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黑甲騎士、一駕單轅雙輪馬車,在伊闕通往洛州的驛道上緩緩而行。
伊闕縣距洛州治所洛陽縣約七十里,途經蒼翠秀美的伊闕山。此處兩山相對,伊水中流,遠望如天然門闕,故名「伊闕」。名聞天下的龍門石窟,便雕刻在伊水兩岸的山崖之上。此時臨近三月,驛道兩旁青山碧水、草木蔥蘢,倘若不是那些黑甲騎士身上的殺氣破壞了氛圍,這樣的時光和景緻幾乎可用婉約與唯美稱之。
與其他騎士如出一轍的冷峻表情不同,此刻蕭君默策馬行走在馬車旁,神色倒有幾分愜意和閒散。
儘管經過了包紮,右臂的傷口還是有些隱隱作痛。不過這點小傷對蕭君默來講屬於家常便飯,只是他入職玄甲衛以來的諸多「紀念」之一罷了。
馬車窗牖上的布簾掀開著,辯才從窗中默默遙望遠處的龍門山。只見滿山的翠綠之中,掩映著一座紅瓦飛簷的寺院,還有幾縷鐘磬梵唄之聲隱約可聞。
「法師是憶念當年的出家生活了嗎?」蕭君默笑著問道。
「出家或有不修善,則不如在家;在家能修善,則勝於出家。」辯才淡淡說道,彷彿在自語,又彷彿在回答。
「法師這句話,我記得是出自《十住毗婆沙論》。對嗎?」蕭君默隨口說道。
辯才一愣,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想到,蕭將軍年紀輕輕,對佛教經論也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略略讀過幾本罷了。」蕭君默道,「法師引用這句話,是不是想說,你雖然以吳庭軒的身份過著在家人的生活,但心性卻可以不受紅塵染污?」
辯才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將軍想說什麼?」
「沒什麼。」蕭君默一笑,「我只是有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
「什麼問題?」
「佛在《四十二章經》中說:『人繫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獄。』又在《心地觀經》中說:『在家逼迫如牢獄,欲求解脫甚為難。』我想請教法師,作為一個志求解脫的出家人,你為何會捨棄清淨自在的出家生活,把自己投入這樣的『牢獄』呢?到底是怎樣的壓力,迫使你做出了如此艱難的選擇?」
辯才呵呵一笑:「將軍不要把我形容得這麼悲壯。我離開寺院、蓄髮還俗,完全是出於自願,並未受到什麼壓力,更談不上什麼艱難的選擇。」
「法師這麼說就言不由衷了。」蕭君默言語犀利,臉上卻仍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在還俗的十六年中,你立誓不再落墨寫一個字,如果不是在下奉旨找到你,你完全有可能終身封筆。而對於一個酷愛王羲之書法的人來說,這絕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由此我聯想到,你蓄髮還俗的原因,肯定也跟王羲之書法有關。準確地說,就是與《蘭亭序》有關。」
「將軍的聯想真是不著邊際!」辯才哂笑道,「一個人竟然會為了一幅字帖完全改變自己的人生,這樣的理由,將軍不覺得有些牽強嗎?」
「這不叫牽強,只能說非同尋常。」蕭君默也笑道,「法師既然肯對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非同尋常的改變,那也就證明了,與你息息相關的《蘭亭序》,背後隱藏的秘密一定也非同尋常。」
辯才的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的洞察力要比他想像的可怕得多。跟這樣的人交談,你隨時有可能掉入陷阱,說出不該說的話。
辯才輕輕放下了車窗上的布簾,索性閉上眼睛開始打坐。言多必失。他決定從這一刻起,不再多說一個字。
看著辯才突然緘口,還把車窗遮擋得嚴嚴實實,蕭君默笑了。
這種時候,沉默其實就是無聲的告白。他越是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越證明這就是他想守護的秘密。蕭君默現在基本上可以斷定,辯才手中藏有《蘭亭序》,或至少知道它的下落。他蓄髮還俗、改頭換面躲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而今上李世民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尋找辯才和《蘭亭序》,肯定也是想獲取這個秘密。現在的問題只是: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麼?《蘭亭序》眼下又在什麼地方?
當然,這並不是蕭君默該犯愁的事。只要把辯才帶回長安,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問題就讓皇帝去犯愁吧。
未時時分,太陽剛過中天,蕭君默一行來到了洛州府廨。
玄甲衛辦案,向來不須知會當地官府,但一旦要把當地人犯帶走,則須到州、縣兩級公廨進行報備,辦理相關手續,所以蕭君默一行才不得不進入洛州。若非如此,依蕭君默的性子,根本不想跟當地官府有任何瓜葛。
遠遠望見府廨大門的時候,蕭君默有些詫異,因為洛州刺史楊秉均竟然帶著一幫僚佐幹吏親自站在大門口迎候。
洛州在唐代為上州,刺史為從三品,無論品級還是職位都比五品郎將高出許多,儘管玄甲衛的郎將身份特殊,很多地方官員都爭相籠絡,但搞出這麼大陣仗,還紆尊降貴出門迎接,也實在是誇張了些。
楊秉均到底是何用意?
蕭君默稍一轉念,馬上就明白了,這傢伙如此煞有介事,肯定不光是衝著他玄甲衛的身份,更是衝著他身後馬車上的那個人——辯才。
想到此,蕭君默不免多留了一個心眼。
楊秉均一看到蕭君默,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蕭將軍,一早聽說你破了大案,本官便命人置辦了宴席,一來為你慶功,二來為你接風,可將軍為何姍姍來遲啊?」
「龍門形勝,伊闕風流,蕭某一路貪圖春光山色,便走得慢了。」蕭君默下馬行禮,「有勞楊使君久候,蕭某真是過意不去。」唐代稱刺史為使君,稱縣令為明府,對其他各級官員通常也以職務相稱,不像後世動不動便以「大人」稱呼官員。
楊秉均聞言大笑:「將軍要是喜歡這裡,不妨逗留一兩日,本官也好盡盡地主之誼。」
「多謝使君美意!」蕭君默笑道,「蕭某倒是很想逗留,只怕聖上不答應。」楊秉均乾笑了幾聲:「將軍恪盡職守,令人欽佩啊!」
二人寒暄著,一起走進了府廨。
宴席非常豐盛,楊秉均頻頻勸酒,蕭君默只喝了一兩杯,便以職責在身為由一再婉拒。宴罷,洛州府的相關書吏領著羅彪去辦手續,楊秉均則與長史姚興一起請蕭君默到正堂後面的花廳喝茶。
「蕭將軍,本官聽說,你今日一早抓獲辯才後,卻沒查問《蘭亭序》的下落,更沒有查抄爾雅當鋪,這是為何?」楊秉均才喝了兩口茶,就迫不及待地問。
終於圖窮匕見了!
蕭君默在心裡冷笑。前面那些盛大歡迎、熱情款待的陣仗,都是為這一刻準備的,典型的先禮後兵的套路。
今日上午,當蕭君默去伊闕縣廨辦理相關手續、順便包紮傷口時,伊闕縣令便提出要查抄爾雅當鋪,蕭君默斷然否決,並嚴厲警告他,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則任何人也不能動爾雅當鋪。伊闕縣令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蒙了半天才問道:「為什麼?」
「這個案子由本官負責,你沒有資格問為什麼!」蕭君默毫不客氣道。
伊闕縣令心中惱怒,卻不敢發作。蕭君默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即帶著辯才上路了。
此刻,事情明擺著,伊闕縣令一定是未能得逞,便暗中派快馬飛報了楊秉均。由於辯才乘坐的是馬車,蕭君默一行走得慢,所以被他們趕在了前頭。
「楊使君,你剛才那句話,有個小小的謬誤,蕭某想更正一下。」
楊秉均一愣:「謬誤?什麼謬誤?」
「辯才法師是聖上的客人,不是朝廷欽犯。」蕭君默不慌不忙道,「所以,不能用『抓獲』這個詞,只能說是『找到』。」
「話是這麼說,但聖上之所以找辯才,目的也是要找到《蘭亭序》。這一點,蕭將軍不會不知道吧?」
「這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不審問辯才,也不查抄爾雅當鋪?」
「因為我可以確定,《蘭亭序》不在辯才身邊,當然也不會藏在爾雅當鋪。」蕭君默道,「我相信,辯才沒有那麼蠢。」
後面這句話顯然語帶雙關,楊秉均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蕭將軍,」旁邊的長史姚興發話了,「請你別忘了,你是在跟一位堂堂的三品大員說話,請注意你的口氣。」
蕭君默聞言一笑:「是啊,可辯才一案,聖上是命我辦理的,而不是命我們的三品大員楊使君,不是嗎?」
姚興一下噎住了,只好悻悻閉嘴。
楊秉均強忍怒火,又道:「你說《蘭亭序》肯定不在爾雅當鋪,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不憑什麼,就憑蕭某一點小小的辦案經驗。」蕭君默仍舊笑著道。
楊秉均冷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將,入職玄甲衛不過短短三年,哪來這麼大的口氣!」
「楊使君如果看不慣蕭某,大可以請御史台參蕭某一本,或者直接向聖上遞密奏也行。要是您不方便跑這一趟,蕭某願意代勞,反正我正要回朝,順帶的事!」
「你!」楊秉均終於拍案而起,官威大發,「蕭君默,你別以為你是玄甲衛就了不起!你有權向聖上遞密奏,本官照樣也可以,別以為本官不敢拿你怎麼樣!」
「楊使君消消氣。」蕭君默抿了一口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巧了,說到密奏,蕭某現在身上就帶著一份,楊使君想不想看看,這份密奏跟誰有關?」
楊秉均微微一震:「你什麼意思?」
蕭君默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對姚興晃了晃:「姚長史,勞駕。」
姚興一臉訝異,立刻走過來接過帛書,交給了楊秉均。楊秉均一屁股坐下來,噹啷一下掃落了案几上的茶碗,把帛書攤在案上看了起來。
蕭君默依然面帶笑容,注視著他的臉色。
楊秉均看著帛書,一開始滿面怒容,繼而臉色鐵青,最後卻是一片慘白,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囊一樣萎靡了下去。
蕭君默的這份密奏,揭露了楊秉均及下轄洛陽、伊闕、偃師、陽翟、澠池、汜水等各縣縣令,這些年來打著為皇帝求購王羲之書法的幌子,對鄉紳百姓巧取豪奪、敲詐勒索的種種罪行,連帶他們幾年來貪贓納賄的斑斑劣跡,也都一筆一筆寫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這樣的密奏遞上去,必將令皇帝震怒,也必將引發洛州官場的地震,而楊秉均作為一州刺史、封疆大吏,更是首當其衝,萬死莫贖!
這件事情,是蕭君默在扮演書生「周祿貴」期間幹的。起初他只是暗中調查「吳庭軒」,偶聞民間的一些怨言,就想不如摟草打兔子,順帶查一查,不料一查下去,竟然一發不可收。當他耳聞目睹這些官員對百姓犯下的種種罪行時,心中大為憤慨,於是專門花心思蒐集了大量罪證,最後寫成了這道密奏。
「楊使君,」蕭君默終於收起笑容,直視楊秉均,「如果你執意要抄爾雅當鋪,我也沒辦法,只能在這份密奏上面再加一筆!該怎麼做,你看著辦。」
蕭君默不讓楊秉均等人查抄爾雅當鋪,首先當然是因為他相信辯才不會把《蘭亭序》藏在家裡,其次是想阻止這些貪官藉機侵吞民財,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在良心上對辯才一家人有所虧欠,所以不想再讓他們受到傷害。尤其是那個叫楚離桑的女子,雖然與他僅有數面之緣,但不知為什麼,蕭君默心裡總是惦記著她。
楊秉均頹唐良久,才抬起頭:「蕭君默,你想要多少錢,開個價吧。」
蕭君默朗聲大笑:「楊秉均,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你自己?你真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用錢買嗎?」
楊秉均冷哼一聲:「少在這兒唱高調!千里做官只為財,自古皆然,我就不信你蕭君默是個例外!」
這時,羅彪辦好手續,剛好回到花廳,一看到氣氛不對,趕緊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蕭君默無聲冷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羅隊正,事情都辦妥了?」
羅彪忙道:「回將軍,都辦妥了。」
蕭君默走到楊秉均面前,收起帛書揣進懷裡:「楊使君,多謝你的盛情款待,來日若回長安,不管你變成了什麼身份,蕭某定當做東!告辭。」說完拱了拱手,大踏步走出了花廳,帶著羅彪揚長而去。
楊秉均睜著一雙死魚眼盯著蕭君默遠去的背影,猛然掀翻了案几,把愣在一旁的姚興嚇了一大跳。
姚興戰戰兢兢地湊過來:「使君,這小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得給他點顏色了。」
楊秉均想著什麼:「先生還有幾天會到?」
「今日一早就把信鴿放出去了。前陣子我聽韋左使說,先生最近在汴州一帶活動,要是及時趕過來,頂多兩天後就到了。」
「辯才乘的是馬車,走不快。」楊秉均略加思索,「蕭君默最快也要三天後才能到陝州,剛好出了咱們的地盤。先生要是及時趕到,咱們就三天後在陝州動手,把辯才交給先生,我親手宰了蕭君默!」
「對,事情做在陝州,到時候就算辯才被劫了,蕭君默死了,也沒咱的責任。」姚興附和道。
「還有,你現在馬上召集精幹人手,去伊闕。」
姚興沒反應過來:「去伊闕?做什麼?」
「這還用問?!」楊秉均咬牙切齒,「去把爾雅當鋪給老子抄了!不管有沒有《蘭亭序》,所有字畫珍玩一概抄沒!」
姚興恍然:「是,屬下這就去。」說完轉身要走。
「慢著。」楊秉均目光陰狠,然後命姚興湊近,附在他耳旁說了句什麼。
姚興咧嘴一笑:「使君高明!」
楊秉均獰笑。
日影西斜,家家戶戶的房頂上炊煙裊裊。
自從清早「吳庭軒」被帶走之後,爾雅當鋪便大門緊閉,不少街坊鄰居一直在外面探頭探腦,可當鋪裡卻一片沉寂,始終聽不見半點動靜。
一整天,楚英娘和楚離桑都各自躲在臥房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綠袖跟這個說話也不搭理,跟那個說話也不回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中午,綠袖跟幾個僕傭張羅了好些飯菜,盛到主母和娘子房裡,好話說盡,她們卻愣是不動筷子。現在眼看又到飯點了,綠袖也沒心思再去做飯了,索性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生悶氣。
楚離桑其實很想去找母親把所有事情問個清楚,可又覺得母親應該主動找她解釋,所以就賭氣不去。在房裡悶坐了一天,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剛想去找母親,門忽然被推開,楚英娘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楚英娘在繡榻上坐下,看著她。
「不是應該您跟我解釋嗎?」楚離桑心裡還有氣,「從小到大,您和爹瞞了我多少事情,不應該一一跟我解釋清楚嗎?」
楚英娘嘆了口氣:「好吧,那就從你爹說起吧。那個蕭君默說得沒錯,你爹本來就是個出家人,法名辯才,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娘當年帶著你和他一起來到伊闕的時候,你才四五歲,不懂事,娘就讓你喊他爹,然後就過了這麼多年。桑兒,雖然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這些年他待你,比親生女兒不差半點,這些你都知道,對吧?」
楚離桑今天回想了很多往事,其實也隱約記起來了,小時候她第一次看見「爹」的時候,他還是光頭,頭上好像還有戒疤。「娘,雖然我不是爹親生的,但他還是我的爹,永遠都是!」
楚英娘欣慰:「你這麼說,娘就放心了。」
「那您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他現在在哪兒?」
楚英娘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娘懷上你的時候,是在江陵,當時那兒在打仗,兵荒馬亂的,你爹他……他沒能活下來。」
楚離桑一震:「您是說,我的親生父親,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就死了?」
楚英娘沉重地點點頭。
「那您後來是怎麼遇上我爹的,你們又為什麼到了這裡?」
「娘離開江陵後,到越州投親,不想親戚也都離散了。娘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又帶著年幼的你,日子過得很艱難。當時,你爹出家的永欣寺也破敗了,他被迫還俗,然後就跟娘結識了,之後一直照顧咱們娘倆……」
「不對!爹肯定不是正常還俗!」楚離桑直視著母親。
楚英娘微微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他要是正常還俗,就會有自己的俗家身份,完全不必假冒那個吳庭軒,不是嗎?」
「當時到處都在打仗,哪兒還有官府會管還俗的事?吳庭軒是你爹年輕時的故交,二人打算搭伙做點生意,不料吳庭軒卻染病死了。你爹一來是為了紀念他,二來自己也還沒有俗家戶籍,乾脆就頂了他的身份……事情經過,就是這樣的。」
楚離桑狐疑地看著母親:「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可爹他明明酷愛書法,為什麼要發誓封筆?他不就是想隱藏真實身份嗎?可他為什麼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就是辯才?」
楚英娘一怔,目光又躲閃了一下:「這……這是你爹的隱私,娘也不是很清楚。等過些日子他回來了,你再問他,如果他願意說的話。」
「娘,您不必再隱瞞了。事情明擺著,爹之所以千方百計隱藏真實身份,都是因為王羲之的《蘭亭序》,對不對?」
楚英娘一震,卻不知該說什麼,顯然是默認了。
「娘,您告訴我,當今皇上,還有那個蕭君默,為什麼都認定爹手裡有《蘭亭序》?」
楚英娘想著往事,眼神有些邈遠,片刻後才緩緩道:「你爹的剃度師父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孫,當初《蘭亭序》就傳到了他的手中。你爹年輕時也見過,不過後來永欣寺頻遇亂兵,《蘭亭序》就在戰亂中遺失了。朝廷不知實情,才會認定《蘭亭序》在你爹手裡。」
楚離桑一直盯著母親,憑直覺就知道她沒說真話,可眼下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問出真相,想了想只好作罷,道:「娘,您打算怎麼把爹救回來?」
楚英娘一驚:「你爹現在在玄甲衛手裡,就憑咱們,怎麼救得回來?」
楚離桑急了:「您自小就練武,大壯他們也都有功夫,連我的身手也不算太差,憑什麼救不回來?!」
「桑兒,你聽我說,皇上請你爹入朝,只是想詢問《蘭亭序》的下落,你爹只要把實情告訴皇上,說《蘭亭序》根本不在他手裡,皇上就算不信,也不能把你爹怎麼樣,最後肯定會放他回來的……」
「娘!」楚離桑突然大聲道,「可要是皇上一直不讓他回來呢?」
楚英娘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會的,皇上也不能不講道理……」
「娘,您要是不敢去,就讓大壯他們跟我走,我去救!」
「不行!」楚英娘冷冷道,「你們誰也不能去!」
楚離桑憤怒地看著母親,淚水忽然湧出,在眼眶裡打轉。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緊接著房門被猛然推開,綠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主母,娘子,不好了!玄甲衛他們……他們要來抄家了!」
楚英娘和楚離桑同時一震,驚駭地看著對方。
李世民得到李泰稟報,知辯才已經找到,不日將帶回長安,頓時龍顏大悅,當即命趙德全賜給李泰帛三千段、錢一萬緡。李泰忙不迭地跪地謝恩。李世民意猶未盡,又命趙德全傳中書令岑文本上殿。李泰心中暗喜,知道這回肯定是要宣佈武德殿之事了。
果不其然,岑文本到後,李世民命他立刻擬旨,特准魏王在三月初一後正式入居武德殿。李泰心中狂喜,再次跪地謝恩。在李泰看來,後天便是三月初一,一旦木已成舟,像魏徵這種太子黨再想諫阻,恐怕也是難上加難了。
聽到皇帝的旨意,岑文本有些意外,但並未多言,馬上領命前去中書省擬旨。當天,詔書便由中書省發出,送到了門下省。時任侍中的長孫無忌看到詔書,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命黃門侍郎劉洎加蓋門下省印,將詔書發往了尚書省。時任尚書左僕射的房玄齡接詔,絲毫不感訝異,立即將詔書頒佈施行。稍後,朝廷六部長官如吏部尚書侯君集、民部尚書唐儉、禮部尚書李道宗、兵部尚書李世勣、工部尚書杜楚客等人,禁軍方面如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等人,也全都得到了消息。
一時間,大唐朝廷的這些高官重臣人人表情各異,個個心思不一。
貞觀十六年二月末的這一天,這個重磅消息就彷彿一顆石頭扔進一池春水,驟然掀起了陣陣漣漪……
就在朝中波瀾乍起的同時,魏徵正坐在忘川茶樓二樓的那間雅室中,一邊品著蒙頂茶,一邊靜靜地等待一個人。
熟悉的敲門聲響起,魏徵照例在案上敲了兩下以示回應。
「望岩愧脫屣。」敲門者在門外吟道,同時咳嗽了幾聲。
聽聲音,來者並非蕭鶴年,而是另有其人。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照舊對了一句:「臨川謝揭竿。」
門推開,一個四十開外、膚色泛青的精瘦男子走了進來,躬身一揖:「見過臨川先生。」來者名李安儼,時任左屯衛中郎將,專門負責宮禁宿衛,是最接近皇帝的禁衛將領之一。當年,李安儼跟魏徵一樣,也是李建成的屬下,李建成敗亡後才一起歸順了李世民。
魏徵招呼他入座,稍加寒暄,便開門見山道:「你召集一些人手,要最精幹的,今日便出發,目標是玄甲衛郎將蕭君默押送的辯才。事成後,把辯才送得越遠越好,不要再讓任何人找到他!」
幾日前魏徵便跟李安儼交了底,讓他向皇帝託疾告假,並得到了允准。此時,李安儼已大致瞭解此次行動的內容,唯一讓他心存顧慮的,便是蕭君默。
「先生,蕭君默若強力抵抗,屬下該怎麼做?」
魏徵聞言,不禁沉吟起來。說實話,他也知道,蕭君默是此次行動中最大的難點,既要從他手中搶走辯才,又不能傷害到他,實在是兩難。片刻後,魏徵才道:「你儘量設法引開他,不要跟他正面衝突。」
李安儼微微遲疑。玄甲衛個個是心思縝密、功夫了得的高手,蕭君默更是此中翹楚,要想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當然,這個遲疑只是一瞬間的事,李安儼當即道:「是,屬下遵命。」說著,又忍不住咳了一聲。
魏徵關切地看著他:「怎麼,舊疾又犯了?」
李安儼苦笑了一下:「說來也巧,那天剛剛跟聖上託疾告假,當晚舊疾就復發了。這麼看來也不算『託疾』,是真的生病。」
魏徵也笑了笑:「世上還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旋即想著什麼,又道,「你要是身體不適,我可以另行安排……」
李安儼趕緊道:「不必了先生,這兩天我服了幾服藥,已好了許多,我沒問題。」
魏徵想了想,沒再說什麼,然後兩人又討論了一些行動細節。臨走之前,李安儼忽然想起什麼,道:「先生,我剛才來的時候,聽到朝中傳言,說聖上已正式下旨,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不語,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
李安儼見他沒說話,便起身告辭。魏徵忽然道:「安儼,最後,我想再給你一句話。」
李安儼看著他。
「如果蕭君默強力阻攔,寧可放棄行動,也不可傷害他。」
「屬下明白。」
姚興帶人強行闖入爾雅當鋪的時候,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黑甲。
楚英娘、楚離桑帶著綠袖、大壯等人,手上都拿了兵器,衝到前廳與他們對峙。姚興聲稱他們是玄甲衛,奉蕭君默之命前來查封當鋪,命楚英娘等人放下武器,否則便以抗拒官府的罪名全部逮捕。楚離桑大怒,大聲說蕭君默自己怎麼不敢來。姚興冷笑,說蕭將軍公務繁忙,哪有閒工夫來處理這種小事。
楚離桑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揮劍直取姚興。
雙方就這麼打了起來。
楚英娘原本極力想控制局面,無奈一旦動了刀劍,事情便再也無法挽回。為保護女兒,她只好加入了戰鬥。
打鬥中,有人撞倒了一盞燭台,火焰點著了櫃檯上的幾卷字畫,火勢迅速蔓延開來。
楚離桑又驚又怒,砍倒了一個官兵,想衝到櫃檯那邊救火,不料卻被三個官兵死死纏住。她以一敵三,奮力廝殺,好不容易砍倒了兩個,卻有更多的官兵圍了上來。
由於楊秉均志在必得,所以命姚興足足帶了三十多人過來,而且個個武功都不弱。楚英娘、楚離桑等人雖然武功比他們高,無奈寡不敵眾。纏鬥片刻,便有三四個當鋪夥計躺在了血泊中,綠袖也被兩個官兵逼到了牆角,發出聲聲尖叫。
楚離桑偷學武功的時候,也順帶教了綠袖一些,日常防身綽綽有餘,但碰上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那點功夫連保命都難。楚離桑眼看綠袖危急,手中長劍一振,舞起一團劍花,逼退了兩個官兵,然後從缺口處衝了出去,又縱身一躍,一劍刺入一個官兵的後心,把他刺了個對穿,緊接著左腳飛踢,把另一個官兵踹飛了出去。
方才綠袖已被逼得蹲在了牆角,見危險解除,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頭撲進楚離桑懷裡。楚離桑拍了拍她的後背,正待安撫,突覺背後有異,猛一轉身,只見一個大塊頭官兵正揮著一把大刀劈頭砍下。
此刻躲閃已經不及,綠袖又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道劍光飛速閃過,大塊頭官兵輕輕晃了一下,然後他的頭和身軀瞬間分離開來,頭顱往旁邊掉落下去,高大的身軀重重撲倒在地上。
當他倒下之時,楚離桑驚愕地看見了母親楚英娘收劍的姿勢。
剛才那一劍,無聲地削斷了這個官兵的脖頸,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此時大火已經在整間當鋪中熊熊燃起,濃煙四處瀰漫。官兵死了十幾個,爾雅當鋪的夥計也都已倒下,只剩下大壯一人還在苦苦支撐。姚興早就退到當鋪門外,大聲叫囂,卻絲毫不敢靠近。伊闕縣廨又派來了一大隊援兵,都圍在外面鼓噪。
楚離桑大怒,揮劍就要衝出去,被楚英娘一把拉住。
「你和綠袖從後院走,快!」楚英娘大喊著,又砍倒了一個官兵。
楚離桑想和母親爭,可一張嘴就吸入了一大口濃煙,嗆得不住咳嗽,眼淚鼻涕直流。綠袖慌忙拉著她往後門跑去。楚英娘護在她們身後,抵擋著六七個官兵,且戰且退。大壯殺紅了眼,接連砍倒兩個官兵後,也衝到了楚英娘身邊,與她並肩禦敵。
四個人很快退到了通往後院的門口處。綠袖死命抱著楚離桑,把她拉進了後院。楚英娘剛想叫大壯先撤,突然被大壯拽住胳膊,用力一推,把她也推過了門洞。
「快走——」大壯嘶吼著,整個人堵在門洞處,用盡最後的力氣死命抵擋。他的身上已多處負傷,鮮血染紅了衣袍。
楚英娘含淚看了大壯最後一眼,拉起楚離桑的手:「走!」
楚離桑還想掙扎,卻被母親和綠袖一人一邊架著急走,瞬間沒入了後院的夜色之中。當她們翻牆而出的時候,大壯終於支撐不住,身上被同時刺入三把刀,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暮色四合,曠野上風聲嗚咽。
楚英娘、楚離桑、綠袖相擁站在一片高崗上,遠遠望著伊闕城中那一束衝天而起的火光。
辯才十六年來收藏的所有名人字畫和古董珍玩,就這樣葬身火海、毀於一旦。
悲憤的淚水濡濕了這三個女人的眼。
一股仇恨的光芒連同遠處的火焰,一起在她們的瞳孔中燃燒。
李世民正式下旨讓李泰於三月初一入居武德殿,此事恰好與李泰數日前傳給劉洎的假消息吻合,連時間都完全一致,既沒早一天也沒晚一天。如此歪打正著的巧合,著實讓李泰和杜楚客一說起來就忍不住笑。
「殿下,您猜猜劉洎白天來找我時,那臉上是什麼表情?」
此刻,在魏王府的書房裡,杜楚客正對李泰說道。
李泰憋著笑:「還能是什麼表情?那一定是感激得無以言表嘍!」
「沒錯!」杜楚客一拍大腿,「這傢伙表面裝得沉穩,其實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心裡頭可是被殿下感動得一塌糊塗啊,恨不得把一顆心都掏出來,讓我帶來給殿下看!」
李泰笑了笑:「劉洎還說了什麼?」
「還是那些老套的說辭,我覺得不聽也罷。」
「聽不聽,得是我拿主意,」李泰冷眼一瞥,「而不是你覺得如何便如何。」
杜楚客心頭微微一凜,忙道:「劉洎說,殿下入居武德殿後,一定要低調,而且從此在聖上面前,只要提及東宮,就必須說好話,一句壞話都不能提,就連聖上說太子不好,也要替太子辯解說情。如此,聖上自然會更加看重殿下,疏遠太子。」
李泰聞言,不禁蹙眉沉吟。
「殿下,劉洎這個法子,過於保守,甚至可以說懦弱……」
「你錯了,這個法子是以弱制強,以柔克剛。」李泰淡淡地打斷了他,「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劉洎此言,頗得老子思想之精髓,我覺得未必不可採納。」
「不爭?」杜楚客冷笑,「自古以來,有人憑龜縮之術奪嫡成功嗎?有人靠著『不爭』二字令對手俯首稱臣嗎?殿下,人人都說您最像聖上,到底哪一點最像,在屬下看來,就是睥睨天下、捨我其誰的王者之氣!設若聖上當年也不爭,如今恐怕已是荒冢之中的一堆白骨了。」
「住口!」李泰低聲喝道,「這種話也是臣子當說的嗎?」
「殿下恕罪。」杜楚客卻不驚懼,「屬下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不說這個了。」李泰緩了緩口氣,「內鬼已經現形,說說吧,該怎麼辦?」
「蕭鶴年這個渾蛋!」杜楚客恨恨道,「沒想到他竟然是太子和魏徵的狗!」
「說起這個,有件事得趕緊做。」
「殿下是指『黃犬』?」
李泰點點頭:「現在看來,事情很明顯了,『黃犬』肯定是在暴露之後,被太子和魏徵指使,對咱們使了反間計,結果害咱們差點把劉洎當成內鬼。所以,這條狗不能再留了,得趕緊除掉。」
「殿下放心,我明天就讓她消失。」
「還有,蕭鶴年盜取辯才情報這事,你怎麼看?」
「這事有點蹊蹺。」杜楚客思忖著,「暫且先不管太子和魏徵與此事有何關係,單說蕭鶴年冒險偷取辯才情報,就足以說明,辯才身上肯定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換句話說,聖上這些年費盡心力尋找辯才和《蘭亭序》,肯定不只是喜愛王羲之書法那麼簡單。」
「辯才改頭換面在伊闕躲藏了十六年,這本身就非同尋常,而這也正是我的困惑。」李泰道,「這幾年,我利用《括地誌》幫父皇暗中尋找辯才,卻一直弄不明白,辯才和《蘭亭序》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以至讓父皇如此牽腸掛肚、志在必得。」
杜楚客忽然想到什麼:「不知殿下是否還記得,武德九年那件轟動一時的呂氏滅門案?」
「你是說呂世衡?」
「對。我聽說玄武門事變當天,呂世衡臨死之前,曾迫切求見聖上,聖上也去見了他最後一面。據我推測,呂世衡肯定留給了聖上什麼線索,而這個線索正指向《蘭亭序》。後來又發生了滅門案,令此事更加詭異,此後聖上就開始廣為蒐羅王羲之字帖了。由此可見,不管《蘭亭序》隱藏了什麼秘密,都源於這個呂世衡!」
「你知不知道,當時還有誰陪同父皇去見呂世衡?」
「據我所知,有四個人。」
「哪四個?」
「房玄齡、長孫無忌、尉遲敬德和侯君集。」
李泰揣摩著這四個人的名字,若有所思,片刻後道:「這事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得從長計議。眼下需要考慮的是,要不要把蕭鶴年盜取辯才情報一事,向父皇稟報?」
杜楚客想了想:「屬下以為不可。」
「為何?」
「殿下這幾年一直在幫聖上尋找辯才,聖上可曾對你透露過他的真實動機?」杜楚客不答反問。
「絲毫沒有。」
「既然沒有,就說明聖上不想讓殿下介入此事,至少目前還不想。倘若殿下貿然把蕭鶴年的事情報上去,只會讓聖上對殿下產生警覺和提防,對殿下沒半點好處。」
「言之有理。」李泰深以為然,卻又想到什麼,「但問題是,蕭鶴年盜取情報,很可能也是衝著《蘭亭序》去的,如果他和魏徵派人半道去劫辯才,朝廷又毫無防範,沒人去接應蕭君默,那豈不危險?」
「殿下所慮甚是。」杜楚客想了想,「那就只能派咱們的人去接應了。」
「不妥。」李泰當即否決,「正如你方才所言,聖上目前還不想讓我介入,要是派人接應,難免興師動眾,聖上定會懷疑我們事先得到了什麼消息。」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杜楚客湊近李泰,低聲說了句什麼。
「就這麼辦!」李泰一拍書案,「你立刻吩咐下去。」
杜楚客剛要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壞了!這蕭君默是蕭鶴年的兒子,他們爺倆會不會早就串通好了?」
「不可能。」李泰笑道,「倘若如此,蕭鶴年何須三更半夜跑到我這裡來偷情報?」
杜楚客一拍腦門:「對對,我把這一茬給忘了。」
「還有,既然咱們不想把蕭鶴年交給父皇,那就只能自己處理了。」李泰思忖著,「另外,關於《蘭亭序》的秘密,想必蕭鶴年也一定知情。若能把他的嘴撬開,咱們就什麼都清楚了。」
杜楚客點點頭,已明白李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