時,才驀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姓甚名誰。那一瞬間,楚離桑心裡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為何,她的雙腳還是不聽使喚地走出了巷子。
後來,楚離桑決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運氣。那是他倆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種直覺,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裡。
果不其然,當楚離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出現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還是那麼落寞,孤單的身影甚至有些棲遑。楚離桑的心裡忽然有點難受。
他手裡提著一串大大小小的紙包,腳步匆忙。
楚離桑從背後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這時被濃厚的烏雲徹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離桑不小心絆到一顆大石頭,疼得差點叫出聲來。等她揉了一會兒腳趾再抬起頭時,白衣男子已經敲開寺門走了進去,然後寺門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猜得沒錯,這個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裡。
楚離桑抬眼目測了一下寺院圍牆的高度,然後後退幾步,嗖地一下攀上牆頭,翻了進去。
這是一座破舊窄小的禪院,一個小天井,兩間屋子,一間大點的是臥房,院門邊一間小耳房充當灶屋。
楚離桑趴在小禪院的牆頭上,整座禪院幾乎一覽無餘。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裡生火,看得出是個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點著,還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臥房裡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從敞開的門洞裡可以看見,一個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片刻後,灶屋飄出濃釅的藥香。白衣男子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走進臥房,楚離桑聽見他叫他父親喝藥。
終於全明白了。
楚離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這個「呆子」不但仁義,而且還很孝順,只是不知他們父子遭遇了什麼變故,才會落魄至此。可惜現在身上沒帶錢,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離桑決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錢過來,順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跡藏好了,千萬別讓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離桑便從牆頭上滑了下來。
剛一轉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閃電,只見一條又黑又壯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離桑頓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個大塊頭和尚,正凶狠地瞪著她。楚離桑摸著胸口,正尋思怎麼對付,白衣男子聽見叫聲跑了出來,一看見她,先是一怔,繼而好像明白了什麼,趕緊笑著對和尚道:「對不起法師,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擾您清修了,真是對不住!」
和尚聞言,又瞪了楚離桑一眼,才轉身離開。
一陣響雷滾過,楚離桑又被嚇了一跳,慌忙摀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過來,看著她:「你在這裡做什麼?」
楚離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沒做什麼啊,就是隨便逛逛,這寺院又不是你們家的,你來得,我為何來不得?」
男子冷笑:「喬裝打扮,半夜尾隨,還隔牆偷窺!似你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以把你扭送官府!」
楚離桑一聽就急了:「我……我是來幫你的,你別血口噴人!」
「幫我?」男子蹙眉,「你要幫我什麼?」
「就是……看看你有什麼難處唄。」
「你為何要幫我?」男子口氣很冷。
楚離桑有些惱:「這還用問,看你可憐唄!」
男子面露憤懣之色:「我周祿貴堂堂七尺男兒,用不著你來可憐!」
周祿貴?!
我的親娘啊,世上還有比這更俗氣的名字嗎?真是白瞎了這張俊臉了!
楚離桑在心裡一陣哀嘆。彷彿是為了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滾過一陣雷聲,然後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落了下來。楚離桑梗著脖子跟男子對視著,不想就這麼落荒而逃。
兩人在雨中僵持,楚離桑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男子看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忽然脫下身上的袍衫,無聲地罩在她頭上。
楚離桑心裡一陣溫潤。從小到大,她還從未有過這種溫潤的感覺。然而,她又猛然意識到自己還在跟他賭氣,不能就這麼舉手投降,隨即扯下袍衫,扔回給他:「你這衣服幾天沒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著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轉身離開了。
他的背影還是那麼落寞而棲遑。
楚離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訴他自己是真心想幫他,可她卻開不了口。
片刻後,楚離桑轉身離開了這座禪院。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迷濛。
楚離桑在雨中怔怔地走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見到這個周祿貴就跟他吵架,其實她心裡明明是不想這樣的。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前面不遠處的一盞石燈籠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條碎石小徑。楚離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徑。忽然,她感覺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沒雨了,抬頭一看,一把油紙傘正穩穩地撐在她頭上。
楚離桑猛然轉身,看見這個名叫周祿貴的男子正打傘遮著她,可他自己卻完全暴露在雨中。藉著一旁石燈籠的微光,楚離桑看見他的眼神是那樣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樣深邃,彷彿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去……
這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一個叫「周祿貴」的男子。楚離桑心裡真恨禪院裡那個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麼多,你怎麼偏偏給兒子取了這麼一個銅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男子把傘塞進她手裡,回頭走進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這一把傘嗎?」楚離桑衝著他的背影喊。
男子沒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頃,遠處才傳來他的聲音:「我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讓大雨洗洗吧!」
楚離桑啞然失笑。
這個死呆子,沒想到還有點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