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玄甲

  吳庭軒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才完成了對王羲之草書《十七帖》的臨寫。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臨寫之前特意靜坐了一個時辰,眼觀鼻,鼻觀心,直到胸中灑灑、心境澄然,一切俗情雜念皆摒棄盡淨,才鋪箋揮毫、從容落墨。

  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三字,彷彿就在一瞬間一揮而就。

  自始至終,吳庭軒都感覺自己完全處在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戛然收筆的一剎那,身體是幾近虛脫的疲累,心魂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酣暢之感,如上九霄,如登極樂。

  已經好多年沒有如此淋漓盡致的體驗了。寫完臨本的這一刻,吳庭軒覺得與其說是自己在幫周氏父子,不如說是他們給了他一個彌足珍貴的機會,讓他重新做回年輕時的自己。

  「周郎,你必須答應我,這個臨本,除了你和令尊,不能讓任何人見到!」

  決定幫周祿貴的時候,吳庭軒向他提出了這個條件。

  周祿貴自然是喜出望外,滿口答應。

  此刻,吳庭軒的心中雖仍不免惴惴,但一想到周祿貴那麼真誠的眼神,他還是告訴自己:這個年輕人肯定會信守承諾的,只要臨本一直秘不示人,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臨本寫完後,吳庭軒又花了一天時間進行裱褙、做舊等。第三天一早,他就讓店裡那個叫大壯的夥計,把幾可亂真的臨本送到了周祿貴的手上。

  周祿貴千恩萬謝,連聲表示過後會親自登門拜謝。

  「拜謝就免了!」大壯沒好氣地道,「我們掌櫃說了,只要你打起精神,謀個正經營生,能夠安身立命,好好奉養你父親,便是對他最好的答謝了。」

  周祿貴忽然笑了笑:「那是自然!請轉告吳先生,周某再去拜會他的時候,一定會讓他刮目相看!」

  大壯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直到走出菩提寺,大壯才驀然感覺,方才那個落魄書生的笑容似乎有些詭異,至於詭異在什麼地方,卻也說不上來。

  上午巳時三刻左右,魏徵的馬車進入了東宮。

  今日,魏徵的心情頗有幾分喜悅。因為就在剛才,蕭鶴年在忘川茶樓把一則最新情報告訴了他:皇帝已經收回成命,不打算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沒料到皇帝會這麼快就接受他的諫言,自然喜出望外。他決定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太子,同時再多跟他講講如何修身進德,以盡快改變皇帝和朝野對太子的不良印象。

  太子照例在麗正殿西廂書房接待了魏徵。

  此時,一雙眼睛正隱藏在書房後門對面的小竹林中,十分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差不多在魏徵從前門進入書房的同時,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也從東邊迴廊迅疾走來,一閃身就沒入了書房後門。

  竹林中的那雙眼睛倏然一亮。

  剛一落座,魏徵便把皇帝收回成命的消息告訴了李承乾。

  「這麼快?」李承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師是如何讓父皇回心轉意的?」

  「說實話,此事老夫也覺得有些意外。」魏徵微笑道,「老夫不過是諫諍了幾句,沒想到聖上這麼快就做決定了。」

  李承乾若有所思,卻不由自主地瞟了一下屏風。

  魏徵看在眼裡,微覺詫異,但也不點破,而是若無其事地與太子談起了修身進德的諸多要旨。李承乾盡力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實則有些心不在焉。

  此刻,屏風後面這個淡青色的身影顯然也不耐煩了,又勉強聽了幾句之後,便悄悄轉身,從後門溜了出來。

  突然,這個人差點撞在一個錦衣華服的人身上,抬頭一看,李元昌正背負雙手站在面前,後門兩旁的迴廊上則站著十幾個東宮侍衛,個個凶神惡煞地盯著她。

  方才躲在竹林中監視的人,正是李元昌。

  「小翠,這就要走了?幹嗎不多聽一會兒?」李元昌笑吟吟地道。

  這個叫小翠的宮女自知插翅難逃,頓時臉色煞白,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此時,李承乾和魏徵也一起繞過屏風,走到了小翠的身後。

  看著這一幕,魏徵不用問也全明白了。這個小翠顯然是魏王府的細作,而他之前與太子在這裡的多次談話,肯定都被這個細作一一稟報給了魏王。

  李承乾蹲在小翠面前,用一根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邪魅一笑:「小翠,當細作好玩嗎?」

  小翠的面孔早已因恐懼而扭曲。她只能拚命搖頭,說不出話。

  「既然不好玩,幹嗎還做?」

  「殿下,奴婢自知難逃一死,但是……」小翠在絕望中竟然平靜了下來,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但是,請殿下念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分上,賜奴婢一個全屍吧!」

  「行,我成全你。」李承乾笑著道,「我這人心軟,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說著,李承乾的右手猛然掐住了小翠的喉嚨。

  隨著手勁慢慢加大,小翠的面孔變成了絳紫色,眼球漸漸凸出,四肢開始不停抽搐。

  「殿下,這個人不能死。」背後傳來魏徵淡淡的聲音。

  李承乾冷笑不語,手勁反而加大。

  「殿下,死人毫無價值,活人才有用。」魏徵的聲音依舊平靜。

  李承乾仍然沒有鬆手,但眼中卻現出了猶豫之色。片刻後,他忽然把手鬆開。小翠一下癱軟在地,趴在地上不住乾嘔,大口大口喘氣。

  李承乾起身,靜靜看著地上的小翠。他知道,魏徵的意思,是想利用小翠進行反間。

  此刻,魏徵表面上靜如止水,心中卻已是波瀾萬丈。

  東宮既然藏有魏王的細作,那就意味著上次他跟太子的談話,早已被魏王掌握了。但魏王卻不知消息是何人走漏,是故肯定會向蕭鶴年等嫌疑人釋放假情報,以此確定走漏消息的人。假如今天沒有逮著小翠,讓她再次把情報送出去,那麼魏王立刻便知道這兩次消息都是蕭鶴年洩露的,蕭鶴年必死無疑!

  想著這些,魏徵的後背不禁一陣陣發涼。

  好懸!

  這一天午時剛過,李泰在後花園的春暖閣小寐,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杜楚客就輕輕把他叫醒了。

  李泰半睜睡眼,不悅道:「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午休時不要吵我……」

  「殿下!」杜楚客一臉喜色,「『黃犬』剛剛傳回消息,內鬼現形了!」

  李泰頓時清醒,一骨碌從榻上坐起:「是誰?」

  「您猜猜?」杜楚客笑著道。

  李泰莫名火起,盯著他:「你再不說,信不信我把你從這樓閣上扔下去?」

  杜楚客尷尬,趕緊道:「劉洎。」

  「劉洎?!」李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正是這老小子!」杜楚客不無得意地笑道,「我一開始就知道是他,果然不出所料!」

  李泰眉頭緊鎖,沉吟不語。

  「立即停止一切行動!這段時間什麼都不要做!」

  是日深夜,魏徵破天荒地主動把蕭鶴年約到了忘川茶樓的雅室中,對他下了這個命令。

  蕭鶴年一臉懵懂,不知道為何今天上午剛剛給了太師一個喜報,他現在卻如此臉色凝重地給了自己這麼句話。

  魏徵沒等他發問,就把今日在東宮抓獲「黃犬」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蕭鶴年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麼說,所謂聖上收回成命一事,純粹是魏王故意放給我的假消息?」

  「這還用說嗎?假如不是太子機敏,察覺身邊有細作,特意布了這個局,成功抓獲『黃犬』,你我二人這回就都栽了!」

  蕭鶴年一臉苦笑。若果如此,那可真叫陰溝裡翻船了!

  「那太師最後讓『黃犬』給魏王傳回了什麼消息?」蕭鶴年問。

  「這件事,今日我跟太子討論了許久。」魏徵道,「由於並不知道魏王究竟給了幾個人假情報,更不知道情報的具體內容,所以頗費躊躇。後來我想,既然魏王給你的消息是說聖上收回了成命,那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黃犬』去稟報魏王,就說我今日告訴太子的,是聖上已決定公開下旨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錯,此刻,劉洎或者別的什麼人,已經當了你的替罪羊了。」

  蕭鶴年心有餘悸:「先生,多虧您運籌帷幄,否則屬下現在,說不定已經身首異處了。」

  「現在你暫時沒有危險。不過,魏王生性多疑,且頗具謀略,我擔心,他不會這麼輕易上當,肯定會對你有所防範。所以,我才會讓你在近期停止一切行動。」

  蕭鶴年想起上次在這裡,魏徵下達給他的命令,就是盡一切可能獲取辯才案的最新情報。這些天他一直在密切關注,雖然洛州方面暫時沒有新的消息傳來,但他相信肯定就在這幾日了。然而現在,魏徵為了保護他,卻突然命他放棄行動,如此一來,豈不是就沒辦法阻止朝廷找到辯才了?

  「先生,既然您已經把魏王的懷疑對象轉嫁到了劉洎頭上,那我應該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不想就此放棄。」

  「不行,絕對不行!」魏徵不容置疑道,「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也不能讓你去賭這一把。」

  「先生,據屬下判斷,辯才一案的最新情報很可能這幾天就會呈上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手,屬下心有不甘啊!」

  「別說了。讓你停止行動,不是在跟你商量,這是命令!」

  「可是,您也說過,一旦辯才被找到,《蘭亭序》的秘密就有可能被揭開,到時候朝野上下又將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先生,只要能阻止這一切,縱然賭上屬下這一條命,屬下還是覺得千值萬值……」

  「住口!」魏徵驀然變色,「你要是違抗命令,我明日便將你調出長安!」說著,魏徵站起身來,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魏徵忽然止步,卻沒有回頭:「還有,最近這段時間,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我會通知茶樓掌櫃,這個聯絡通道暫時對你這條線關閉,何時重啟,等我指令!」說完,魏徵的身影就從門口消失了。

  蕭鶴年知道,魏徵之所以如此「絕情」,甚至下達了關閉聯絡通道的死令,正是擔心他會違抗命令冒險行動。換言之,這麼做就是要讓他徹底死心,放棄行動,說到底仍然是為了保護他。

  蕭鶴年心中大為感動。

  然而,恰恰是出於這份感動,蕭鶴年才更加堅定了繼續行動、獲取情報的決心。

  士為知己者死。

  從追隨魏徵的那一天起,蕭鶴年就已做好這個準備了。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薄霧還未散盡,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就從伊闕縣城的主街上呼嘯而過,把兩旁的路人嚇得紛紛躲閃。

  馬上的騎士一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騎著黑馬,看上去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

  伊闕地面上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黑甲騎士,路人無不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臉上寫滿了如出一轍的驚訝和好奇。

  當雜沓的馬蹄聲從長街那一頭傳來的時候,大壯剛剛卸下爾雅當鋪的第一塊門板。陽光從門洞中斜射進來,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一些灰塵在光束中凌亂飛舞。吳庭軒掀開櫃檯後的門簾,像往常一樣緩步走了出來。此時門板被一一卸下,明亮的陽光一點一點地灑滿了整間當鋪。

  吳庭軒走到門外,閉著眼睛,深長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特有的新鮮空氣。

  他完全沒想到街上的那隊飛騎是衝著爾雅當鋪來的,所以,當那些面無表情的黑甲騎士策馬來到當鋪門口,呈一個半月形將當鋪圍住的時候,吳庭軒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以為是過往的商旅正準備到對面的酒樓打尖歇腳。

  一個身材挺拔的黑甲騎士翻身下馬。

  一雙高筒烏皮靴穩穩地踏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吳庭軒走來。

  直到腳步聲逐漸迫近,吳庭軒才意識到什麼,驀然睜開了眼睛。由於面朝陽光,吳庭軒感覺有些刺眼,看不見來者是誰,只依稀覺得眼前的這個身影似曾相識。

  黑甲騎士走到離吳庭軒大約五步遠的地方站定,然後靜靜地看著他。

  吳庭軒眯著眼睛,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周祿貴?!

  這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腳踏黑靴的騎士,竟然是周祿貴!

  吳庭軒完全反應不過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眼前這個身姿挺拔、英氣逼人的騎士跟幾天前那個貧困交加的落魄書生聯繫在一起。

  「吳先生,別來無恙!」

  騎士開口了,聲音也是那樣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此刻,吳庭軒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什麼——改頭換面、臨深履薄地躲了十六年,他終究還是沒能躲開這個結局!

  一個淒涼的笑容在吳庭軒的臉上緩緩綻開:「這位將軍,不知吳某該稱呼您什麼?」

  「稱呼並不重要。一個人的稱呼可以變來變去,但無論怎麼變,他都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騎士微笑道,「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吳庭軒渾身一震。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被人這麼稱呼了,「吳庭軒」乍聽之下,無數前塵往事就在一瞬間齊齊湧上心頭,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法師,雖然稱呼不重要,但為了日後方便,咱們還是正式認識一下為好。在下姓蕭,名君默,奉職於朝,忝為郎將。此次奉旨前來,只為一事,就是找到法師您,然後恭請您入京面聖。」

  辯才聞言,這才想起,平日風聞朝廷有一支特殊部隊,直接受命於皇帝,專門稽查重案特案,名為「玄甲衛」,朝野上下人人聞之色變。看來,眼前這個自稱蕭君默的通身黑甲的人,就是玄甲衛無疑了。

  「蕭將軍,」辯才穩了穩心神,淡淡道,「您說的什麼辯才法師,吳某從未聽聞,更不認識,不知將軍為何會把吳某跟他混為一談?」

  蕭君默微微一笑:「法師,事到如今,您還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那在下辛苦了這麼些日子,豈不是白白忙活了?」

  「將軍的戲演得實在不錯,只是吳某還是不明白您做這些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想還您的本來面目了!法師改頭換面隱藏了這麼多年,難道不辛苦嗎?」

  「吳某乃一介卑微商賈,青州北海人氏,繼承先父家業,以經營當鋪為生,武德九年遷居此地。所有這一切,在伊闕縣廨的編戶簿籍中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皆有據可查。所以,吳某實在聽不懂將軍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您的身份、籍貫、來歷都是偽造的!」蕭君默直視著吳庭軒,緩緩說道,「當然,青州北海確有吳庭軒這個人,此人也的確是開當鋪的,並於武德九年因經營不善而關張,同年離開北海,打算前往陝州投親。只可惜,吳庭軒時運不濟,當年便染病死在了半途,並且死得極為淒涼,身邊沒有半個親友,所以也就沒人知道他死了。結果,在官府的簿籍裡,吳庭軒便仍然是一個大活人,而法師您則藉機冒名頂替,以吳庭軒的身份,讓一個死人又多活了十六年!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玄甲衛果然名不虛傳,看來自己還是低估對手了。辯才苦笑了一下:「蕭將軍,即便您說的這些都是事實,那也只能以偽造戶籍的罪名拿我,卻還是不能證明,我就是您口中所謂的辯才。」

  「當然,僅憑這些,我肯定不能證明您就是辯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書生周祿貴,在您面前演了這麼多天的悲情戲,最後總算拿到了您的草書手跡。法師,現在我的戲已經落幕,而您這場演了十六年的改頭換面的大戲,也該收場了吧?」

  辯才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絲愧疚。

  事實上,從扮演周祿貴的那一刻起,這種愧疚之情就一直纏繞著他了。因為,用這種手段騙取「吳庭軒」的手跡,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這麼做,說好聽點叫作不擇手段,說難聽點就是卑劣下作!為此,當遠在京城遙控的魏王李泰發出手令,命他依此計畫行事時,蕭君默的第一反應便是抗命。然而,身為玄甲衛郎將,肩負著皇帝和朝廷的重託,職責與使命感最終還是戰勝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聽命行事。可也正是從那天起,蕭君默幾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責中度過的……

  「蕭將軍,」辯才試圖進行最後的掙扎,「雖然您千方百計拿到了我的手跡,但這又能證明什麼呢?天下善於摹寫王羲之書法的人多了,憑什麼我寫得像,就可以認定我就是那個辯才?」

  「對,法師說得沒錯。」蕭君默點點頭,「單憑這一點,我的確無法認定。可不知法師是否還記得,當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隨師父智永學習書法的時候,曾經留下了許多臨摹王羲之草書的字紙,上面還有您的落款和圖章。」說到這兒,蕭君默給了身後的手下一個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沓泛黃的字紙遞給他。

  蕭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紙:「法師,當年親手寫下的字跡,您總該還認得吧?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調查時得到的。很可惜,數百年的古剎永欣寺,如今已破敗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當年的師兄弟,帶他們來指認,可惜當年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幾個年輕和尚,都沒見過您。所幸,他們在您當年住的那間禪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這些東西。在下讀過幾年書,還算粗通文墨,對書法也有所涉獵,所以,當那天您把《十七帖》臨本交給在下時,在下兩相比對,很快便得出了一個結論——兩種筆跡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師,事已至此,您還有何言?」

  辯才黯然無語。

  「法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王羲之的名作《蘭亭序》,應該也在您手裡吧?」

  辯才嘆了口氣:「我年輕時倒是見過幾眼,只可惜,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難道不是您的師父智永臨終前,把它交給你了嗎?」

  辯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沒有。」

  蕭君默觀察著辯才:「法師,我離京前,聖上特意交代,倘若您願意交出《蘭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長安走一趟了。」

  辯才又沉默良久,才蒼涼一笑:「蕭將軍,可否讓在下進屋跟妻女道個別,再跟你走?」

  蕭君默無奈一笑,旋即頷首:「當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辯才隱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為了守護《蘭亭序》,如今又豈能輕易交出?

  就在這時,當鋪裡忽然傳出一聲厲叱:「憑什麼要跟他走?!」

  隨著話音,楚離桑大步走了出來,楚英娘和綠袖在身後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開了。「你們別拉我!我就想跟這個卑鄙陰險的傢伙問個清楚!」

  方才蕭君默他們一到,夥計大壯便認出了他,當即嚇傻了,回過神後趕緊去通報了楚英娘。楚離桑在一旁聽到,又驚又怒,操起一把劍就要衝出來,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奪下了她的劍。剛才,蕭君默跟辯才的一席話,楚離桑在裡面聽了大半,越聽越怒不可遏,最後終於掙脫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來。

  楚離桑走到蕭君默和辯才中間站定,用一種悲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著蕭君默。

  蕭君默強抑著內疚之情,行了個禮:「楚姑娘……」

  「姓蕭的,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為什麼使出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楚離桑怒視著他,雙目幾欲噴火。

  幾個玄甲衛騎士一聽,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被蕭君默一伸手擋住了。

  「職責所在,只能如此。」蕭君默冷冷道,「況且玄甲衛辦案,從來只求結果,不問良心。」

  「好一個不問良心!」楚離桑大聲冷笑,「那我問你,二月十九那天的事,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對嗎?你故意裝成好人給二賴子錢,還演了一場見義勇為的好戲給我看,就是想讓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好讓我在日後幫你說話,對不對?」

  此時,在蕭君默身後的玄甲衛騎士中,那天假扮成混混的絡腮鬍等人全都赫然在列。

  蕭君默沉默,片刻後才道:「有一兩處細節,絕非事先安排,純屬……純屬意外。」

  楚離桑一聽,眼前驀然閃過那天在屋頂上,蕭君默慌亂中抓了她胸部的尷尬一幕,臉頰頓時又是一片緋紅。

  蕭君默面無表情,把目光挪開。

  楚離桑強忍怒火,想著什麼,眼睛忽然有些泛紅:「那天晚上在菩提寺,你拿了一把傘來遮我,也都是虛情假意,想騙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對不對?」

  蕭君默一怔,萬沒料到她會提及此事,承認和否認顯然都不合適,一時語塞,張口說不出話。

  「我再問你,就算我爹是你口口聲聲說的什麼辯才,可他憑什麼就要跟你走?」

  「這是聖旨,任何人不得違抗。」

  「難道聖旨就不需要理由嗎?」

  「聖上這麼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作為臣子,我無權過問。」

  「那要是皇上讓你去殺人放火、殘害無辜,你也不問良心就去做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全都一片驚愕。就憑這句話,已足以夠得上殺頭之罪了。絡腮鬍等人再也忍不住,唰地抽出龍首刀,全都圍了上來。蕭君默猛然回頭,凌厲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絡腮鬍等人一凜,只好停下腳步。

  就在蕭君默回頭的間隙,楚離桑突然出手抽出他腰間的龍首刀,一下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在場眾人盡皆大驚失色。

  絡腮鬍等人想衝上來,卻再次被蕭君默的手勢阻止。

  楚英娘和辯才同聲大喊:「桑兒,不許胡來!」

  蕭君默垂眼看了下寒光閃閃的龍首刀,低聲道:「楚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脅玄甲衛,是什麼罪嗎?」

  「叫你的人都退開,馬上!」楚離桑穩穩地拿著刀,一字一頓地說。

  「你這麼做,只會傷害你自己,還有你的家人。」

  「我再說一遍,叫你的人退開!」楚離桑厲聲道。

  蕭君默淡淡一笑,頭也不回地大聲道:「羅隊正聽令!帶弟兄們上馬,立刻退到一箭之地外候命!」

  羅隊正就是絡腮鬍,名羅彪。他聞言一怔:「將軍……」

  「我說了,立刻!」蕭君默依舊沒有回頭。

  羅彪無奈,只好收刀入鞘,帶著眾騎士拍馬馳到了一箭開外的地方,遠遠觀望著。

  「然後呢?」蕭君默雙手一攤,看著楚離桑,目光中似乎帶著笑意。

  楚離桑被他的笑意激怒了,手中的龍首刀一挺:「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當然敢,只是你捨不得。」

  「你——」楚離桑大為羞惱。

  「別誤會。我是說,我現在是你的人質,你必須好好利用我,不是嗎?」

  楚離桑竟然語塞。

  蕭君默又是一笑:「接下來該怎麼做,想好了沒有?」

  楚離桑方才只是一時情急搶了蕭君默的刀,卻壓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時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蕭君默嘆了口氣:「楚姑娘,既然你沒想好,那在下就不等你了。」說著身子一閃,頭一偏,同時閃電般出手,右手三指扣住了楚離桑的手腕,再輕輕一扭,那把龍首刀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他的手上,刀尖反倒指向了楚離桑。

  然而,楚離桑的反應也超出了蕭君默的意料。

  就在蕭君默奪刀的剎那,楚離桑一直垂著的左手忽然揚起,袖中一道寒光吐出,一把精緻而鋒利的匕首竟然深深插入了蕭君默的右臂,鮮血立刻湧出。

  這些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連楚離桑都被自己下意識的激烈反應驚呆了,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楚英娘一個箭步沖上去,把楚離桑擋在身後,毅然面對著蕭君默的刀。

  不遠處的羅彪等人見勢不妙,立刻飛馳過來,翻身下馬。羅彪一邊抽刀一邊怒喝:「弟兄們,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惡女子給我拿下!」

  辯才大驚,當即跨前一大步,跟楚英娘並肩而立。綠袖和大壯等五六個夥計也紛紛衝上來,把楚離桑護在身後。

  「反了反了!」羅彪大怒,「把這些刁民通通抓起來!」

  眾騎士齊喊「得令」,抽刀將眾人團團圍住。

  「羅彪,」蕭君默忽然淡淡道,「我還沒死呢,你居然敢替我發號施令了?」說著收刀入鞘,卻不急著拔去右臂上的匕首。

  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流淌下來,一滴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將軍,卑職是看見您受傷了……」

  「一點皮肉傷,就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蕭君默白了羅彪一眼,「楚姑娘分明是想送我這把匕首,只是心情有些迫切、方式有些欠妥而已。」說著猛地從臂上拔出匕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楚離桑不禁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蕭君默端詳著那把手柄上鑲嵌有紅、綠兩色寶石的匕首,嘖嘖讚歎了幾聲,笑著對楚離桑道:「楚姑娘,謝謝你以如此貴重之物相贈,蕭某就不客氣了。日後若有機會,蕭某定當還禮。」說完便把匕首插進了腳上的高筒皮靴中。

  楚英娘情知蕭君默是有意幫女兒脫罪,便道:「對不起蕭將軍,都怪小女莽撞,誤傷了將軍,還請將軍移步,到舍下敷一些止血藥。」

  「多謝大娘!敷藥就不必了,這點傷對在下算不上什麼,無足掛齒。」蕭君默笑了笑,然後看著辯才,「法師,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上路了?」

  辯才苦笑了一下,轉頭看著楚英娘:「英娘,皇上是請我入宮做客的,不會為難我,你別擔心,更不可做什麼節外生枝的事。聽懂我意思了嗎?」

  楚英娘顯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艱難地點了點頭。

  辯才又轉向楚離桑,摸了摸她的頭:「桑兒,爹只是離開一陣子,去去便回,你在家要聽娘的話,千萬不可自作主張,凡事都要三思後行。能答應爹嗎?」

  楚離桑含著淚,正想再問什麼,卻被辯才慈愛而又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只好道:「爹,我答應您,我和娘在家裡等著,您一定要回來!」

  辯才笑笑,對綠袖、大壯等人揮了揮手,然後從容地走到蕭君默面前:「走吧。」

  羅彪和眾騎士這才收刀入鞘。一名騎士立刻牽了一匹馬過來,扶著辯才登上馬背。

  蕭君默轉身朝自己的坐騎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楚離桑也正看著他的背影,二人四目相對,眼神都有些複雜,當即各自彈開。

  辯才在蕭君默及一眾玄甲衛騎士的簇擁下,緩緩離開了爾雅當鋪。

  此時,周圍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和過往路人。直到蕭君默一行人走遠,圍觀人群依然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楚英娘握住了楚離桑的手,發現她的手一片冰涼。

  「娘,您應該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吧?」楚離桑定定地望著長街的盡頭,那裡早已沒有了辯才和蕭君默等人的身影。

  楚英娘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麼?」

  「一切。」楚離桑轉頭看著母親,目光很冷,「您和爹這麼多年來,對我隱瞞的一切!」

  一扇雕花長窗的木插銷被一根細細的鐵絲輕輕挑起,然後窗戶便從外往裡被慢慢推開了。

  暗淡的月光下,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跳了進來。

  此人是蕭鶴年,而他進入的這個房間,正是魏王的書房。平日只要魏王不在,這間書房都是關門落鎖的,唯一的鑰匙則掛在魏王腰間。所以,要想背著魏王進入書房,扒窗戶是唯一的辦法。

  一個時辰之前,洛州方面以八百里加急送來了一份奏表,直接送到了魏王手上。本來奏表都是要通過門下、中書兩省呈遞給皇帝的,但玄甲衛的奏表屬於密奏性質,可以直接上呈皇帝。由於魏王負責辯才一案,所以該案的奏表便都先送到他這裡,再由他入宮呈報。

  這天夜裡,魏王閱完這份奏表,喜不自勝。是夜在府上當值的蕭鶴年很清楚,該奏表肯定是辯才案的最新情報。這份情報若是白天送達,魏王必定會立刻入宮呈給皇帝,但因眼下正值深夜,魏王才把奏表暫時鎖在了書房之中。

  此時已是寅時二刻,再過半個多時辰,承天門上的晨鼓便會敲響,魏王便會帶上奏表入宮。所以,要想獲取情報,這是最後的一線機會。

  於是,蕭鶴年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在魏王熄滅書房的燈火,關門離開片刻之後,他便從後窗進入了書房。

  魏王李泰酷愛文學和書法,是以府中藏書卷帙浩繁。偌大的書房中,除了門窗之外,四壁都是靠牆而立的書架,架上整齊堆放著一卷卷帛書,以「經、史、子、集」分門別類。書架堆滿了,很多書便只能五卷、十捲地裝在帙袋中,胡亂堆積在屏風後面的地上。

  在幾乎完全摸黑的情況下,蕭鶴年憑藉對地形的熟悉,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那些鼓鼓囊囊的帙袋,然後繞過屏風,來到了案榻前。

  他知道,魏王收到的文牒信函,普通的會隨意放在書案上,重要的則會鎖進一隻精緻的鎦金銅匣中。

  此刻,蕭鶴年已經完全適應了房中的黑暗,依稀可以看見那隻銅匣仍舊位於原處——魏王坐榻的裡側。

  蕭鶴年迅速抱起銅匣,走到些微有點月光的西窗下,把銅匣放在地上,從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銅鑰匙。這是一把複製的鑰匙,並非原配。

  這只銅匣的原配鑰匙,魏王一直帶在身上。有一次,魏王喝多了,開完銅匣便將鑰匙遺留在了鎖上。蕭鶴年立刻到灶屋抓了一塊麵糰,在麵糰上摁下了鑰匙印,過後成功複製了一把鑰匙。

  蕭鶴年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啪嗒一聲,銅匣上的鎖應聲而開。

  蕭鶴年一喜,立即打開銅匣,抓起裡面的一沓文牒,迅速翻看了起來。此時的蕭鶴年並未注意到,就在他打開銅匣的剎那,在匣蓋與匣身接合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被碰落到了地上。

  由於羽毛的顏色與鎦金的顏色非常相近,不易發現,加之光線極為昏暗,所以蕭鶴年根本沒有察覺。

  很快,蕭鶴年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小卷帛書奏表——暗淡的月光下,隱約可以看見展開的帛書中,寫有「臣蕭君默奏」的字樣。

  蕭鶴年快速讀了起來。奏表並不長,很快就看完了。把帛書重新捲回去時,蕭鶴年的目光異常凝重。

  所有取出的文牒都依照原有順序放回了銅匣中。蕭鶴年在蓋上匣蓋的瞬間,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了地上的那片金色羽毛。他撿起羽毛,略一思索,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旋即重新打開匣蓋,把那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匣蓋與匣身接合的縫隙處,然後輕輕放下匣蓋,上了鎖。

  李泰只躺了半個時辰,幾乎未曾闔眼便起身下床了。他稍加洗漱後,便匆匆來到了書房。此時天色尚暗,幾個隨行宦官趕緊把書房裡的燈燭全都點亮了。

  李泰命宦官們候在門外,然後徑直走向坐榻。

  那隻鎦金銅匣還是跟他離開的時候一樣,放在坐榻的裡側。李泰沒有直接打開銅匣,而是整個人趴在榻上,輕輕把銅匣挪出一寸稍許,仔細查看著什麼。

  這張坐榻的靠背底部,有一些雕花鏤空的裝飾圖案,而這只鎏金銅匣的背面,同樣有鏤空圖案。方才李泰在離開之前,特意扯下了自己的一根頭髮,把坐榻和銅匣的兩處鏤空系在了一起。所以,只要有人移動銅匣,頭髮就會被輕易扯斷。

  此刻,那根長長的頭髮絲已經斷了!

  李泰臉色大變,立刻掏出鑰匙打開銅匣。只見匣蓋與匣身接合的縫隙處,那片金絲雀的羽毛還在,但位置卻稍有不同,而且原本是羽根朝內、羽枝朝外,現在卻變成了羽根朝外、羽枝朝內。

  很顯然,在他離開書房的這短短半個時辰裡,有人不但潛入了書房,並且成功打開了這只銅匣。而此人的目的,自然是想看玄甲衛剛剛從洛州送來的那份奏表。

  想到這裡,李泰立刻起身,走出書房,快步穿過大半個府邸,來到了正堂西側的司馬值房。此時,一名書吏正趴在書案上打盹。

  李泰臉色一沉,站在了書案前。

  隨行宦官趕緊上去把書吏弄醒了。

  書吏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李泰,嚇得一個激靈,慌忙跪地行禮:「殿下恕罪,卑職沒有睡著,只是眯了一下眼……」

  「你們司馬呢?」李泰心裡著急,懶得跟他計較。

  「回……回殿下,蕭司馬說要出門去辦個事,剛剛才走的。」

  「他是不是走得很急?」

  書吏思忖著:「確……確實有些急,連卑職要給他開個夜行公函,他都說不用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切都清楚了!李泰想,這個潛入書房盜取情報的人正是蕭鶴年,而向魏徵洩露消息的內鬼肯定也是他!

  可讓李泰百思不解的是,蕭鶴年為什麼要偷取辯才一案的情報?他現在又急著要把情報送給誰?會是魏徵嗎?如果是的話,他和魏徵到底跟辯才有何瓜葛,跟父皇不遺餘力想找到的《蘭亭序》又有什麼瓜葛?

  蕭鶴年騎著快馬趕往魏徵府邸的路上,先後遇到了三撥巡夜的武候衛。

  按照唐律,官員或百姓夜間若有急事需要上街,必須由官府或坊正開具公函,出示給武候衛查驗,才不算犯夜。蕭鶴年雖然十萬火急地出了魏王府,來不及開公函,但憑藉魏王府司馬的身份,還是沒遇上什麼麻煩,一口氣趕到了永興坊。

  蕭鶴年叩響魏徵府西門的門扉時,承天門上的晨鼓恰好擂響。

  聽著激昂的鼓點,蕭鶴年的胸中也陡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激情。

  剛剛起床的魏徵在書房接待了蕭鶴年。他知道,蕭鶴年突然前來,必定是不聽他的勸阻採取了行動,然後得到了什麼重大情報,因此才打破了多年來的規矩,貿然闖到了他家裡。

  魏徵用一種異常嚴厲的目光盯了蕭鶴年好一會兒,才道:「鶴年,你跟我多少年了?」

  蕭鶴年明白他的意思,歉疚地笑笑:「快三十年了。」

  「既然快三十年了,怎麼還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魏徵一臉嚴肅,「不按約定的方式聯絡,冒冒失失跑到我家裡,你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舉動嗎?」

  「先生,實在是情況緊急,我不敢再耽擱了。再說,方才我來之時,夜禁還沒過呢,街上又沒人,誰也沒看見我。」

  「誰也沒看見你?」魏徵冷笑,「你在路上碰到幾隊武候衛了?」

  「三……三隊。不過,我有魏王府司馬的身份……」

  「我不是指這個!」魏徵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想說的是,日後倘若有人想查你今天的行蹤,只需找到那三隊武候衛,一核實,就可以大致推斷出你行走的路線,繼而就可能推斷出你是來找我的!」

  蕭鶴年赧然良久,才道:「先生,屬下知錯,願受責罰。」

  「責罰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現在。」魏徵冷冷道,「你不宜在此久留,有何事要報,快說!」

  蕭鶴年知道魏徵一向面嚴心慈,這麼說其實就等於原諒他了,暗暗鬆了口氣,隨即把蕭君默密奏中的大意扼要說了一遍。

  「洛州伊闕縣,爾雅當鋪,吳庭軒?」魏徵重複著這幾個關鍵詞,低首沉吟。

  「是的,這就是辯才的偽裝身份。先生,您打算何時派人過去?」

  「我會盡快安排。」魏徵說著,忽然想到什麼,欲言又止。

  蕭鶴年察覺:「先生是不是想說什麼?」

  魏徵嘆了口氣:「咱們這次是要從君默手裡搶人,若真搶成了,就等於把這孩子的仕途給耽誤了。」

  蕭鶴年苦笑了一下:「他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說了,他進玄甲衛才三年,一口氣就幹到了正五品上的郎將,這放眼滿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個!依我看,就算真耽誤他一下也不礙事,權當給他一點挫折,歷練歷練!」

  魏徵笑笑:「聽你這口氣,你這當爹的好像醋勁還挺大。」

  蕭鶴年裝糊塗:「有嗎?」

  「還不承認?你熬了快二十年,才從一個正五品上的長安令,熬成從四品下的魏王府司馬,就升了一級。可瞧瞧你兒子,才三年就升了多少級?說不定過兩年官都比你大了,你敢說你一點都不嫉妒?」

  蕭鶴年嘿嘿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這麼說笑了幾句,原本沉重壓抑的氣氛輕鬆了少許。可一沉默下來,兩人便又同時心事重重。

  「你昨夜如此鋌而走險,魏王府還回得去嗎?」魏徵道。

  「先生放心!屬下做得還算隱秘,相信魏王一定不會察覺。」

  「這種事可不能掉以輕心。你再回想一遍,有沒有哪個細節疏忽了?」

  蕭鶴年想了片刻,還是搖搖頭:「沒有,沒有什麼疏漏。」

  魏徵不語,似乎仍不太放心。

  「先生,」蕭鶴年起身,「晨鼓響了有一會兒了,如果先生沒有別的吩咐,屬下就告辭了。」

  魏徵沒說什麼。

  蕭鶴年躬身一揖,轉身朝外走去。

  「等等。」

  蕭鶴年回頭:「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魏徵遲疑了一下:「也……也沒什麼了,你自己保重。」

  蕭鶴年一笑,又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魏徵望著空蕩蕩的房門,不知為何,心裡竟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

  此時的魏徵當然不可能知道,這是他跟蕭鶴年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