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絨毯開始捂出汗了,很燥熱,吃過感冒藥,腦袋發沉,睏意湧上來。
我努力睜著眼睛,盯著手機,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襯著一串熟悉的號碼。手指停在確認鍵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飄搖不定。
「你要把手機盯出朵花來嗎?」方雲曉回頭瞟我一眼,盤腿蜷在椅子裡,紅腫未消的兩眼直盯電腦,一手鼠標一手鍵盤,操作著遊戲裡的暗夜精靈獵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經常說,魔獸世界中的艾澤拉斯大陸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間,心情不好或無聊的時候,就回到遊戲裡去,在殺怪和戰場中超度一切煩惱。現在我見識到了,從我中午回來,到現在兩小時了,她一直盤坐在電腦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紅偉的事對她已經沒有一點影響。
「打你的怪,別煩我。」我放下手機,裹緊厚毯子,有氣無力地躺回沙發。
「這樣對失戀的人說話,不人道吧。」她頭也不回地說。
「還有心情打怪,證明死不了。」我鬱悶地閉上眼睛,「現在我才比較需要人道對待。」
「發一次燒,換半天假,還有暗戀對象的關懷,值!」
「滾!」我把靠枕砸向她,卻誤中了趴在一旁看遊戲的威震天,那貓嗷一聲滾落桌下。
雖然一個失戀一個生病,卻沒有一句膩膩答答的噓寒問暖,就這樣大大咧咧、若無其事,鬥鬥嘴、吵吵架,才是我們之間友誼的本色——話雖如此,比起失戀的痛苦,發燒實在不算什麼,但方雲曉仍把我按在沙發裡捂汗,倒了溫熱水來,又翻箱倒櫃去找溫度計。
她閉口不提沈紅偉,我也不去問。
倒是穆彥打了兩次電話來,一次問我是否到家,一次問家裡是否有藥。
方方在旁聽見了,撇撇嘴說,「這男人真賤。」
我正在感動,不高興她這樣講,「人家總是好意,不能這樣毒舌吧。」
「我是說,以前你有意的時候,他愛理不理,現在好了,倒過來大獻慇勤,不是賤是什麼。」方方大概是心情惡劣,今天語氣格外尖銳。
我沉默,不與她辯,心裡滋味莫可言狀。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彥辦公室裡,他伸過手,試我額頭的溫度,彷彿自然而然,發自真心的關切……那一刻,有種微妙的悸動,讓我無法將這舉動與慇勤相連。即使最失望的時候,也不願意聽到方方說穆彥不好,也許是我固執,始終維護著最初仰慕的那個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經隨暗戀的結束而煙消雲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紀遠堯的,因為感冒發燒,穆彥趕我回家休息。
他冷著臉說,「回家去吃了藥,睡一覺,明天必須好起來。等老大回來,跟著邱先生就到,還有展示會……到時候我可沒有空閒給你休病假,趁現在,趕緊好。」
說得好像別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決定一樣。
穆彥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讓老范單獨去接紀遠堯,這時候他們應該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出於禮貌,問候一下。
將手機翻來覆去捏在手裡,我卻不知要不要撥出這個號碼。
想起紀遠堯,眼前浮現出午後陽光下的側影,卻怎麼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樣子,分明是那樣熟悉的人,為什麼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個或濃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麼時候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混沌裡思緒又飛回辦公室,記掛著沒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機鈴聲忽然響起,驚醒過來一看,來電顯示「紀遠堯」。
心頭一震,我看著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語聲傳來,他問的第一句話是,「打擾你休息了嗎?」
我剛睡醒,聲音還有些啞,「沒有,我……正想給您打電話,您到家了?」
「嗯。」他頓了頓,沒說話。
這倉促間的客氣對白,讓我也怔住。
「穆彥說你生病了?」他問。
「有點感冒。」我臉又燙起來,為了感冒就休假,在紀遠堯面前哪裡有臉說。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體,病了就好好休息。」
這聲音聽上去,像最熟悉的那個紀遠堯回來了,雖然體諒又溫和,卻永遠是職業化的冷靜口吻,沒有多餘感情。
他似乎還要說什麼,那端突然傳來電話鈴聲。
我聽出是他辦公室那部電話的聲音,試探問,「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說,「沒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電話掛斷。
我看著手機,再抬頭發現窗外早已暮色降臨。
廚房裡亮著燈,傳來炒菜的聲響和陣陣香味。
走到門口,推開滑門,看見方雲曉繫著圍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電飯煲裡的米飯,散發獨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溫暖迷人。
這麼好的女人,也會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這一覺睡醒,出了身汗,燒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過去幫忙,和她一起做飯,把飯菜熱騰騰端上桌,面對面坐在橘色燈下……方方捧起碗,笑著嘆氣,「終於不用吃那所謂的正宗川菜了,咸死個人。」
然後她埋頭扒飯,彷彿沒發覺自己的眼淚掉進碗裡。
原來她不是不覺得沈紅偉做的菜難吃,卻一直跟我們說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來,跟她說起最難吃的川菜是我們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時間帶她去領教。我們開始有說有笑,討論各處難吃和好吃的東西,只是不提沈紅偉,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評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麼,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資格談論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強的人,這時候的沉默,是對她最好的尊重,批評只會給傷口撒鹽。
飯要吃完時,我說,「搬回來住,幫我餵貓。」
她也乾脆,「明後天吧。」
我倒不知說什麼好,一時黯然——對於她的乾脆,並不意外,雖然幾年的戀人,少有人能說斷就斷,但方方對感情,一直是有潔癖的,她眼裡容忍不了半點沙子,乃至對穆彥的反感也由此而來。明知道穆彥是脂粉陣裡遊刃有餘的那種人,我卻無法真正厭惡——以前我們一樣有棱角,都要求愛情的純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這點棱角了。
吃完飯,方雲曉不要我洗碗,說我笨手笨腳,我也不和她爭,讓她忙忙碌碌有事做總比在網遊裡發洩好。威震天的貓罐頭吃完了,這幾天工作太忙,忘了給它買,這貓死皮賴臉纏著人磨蹭,我只好認命做貓奴,下樓買牛肉乾來暫時哄著它。
走出電梯,手機響了,卻是程奕。
他問我一份已通過審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訴他原件已存檔,電子件在OA上有,他卻說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兩份,我這裡存一份,提交部門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劃部關於媒體經費的追加申請,徐青那裡應該有。電話里程奕語聲嚴肅,「那你記得,在提交審批時,原件附加的明細表後來替換過嗎?」
被這麼突然一問,我有點懵,「替換?」
迅速回想起來,腦子裡有什麼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覺頭皮一緊。
是的,徐青找我替換過,當時程奕已經簽字通過,文件發還,我正要將原件存檔。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來,說之前被助理搞錯了,那份明細表上有細微錯誤沒修正。按理說,附件要重新審一下,但徐青說只是筆誤,重新再審也費事費力,我大致核對了一遍金額無誤,也沒有和他為難。那次OA的電子件裡沒有附件,隱約記得,程奕特別提出要看明細,徐青才補充上來。現在程奕突然問起,我有不妙的預感,一時間不敢給他明確回答,「有沒有替換,我不太記得了,我馬上回來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聽上去有些無奈,「不用來,我只是問問,不是要緊事。」
抬腕看了看時間,已是八點過,我匆忙攔了出租車,往公司趕。
路上想了想,還是撥了穆彥的電話,告知他剛剛的事。
「我記得,徐青是替換過。」我屏息等待穆彥的反應。
「我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已經跟老大解釋過,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穆彥沉默片刻,似乎帶著不屑的笑意。他顯然也在公司,電話響了幾聲才接,語聲有些壓低,像是走到外面來接的。
「可是這不合規範,真要追究起來……」我遲疑開口。
「那又怎麼樣?」穆彥失笑,「什麼都按一板一眼的規範,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過電話,也有一種無形而跋扈的壓力迎面迫來,將我剩下的話都堵在嘴邊。
這個樣子的穆彥,從前會令我目眩崇拜,被這張揚的霸道所吸引,現在只覺得欲言不能的窒悶和擔心,分明覺察到不妥,卻無能為力,只有將隱憂埋回心底。
「這樣總是不好,我這就到公司,在程總沒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讓徐青趕緊彌補?」我還想勸說他,既然能掩蓋過去,何必非要鬧僵。
「你感冒好了?」穆彥卻問了全不相干的話,根本不理會我的著急。
「好了。」我無奈,知道他一貫做事不拘小節,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邊緣是家常便飯。那個媒體款項的明細表到底是怎麼回事,在車上也不便細問,何況他還是上級,怎麼也輪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問,「紀總清楚這個事嗎,他怎麼說?」
穆彥不耐煩,「我會處理,你不用管,這是營銷部門的事。」
我啞然失語。
趕到公司,走出電梯,明晃晃的燈光令我意外,這時間本該是人去樓空的辦公區卻依然燈光大亮,員工區空蕩蕩的,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卻傳來說話聲。
似乎是紀遠堯的聲音傳來,聽不清說什麼,語聲低沉。
剛一離開醫院,他的整個世界又被無休止的工作填滿。
我顧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開文件櫃,找到那份文件,將附件抽取出來。
穆彥不當回事,我卻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樁可大可小的麻煩,最好不要有實際把柄落在程奕手裡。抽出來的明細表,被我塞進拎包裡,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剛剛放好,會議室半掩的門拉開,程奕聽見外面動靜,出來看了看。
「喔,是安瀾。」他笑笑,回頭對會議室裡的人說,臉上笑容並不自然。
剛才從會議室裡傳出的談話聲,也不像往常的輕鬆,似乎有爭執的跡象。
「我過來加班,下午的事情沒有做完。」我笑著走到門口,編了個藉口,看見會議桌旁紀遠堯與穆彥的臉色,印證了心中猜想——會議室裡的硝煙氣息彷彿剛剛散去,紀遠堯一身藏青色西裝,身姿筆挺地坐在桌首,鬢角修得齊整,神采煥然,看不出絲毫病容,嘴角一絲溫文笑容,彷彿與眼裡尚未消散的厲色毫無關係。
穆彥陰沉著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發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紀遠堯。
他摘下眼鏡,低頭揉了揉眉心,對程奕說,「我們繼續。」
程奕點頭。
會議桌上攤放著幾份文件,有細細密密字樣,像是資金計畫之類,我掃了一眼,順勢插話,「要不要給你們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濃一點,謝謝。」
紀遠堯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點回去。」
我望著他,「給你泡杯茶?」
他頓了頓,露出一個疲憊而溫暖的笑容,「好。」
這一刻,他們看上去都像是謙謙君子,不動喜怒。
我到茶水間,抬頭就看見了穆彥站在窗邊抽菸。
他頭也不回,煙在指間燃著,不知為了什麼事,竟在紀遠堯面前擺出這樣的臉色。
我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溫水,給他放在手邊,「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總問起,我會說是我疏忽,忘了存檔。」
他回頭,目光隱在燈光的陰影裡,猝然一笑,「你在幫我?」
「你這樣想?」我低頭攪動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彥自嘲地笑笑。
「我只是記得你的一句話。」我平靜地說,「你說過,不管面臨什麼,我們這個團隊,都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