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沒睡好的惡果在九點半的會議桌上體現出來了。
各路人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隨紀遠堯走進去,剛落了座,就感到睏意襲來。
我得拚命忍住打呵欠的衝動,提起精神聆聽各路大佬說話,記下他們的發言。
穆彥就坐在斜對面,煥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還是刀鋒一樣銳利。感覺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無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領帶,倨傲的下巴如果會說話,估計會對我說,「你看什麼看。」
耳邊聽見低低的咳嗽聲,拉回我的注意力。
紀遠堯習慣性清了清嗓子,讓程奕先說說營銷系統的工作調整思路。
新項目的推遲,在我看來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從會議桌上大多數人的反應看來,他們對此是深深地鬆了口氣。程奕的態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強調了部門調整之後,營銷團隊面臨的諸多難題,最迫切的問題,是要解決人力的緊張。
我從這角落裡無聲無息打量他。
他不說話的時候,不露出潔白牙齒和隱約笑渦的時候,會有種冷靜嚴謹的氣質。
說起話來,語速平緩適中,略微透著克制。
不知是因為中文表達的習慣問題,還是思維使然,他平時談吐隨和,一旦在工作場合發言,遣詞用句總像是從詞典裡硬搬下來,邏輯文法都無可挑剔,反而有種不真實的違和感。
也許這就是我對他一直難以產生親切感的原因。
按程奕所擬的進度計畫,我們與BR的合作將在下個月終止,新的合作方已初步圈定,只等完成與合同審計部門、財務部門的聯合評估,就能最後選定接替BR的新合作方。
原本讓程奕以一個副總的身份親自操持這件事,已經不合適,穆彥又有避嫌的理由,現在部門兼併之後,市場人員自顧不暇,對新合作方的聯合評估審查是相當瑣碎的事,僅僅內部流程就足夠令人頭疼。
市場部門被砍去一半人手,面臨巨大壓力,不但有新項目的前期工作亟待完成,還有之前幾個項目的後期工作堆積案頭。以前企劃和市場是全公司最令人羨慕的部門,工作強度大的時候雖然也通宵加班,持續出差,但完成一個階段任務,卻可以悠哉好一陣。
如今這種好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程奕提出需要增調人手協助他。
徐青立刻說了企劃部門面臨的一大堆壓力,聽上去比市場部更苦不堪言。
穆彥擰著眉心,像在焦慮思索,只是一聲不吭。
對這種反應,程奕似乎早就有數,也不跟徐青為難,轉頭看康傑,「這麼看起來,還是銷售部相對壓力小一點,人手還充裕吧?」
康傑點點頭,目光盯著桌面,一板一眼地說:「這個問題,目前來講,銷售部這邊面臨的是短期任務和長期任務兩方面的問題,從長期任務來說,首先是從去年就提出的銷控制度調整,其次是全年銷售計畫的階段性調整,再次是今年初總部下達的定期培訓計畫。按短期任務來講,第一……」
估計等他從長期任務說到短期任務,從每件工作任務的人力安排,再說到人手到底夠不夠的問題,今天這會也差不多可以開完了,其他部門也不用再發言了。
康傑繞程奕的圈子繞得太明顯了,會議桌上有人已經忍不住低頭喝茶,以掩飾想笑的神情。
程奕那張本來就黑的臉,聽著康傑的話,越來越黑。
我忍不住看穆彥,心想康傑這傢伙,對他也算馬首是瞻了。
坐在程奕對面的穆彥,非常專注地傾聽著康傑的陳述,一臉嚴肅。
這真是一窩各自算盤撥得嘩啦響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隻狐狸總算出聲了。
紀遠堯習慣性地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並不說話。
康傑立馬剎住話鋒,還不慌不忙收了個梢。
程奕兩手交握成拳,克制地握著,狹長的一雙眼目不轉睛盯著康傑。
會議室裡有短暫一剎的沉寂。
然後程奕笑了,笑得很明朗,「銷售部門的任務確實不輕鬆,但康經理的統籌工作做得很到位,很好,既然各項工作都有序安排了,人力調配應該不成問題。我覺得可以抽調一兩個銷售主管過來協助,穆總你看呢?」
「好。」穆彥乾脆得出人意料,「銷售人員對市場也有瞭解,抽一個過去應該幫得上程總的忙,就是他們都不熟悉評估流程,最好得有個參與過評估的人,不然程序上如果有漏洞,總部責問下來很麻煩。」
我心裡格的一聲,抬眼看穆彥,他卻將目光投向紀遠堯。
紀遠堯低頭在寫著什麼,好像根本沒注意聽他們說話。
一屋子人就這麼眼巴巴等著他,全都被晾起。
紀遠堯眼也不抬,一邊寫,一邊悠悠開口,「程總?」
程奕應了一聲,探身等聽下文。
「這種小事就不用在會上討論了,該抽調誰就調,不用這麼跟他們客氣。」紀遠堯輕描淡寫地笑笑,像一家之主在招待來訪的客人,「你們個個部門都叫喚人手緊張,看來還是我最閒,這事就讓安瀾打打雜吧,我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你聽程總的安排好了。」
最後一句,他是轉頭對我說的。
紀遠堯隱含笑意的目光透過細銀邊眼鏡,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