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穆小悅這傢伙真是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流浪街頭時沒有片瓦遮頭,現在竟「一個人」住半層屋子——映入眼裡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氣,這也奢侈過分了。

  新主人早已準備好了迎接它,把負一層銜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個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間。精巧的原木狗屋、長絨墊子、自動餵食器、無菌飲水器、狗咬膠、磨牙棒、各種皮球玩具……琳瑯滿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進狗屋,趕緊又爬出來,左嗅嗅右看看,躡手躡腳不知該怎麼好。

  穆彥靠在門口,兩手環胸,「怎麼樣,對得起它吧?」

  我回過頭,「難道你把寵物商店的東西全部搬了一套來?」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沒時間去買,讓店裡送來的。」

  遇到這樣的冤大頭,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後庭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給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丟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個天井,三面夠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裡還有專供燒烤的長桌和架子,腳下淺草茵茵,牆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來,放在庭院裡,穆彥拿一隻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歡天喜地的樣子看得人心裡滿滿的暖。

  我和穆彥的目光數次在穆小狗身上交匯,又落進對方眼裡。

  是因為心情變柔軟了嗎,為什麼我又在他注視下,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像救星出現,解了他目光裡侵蝕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悅走到裡邊去,迴避他講電話。

  雖然隔了一道門,還是隱約聽到聲音。

  從他的稱呼裡,我聽出打電話來的人,似乎是任亞麗。

  穆小悅扭動著還想跑出去玩,我遲疑了一下,鬆開手放它出去。

  然後我跟著追出去,在庭院裡抓到它,也斷斷續續聽見穆彥的幾句話,「我理解……這很遺憾……謝謝……希望以後仍有機會……我會轉達給他……」

  我鬆了口氣,至少這語氣聽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連穆彥都和任亞麗有利益瓜葛,這個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穆彥收了線,走到我身邊來,俯身撓了撓穆小悅的耳朵。

  「是任亞麗。」他對我說。

  「她?」我詫異抬眼。

  「她向紀總和Amanda提交了辭職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調去銷服部嗎?」

  穆彥淡淡說,「那只是個過渡,遲早要走人的,她還算是硬氣。」

  我心裡滋味複雜,想到任亞麗的乾脆利落,倒覺得之前對她的印象還是沒錯的。她不是蘇雯那樣的小人,只是這一次選錯邊,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脹得太快,想走捷徑上位,幫著某些人算計自己頂頭上司,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任亞麗是打電話來告別,讓我代為向紀總致歉,她對紀總留給她的餘地很感激。」穆彥一貫冷漠的臉上,難得浮現出這樣明顯的感情,「其實她各方面都比蘇雯強,可惜了。」

  這樣的離開,總算保留了最後一點風度給自己。

  我和穆彥,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誰的心情也輕快不起來。

  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臉色漸漸陰沉,我想的卻是任亞麗背後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處還是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紀遠堯和我們這個團隊,等著我們出錯,等著我們被打垮。眼下的這道檻,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齊心協力翻過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和蘇雯翻臉,就算不為了工作,也為了紀遠堯的那番話,為了不令他失望。也許蘇雯這樣明顯的刺激我,就是等著我做第二個任亞麗,主動撞上槍口。她也許認為我是個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氣,轉身就會向紀遠堯告狀,會自恃有人撐腰,明目張膽與她鬧……那樣只會讓紀遠堯對我完全失望,像疏遠她一樣疏遠我。

  我並不害怕張丹丹的競爭,她有她的強項,我有我的優點,就算口頭答應配合她的工作,實際上我比她多一層總秘身份的優勢,什麼事只要牽連到紀遠堯身上,我不動,她就別想動;我要動,她卻必須得跟上來。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錯,因為蘇雯正用放大鏡等著找我的漏洞。

  產品發佈會就在下下周了,這是向正信公開反擊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來的反擊機會。

  紀遠堯挑選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借助政府舉辦的一個經濟論壇,在行業分論壇活動中,公開展示我們的產品,將新的研發概念展示出來,與業界同行、媒體和市場用戶共同探討。企劃團隊緊接著推出產品發佈會,巧妙地將關注度建立在更高層面。政府很樂意為我們提供這樣一個借力平台,我們也對政府行為提供了極大支持。

  這般高調展示產品雛形和研發理念,施加給正信壓力的同時,也讓他們相信,我們會真的沿著這條思路,花大力氣和他們硬鬥下去。我們花的力氣越大,他們可鑽的空子越大,正信沒理由不鑽進來。假使他們仍有遲疑,我們的宣傳廣告也會在下周全面鋪開,通過傳媒力量強勢應戰,把雛形產品拋出去,誘使他們朝錯誤的方向深度跟進。

  推廣是個無底洞,銀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沒有一分錢會白花。這既是為我們自己造勢,也為他們添上一把推力——把他們推上去之後,就是我們絕地反擊的時機。

  「徐青今天給了我一個發佈會的預案,說要根據到時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讓紀總出面接受訪問?」我問穆彥。

  穆彥點頭,「這次公司可以很高調,但紀總個人不希望太高調。」

  我回味了一下這句話,感覺頗有深意。

  「那媒體方面的邀請,我都一併轉給徐青處理?」我摸了摸腳邊撒歡的穆小悅,「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聽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時候頭緒會亂。」

  「好,反正你對付媒體也有經驗了,跟著我沒白混吧?」穆彥笑著拿起球,遠遠丟出去,讓穆小悅又去撿,看上去並不知道蘇雯私下的動作,也沒看出我的打算。

  「別讓它再瘋了,人家腿還沒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悅,揉揉它大腦袋說,「乖了,我們回去休息了……有沒有毛巾,給它擦擦爪子?」

  穆彥愣了下,進去拿了條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腳地幫它擦乾淨在外面跑髒的爪子。

  穆小悅躺在我臂彎裡,吐著舌頭,十分享受穆彥的服務。

  看上去,穆小悅的嶄新生活不僅令人放心,還足以令許多女人嫉妒。

  「一隻艱苦樸素的狗,就這樣墮落了。」我由衷嘆息。

  「不要嫉妒得這麼明顯。」他又擺出那副拽臉。

  我懶得跟這孔雀成性的人鬥嘴,有這精神還不如動手幫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邊收拾,我一邊按養貓經驗叮囑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糧一次不要給太多,自動餵食器的量要設定好;」

  「不要餵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餵糖,尤其不要餵巧克力;」

  「不要餵禽類骨頭,禽類骨頭尖利,會刺傷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彥皺眉打斷我,「還有這麼多講究?我得拿筆記下來,上去你再說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著他老老實實上到二樓書房,等他找出紙筆,聽我說一句記一句。我語速一向不算快,他還老打斷,叫慢點說,最後乾脆筆一擱,把紙推到我面前。

  「真麻煩,你來寫,寫好我照做就是。」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忍無可忍,「到底是你的狗還是我的狗?」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朝門外走,「說這麼多話的時間都夠你寫完了。」

  我氣結,「還真當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駐足回頭,「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

  一切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寫了一大篇注意事項,不厭囉嗦,免得他真把狗給超度了。寫完再三想想,又添兩條——「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悅說說話,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關愛;心情不好也不能對狗狗發脾氣,它會懂得傷心。」

  寫完,我拿起紙下樓,偌大個屋子裡,也不知人到哪裡去了。

  「穆彥?」我左右看看,剛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這時候才仔細看了看客廳陳設佈置。

  雖然有些漫不經心的凌亂,卻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適,細節的考究並不給人疏離感。

  夕陽餘暉從長窗外灑進來,照在散放著雜誌和書的沙發上,旁邊有個很小的相框,琺瑯邊框反射出一點光芒。

  我的視線被那相框吸引,走近兩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點褪色的舊照片裡,一個漂亮頎長的少年,板著臉站在一個穿筆挺軍服的男人身旁。兩人乍一看並不很像,少年大眼長睫,臉龐俊秀,男人是威嚴的國字臉,只有鼻樑嘴唇長得一模一樣——只這點相似,已足夠表明他們的關係,如同男人肩章上的軍銜,鮮明顯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認識穆彥的人,從他言談舉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個不錯的出身。

  只是我沒想到,他父親是這樣的人。

  原來他來自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階層。

  我看過很多言情小說裡描寫的這類人,書裡喜歡描寫他們炙手可熱的權勢生活,彷彿生來就與普通人隔開一個光年的距離,動輒享有特權,比住豪宅、開名車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彥是這樣的嗎?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樣朝九晚五,和我們一起上班、開會、加班、領薪水、在小店裡吃宵夜……這棟湖濱聯排的房子,也遠遠算不上豪宅,只是中產階層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個性,沒有哪一點能夠把他和某個階層聯繫起來。

  盯著照片,我久久忘記移開目光,等意識到這行為似乎偷窺了別人隱私時,身後已傳來聲響。

  我忙轉過身,看見穆彥站在背後。

  他手裡拿著兩杯水,平靜地看著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將杯子遞過來,掃了一眼我剛剛盯著看的照片,「那是我最醜的時候,像根豆芽菜。」

  這麼一說倒還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過分,不如他現在好看。

  我轉頭又看看他,眼前這個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齡,整個人像有光從內而外透出,擁有比例完美的身體,襯衣下的每一寸肌膚彷彿都蓄滿力量,舉手投足有著猛獸般的矯健,會是雕塑家眼裡最好的模特。

  「看什麼?」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將寫好的「養狗注意事項」給他。

  他被滿滿一頁的字嚇了一跳,「要注意這麼多?」

  我正色點頭,「跟照顧一個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鬱悶,小聲嘀咕,「我看不是養個孩子,是請了個爹回來供著。」

  「什麼話呀!」我正喝著冰水,險些笑嗆,這不是拐著彎罵自己老爹麼。他也意識到這樣說很傻,聳聳肩,瞟了瞟照片上威嚴的男人,「老頭沒有順風耳,聽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麼,不停的笑?」他在沙發上坐下,疊起一雙長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頭,原來不只我這麼大逆不道。」

  家裡那個老頭都已經習慣了。

  「我知道。」穆彥笑著點頭。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嗆了,嗆得連聲咳嗽。

  「知道什麼?」我轉頭瞪住他,顧不上被嗆的狼狽。

  「知道你當面叫你父親老頭,還寫在紙條上,被他公開念出來。」穆彥懶懶靠著沙發,似睨非睨地瞧著我,笑容像只偷著了雞的狐狸。

  我傻了兩秒,啪一聲將杯子擱下,又窘又急,「你怎麼會知道?」

  穆彥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悠悠說,「所以我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誰和你像!」

  隱私被人偷窺去的憤怒,讓我幾乎炸起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你認識老頭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這樣不算認識吧。」穆彥搖頭笑,竟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發火。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被人觀賞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別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問什麼,省得增加他的娛樂。

  我從沙發中站起,一言不發拎了包,轉身往外走。

  「安瀾。」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