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書房。
李泰坐在案前看書,旁邊的一座獬豸銅爐輕煙裊裊。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李泰一聽就知道是杜楚客來了。而且他還聽出來了,杜楚客肯定有什麼急事要報。饒是如此,李泰還是儘量穩住心神,目光仍舊停留在面前的書捲上。
臨大事而有靜氣,是父皇對他的一貫教誨,李泰一直在勉力實踐。
杜楚客一到門口,就把侍立兩旁的宦官打發走了,然後立刻把門關上。
「殿下,出事了!」
李泰眼角一跳,把頭緩緩抬起:「什麼事?」
「果然讓劉洎那個烏鴉嘴說中了!」杜楚客一屁股在書案對面坐了下來,「剛剛得到消息,魏徵昨日入東宮,已將武德殿一事告知了太子。」
「怎麼可能?」李泰一驚,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書案,馬上又想到「靜氣」二字,趕緊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消息確鑿嗎?」
「是『黃犬』剛剛遞出來的,豈能有錯!」杜楚客喘著粗氣,一臉懊惱。
李泰難以置信:「前天才有的事,魏徵昨日便能得知,這怎麼可能?!」
「殿下,事情明擺著,咱們身邊有鬼!」
李泰眉頭一緊:「鬼?這事就你、鶴年和劉洎三個人知道,你說誰是鬼?」
「當然是劉洎那老小子了,還能有誰?!」
「為什麼是他?」
「我和鶴年都是咱們府裡的人,怎麼會向魏徵和太子告密?可劉洎那傢伙就不好說了,他完全有可能表面向著您,背地裡投靠東宮,腳踩兩條船,到時候不管哪條船沉了,他都還有退路。」
李泰看著杜楚客,忽然笑了笑:「咱們府裡的人,為什麼就不能向東宮告密?東宮裡不也有咱們的人嗎?」
杜楚客一怔:「這……這不一樣啊,『黃犬』是咱們安插進去的。」
「咱們可以在東宮安插人,為什麼魏徵就不能在我身邊安插人?」
杜楚客聞言,驀然一驚:「殿下,您……您不會是懷疑我吧?」
「從道理上講,你們三個現在都值得懷疑,不是嗎?」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連連苦笑,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氣惱還是痛心。
李泰看了他一會兒,才呵呵一笑:「行了,別哭喪著臉了,我要是懷疑你,還會坐在這兒跟你講這些?」
杜楚客鬆了一口氣,埋怨道:「殿下,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心情開玩笑?」
「臨大事而有靜氣。父皇的教誨,我勸你也學學。」
「是,聖上教誨,人臣自然該學。」杜楚客敷衍了下,忙道,「不過,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得趕緊想個辦法,把這隻鬼揪出來!」
李泰伸手在額頭輕輕摩挲著,陷入了思索。
太極宮,兩儀殿。
此殿是太極宮中僅次於太極殿的第二大殿,也是李世民在正式朝會之外聽政視事之處,被稱為「內朝」,只有少數股肱重臣可以入內與皇帝商談國事。殿內不擺儀仗,朝儀簡約,君臣的舉止也較為隨便。
此刻,李世民正在接見魏徵,二人似乎談到了什麼趣事,發出一陣笑聲,氣氛顯得頗為輕鬆融洽。內侍趙德全躬身侍立一旁,也跟著露出了笑容。
「玄成啊,」李世民一邊微笑,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魏徵,「你今日入宮,應該不只是來陪朕聊閒天的吧?」
魏徵字玄成,李世民心情好的時候,就會以字稱呼他。
「陛下聖明!」魏徵雙手一揖,「臣確有一事要奏。」
「你瞧瞧,」李世民對趙德全道,「朕就知道,他魏徵陪朕說了一堆閒話,就是預備要奏事的。」
趙德全賠著笑:「是啊大家,魏太師公忠體國,自然是時刻惦記國事。」
「說吧,」李世民轉向魏徵,「何事要奏?」
「稟陛下,自從魏王進獻《括地誌》以來,陛下對魏王便賞賜不斷,所贈金帛、物料及日常用度等,均遠遠超過太子。朝野輿情,頗多物議,皆認為此舉不妥,臣亦有同感,故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臉色驀地一沉:「魏王編纂《括地誌》有功於朝,朕多賞他一些東西以示勖勉,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也值得你們說三道四?」
「陛下向來賞罰嚴明,魏王也的確有功應賞,對此臣絕無異議。臣擔心的是,魏王恃寵而驕,對儲君之位生出非分之想。若然如此,斷非我社稷之福!」
李世民冷笑:「魏愛卿,你是不是操心得過頭了?無非就是賞一些金帛物料,你就聯想到奪嫡上去了,要是朕再賜給魏王一些更大的榮寵,你是不是會擔心他篡位啊?」
趙德全微微一驚,沒想到皇帝剛剛還和顏悅色,一轉眼就說出這麼重的話了。
「陛下,臣相信您不會這麼做的。」
「你憑什麼認為朕不會?」
「陛下天縱聖明,德比堯舜,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您自然是心如明鏡。」
「魏徵,你少拿高帽子來唬朕!」李世民一臉不悅,「你現在說朕『德比堯舜』,那朕要是真做了什麼你覺得不該做的事,你豈不是要把朕說成夏桀商紂了?」
「陛下!」魏徵忽然起身,深長一揖,「請恕臣直言,您若真做了不該做的事,臣必冒死諫諍,絕不諱言!」
李世民大聲冷笑:「好,那朕就實話告訴你,你認為不該做的事,朕還真做了!」
魏徵心裡一動,看來自己的辦法還是奏效了,但臉上卻故作錯愕:「陛下,您……您做什麼了?」
「朕已經決定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不日便將正式下旨,遍告朝野!」李世民盯著魏徵大聲道,「這事朕也已提前告知魏王了。怎麼樣,現在你又想說什麼?」
趙德全又是一驚,萬沒料到皇帝一氣之下,還真把這事給說了。
魏徵做出一副大為震驚、難以置信的表情:「陛下,萬萬不可這麼做!」
「為什麼?」
「您一旦這麼做,必然會進一步激發魏王的奪嫡野心,也會讓滿朝文武視為您廢黜太子的先兆!」
李世民冷哼一聲:「危言聳聽!」
「陛下!」魏徵突然摘下頭上的烏紗,高舉過頭,雙腿一跪,朗聲道,「陛下,您若執意為之,那臣今日便懇請陛下恩准,讓臣致仕還鄉、歸老林泉!」
李世民一怔,沒料到魏徵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趙德全眼睛一轉,趕緊跑過去,幫魏徵把烏紗帽戴回頭上:「哎呀魏太師,有什麼話您跟大家好好說嘛,哪有動不動就摘烏紗帽的?!」
魏徵不語,執拗地把帽子又摘了下來。趙德全趕緊又給他摁回去。如是反覆三次,最後帽子還是沒戴回魏徵頭上。趙德全無奈,只好搖搖頭放棄了努力,悻悻然走回李世民身邊。
「魏徵,」李世民緩和了一下情緒,「你具體說說,朕這麼做有何不對?」
「回陛下,武德殿既在深宮大內,參奉往來,固然極為便近。然而,此殿在東宮之西,地位尊崇,甚於東宮,魏王若居之,欲將太子置於何地?儲君乃一國之本,若放任親王凌駕其上,則國朝禮制將形同虛設,天下臣民亦無法可依,必遺禍階,實堪肇亂!陛下既愛魏王,又何忍將其置於嫌疑之地?此外,武德殿乃昔日海陵王所居,其以悖逆伏誅,此朝野共知,魏王若移此殿,豈非大不祥之舉?故此,還望陛下三思,儘早收回成命!」
海陵王就是當年的齊王李元吉,曾居此殿數年,武德九年與隱太子李建成一同被誅後,被李世民降爵為海陵郡王。魏徵現在提這一茬,表面上是說「不祥」什麼的,實則是在暗示李世民,若讓魏王入居此殿,必將引發與當年一樣的兄弟鬩牆的慘劇。
儘管李世民明知魏徵必然會反對此事,但還是沒料到他會反對得這麼厲害。
沉吟片刻後,李世民忽然笑了笑:「玄成啊,你輔佐朕這麼多年,每次犯顏直諫,朕心裡多少都有些不快,但事後來看,你每次所言,又幾乎都有道理。所以,你方才這一席話,朕也會仔細考慮的,你先退下吧。」
「陛下聖明!」魏徵這才鄭重其事地把烏紗帽重新戴回頭上,「臣告退!」然後躬身退了出去。
魏徵一走,李世民臉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大家,」趙德全小聲道,「您方才真該忍住,別跟這個一根筋的魏徵提這事。」
李世民冷然一笑:「德全,你真以為,朕剛才是一時情急說漏嘴了嗎?」
趙德全一怔:「那……那大家是……」
「這件事就是顆石子。」李世民目光中帶著深邃的笑意,彷彿自語一般,「不把這顆石子扔出去,朕又怎麼會知道,朝廷這口大池塘裡到底藏著多少隻蛤蟆,這些蛤蟆又會叫出多少種聲音?」
趙德全恍然大悟:「大家真是天縱聖明!老奴真蠢,差點以為您真是說漏嘴了。」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差點,你已經這麼以為了。」
「是,大家說得對,老奴愚鈍,老奴愚鈍!」
「方才魏徵鬧這麼一下子,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朋黨,還是那個清高孤傲的耿耿諍臣!」
「大家何以見得?」
「他要是有朋黨,早有人把消息漏給他了,還需朕來『說漏嘴』嗎?」
趙德全頻頻點頭,一臉佩服之色:「大家英明!」
楚離桑從那天深夜回家之後就發起了高燒,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楚英娘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天天守在床邊,親自餵她喝藥。楚離桑燒得不知白天黑夜,迷糊中卻還惦記著送錢到菩提寺去給那個「呆子」,只是這三天連清醒的時候都不多,更別提要下床出門了。
到了第三天夜裡,楚離桑的燒才漸漸退了,意識也終於清醒。
楚英娘不停地撫著胸口,把滿天的神佛菩薩都感謝了一遍。楚離桑看見母親眼里布滿了血絲,知道她這幾天幾夜肯定都沒闔眼,心裡既感動又歉疚。
餵她喝粥的時候,楚英娘嗔怪道:「你這幾天快把娘嚇死了,盡說些胡話!」
楚離桑一驚:「我……我說什麼了?」
「娘都聽不懂。只聽你瞎喊什麼『呆子別走』,還說『我要幫你』『給你錢』什麼的。到底誰是呆子?」
楚離桑支吾著:「我……我做噩夢了,夢裡的話你也當真?」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旋即笑了笑:「算了算了,你病好了才要緊,謝天謝地,阿彌陀佛!」
楚離桑咧嘴陪著母親笑,心裡卻一直在想自己病得真不是時候,一晃就好幾天,也不知道「呆子」現在怎麼樣了。
天色微明的時候,爾雅當鋪的夥計剛剛卸下第一塊門板,就看見幾天前的那個白衣男子又站在門前,手裡依舊抱著那隻黑布帙袋。
夥計氣不打一處來,大聲轟他走,男子卻一改前些天的態度,一直低聲下氣地求著情,說這回不是來典當的,而是專程來向吳掌櫃道歉的。
「道什麼歉?」夥計一邊卸門板,一邊沒好氣地說,「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成天游手好閒騙吃騙喝嗎?去去去,我們先生要幹正事,沒工夫理你!」
男子終於失去了耐心,臉色微變:「這位兄台,在下跟你好言好語說話,你……你怎麼能隨口誣衊人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有病吧?」夥計怒了,「是不是真想找打呀?」
男子正待聲辯,吳庭軒走了出來,對夥計道:「大壯,忙你的去吧,這兒沒你的事了。」
叫大壯的夥計又狠狠瞪了男子幾眼,才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吳庭軒看著男子:「這位郎君,咱們那天該說的話都說了,不知你今日……」
男子忽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眼裡含著淚花:「吳掌櫃,請您救救小生吧,小生這回真的是沒活路了!」
吳庭軒一驚,慌忙將他扶起:「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子的眼淚掉了下來:「官府的人,找上我了……」
吳庭軒終於恍然領悟,忍不住一聲長嘆。
爾雅當鋪後院的小花廳裡,吳庭軒和男子在蒲團上席地而坐。男子剛剛講述完自己的遭遇,眼眶仍舊紅紅的。
男子說,他叫周祿貴,父親是本地人氏,年輕時離家經商,置了些產業,因平素喜愛書法,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重金購得王羲之草書真跡《十七帖》,視為無上珍寶。數月前,父親忽然思念家鄉,想要葉落歸根,便將所有產業變賣,帶著他和母親踏上了歸鄉之路,不料卻在半路遭遇山賊,所有金銀細軟被洗劫一空,母親也不幸遇害。但不幸中的萬幸是,賊人本來已將王羲之墨寶一併搶去,後來發現只是一卷沒用的文字,便棄置道旁。就這樣,因山賊無知無識,他們父子才得以撿回這件無價之寶。
回到伊闕後,他們已身無分文,只能寄居菩提寺,吃廟裡的齋飯。雖然吃住有了著落,但經此劫難,父親一病不起。為了給父親抓藥治病,他把所有能典當的東西陸陸續續全部當了,可父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他焦急萬分,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瞞著父親把《十七帖》偷出來典當,後來就發生了吳庭軒知道的那些事。
而令周祿貴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昨天,伊闕縣令派人找到了他,命他交出《十七帖》,說是要獻給皇帝,但只答應以區區一百緡銅錢作為補償。他據理力爭,卻遭到威脅,說他再不識相連那一百緡都沒的拿,並且限他三日之內把法帖送到縣廨,否則便以抗上為由,將他們父子投進監獄。他百般無奈,最後只好來請吳庭軒幫忙,求他救他們父子一命……
吳庭軒聽完,眼睛不覺濕潤,嘆氣道:「周郎,你現在該明白,為何伊闕縣的所有當鋪都把這幅王羲之真跡說成贋品,還把你拒之門外了吧?」
周祿貴表情苦澀地點了點頭。
「其實那天,我本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只是出於商賈之人的秉性,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對你隱瞞了真相。」吳庭軒面露愧疚,「我真是對不住周郎,也對不起令尊啊!要是早告訴你,你們父子或許便能躲過此劫。」
周祿貴趕緊道:「先生切勿自責,都怪我自己太過書生意氣,不知世道險惡……」
吳庭軒想著什麼,有些不解:「你剛才說要我幫忙,可吳某也只是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如何幫你?」
周祿貴誠懇地望著他:「吳先生,這個忙您一定幫得了,在整個伊闕縣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吳庭軒越發困惑。
「吳先生,我知道,您不僅是品鑑書畫的大行家,本身的書法造詣也極為精深,所以……」周祿貴遲疑了一下,然後鼓起勇氣道,「所以我想請您,依照王羲之的筆跡,將這幅《十七帖》重新臨寫……」
「萬萬不可!」吳庭軒猝然一驚,「官府之中能品鑑書法的大有人在,況且今上本身就是一位書法高手,朝中能人更是不勝枚舉。這麼做,一定會被識破的!」
「先生誤會了。」周祿貴笑笑,「我怎麼敢做這種欺君罔上的事?就算我敢,我也萬萬不能拖先生下水啊!」
吳庭軒蹙緊了眉頭:「那你的意思是……」
「我已經想好了,我一介窮書生,斷斷無法與官府抗衡,只能把真跡交出去。所以,我請先生臨寫此帖,並不是要給皇上看,而是要給家父看的。」
吳庭軒終於恍然:「你是說,用臨本瞞住你父親,讓他以為真跡還在?」
周祿貴沉重地點點頭,眼中又浮出了淚光:「家父原已病重,若再失去他視同生命的這幅墨寶,他定然承受不住打擊,所以,小生只能出此下策,還望先生成全!」
吳庭軒聞言,心中頗為感動,但同時卻想著什麼,面露難色:「周郎,我也想成全你的一片孝心,問題是,雖然我在鑑賞古字畫方面略有心得,但個人在書法上實無造詣,恐怕……恐怕無力擔當此任啊!」
「先生過謙了。」周祿貴懇切道,「小生回伊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對您還是略知一二的。以您的書法造詣,莫說一個小小的伊闕縣,就算放眼整個洛州,也罕有比肩之人。」
吳庭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周郎切勿聽信外間傳聞,那都是些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東西……」
「吳先生,」周祿貴直直地看著他,「請恕小生直言,去年秋天,洛州刺史楊秉均為母做壽,請您寫的那幅賀壽帖,應該不是無中生有的東西吧?」
吳庭軒一怔,頓時無語。
想起此事,吳庭軒仍然頗為懊悔。他自從十六年前來到伊闕開了這家爾雅當鋪後,便一直沒寫過一個字,但前年春節卻心血來潮,一時技癢難耐,便寫了一副春聯貼在了當鋪門口,不料卻被偶然經過的洛州刺史楊秉均一眼看上,連聲讚歎他的字有王右軍之神韻,遂於其母八十大壽之際,硬逼著吳庭軒寫了一幅賀壽帖,從此吳庭軒工於書法的名聲就傳開了。
見他蹙眉不語,周祿貴趕緊道:「吳先生,小生之所以提及您的舊事,實在是救父心切,並非有意唐突,還望先生諒解!」
事已至此,吳庭軒也無法再隱瞞了,只好苦笑著擺了擺手:「我並無責怪周郎之意。的確,吳某年輕時也學過幾年書法,但只是對行楷稍有涉獵,比如你剛才提到的賀壽帖,便是以行楷書寫。至於像《十七帖》這種典型的草書,吳某卻素未深研,又如何幫你呢?」
「先生又過謙了。」周祿貴笑道,「僅憑一對春聯的寥寥數字,便能寫出右軍行楷之神韻,如此大手筆,我相信草書也定是卓然可觀的。」
吳庭軒聞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不知周郎想過沒有,即便我有本事幫你寫這個臨本,可令尊賞玩此帖多年,必已熟識王羲之筆跡,萬一臨本被令尊瞧出破綻,豈不是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
「家父年事已高,且抱病在身,眼神已大大不如往日。我想,以先生的大手筆,定不會讓家父看出破綻。」周祿貴很執拗地堅持道,「所以,只要先生盡力而為便可,至於與真跡能像到幾分,倒也不必強求。」
吳庭軒眉頭深鎖,似乎極為矛盾,沉吟良久,才緩緩說道:「實不相瞞,吳某自十六年前移居此地,便發誓不再寫一個字了。為刺史楊秉均寫帖一事,實屬迫於無奈,絕非出於吳某個人意願。所以,還請周郎諒解吳某的苦衷,此事……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回輪到周祿貴沉默了。他把頭耷拉下去,顯得失望已極。
氣氛幾近凝固。
「既如此,那小生也不便強人所難了。」周祿貴站起來,給吳庭軒深鞠一躬,「叨擾先生多時,小生深感抱歉,這就告辭。」
吳庭軒起身,回了一禮,眼中頗有些不忍,但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什麼。周祿貴神色黯然,抱著那隻黑布帙袋慢慢走了出去。吳庭軒怔怔地目送他離去,心中五味雜陳。忽然,他察覺身後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只見楚離桑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定定地看著他,眼圈有些泛紅。
吳庭軒一驚:「桑兒,你……你怎麼在這兒?」
楚離桑直視著父親:「爹,您自小便教我,做人要以義字為先,救人急難,扶危濟困,乃是做人的本分,可您剛才……」
吳庭軒把目光挪開:「不是爹不幫他,而是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無非是臨寫一幅字帖而已,到底有多複雜?」
「桑兒,你也知道,爹十六年前便已封筆,為刺史寫帖只是被逼無奈。所以這一次,爹不會再破例了。」
「為什麼?」楚離桑驀然提高了聲音,「您為什麼就不能再破一次例?」
吳庭軒想著什麼,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這是爹個人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再問了!」說完便轉身朝外走去。
楚離桑氣急,追上幾步,大聲道:「爹!您這麼做是無情無義、見死不救!這不是我認識的爹!」
吳庭軒一震,停住了腳步。
「桑兒,不能這麼跟你爹說話!」楚英娘從花廳的邊門走了進來,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厲目光看著楚離桑。
楚離桑越發委屈:「娘,您不知道,剛才爹他……」
「我都知道。」楚英娘冷冷地打斷她,「方才那個年輕人的話,我也都聽見了。」
楚離桑一怔:「那就是說,您的想法也跟爹一樣,是嗎?」
楚英娘沉默不語。
楚離桑點點頭,淒然一笑,轉身走出了花廳。
楚英娘和吳庭軒對視一眼,卻相顧無言。
楚離桑離開花廳後,就把自己反鎖在了閨房裡,中飯和晚飯都沒出來吃,任憑楚英娘和綠袖在門口百般相勸、好話說盡,她卻始終躲在房中一聲不吭。
當天傍晚,吳庭軒從外面匆匆回到爾雅當鋪,和楚英娘在臥房裡悄悄商議了大半夜。次日一早,吳庭軒便又出門了。楚英娘隨即來到楚離桑的閨房門口,讓綠袖先下去,然後叩響了門扉:「桑兒,把門開開,娘有話跟你說。」
屋裡照舊一片沉寂。
「桑兒,你爹改變主意了。」楚英娘平靜地說,「你不想聽聽嗎?」
屋裡立刻傳出楚離桑翻身下床的聲音,緊接著是珠簾被猛然撥開的嘩啦啦的響動,然後腳步聲咚咚咚地傳來,最後房門呼啦一下打開,露出楚離桑三分憔悴七分驚喜的臉。
楚英娘在心裡一聲長嘆。
楚離桑一把拉住母親的手:「娘,你們決定幫他啦?」
楚英娘點了點頭。
楚離桑大喜,猛地抱住了母親:「我就知道,您和爹都是那麼善良的人,你們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楚英娘沒有說話,苦笑了一下。
母女倆拉著手,並排坐在閨房外間的繡榻上。
「你爹昨日下午去找了菩提寺的方丈,把情況都問清楚了,那個年輕人所言之事,確屬實情。」楚英娘道。
「當然了!那個呆子本來就是個正人君子,怎麼會撒謊騙人呢?」楚離桑開心地說,突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摀住了嘴。
楚英娘看著她:「原來,他就是那個『呆子』!」
楚離桑正想編個謊,楚英娘抬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隱瞞了。其實,你背著娘做了什麼,娘都知道。」
楚離桑裝糊塗:「娘,您說什麼呢,我哪有背著你做什麼了?」
楚英娘沒說話,站起身走進了閨房的裡間,片刻後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件皺巴巴的衣物,赫然正是楚離桑喬裝所穿的那件青色圓領袍衫。
楚離桑登時傻了眼,半晌才低聲罵道:「該死的綠袖!」
「你別罵綠袖。」楚英娘把衣服放在一旁,坐了下來,「她一直守口如瓶,嘴嚴著呢!是娘自己發現的。」
楚離桑尷尬地笑笑:「您……您是怎麼發現的?」
楚英娘卻沒有笑,而是正色地看著她:「桑兒,你是把娘當成了瞎子和聾子,還是當成了傻子?」
楚離桑低下頭,小聲嘟囔:「瞧您說的,我怎麼會呢……」
「這幾年,你早把娘的武藝偷學了六七成了,你別以為娘不知道;這身行頭,你也置辦了大半年了,從後頭翻牆出去更不下十次八次,這娘也知道;還有,二月十九那天,你偷偷去逛廟會,回來時來不及換衣服,用被縟把自己包得滿頭大汗,娘也都知道;另外,那個『呆子』你早就在外面認識了,否則你也不至於對他的事情如此上心。娘說得對嗎?」
楚離桑目瞪口呆,竟不知該說什麼。
「桑兒,娘今天說破這些,並不是要責罵你。娘說過了,女大不由娘,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像你這樣?只要你別太出格,娘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娘今天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揭破了也無傷大雅,比如你的事情;但世上還有一些秘密,卻是……卻是不可去觸碰的。」楚英娘看著楚離桑,「娘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楚離桑若有所思道:「您指的,是爹封筆的事嗎?」
楚英娘不語,算是默認了。
「爹這次是不是為了我,才破例幫那個周祿貴的?」楚離桑想著昨天對父親的態度,心裡不免有些自責。
楚英娘笑著摸摸她的臉:「你爹這麼做,其實也不全是因為你。他向來心善,對於周氏父子的遭遇,心裡還是很同情的。」說著拉起楚離桑的手,「好了,不說這些了。你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娘給你做好吃的去。」
「娘,」楚離桑為難地摸了摸肚子,「我……我吃不下。」
楚英娘詫異:「你都幾頓沒吃了,怎麼會吃不下呢?」
楚離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半夜,我讓綠袖到灶屋去弄了些吃的,這會兒還脹著呢。」
女兒原來是這麼鬧「絕食」的,楚英娘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長安的皇城位於太極宮之南,是大唐中央衙署所在地,百僚廨署列於其間。
劉洎是門下省的副長官,辦公地點在皇城北部承天門街的東側。門下省的主要職責有二:一是對中書省草擬的詔敕政令進行審核,然後交尚書省頒布執行,查有不妥者,可封還中書省重擬;二是審驗百官章奏,交中書省進呈皇帝,查有不妥者,亦可駁回修改。
這日上午,劉洎正伏案處理政務,書吏忽然來報,說工部尚書杜楚客來訪。
劉洎心中微覺詫異,命書吏迎客,同時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上凌亂堆積的卷牘。這幾日,劉洎在審讀中書省下發的詔敕時,一直在留意有沒有關於魏王入居武德殿的內容,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今天杜楚客忽然到訪,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劉洎這麼想著,剛一起身,杜楚客就已經大步走了進來:「思道兄,外面春光爛漫,你也不出去曬曬太陽,整日伏案,對身子不好啊!」
劉洎拱拱手,笑道:「山實兄這一來,劉某便覺春光滿室,頓感神清氣爽,去不去外面也無所謂了。」
二人對視了一下,同時發出朗聲大笑。
不管心裡怎麼看對方不爽,這種表面的哈哈還是要打的。劉洎一邊請杜楚客入座,一邊對書吏道:「給杜尚書看茶。」
「不必了。」杜楚客道,「我說幾句話就走。」
劉洎越發相信自己剛才的直覺了。他示意書吏退下,然後看著杜楚客:「山實兄是不是想說武德殿的事?」
杜楚客笑笑:「難怪魏王殿下對你如此看重,思道兄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劉洎也笑了笑:「山實兄謬讚了,我也就隨便一猜。」
杜楚客湊近,壓低聲音道:「殿下讓我跟你知會一聲,聖上已決定在下月初一的朝會上正式下旨,宣佈這件事。」
劉洎大為詫異,心裡一算,離初一也沒幾天了,倘若真如杜楚客所言,為何中書省直到現在還密不透風,一點跡象都沒有?
「殿下是讓你專程來跟我說的?」劉洎有些狐疑。
「沒錯。殿下凡有喜事,不都急著跟你分享嗎?」杜楚客道,「殿下還說了,他入居武德殿後,下一步該做些什麼,讓你幫著籌劃籌劃。」
「請轉告殿下,劉某自當盡力。」
「那好,我話帶到了,這就告辭。」杜楚客拱拱手,仍舊邁著大步走了出去。
「慢走,恕不遠送。」劉洎看著杜楚客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杜楚客告訴劉洎這件事的同時,李泰也正在魏王府中對蕭鶴年提及武德殿之事。
不過,李泰的說法卻與杜楚客截然相反。
他告訴蕭鶴年:「父皇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不打算讓我入居武德殿了。」
蕭鶴年很有些詫異,但轉念一想,肯定是太師入宮誘使皇上主動說出了武德殿的事,並且成功地進行了勸諫。
蕭鶴年心中暗喜,表面卻做出一副懊惱之狀,陪著李泰長吁短嘆。
李泰暗暗觀察著他的表情。
儘管一時看不出什麼破綻,可李泰相信,不出三天,自己一定會知道內鬼是誰。因為,他釋放的這兩條消息都是假情報。如果到時候「黃犬」傳回來的是杜楚客告訴劉洎的消息,那麼內鬼就是劉洎;反之,內鬼就是蕭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