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團濃霧翻湧在海面。
搖晃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傳來浮冰擠壓的聲音,驚慌的乘客們紛紛從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並朝這邊揮手,呼喊著讓船上剩餘的人快離開……難道船真的要沉沒了嗎,我茫然四顧,身邊已空落落看不見一個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後的乘客。
不,還有一個人。
那人孤獨站立在船頭,面朝寒風和濃霧襲來的方向,背影堅定,一動不動,彷彿與這船澆鑄在了一起。一眼望去,彷彿茫茫霧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會沉淪。
船舷上逃生的繩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揮手的人群最後看了一眼,轉身朝佇立船頭的那個人走去,如果他不離開,我也不離開,無論這只船最終駛往何處,我堅信這個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遠勝那些漂流的浮冰。
頂著呼嘯冰風,我一步步走近他身邊。
他回頭,清晰面容從霧中漸漸現出。
是紀遠堯。
又一個詭怪的夢境。
我醒來時,異常清醒平靜,好像從未睡著,只是恍惚了一小會兒,看時間卻已是清晨六點。
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週遭寧靜安穩,哪裡有什麼海面、濃霧、浮冰和船。
只是夢裡一切太過真切,情境是虛無的,心情卻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開臥室通往露台的滑門,撲面而來的清冷空氣挾著城市獨有的味道,各種氣息曖昧摻雜在一起,熟悉又陌生。這時候的天空還留有一抹最後的夜色,在即將到來的光明之前,顯出薄弱的陰鬱。
趴在露台欄杆上,我深呼吸,低頭看見不遠處那座跨街天橋。
在清晨的微光裡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橋。
和穆彥站在天橋上說過的話,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遠得隔山又隔水。
曾經令我耿耿於懷的那些話,那些誤解,在聽他親口說出之後,我終於釋然——只是這釋然,不是他想要的釋然,只是我給自己的枷,打開了鎖。
他說,安瀾,我曾經對你非常失望。
他問,難道那不是撒謊?
於是一瞬間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來由,我終於知道了一個「為什麼」。
但是這還重要嗎?
只有彼此有過期望與承諾的人,才有理由說失望。
穆彥有嗎?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獻予他腳下的那一點純摯。
看著他自視明月孤皎潔一樣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樣的明白,在他眼裡,我最大的特別之處,只是從前真心將他視為一輪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溝渠,溝渠就該有感激不盡的自覺。
若是以前,我會抱著天真幻想,給自己尋找另一種更浪漫的理由。
而現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總秘,想要這個職位。」
我一口承認,不推脫解釋,這樣反而簡單,省了囉嗦麻煩。
解釋沒有意義,不用他說,我已沒有這份矯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無不可,我平靜地看著他說,「穆總,我很抱歉。」
他目光複雜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問,「是嗎?」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現在卻又反問,不知是什麼邏輯。
我皺眉看他。
自從裁員那天早晨開始,他就變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橋上的穆彥,更像一個陌生人。
不僅一反常態,還無緣無故說了這麼多話,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天橋上一男一女相對沉默,這樣子實在尷尬,頻頻引來路人側目,怕是將我們當成了爭吵的情侶。我無可奈何,摸不清穆彥到底想做什麼,這算興師問罪,還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點抬舉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瓏的程奕,程奕的笑臉迎人是不分對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綺也好,他都一視同仁地親切;穆彥卻是一向盛氣凌人,只有鶯鶯燕燕圍著他,沒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誰的道理。
即使發揮最大限度的自戀精神,我也覺得,幻想餘地很少。
「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好像不太高興。」我岔開了話,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漠然別過臉去,「沒有。」
我靠著天橋欄杆,望著遠處霓虹,「這兩天我總想起你以前最愛說的一句話,你說我們是同舟共濟的一個團隊,是共同進退的一個整體……大家一起共事這麼久,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可貴,突然一天,有些人說走就走了……」
我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穆彥也沉默。
過了好一陣,他卻突兀地笑出聲,「你覺得我該內疚是嗎?」
我搖頭,「如果我是你,會很傷心。」
他沒有說話,久久沉默。
一手帶起來的團隊,被自己親手砍掉,人前還得泰定自若。
再驕傲的男人也是會傷心失意的吧。
不管他今晚出於什麼原因,對我說了這些話,至少在這件事上,彼此心情是一樣的。
我低聲說,「也許他們去別處會發展得更好。」
「你在安慰我?」穆彥瞥我一眼,笑了笑,硬邦邦說了三個字,「用不著。」
他像是一瞬間又恢復正常起來,語氣冷淡強硬,「那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用犧牲半個市場部做代價,不是為了某一個人,是為了整個公司。兩害相較取其輕,現在的情形,遠比你想像的複雜,如果不付出這種犧牲,公司會陷入真正的麻煩。」
我看著他,知道或許不該問,或許他也不會說。
但這真正的麻煩,隔著一層紗,終於呼之慾出。
「你是說,會威脅到整個公司,包括所有人?」我試探地問。
他點頭,卻將話又扯回我身上,嘆了口氣說,「安瀾,跟葉靜比起來,你真差得太遠。」
縱然對他的冷言冷語已經習慣到麻木,縱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聽見這句話,我還是被深深刺了一下。從來沒當自己是天鵝,何必一再提醒我其實是個醜鴨子。
他明明可以八面玲瓏,一旦對我說話,卻總這麼刻薄。
「你的性格並不適合這個職位。」他繼續打擊我,「只是你有一個特點,恰恰是紀總看重的。」
我努力克制著說不清的情緒,靜靜等他說下文。
「你認人。」穆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跟著誰,就認誰,換句話說,你還很不職業,不懂六親不認那一套,就算懂了也做不出來,至少現在做不出來。」
這算是貶我,但他的口氣聽著,卻像是在誇。
我的確很不夠職業,只是聽他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毫不留顏面,仍覺得難堪。
穆彥卻嘲諷似的笑了笑,「所謂職業,是認事不認人,只做正確有利的事,沒感情可講——所以說,我和你,都是不夠職業的人。」
對於落在自己頭上的判斷,我無話可說——然而穆彥,他是這樣的嗎?
我感到懷疑。
「高度職業是好的,但有時候,身邊也需要一兩個不那麼職業的人。」穆彥看著我說,「這個人只要不是太笨,笨到分不清明槍暗箭,安置在身邊總比聰明人來得放心。」
我終於聽明白他真正要說的意思,只得苦笑。
明槍已經看到了,暗箭在哪裡,我不知道,笨到分不清。
既然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他也暗示得很明確了——紀遠堯身邊有施放暗箭的人,我得警覺識趣,不被這人利用,安分守己待在BOSS身邊,不要有權衡鑽營的念頭。
我不想再猜謎,索性挑明了問他,「這麼說,這次的事不是針對你,是針對紀總?」
穆彥也沒迴避,冷冷一笑,算是承認。
可是一個空降的程奕又能對紀遠堯做什麼,他畢竟只是個副手。
「新項目被推遲,也是他造成的?」
穆彥笑了,彷彿聽見很好笑的笑話,「不,他們更希望逼紀總提前啟動項目,越快越好。」
「他們?」我驚詫莫名,「為什麼?」
「有句俗話叫做,推瞎子跳崖。」穆彥露出一個帶著涼意的笑容。
這笑容即使隔了一夜,再想起來,也令我惕然有種後背發冷的感覺。
夏日清晨的陽光已照在身上,明燦燦晃著眼睛,將紛亂的念頭照得如露水般蒸發一空。
我活動了一下趴在露台欄杆上已經發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動不動發呆了多久。
連屋裡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著踱來露台,安靜地趴在我身旁。
我撫著它背脊上柔軟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夢。
是因為聽了穆彥那些話,才做了這樣古怪的夢吧。
穆彥說,有人想「推瞎子跳崖」;
那天紀遠堯說,「這樣下去真要出問題。」
穆彥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話,讓人一知半解,因而越想越多,越多越亂。
在浮冰擠壓下艱難航行的船,棄船而去的人,佇立船頭堅定不動的背影……弗洛伊德先生告訴我們,夢是用來解析的,一切符號都是潛意識,夢就是出賣內心世界的猶大。
「小威,你說佛洛依德是不是太誇張了?」我走回房間,一邊從衣櫥裡挑選衣服,一邊對蹭在腳邊的貓說,「不用這麼敏感的,對吧?」
威震天打了個呵欠。
我也跟著打了個呵欠,喃喃自語,「工作啊工作,就只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