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狹路相逢總是在電梯,我恨電梯。

  穆彥看見我,目光一抬,沒什麼表情。

  我屏息走進去,站在門口角落裡,看著電梯門無聲無息合上。

  前幾天公司終於修好故障,重新啟用了專門電梯,直達35、36層,不予外人進出,我本來慶幸上下班再不用擠,可今天卻恨電梯空蕩蕩太讓人尷尬。他的表情已經讓我意識到後果的嚴峻,但我想著前些天他的溫和明理,心裡還是覺得可以解釋清楚的。

  「剛剛從外面回來才看到OA,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週末我打電話給你,想說這件事,你電話壞了,週日我又打過,你在開會。」我不知這時候該叫他穆彥還是穆總,每個字說起來都那麼艱難。

  「陞遷是好事,祝賀你。」穆彥語聲平靜。

  我寧願他怒目相向,也不要這個樣子,「我不是故意隱瞞,這件事一開始就很被動,也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一直等到週六,本來……」

  「週六之前呢?」穆彥突然轉過頭,目光鋒利。

  我怔住。

  「你可以坦率一點,尋求上進不是錯事,但是用不著解釋,解釋多矯情。」穆彥竟然笑了,語氣輕輕巧巧,目光亮得怕人。

  我心裡發堵,火氣上湧,被他刻薄的言辭激怒。

  什麼叫矯情,但凡自己不理解的,就可以輕易審判為矯情,這個人以為自己是上帝?

  「我沒有尋求陞遷,往哪裡調都是上級的決定,就算我想矯情,也要有矯情的資本吧!」急怒委屈之下,什麼上下級禮貌,都拋到九霄雲外。

  穆彥鐵青了臉色,與我目光相峙。

  電梯無聲而迅速而下降,離3層越來越近。

  他轉過臉去,淡漠語聲裡透出不想多言的厭倦,「安瀾,你比我認為的更聰明,好好工作,希望你成功。」

  「我聰明什麼?」我原本想好的話全都亂了,再想什麼也來不及,話已經自己衝出嘴邊,「穆彥,你這樣看我嗎?」

  他面無表情,不再回應。

  我卻非問不可,「你一直都這麼看我?」

  他目視前方,漠然回答,「我怎麼看,對你還有價值嗎?」

  價值,他說價值。

  實習時的偷偷仰望,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改換自己的軌跡,忍著委屈任他呼來斥去,以及在那夜的車裡……這些點滴在我心裡甘美如蜜,原來在他眼裡,都是別有目的,都可以打上一枚叫做「價值」的標籤。

  我空洞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也擠不出一個表情。

  電梯叮一聲開了,停在三樓的員工餐廳。

  門外有同事已吃好了正要上去。

  穆彥若無其事,對她們點點頭,露出風度迷人的笑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目不轉睛。

  其他人走進電梯,好像是誰說了什麼,肩頭被人推了推,我猛地意識到她們是在問我。

  「安瀾,你不下嗎,快去吃飯。」

  「不,不用。」我搖頭,背靠在電梯壁上。

  「你怎麼了,不舒服?」

  財務部的崔姐摸了摸我額頭,熱心地問我是不是中暑。

  我說不出話,靠壁站著,只能搖頭,怕一開口說話聲音就抖。

  電梯升回35層,崔姐陪我回到座位,問我要不要吃藥。

  我對她繃起笑臉,「沒事,我休息會兒就好。」

  她不放心地搖著頭走了。

  我起身去洗手間,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臉色,才知道崔姐為什麼一直問我是不是中暑。

  我把自己關在最裡面的一間,那裡靠著窗戶,推開窗終於有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窗外吹來正午的熱風,頭髮被風吹得絲絲刮在臉上。

  熱風驅逐了凍在肺裡的冷,從那電梯裡,從他話語裡,帶來的冷。

  「我怎麼看,對你還有價值嗎?」

  「對你還有價值嗎?」

  「有價值嗎?」

  原來一句話真的能有劇毒的效力,令人瞬間麻痺,呼吸困難。

  什麼時候,這冷冰冰的寫字樓裡,已容不得真心的一點喜歡,哪怕僅僅就只是喜歡,也要被打上「價值」的標籤。我不是孟綺,可他卻早已習慣人人都是孟綺。

  手機傳來短信的聲音,是方雲曉,問我晚上逛不逛街。

  我回覆她,「你說得對,穆彥是個混蛋。」

  手指按鍵的時候還在發顫,我沒想到,會因他一句話而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就算與前男友分手時,也是平靜的黯然,沒有過這樣的憤怒、心傷與失望。

  方雲曉很快撥了電話過來,劈頭就問,「他怎麼你了?!」

  好朋友的聲音是一劑強心針,讓我清醒過來,在混亂情緒中,迅速強迫自己平靜,意識到仍然身在公司,躲進分寸洗手間,也不容我發洩這可笑的小悲小傷。

  「沒事,晚上再和你說,要上哪兒逛街?」我笑了笑,掩飾得很好的語氣,讓方雲曉鬆了口氣,「還以為你怎麼了,我就說姓穆的不是好人,老覺得他有一天要跟你過不去……」

  我沉默聽著,目光無意識掃向旁邊窗檯,看見一截帶口紅的煙蒂,總有女同事躲在洗手間抽菸,怕在吸菸區眾目睽睽,被男人們盯著,不自在。

  再昂首挺胸,再自信滿滿,女人也是辦公室裡的二等生物麼?一言一行稍有不嚴謹,便被打上各式各樣的有色印記,就像這煙蒂上的口紅殘痕。

  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座位,已快到上班時間。辦公區裡人很多,一路走過去都有人和我打招呼,帶著殷殷笑意,比我平時所獲的關注多了很多。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笑臉之下,真正怎麼想,也不想知道。

  即使沒有人聽到穆彥說的那句話,我仍覺得身上被刺出一個大口子,血淋淋地暴露在冷空氣裡,唯恐被人看出狼狽,所以越是要笑,要讓自己看上去安好愉悅。

  行政部的同事主動問我要不要幫忙搬家。

  我座位上東西不多,就那幾樣,便婉謝了他們的好意。

  正要關掉電腦,看見OA上有條未讀信息,隨手點開竟是一張卡通圖片。

  是一隻胖胖的小狗捧著汽油桶仰頭大喝,旁邊有兩個字,「加油」。

  發送人是程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