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晚上紀遠堯留在辦公室很晚都沒有走,將近八點鐘了,他還在裡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個同事叫了外賣,順便問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紀遠堯的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進來。
推開門,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
我問要不要為他叫外賣。
他像是這才想起時間,看了下表,詫異道,「八點了?穆彥還在嗎,你叫他過來。」
我點點頭,帶上門的時候又問,「那外賣還是先給您送上來?」
他笑了下,「好。」
雪一樣清冷的燈光下,他又低頭開始忙碌。
我撥了穆彥辦公室電話,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都還在,今天卻好久無人接聽。
又撥他手機,終於接了,卻不像在安靜的室內,電話裡隱約有風聲傳來。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裡了。
聽說紀遠堯找他,穆彥淡淡說了聲「馬上來」,便掛斷了電話。
當他匆匆而來,經過我身邊時,隱約還有一絲菸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菸。
小天台,我已經好久沒上去了,欄杆後盛滿煙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還在。
他身上的煙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一小下。
我定定盯著電腦,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極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襯衣的身影。
上週五的裁員風波剛發生,沒有人心裡好受,這兩層樓裡低氣壓仍持續不散,一整天下來,辦公區裡似乎連談笑聲都聽不到。36層的氣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須若無其事,和一門之隔的那個人保持態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親眼見到紀遠堯溫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個同事作為鬥爭的犧牲品離開了,連穆彥這麼涼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傷感內疚,紀遠堯卻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個優雅的古羅馬雕塑,高高在上,充滿權威,從頭到腳找不到任何軟弱的漏洞。
面對這樣一個人,我應該是畏懼的,心寒的,可是真實的感覺我已無法分辨。
即使在他溫文爾雅的時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戰的時候,甚至是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我依然覺得他遙遠飄渺,只是個代表等級與權力的符號;而現在看見了他的冷酷,反而覺得這個符號有了血肉,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之下,終於有了溫度。
為什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感覺,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所站立場已經不同。
外賣到了,我敲門送進去。
裡面兩人的交談被打斷,一齊停下來看我。
穆彥瞟了餐盒一眼,「怎麼吃這種垃圾食品。」
我反問,「不吃這個,難道弄口鍋到公司裡來煮嗎?」
穆彥一愣,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嗆他,表情頓時有些異樣。
在他面前我很少說笑,反倒是紀遠堯與我說話,習慣偶爾調侃,不喜歡一板一眼,我也學會適時嗆聲,聊博BOSS一笑。
紀遠堯聽我嗆了穆彥,會心地笑笑,抬腕看時間,「還真不早了,今天先到這裡吧,我們聽穆彥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我看著手裡餐盒,用倚小賣小的語氣埋怨他,「您不早說,浪費糧食……」
「好,下次我早點說。」紀遠堯好脾氣地笑著,一點也不以為意。
穆彥看看紀遠堯,又看看我,然後移開了目光。
我假裝看不到他的存在。
適當的女性化表現,偶爾的一點放肆,是紀遠堯允許並喜歡的,他這一點脾氣我已有數。
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需要有人緩釋氣氛,充當辦公室裡的潤滑劑,大多數公司都傾向讓年輕溫和的女性做秘書,不正是這樣的用意麼。
我還記得電梯裡穆彥說過的話,不難猜到,他看著我對紀遠堯說話的態度會怎麼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誤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讓我有種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並不取決於我怎麼做,而只取決於他願意怎樣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說我在某個男人家裡過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們做了什麼;換作某些見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擺出不食煙火的聖女姿態,背後也一定說你是蕩婦。
老范開車,帶我們去了一家幽靜別緻的私房菜餐廳。
餐廳在一座外表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裡,天台搭起玻璃頂棚,燈光映著天光,沒有刻意雕飾的靡靡情調,卻有婆娑的吊蘭、斑駁的木條地板和空氣裡浮動的木香。
我都從不知道有這樣好一個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對面,只隔一條街。
打心眼裡,我對老范的佩服又提升一個等級,他是最愛大排檔的人,卻能摸著紀遠堯的脾性,對這種地方輕車熟路,可見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們吃飯,再好的情調也白搭。
這個時間已經沒什麼人吃飯,樓下有兩桌情侶在喝茶,樓上只有我們四個人。
老范也上來一起吃了,坐在我旁邊,同紀遠堯笑談著美食的話題。
等級與職務,在這張桌旁,暫時消弭無蹤。
穆彥卻沉默下去,在公司裡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麼時候被落寞疲憊取代。自落座之後,他就懶懶靠在椅子裡,自顧出神,身周彷彿豎起一道無形的屏,將自己與外界隔開。
紀遠堯也並不理會他,任由他發呆。
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專注於碗箸之間,只有穆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吃的東西比我還少。
老范留意著他臉色,笑著問了句,「穆總,這地方覺得怎麼樣,口味還習慣吧?」
「挺好。」穆彥笑笑。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繽紛十色的甜品,介紹名字叫「活色生香」。
紀遠堯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鱸魚蓴菜湯,「對,有安瀾同我們一起吃飯,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說這話的語氣太正經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彥側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廳幽約悱惻的光線裡看去,對面的紀遠堯,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給人一種妖異的錯覺。
我被自己瞬間的錯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對面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紀總。
幽暗燈光替我遮掩了一剎那的臉熱。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們沒有談工作,也許是因為我和老范在的緣故。
但我剛這麼想著,就聽紀遠堯對穆彥說,「明天早上的會,就讓程奕說話,你不用開口了。」
穆彥沉默點頭。
我記起明天上午的會議,是在新項目推遲之後,整體工作進度的調整討論,涉及研發、營銷、預決算、財務等多個部門,將會決定接下來的重要工作走向。
紀遠堯這麼說,便是毫不掩飾他與穆彥同一陣線的態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為,在程穆二人的爭鬥中,紀遠堯會保持中立,然而他卻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場。那些猜測他與穆彥關係出現裂痕的人,現在都緘口不語了。
捨車保帥的結果,在我看來,與其說是他對穆彥的維護,不如說是他給程奕的臉色——任憑哪裡來的空降兵,沒有得到他的認同,就什麼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興風作浪。
但一切僅僅是因為意氣之爭嗎?
被擱置的文件、充滿負面分析的報告、突然推遲的新項目……這一環環銜接起來,隱約拼出一張龐大的網。我彷彿看到了什麼,卻也什麼都沒看見。
紀遠堯只提了這麼一句,再沒有說起工作上的話題。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晚,走的時候紀遠堯說先送我回家。
我笑著說,我家就住在對面,走過前面天橋就到了。
紀遠堯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門口,老范從那邊再掉頭就是。」
穆彥卻說,「那邊路口不能掉頭,要繞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們先走吧。」
我一時啞然,等紀遠堯上車走了,才轉頭對他說,「就這麼幾步路,不用麻煩穆總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繞一圈就不只幾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橫,悶頭往前走,隨便他願意送就送。
他在後面不緊不慢跟著,一直走到天橋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站住腳,回頭看他。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
他站在這團樹影的邊緣,不作聲地看著我。
「穆總,謝謝你送我。」我硬下心來,怕再搖擺,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樣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煩了,您回去吧。」
「安瀾,我對你沒有惡意。」
他輕飄飄地說。
我怔住。
時近深夜的天橋下行人已經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氣和,笑容卻很疲倦,「把你滿身的刺收起來吧,我們不用這個樣子,好好說話總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輕輕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橋,走在他身邊。
天橋上的風從四面吹來,寥寥行人經過身旁。
他在天橋中間停下,看向對面那棟高樓,「你家是在那裡?」
「嗯。」我點頭。
他望著遠處,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各自說聲抱歉?」
「為什麼?」我很莫名。
「我對你責備過頭。」他像是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而你對我說了謊。」
「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謊?」
他一字字緩緩說,「在我問你願不願意回到企劃部的時候。」
我氣得笑了起來,「你覺得那天我說的都是假話?」
他皺起眉頭,像是強壓著不悅,過了好一陣才開口,「好,那麼我告訴你,在問過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經知道你被蘇雯推薦為總秘的人選。」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個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愛,怎麼會以為我完全不知情呢,紀總難道就不會告訴我嗎?」他搖頭哂笑,「安瀾,你是從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紀總要考慮讓你做秘書,當然會詢問我對你的工作評價。你以為我不願意讓你做這個總秘是嗎,其實當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紀總身邊,遠比你答應回企劃部更高興。」
穆彥頓了頓,淡淡一笑,「不算是為你高興,算是為我自己。在我看來你仍然是營銷團隊的一員,讓你去行政部是暫時的歷練,遲早我是打算把你調回來的。」
我轉過臉,手指緊扣著天橋的扶欄,怕聽他再說下去,又想聽他說下去。
「雖然我對紀總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議他選擇你,但他最後怎樣決定,我並不知道。就算你自己願意回企劃部,於公於私,我也會放棄這個打算。那時我完全相信了你,以為你對我說的是真話……當時蘇雯已經向你透露過這件事,而你在我面前,卻表達了願意回企劃部的想法,這不算是撒謊嗎?我一直在等你解釋,你也有很多機會澄清,不是只有週末一次機會,但你一直隱瞞我到最後……安瀾,我曾經對你非常失望。」
穆彥直視著我,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