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項目大獲成功,意義不僅在於為公司獲取多少利潤,更在於為公司找到新的發展方向,突破了長久以來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們眼裡,龐大的內地市場,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大餡餅,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誘人香氣,卻苦於遲遲找不到靠近的途徑。這是一個令邱景國和高層們屢屢碰壁,以往經驗全都施展不開的新江湖,這裡景色誘人卻又遍佈壁壘,新遊戲規則令他們無所適從。
也許邱景國將紀遠堯空投過來的時候,也沒抱太高期望。
然而這次他們找對了人。
紀遠堯帶領孤軍深入的團隊,歷時數年,挖開層層荊棘叢,將一條黃金鋪設的大路呈現在他們眼前。他以事實說話,向對內地市場垂涎三尺,卻心存疑慮的董事們,證明了我們可以駕馭新的遊戲規則。邱景國一定沒有想到,紀遠堯不但遠遠高過他原本的期望,也高過了董事會對這個人最初的價值定位——
隨著內地市場的金脈被打通,公司發展戰略與重心也隨之調整,紀遠堯的價值應勢上漲。
而身為總裁,卻侷限在保守經驗中,不諳新遊戲規則——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會信任的邱景國,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威脅。
從程奕空降,到資金鏈處處受制,邱景國一直不動聲色壓制著我們,壓制著紀遠堯一朝崛起的機會。新項目幾經周折才得以啟動,如期而至的成功,讓邱景國最終撕下臉來。
紀遠堯飛赴總部,不只是去受勳,更是去應戰。
小說裡高手決戰,一招見分曉。
僅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變。
而我相信真正的戰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紀的權力屠場上,沒有冷兵器,沒有嘶吼,沒有流血……寫字間裡的男女們,溫文爾雅,不動聲色,憑直覺辨嗅著空氣裡的算計和心機,憑本能趨利避害,水泥叢林動物也同亞馬遜叢林動物遵循一樣的生存法則。
於無聲處聽驚雷,那些驚心動魄的交鋒,從來不會發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殘酷的那一幕發生,只看見塵埃落定之後,紀遠堯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鋒,不用像古代角鬥士那麼狼狽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綺,想起和她一樣離開的那些人,那些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古羅馬人獻祭戰爭之神,喜歡用鮮豔美好的女人,和她們的血。
孟綺是這場戰爭裡最後一個祭品吧,但願以後不會再有人被犧牲。
「還有一件事。」
紀遠堯低聲開口,卻又頓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緩緩斟酒。
我的心被懸起來,唯恐一個好消息後面,跟著會有一個壞消息。
他悠然斟酒,語聲和緩,「我們有個老朋友要離開了。」
杯裡的酒,在我手中一蕩,「誰?」
「目前只是職位變動。」紀遠堯淡淡回答。
「是誰?」我心緊。
「邱先生。」
總裁邱景國。
我倒抽口涼氣,被這名字震得回不過神。
紀遠堯像在欣賞我震驚的表情,不緊不慢說,「今天董事會上決定,由行政副總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將改任特別顧問。」
所謂特別顧問,就是讓老臣子被踢下台後,有一個緩衝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溫情脈脈的面目,等你自己識趣,安排好去向,主動提出辭職。
猜測過任何人可能會離開,也沒有想到是邱景國。
我目瞪口呆。
紀遠堯的目光,謎一樣幽深。
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這雙平靜的眼睛裡。
事先沒有一點風聲傳言,誰也不知道,董事會早已對邱景國的去留作出決定。
邱景國從一開始就壓制新項目的啟動,不主張對內地市場投入過多,這在董事會內部也引發分歧,以兩位執行董事為首的激進派明裡暗裡都在支持紀遠堯,不耐邱景國的保守令他們錢袋遲遲不能膨脹。
紀遠堯提早兩天啟程,不是訪友,不是私事,而是與兩位執行董事低調見面,並見到了早已修心養性,極少過問公司事務的老董事長。
對於邱景國的無作為,老頭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戀舊,雖然董事們對邱景國負面意見日漸增多,老頭子還是假裝不在意,不動老臣子。
也許邱景國繼續安穩下去,不燥不動,反而能堅持到風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勝心受到刺激,膨脹起來誰也說不好會做出什麼不聰明的事。
紀遠堯的崛起,董事會的質疑聲,都令邱景國坐立不安,懷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景國開始坐不住,一再強調自己對公司的絕對掌控,並借公司的平台積累個人資本,在各種場合頻頻突出他的個人影響力,自覺或不自覺地凌駕於企業之上。
當他在展示會上出盡風頭的時候,紀遠堯在一旁低調地看著,並不出聲。
當一個人犯渾的時候,總是他的對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錯,等待對手犯錯,就是最安全的進攻。
此刻紀遠堯的笑容,又讓我記起了那一幕。
燭台的光,映著酒的豔色,酒的豔色映著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異這個詞,原來第一瞬間的直覺真的最準確。
站在路邊寒風裡等待時,我心猿意馬地猜想,為什麼深夜相約。
原來今夜的紀遠堯,需要一個傾聽者。
再輝煌的勝利,沒有歡呼聲都索然無味。
當他風塵僕仆地回來,急於有人分享勝利喜悅,超然面具之下,他也是個渴望歡呼聲與崇拜眼神的,有著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虛榮心的男人——或許還有那麼一點索然的寂寞,風光失意的時刻,沒有親友同喜同悲,眼前只有一個沉默、忠實、順從的追隨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現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贏得掌聲。
他不再忌諱,像個樂於炫耀的頑童,在吊足了觀眾好奇和驚詫之後,亮出魔術底細。
董事會對邱景國的信任和好感雖然下滑,卻還不至於觸動最後的bottom line。
紀遠堯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那根草,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的。
展示會那天,看著邱景國堂而皇之將我們團隊的功勞據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勞,我只感到異常憤怒,沒想到就在那時,邱景國一隻腳已踩進了自作自受的繩套。
他當眾向媒體披露了隨後的研發計畫,將紀遠堯提出的開發思路和構想,變成他的決策結果——除了道德問題之外,沒有任何不妥——對外披露的計畫只是個概念性方向,不會洩露商業秘密,這一點邱景國很有數。可他並不知道,當他的發言經由媒體廣泛傳播,成為那段時間行業新聞熱點的同時,紀遠堯的回擊已經不聲不響展開。
當研發團隊在某一領域取得進展,就全力深入,務求專業,做一件事就要樹立一個標竿。
這是董事長一輩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貫風格。
邱景國忠實保持這種風格,紀遠堯也欣賞這種風格,甚至是我也知道這是正確高尚的。
但欣賞之餘,紀遠堯清醒地知道,在這個尚未規範的行業,在混沌競爭中的內地市場,有種蝗蟲叫「跟風」,有種災難叫「山寨」。
無論多強的研發團隊,除非掌握了明顯領先於眾的尖端技術,否則來不及做到精細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複製所淹沒。
以往公司在內地屢次吃過類似的虧,導致幾年前全線收縮,裹足不前,以邱景國為首的決策層,仍固守傳統不變,不思應對方法。
紀遠堯一針見血地說,「他們抱著一種優越心態,不肯對以往瞧不上眼的遊戲規則低頭,以為可以重新制訂遊戲規則,不承認在他們認為落後的內地市場玩不轉。」
我不知道,紀遠堯的圓滑實際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確。
這不像他,和他紳士般的個人風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個保守文雅的人,卻崇尚世故圓融的做事手段,直接準確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腳下,踩個粉碎。
在他看來,要擺脫惡劣的複製跟風,只能永遠領先一步,在蝗蟲來襲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給別人,及早發現別處的新蛋糕,轉戰新領域。
從新項目啟動,他就沒有打算把後續力量全都投入進去。
「這只是一塊探路石,只是轉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時轉向,照老套路持續開發下去,只會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紀遠堯,措辭直接,詞鋒鮮明,不同於以往內斂,毫不掩飾勝者意氣。
他太瞭解自己的頂頭上司,明智地對邱景國保留了後續開發計畫的真正設想,沒有把預見到的雷區指給邱景國,任由一個瞎子昂首闊步朝斷崖走去。
對項目後續開發前景的判斷,沒有人比紀遠堯更清楚。
邱景國未經董事會許可,擅自對外宣佈了開發計畫,再經媒體渲染出去,無異於一個致公司於狼狽境地的重大錯誤。而他將董事會大佬們拋開,自作主張的行為,顯然比決策失誤更加嚴重。
這一次,董事會選擇信任紀遠堯的判斷。
大佬們能夠坐在今天的黃金椅上,總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歲漸高的董事長固然顧念舊人舊情,到底更關心他和他家族的錢袋。
對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刻,邱景國都被蒙在鼓裡。
當老闆們開始重新思考他對公司的價值時,他卻抓著穆彥這個把柄,向紀遠堯施壓,努力幹著瓦解團隊的事,忙內鬥忙得不亦樂乎。
假如邱景國不是一個小人,不出這些陰招,不知道紀遠堯留的這一手還會不會有用。
誰的招更陰,也說不清楚。
青色琉璃燭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間流動。
我所熟悉的這張溫雅面孔在光暈裡,隱隱起著變化。
原來他的眉梢也如此鋒利。
鋒利起來,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紀遠堯對邱景國做的事,與孟綺對穆彥做的事,沒有本質差異。
在孟綺是死罪一條,換作紀遠堯就是成王敗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斷準則的資本,只因他對公司價值重大,可以為老闆們點石成金——假如孟綺也有這等本事,出局的就該是穆彥了。
我已見過孟綺與馮海峰的離去,見過市場部集體變成炮灰,自以為瞭解「殘酷」這個詞的定義,現在這個定義卻被邱景國刷新。
職場可以冷血到什麼程度,也許永遠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著美麗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紀遠堯留意到,「不喜歡嗎?」
「酒很好喝,只是有點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裡喝起來冷絲絲,順著喉嚨一直流淌到心裡。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們應該喝茶。」
也許我才應該抱歉,辜負美酒,也一晚上木頭似的辜負了他勝利的喜悅。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話都是他在說,好在他並不在意,愉悅心情並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損。平常在他面前,我也總是安靜傾聽,他也許更習慣我的沉默。
理所當然應該為對手的流血喝彩,但這一刻,我只是想,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的血流出來,也和對手的一樣鮮紅,即使走到邱景國那樣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來。
再強的人也強不過資本的權威。
可喜可賀麼?
是的,勝利總是可喜可賀。
一萬個慶幸,倒下的人不是紀遠堯,為此值得喝下這杯鮮紅如血的酒。
餘下的半支酒,紀遠堯讓酒莊封存起來,讓我在存酒卡上籤名。
我笑著搖頭,「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沒關係,過幾天你想喝了再來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說那太浪費了這酒。
他莞爾,在存酒卡上揮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將筆遞給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點意義,這支酒就一起存著吧。」
我無法抗拒地接過筆,在他的簽名之側寫下自己名字。
「紀遠堯,安瀾」——
他的名字寫得行雲流水,我的字寫得偏硬,並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