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他扣得那麼緊,將我另一隻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紋絲不能動彈。

  我像個投降的犯人,狼狽舉起被他禁錮的雙手。

  他低頭看著我,「你在躲什麼?」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傳來異樣溫度,這溫度灼燙了我,也觸痛了我——私心裡僅有的一點小小自傲,原來早就被窺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偏偏眼前站著喜歡的那個人。這感覺令我狼狽不堪,挫敗感排山倒海而來。

  「我還沒說完,用得著發這麼大脾氣?」他語聲放得低柔,「你是牴觸我,還是牴觸我知道的這件事?」

  心裡一顫,我望著他,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你對我的成見這樣重嗎?」他低聲問,目光在睫毛下又靜又深。

  曾經那樣仰慕過的人,現在緊扣著我的手,這樣問。

  是成見,是牴觸,還是珍視,原來他分不清。

  穆彥,你這個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這樣失態。

  我不是傻瓜,過往日子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問候,我都清晰記得,你的關注回護我不是不懂得,哪怕僅僅停留於工作,哪怕伴隨著冷言冷語,也是曾經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緊這僅有的暖意,不捨放手。

  可如果這一切的好,是因為你認得我,認得我父親,曾經彌足珍貴的溫暖也就沒意義了。

  旁人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又有什麼關係,無非對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頭上羨慕一下,這我早已經習慣。可是穆彥,你不一樣……你是我喜歡過的人,喜歡過的。

  只是這些心底裡的話,他聽不到,我也說不出。

  我啞口無言,直望著他的臉,被一種強烈而無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沒,淹沒在窒息般的酸楚裡,然而這潮水在湧漲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氣透進來,令我一點點清醒……心裡亂的、酥的、棉軟的、堅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緒,無聲無息消散。

  我失去憤怒的力氣,頹然心酸,驀然間模糊了雙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獨具慧眼的王子發現並欣賞,果然是童話裡才有的情節。

  我轉過了臉。

  他覺察到。

  「安瀾……」穆彥鬆開我的手,有剎那失措,然後退開,神色僵硬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沒有惡意。」

  眼底的酸熱只湧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機會,我不許它軟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緩和這難堪的氣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緩和。

  「原來你認得老頭子,怎麼不早說。」我努力地笑,歪頭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見過你,有多早,小時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彷彿自嘲,「如果能遇見小時候的你,我們也許會是好朋友,那時候我很想有個夥伴,但是一直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遇到生人從來不說話,要是遇到他,也只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吧。

  我試著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姐姐,六歲時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語氣平淡,「父親對那件事很自責,後來生了我,就一直當犯人看著,走到哪裡都有人跟前跟後,沒有小孩願意和這種傢伙玩。」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暗下去,最後一抹從窗外照進的陽光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上,堅毅輪廓有強烈的陽剛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卻說著孩子氣的話,毫不掩飾滿臉落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時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堅硬。

  也許可以換一個話題,說說我自己。

  「你認識我哥哥嗎?」

  「不認識。」

  「我有個哥哥,小時候他一直欺負我,不許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嘆口氣,「很長時間,我都討厭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

  「哥哥不是應該寵著自己的小妹妹嗎?」穆彥不解。

  「我媽媽是他的繼母,小孩子和繼母……不過,後來他們關係變好了,哥哥還是很孝順的。」我想起以前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現在都成了傑出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感慨——媽媽說,每個男人在成熟之前,都會有一個荒唐胡鬧的時期,直到他們像豆角一樣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進油鹽的豆角,也會變得很香。

  哥哥已經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彥卻還帶著堅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在什麼人的手裡變熟變軟,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吧。

  我轉頭看穆彥,心裡似酸似澀,隱隱有些不安,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有些事對自己很重要,但在別人眼裡怎麼也理解不了,聽去只當笑談。

  穆彥一直傾聽著我的話,神色沉靜,彷彿也陷進自己的思緒裡。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白日餘暉落下,窗外暮色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彷彿如釋重負。

  不知道小時候孤獨的穆彥是什麼樣子。

  每一個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難言處。

  我陷在柔軟的長沙發裡,不由想起爸媽。

  現在很多人將他們稱為佳偶了,一個是儒雅的學者,一個是有才華的畫家,多讓人豔羨。

  可我記得小時候,別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媽的,那時根本沒有人看好這段婚姻——因為媽媽比我爸年輕十歲,算輩分該是我爸的學生,那時還是個一名不文的藝術女青年。很多人說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氣和資源,才很快成為青年畫家,名聲大振。

  我媽是頂頂好強的一個人,唯獨擺脫不了這跟了大半輩子的陰影,到現在還是不高興別人介紹她的時候,強調她是誰的妻子。母親的性格舉止,毫無疑問會對女兒產生最大影響,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卻無法改變,這就像天性一樣根深蒂固種在我骨子裡。

  當我稍稍長大成年,就花樣百出地表達這種叛逆,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害怕籠罩了母親許多年的可厭陰影,再移過來將我籠罩。對於這一點,媽媽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所以她不顧爸爸的反對,支持我離家求學,希望我能在別處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還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夠真正以彼此為榮。

  所以才有穆彥所說的那張「紙條」。

  「我傳紙條給老頭那次,你在場?」我從他話裡猜出一點端倪,試探著問他。

  「你變聰明了。」

  昏暗裡看不清他表情,只聽見他話音裡的笑意。

  「可是,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念大三的時候,老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中途應邀來我們學校演講。媽媽為此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要我一定去給老頭捧場,說我去了,老頭會很高興。於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講廳竟然人氣高漲,後排都坐滿了人,想不到老頭這樣受歡迎。

  我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說,打算看書混過去。

  但老頭確實很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講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雖然我很不想聽,卻也不知不覺被吸引,漸漸忘了看小說。講台上那個老頭子,兩鬢成雪,風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難怪當年能把身為系花的老媽引誘到手。

  老頭那天講的什麼主題,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斷有學生寫了紙條遞上去,向他提問,爭相和他交流。

  我有點小小得意,心想著,老頭平時囉囉嗦嗦我還不愛聽呢……然而這麼想著,心裡一動,冒出主意,不如也寫個紙條上去逗逗老頭。

  紙條上我只寫了一句話。

  打死我也沒想到,老頭會當眾念出這張紙條。

  我寫著,「老頭,雖然你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你的學生比做你女兒幸福得多。」

  老頭用他富於磁性的聲音念出來,面不改色。

  台下瞬間寂靜了。

  老頭推推眼鏡說,「這是我女兒寫的,她今天也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裡,但很高興她能來聽這個演講,也感謝她的稱讚。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個字,作為父親的定語送給我。」

  演講廳裡嘩然,大家把頭轉來轉去到處看。

  我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不聲不響,眼眶悄悄地發熱。

  回想一遍當時的情形,我猜想,穆彥也許從誰那裡聽說了這件紙條趣事,也或許,那天他就是在場者之一。

  我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可是,你怎麼會認出是我?」

  穆彥懶懶地笑,「你自己說出來的。」

  他的臉在昏暗裡看不清,彷彿笑得很開心,「康傑過生日那次,你說過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這麼說,似乎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就快調離銷售部的時候,康傑過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慶祝。大家喝酒閒聊,康傑說起他媽媽是他中學班主任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對他這個兒子卻常常顧不上。我一時感慨,忍不住說,我爸爸也是老師,雖然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他學生比做他女兒幸福得多。

  就是這句話。

  我說過兩次。

  兩次都被穆彥聽到。

  我很難相信世上真有這麼詭異的事。

  「那張紙條給我印象很深刻,當時聽你父親念出來,我很感動。後來聽到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並且你又姓安……我查閱了你的檔案,看到你的畢業院校和你母親的名字。」穆彥低聲說,「你來面試的時候,說在廣告公司實習過,我奇怪怎麼沒有注意過你……想不到遠比那時更早,我們就在那個演講廳擦肩而過了。」

  他說,他喜歡我父親的書,有朋友在我們學校任教,邀請他去聽那天的演講。

  他說比起整個演講內容,更打動他的是那張紙條,和我父親唸完紙條後說的那番話。

  他說,他父親從來不會這樣對他講話。

  他的語氣滿含羨慕。

  我曾經滿懷仰慕的人,竟然羨慕我。

  我看向昏暗裡的穆彥,只能看見他起伏的側臉輪廓。

  往事溫暖,記憶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帶起一股怎麼也揮不去的苦澀。

  那晚上車裡的拒絕,是出於克制還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後疏遠了我。

  疏遠,卻又時不時出現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無地看著我。

  或許是因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兒,知道我的仰慕是發自真心,不是一種投懷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兒用不著靠身體做捷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呢,假如我和孟綺一樣,來自沒有背景的普通家庭,僅僅就只是一個想活得好一點,吃苦少一點的女孩呢?

  那就該負有不可原諒的動機?

  原來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點不同,仍然不是因為我本身。

  突然間口乾舌燥,原本想說的話頓時卡在喉嚨裡,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發現杯子早已空了。

  穆彥接過杯子,起身去倒水,屋裡沒有開燈,令他在茶几角上絆了一下,水杯從手裡滑落。我下意識起身去接,卻撞上他的胳膊。

  兩個人都想接住,同時伸手,水杯還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穩的我,低聲說,「小心碎玻璃。」

  隔得這樣近,他的呼吸溫熱,影子像水波漫延,將我漫過,男性陽剛而溫暖的氣息,織就天羅地網,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觸碰我……我往後退,悄然掙開他的手臂。

  「開燈吧,太暗了。」

  我們面對面站在黑暗的房間裡,好一陣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去開燈,一個個的,將屋裡所有燈全都打開,照得裡外澄亮。

  轉身回來時,他又是那個表情淡淡,從容傲氣的穆彥。

  剎那之前的溫情影子被光照得煙消雲散。

  「還沒替穆小悅謝謝你。」他隨口笑著說,「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我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主要是還有工作沒完成,我想早點回家做事。」我笑著婉拒,低頭拿起拎包,迴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彥漫不經心地笑笑,「我還從沒和別人在這屋子裡吃過飯。」

  我從包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愣住。

  「怎麼了?」穆彥問。

  「有四個未接電話……下午開會設了靜音,忘記取消了。」

  看著手機,我心裡發緊,那四個未接號碼全是老范的。

  會是什麼事,讓老范這樣急著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