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散髮油墨香的報紙攤開在辦公桌上,氣勢奪人的跨版廣告,一翻開就被我們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鮮明的穆式風格,張揚得義無反顧,一眼看去不由會心而笑。

  今天每個習慣走出家門就買一張報紙的人,無論買哪份報紙,大概都能看到我們的新品上市廣告。全城的主流報媒,都被我們拿下了醒目版面——正信不會想到,這麼長時間以來,看似被他們擠兌到無可奈何,因內外交困而遲遲不能啟動新品正面應戰的對手,在一夜之間,突然以鋪天蓋地的聲勢出現在公眾眼前,並宣佈已低調完成試投放,面向公眾的測試報告將在展示會上公開,隨後正式發佈新品。

  正信花大力氣剽竊了我們的研發成果之後,率先向外公佈,一面炒作概念一面掖著底細,出盡百寶來遮掩剽竊事實,搶佔上風,迫使處於被動位置的我們放棄競爭,另尋出路。

  但現在,他們將看到,我們的回應不是放棄,而是將被剽竊的研發概念大大方方擺出來,並將作為新品展示會上另一焦點,邀請客戶、業界同行與媒體共同探討。

  這不僅是我們給正信的「驚喜」,也令業界嘩然。

  究竟是誰剽竊誰,頓時成了話題焦點。

  受到這個刺激,我們基本可以預見正信的反應——做賊心虛之餘,自身實力也不濟,他們不會與我們做技術層面的爭鋒。何況佔了先發制人的上風,誰剽竊誰的問題,他們也不會再纏鬥,此時打擊我們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們屢試不爽的法寶——低價。

  這一點,是我們永遠爭不過的。

  正信一定會搶在我們產品展示會之前,迅速、大量地將廉價產品傾投入市,以此把我們堵死在離勝利一步之外的門口。

  萬事俱備,就等他們這一步。

  我在穆彥的眼神裡看到愉悅殘忍的快意,彷彿捕獵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裡,只看到越發如履薄冰的審慎克制。

  星期一的早晨,首戰打響,醞釀多時的重拳揮出第一記,所有人都處於一種亢奮之中。

  同時,另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會結束的時候,由程奕宣佈。

  聽到這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心頭一緊——終於來了。

  總裁邱景國,將在幾天後前來視察,並親自督陣。

  此前一再說要來,又一再因故推遲,現在不遲不早選了這麼一個時機,這不得不使人聯想到紀遠堯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紀遠堯以肺炎的名義住院至今,將近大半個月,確實已有點久了。

  雖然生病這種事,按個體差異也說得過去,但公司正值重要關頭,以紀遠堯那樣高度敬業的工作狂,會丟下大事小事休假這麼長時間,難免說不過去。

  邱景國前來視察,只怕更多意圖不在督陣,而在「杯酒釋兵權」——假如紀遠堯因健康問題,不適合再承擔如此強度的工作,那將是邱景國向他發難的最好理由。

  從程奕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會議桌旁所有人都顯出錯愕,微妙的緊張氛圍迅速蔓延。

  我看見穆彥掃向程奕的那一眼,儘管立刻被掩飾,還是流露出一剎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猶豫就將程奕劃到了邱景國的陣營。

  我的直覺卻傾向於相信程奕。

  整個上午,我在不停的開會,陪同程奕開中層例會,再和行政部開會,然後和蘇雯、趙丹丹開會,商量展示會與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參加企劃部關於展示會執行籌備的會——馬不停蹄地奔波於三十五層與三十六層,間或被程奕叫去處理文件,我徹底分身乏術,無法守在自己辦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電話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個行政助理過來暫時幫個手,卻根本叫不動。

  蘇雯對我的孤立策略現在現出效用了,她們都有好藉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協助展示會籌備本就是我牽頭的工作,蘇雯索性袖手,讓我扛,現在突然來了接待邱景國這一檔事,立刻被蘇雯定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僅順理成章指定趙丹丹負責,把我摒除在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協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幫我,迫於蘇雯是頂頭上司,也愛莫能助。

  我壓著心裡漸漸逼近底限的一團火,不發作,蘇雯想看我的笑話,沒有那麼容易。

  在這焦頭爛額的忙碌中,我心也靜不下來,一直擔心著方雲曉。

  一個上午幾乎沒有喘息空隙,想給她打個電話,也找不到方便說話的機會,發了短信,她也沒有回……這時候她應該睡醒了,不知是不是還在我家裡。

  在三十六層和企劃部門開完會出來,我又一次撥打她的手機,一邊走到外面電梯間。

  她的彩鈴聲還是張靚穎的《我們在一起》,這一刻聽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撥通她的電話,聽見她哭得聲音沙啞。

  我所認識的方雲曉,一直是樂天寬厚,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電話裡,她說她在我家樓下,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我攔下出租車,一路催司機開快,趕到樓下看見她拎著包,衣衫單薄,坐在樓前台階上,一口一口地抽菸。我把她拽起來,牽著她上樓,進了屋,她就虛脫般跌在沙發上。

  原本只是一場吵架。

  她在家裡做好晚飯等沈紅偉回來,然而沈紅偉一回來就說馬上還要出去,約了重要的客戶。方方看著他精心換了套衣服,仔仔細細剃鬚,甚至還噴了香水,便開玩笑地問他是否還有美女做陪。沈紅偉說只是一個人。

  當他匆匆出門之後,方方卻發現他將手機忘在家裡,正想追下去給他,一條短信進來——

  「你再囉囉嗦嗦不下來,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發信人,是杜菡。

  沈紅偉也就在此時折回來拿手機。

  方方問他怎麼回事,不是說一個人嗎,沈紅偉惱怒,責怪方方不該偷看他的短信,說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釋,他理直氣壯,說是同事順路過來捎上一程。兩人在家門口僵持爭執,沈紅偉的手機卻響了,方方不許他接,他強奪過去,罵了一句神經病,摔門而去。

  方方氣得半死,越想越不對勁,打開電腦查他QQ與郵箱,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沈紅偉將原本兩人共用的密碼改了,讓她進不去了。

  聽方方說到這裡,直覺也告訴我,她沒有疑心錯——當一個人無緣無故瞞著另一半改換密碼,總是有原因的,總是要隱瞞什麼。

  我卻仍勸慰方方,暫時不要想那麼多,先平靜一下。

  她慘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記了,他現在的QQ是我幫他申請的,密碼保護是我設置的……他穿的、用的,樣樣都是我操持的,沒有哪一樣讓他自己費過心!」

  打開沈紅偉QQ,找出的聊天記錄,讓方雲曉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記錄,是兩個月前,沈紅偉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紅偉跳槽過去,也是杜菡牽的線,並通過她那所謂「乾爹」給沈紅偉介紹了大客戶。

  那天與他們一起吃過飯後,我聽徐青和康傑閒聊時說起,杜菡以前沒有什麼背景,業務能力也平平,後來認了個主管廣告審批的領導做乾爹,轉眼就混得風生水起了。

  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講,清清楚楚攤開在眼前,一點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紅偉此時出現在面前,我想我會動手打人。

  方方卻抬起紅腫的眼睛,用一種怪異的苦笑表情看著我,「這幾天一直想約你,本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家裡終於同意我和沈紅偉結婚,還賣了老家的一套房,準備在這裡給我們買房,媽媽選了年底的一個好日子,我是想……讓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來,她父母都反對她和沈紅偉的戀情,尤其是方媽媽,不喜歡沈紅偉出身農村,方方則反感她媽媽瞧不起農家子弟,嫌貧愛富,母女倆曾為此慪氣一年多沒有往來。到底還是做父母的心軟,僵了這麼久,方媽媽終於熬不過,點了頭。

  從我和方方在大學裡成為好友,我們就說過,結婚的時候,伴娘一定是對方。

  此時此刻,我愣愣盯著她,心頭冰涼,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張開手臂,緊緊擁抱她。

  她一動不動,像只憔悴受傷的小動物,趴在我肩頭,像是沒有了哭的力氣。

  她關了手機,到半夜,沈紅偉把電話打給我,問方方是不是來了我這裡。

  電話裡這個男人語聲總算還有幾分慌張和擔心。

  方方對我搖頭,想讓我否認她的行蹤。

  我卻明明白白告訴沈紅偉,「她是在我家裡,我會陪著她,要不要接你電話由她決定,至於你,別想上我家來,你敢來,我就敢讓保安攆人。」

  沈紅偉放軟聲氣求情,口口聲聲說是誤會。

  方方不想聽到他聲音,我便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

  電話響了許多聲,仍是不接,我開始擔心。

  今天她請了假,待在我家裡。

  方方一直過著順風順水的生活,沒有遇到過什麼真正的壞事,對沈紅偉又是幾年的感情付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麼心情面對。實在很擔心她一個人在家裡,怕她越想越傷心,把自己圈進去,出不來。

  方方電話沒有接,身後電梯卻叮一聲到了。

  出來的人是穆彥。

  抬眼間,四目先對,都是一愣。

  他開完晨會就出去了,連企劃部的會議也沒參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裡。

  「怎麼跑到這來了,我正要找你。」他詫異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怔了下,難道心情之惡劣全都寫在臉上了,當即擠出笑容,「沒有啊,找我什麼事?」

  他卻皺眉,「你很熱嗎,臉這麼紅紅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覺得臉頰有點燙,拿手背一貼,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幾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當是沒睡好,現在才覺得有點感冒似的,頭很重。

  「嗯,是有點熱。」我對穆彥笑笑,還是問他什麼事。

  他說,「剛去了醫院見紀總,跟他說邱先生過來的事情,他決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過去幫忙,你辦一下出院手續。」

  「現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來,「可他還沒有好!」

  「我問過醫生了,他恢復還不錯,醫生說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勞累。」穆彥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來視察,這很重要,紀總不能這個時候不在。」

  他說得隱晦,但我明白話裡有話的意思,也看懂他臉上憂色。

  可是紀遠堯一旦回來,怎麼可能「不太勞累」,怎麼顧得上自己,想著這一點我就難過。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有種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覺得頭更重了,昏沉沉的,也無可奈何,「那我現在就去醫院。」

  「等一下,還有幾份資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帶去。」

  「好。」

  我跟著穆彥走進他辦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幾份,這都是紀遠堯要拿去,一個晚上看完的,然後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殺……醫院裡短暫的休憩時光終於結束。

  可是他答應我,讓我常去聽他說的閒話,還沒有機會講。

  平白一股悵惘蔓生在心底。

  「安瀾?」

  穆彥的聲音打斷我的恍惚,回過神,看見他伸手遞來資料,我卻怔著沒有接。

  「對不起。」我忙接過。

  「發什麼呆呢?」穆彥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我在想,徐青說要調整展示會流程的事,邱先生過來,紀總回來,以前的流程就要變動了。」我搪塞過去,順勢扯到工作上來,「蘇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這邊活動流程的協調,另外行政部現在都在忙這個,活動的後勤執行有點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補點人手?」

  穆彥眉毛一揚,「什麼時候了,還在撲來撲去搞接待,蘇雯盡喜歡搞這種事,分不清輕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為蘇雯說話,「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經驗不足,沒有撐得起來。」

  「廢話,一個人當然撐不起來。如果行政部人手實在不夠,去跟康傑說,他手裡人多,總能撥一兩個閒著的。」穆彥毫不客氣,銳利地看我一眼,「該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麼好客氣的,回頭我會跟蘇雯談談,你先去紀總那裡吧。」

  穆彥轉回到他辦公桌後,面無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眼望住我「對了,安瀾,昨天那份軟稿,真是你改的嗎?」

  我正要轉身離開,聞言駐足,遲疑了極短的一剎,說出實話,「不,大部分是程總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見和文字上的潤色。」

  「哦。」穆彥顯出意料之中的瞭然,卻沒有說什麼,笑了笑,「那麼哪部分是你的意見?」

  我有些慚愧地告訴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著我,「那是我最欣賞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語氣裡滿是真誠,「你做得很好。」

  壓抑煩躁了一上午的心情,這一刻,像陽光穿透雲層。

  「謝謝。」我朝他微笑,卻見他皺起眉頭,盯著我的臉,不知在看什麼。

  「怎麼可能熱,又沒開暖氣。」他像在自言自語,說著起身走到我面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掌心已貼上我額頭。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著他,聽見他低聲問,「這麼燙……怎麼生病了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