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塞車半小時,我餓得半死,穿過一條又一條遍佈餐館的街道穆彥也不停車,東拐西彎的開了半天,總算把車停在了路邊。
「下車。」
我遲疑,「這裡?」
他逕自解開安全帶,「就是這裡。」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夜市口,鄰近幾所大學,每晚學生們下了課,這裡都是人流如織,各色小吃雲集,煙火陶然,熏出市井酸甜咸鮮辣。
我怎麼也沒想到穆彥會帶我來這個地方吃飯。
他倒是輕車熟路,領我穿過一排小攤小館,進了路邊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收拾得很乾淨,木桌木椅,藍白格子桌布,別有校園風味。
踩著咚咚作響的木樓梯上了二樓,穆彥挑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扯下領帶隨手掛在椅背,像終於擺脫了「枷鎖」,鬆了口氣,懶洋洋靠上椅背。
菜單拿上來,他點了鮮蝦雲吞麵、蜜汁叉燒、生滾魚片粥、馬蹄酥。
我點了蒸鳳爪、咸骨粥、白灼鳳尾、杏仁茶。
原來不只我一個人餓得夠嗆,他穆彥也不是鐵打的。
東西送上來,轟轟烈烈擺了滿桌。
兩個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氣,開始埋頭大吃。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很難想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吃起東西來如此風捲殘雲。
整個吃的過程我們誰也沒說話。
他比我先吃完。
然後對我說,「你可以再來一份馬蹄酥,做得不錯。」
我想著減肥目標,有點猶豫,「我飽了……」
「吃飽和吃好是兩回事。」他露出鼓勵笑容。
於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雙重誘惑面前放棄了原則。
馬蹄酥送上來,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觀看我與馬蹄酥的戰鬥。
在這麼個狀況外的氛圍下,衣冠楚楚的護甲都卸去,我有點找不著北,想好的話不知該怎樣開頭,不知怎樣與他溝通,怎樣把心結打開來說。
「為什麼你一直想做這一行?」他突然問。
我心裡一咯。
「這個問題,你問過我的。」
「但你從沒說實話。」
任何人問起我為什麼放棄好好的設計專業,轉向營銷,我都是一個答案——因為對設計沒有天賦、沒有興趣,因為更喜歡有挑戰性的工作。
即使穆彥不相信,我也只能說這個原因。
「我說的是實話。」
他看著我。
我轉頭看窗外,迴避他的目光。
「我想知道,如果調回企劃部,你會讓我做什麼?」我放棄繞圈子,單刀直入地問他。
他淡淡說,「陳謙離職,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睜大眼睛,「你要我接陳謙的工作?」
「有問題嗎?」他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可是……」我想說那是個對我而言完全沒有經驗的領域,但這似乎不足以構成遲疑的理由,最終我只能問,「為什麼是我?」
「你適合。」他回答得簡潔,看我困惑沉默,便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做助理時你不也和媒體打過交道嗎,不算生面孔了,過來先協助鄭旭,現在由他代管陳謙的事,以後慢慢轉給你。」
只是適合麼,我原以為他會告訴我一點特別的原因。
大概沉默也掩蓋不了我臉上的失落和疑惑,他看著我笑了起來。
我忍了忍,還是問,「陳謙為什麼離職?」
他低頭喝茶,沒有回答。
陳謙是營銷團隊的老人,跟了他近三年,現在說走就走,難道不需要一點原因?我望著穆彥,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人情味,只覺得難以理解。
「是陳謙個人的問題。」他的臉色告訴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如果我也做不好呢?」我試探問。
「那就你走人。」他答得乾脆。
我愣愣望住他。
「所以你沒有退路,必須做好。」
他看上去殺氣騰騰。
我徹底呆了。
他卻忍俊不禁笑起來,「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實了。」
我又愣了,適應不了他這種風格轉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調走時發給我的郵件,我一直保存著。」
那封郵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記了——當時我衝動又負氣,用了尖銳的措辭,提出對營銷團隊的諸多質疑。事後想起來,當時怎麼也想不通的委屈,自然已經明白。
「那時很幼稚。」我低下頭。
「我也幼稚過。」他仍是微笑。
在那封郵件裡,我指責銷售團隊中的無序競爭和過度競爭,直言不光明的潛規則,將矛頭直接指向穆彥的叢林邏輯,認為一個依靠弱肉強食生存的團隊,很難長遠走下去。
穆彥從未回覆我的那封郵件。
想不到卻在今天提起。
他喝了一口茶,端著杯子,慢慢說,「有些話,我不一定要現在就全部告訴你,你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有些東西要你自己去看去想。企劃部的事,尤其涉及媒體,和銷售部一樣有灰色地帶,有潛在的遊戲規則,這你應該多少知道。」
我一怔,事先從沒往某個方向去想,難道陳謙走人是和那種事有關?
餐廳的暖色燈光下,他面無笑容,神色異常的冷,「我可以忍受一定尺度內的水渾,但渾過了分,就得有人承擔後果。陳謙的事情是我壓下來的,如果掀開,他以後的職業生涯就算毀了一半,企劃部還會牽扯更多人。那是一個利益鏈,你明白嗎……」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一個自己人,也可以說是一個外人,而且我信任你的操守和立場,所以你適合。」
有一陣隱隱發乍的感覺在我頭頂漫開。
原來是這樣的信任。
他竟如此直接。
那個引起他警覺的利益鏈,都是他手下舊人,關係緊密,從內部抽調誰去接那個燙手的位置,都起不到他希望的作用,除非找一個外人去打破既成局面,一個從未涉及那些利益,也不願意染指其中的外人,一個他有瞭解、有把握的外人——的確,誰會比我更適合。
這簡直是一個火山口似的位置。
他是要把我架在炭上烤啊!
我驚愕地望著他,不僅驚愕於這個事實,也驚愕於他的坦白直接,連編個理由把我糊裡糊塗騙去也不肯,更驚愕於我自己聽完這麼一番話,竟然……不是心驚畏縮,不是失望生氣,我,我在感動亢奮。
我是傻了嗎。
亢奮,我為此亢奮?
難道身體裡還藏著另一個從未見過的我?
他看了我很久,目光誠摯,卻是無奈感喟的語氣,「你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崗位,以後你的處境不會很輕鬆,但是,從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希望你還記得——不管面臨什麼,我們這個團隊,都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
明知道他慣於用煽動性的語言蠱惑人心,我還是無從抵抗,被這句話觸動了死穴。
回去的路上,車窗外夜色飛掠後退,長街流光溢彩。
車子穿過一條條街區,悄無聲息飛馳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夜裡的空氣潮濕,漸有冰涼雨點灑進來,夏天的雨說下就下,簌簌打落車窗,水痕蜿蜒淌下。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一朵朵五光十色的傘像花開在雨裡。
我們都沒什麼話說,開始還有一句無一句說著,後來氣氛實在令人尷尬,他就沉默開車,我盯著一擺一擺的雨刮出神。腦子裡努力在回想消化之前談論的工作,努力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擺動的雨刮像催眠師的道具,一直在引誘我,引誘我的思緒漂浮,一次次飄向記憶的暗處。
我怎麼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識的夜晚,在同樣的車上,同樣的人身邊。
記憶裡的畫面忽隱忽現,那真是像一個夢。
我甚至有些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如果是真的,為什麼彼此都若無其事,或者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就算是夢,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我最難忘記的一天。
那是工作以來最失意的一天,比畢業後與男友分手更令我失意——孟綺擊敗我,用她不光明的手段,搶走本該給我的職位。
失去職位的同時,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對身邊人的信任感。
那個週五的晚上很平常,每個繁忙工作周的最後一天,都是同樣的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剛完成一個季度的考核,皆大歡喜,孟綺又升了職,大家早早訂好了慶祝活動,銷售部能玩會鬧的一幫人,從餐廳一直鬧騰到KTV。作為主角的孟綺光耀全場,作為第一女配角的我,也不能不到場,不能不歡笑,不能不暢飲。
我們都喝了不少的酒。
我不是不善飲的人,但那天,有杯酒,徹底令我喝醉。
孟綺來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幾次,看上去已醉得差不多,卻又過來斟了滿杯,要和我乾杯。我推開杯子說她喝多了,她卻突然緊緊拽住我胳膊,把臉埋在我頸窩,毫無預兆地哭起來。
除了我,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我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抱了抱她,陪她仰頭喝下了那杯酒。
有人過來分開我們,將梨花帶雨、醉得軟綿綿的孟綺扶到一邊,很多人都圍上去安慰她,勸她,給她拿紙巾擦臉……只有一個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彥。
VIP包房搖曳曖昧的光線下,他的臉,如此溫柔。
他們很快恢復了氣氛,該笑的笑,該喝的喝,該鬧的鬧,搖骰盅的嘩嘩聲響亮刺耳,有個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長髮紛亂飛揚,絲襪上濕了一大片酒漬,尖叫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她跳著跳著,突然跳下桌子,來到穆彥面前,大膽火辣地對著他跳舞,長腿踢起時幾乎擦過他膝蓋。在場的人被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彥笑起來,在狂熱期待的起鬨聲裡,非常配合地動了動身體,他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只肩腰那麼微微一動,已是殺死人的性感。
他這一動,場面氛圍頓時火爆到要燃起來,女人們的尖叫蓋過音樂,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這血脈賁張的氛圍裡忘了鬱悶,混在人堆裡宣洩般又笑又叫。
那女孩越來越狂放了,一個轉身之後,緊貼上去,給穆彥來了個貼面又貼胸。
癲狂的尖叫聲裡,他笑著勾了女孩的腰,卻將她往外一送,自己朝這邊退了兩步。
我身後不知是誰就在這時推了一把,將我推到他身邊。
燈光下我和他打了個照面。
這又掀起一輪新的尖叫和口哨。
我不能就這樣站著,只好動起來,和他面對面跳舞。
手腳僵硬得沒處放,平時的靈活不知哪裡去了,節奏徹底找不到。
喝得醉醺醺的銷售部經理康傑手裡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響,突然像抽風一樣高高舉起雙手搖晃,手裡的酒瓶頓時衝出一股泡沫,花灑一樣噴向正中間的我和穆彥……
大家尖叫著閃避,笑罵康傑這個瘋子。
我和穆彥卻閃避不及,都被澆濕了衣服,我更是連頭髮也沾上了泡沫,狼狽不堪。
穆彥也不生氣,望著我直笑。
一夥人全像發瘋的小孩子一樣追著折騰康傑去,鬧成一團。
我和穆彥狼狽地拿紙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紙巾屑,只好去洗手間收拾。我一推門卻發現包房洗手間內有人,穆彥說去外面吧。我拿了包,和他一起朝KTV公共洗手間去,走著走著腳一軟,發覺酒勁上來了,頭重腳輕,看地面都是高高低低不平的。
他扶了我一把,問我還行嗎,我笑著擺擺手,推開他,深一腳淺一腳朝女洗手間去。
到門口又是一踉蹌,穆彥拉住我,在眾目睽睽的女洗手間門口,用責怪的口氣說,「不能喝就不要逞強,誰讓你喝那麼多!」
我愣愣看他。
進去在盥洗台收拾時,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笑嘻嘻對我說,「你男朋友好貼心啊。」
我喝了酒也沒怎麼紅的臉,刷就紅了,從鏡子裡看著無比可笑。
出來看見穆彥還在門口等我,我說我已經喝高了,就不回去再喝了,先走了。
他說大家也差不多該散場了,等會兒一起再走,他送我。
我不管不顧地搖搖頭,逕自往電梯走,喝醉的人有任性的權利。
暈乎乎進了電梯,在電梯門即將合上時,有人伸手將門一擋。
他也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