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堯喝不少酒,雖然以他的酒量不至於影響駕車,我還是提議換我來開。
紀遠堯沒有拒絕,笑得很愉快,「這是破荒第一次,讓女士為我開車。」
「以後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發動車子,笑說,「就可以做個萬能秘書。」
「秘書不是萬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遠些。」
心裡咯噔了下,有個念頭晃過去。
剛才他說,要我跟著他做空中飛人,全力應付新公司的籌建。
那這之後呢,既然他開始全面負責內地市場的拓展,那他的職位遲早要發生相應變化?那時我會有什麼去向?新的公司籌建起來,會從現在團隊中調哪些人去做開荒牛?
這念頭像泥潭裡的泡沫咕嘟翻滾著冒上來,令人不安。
計畫得再好,也總有意想不到的變化。
身在海中,被一個接一個浪頭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紀遠堯的話,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長遠,可是站在一旁,仰視高處的那些人,職場的金字塔尖那麼遙遠,無數人你踩我踏,一時間心裡生出深深懼意。
嘆口氣,「要多遠才算遠,多好才算好呢。」
紀遠堯沒有回答,沉默裡笑了笑,有種無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輕聲問。
「是。」他平靜回答,靜了片刻,「男人沒有選擇,女人不一樣。」
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句轉折。
我轉頭向他看去。
紀遠堯一笑,提示我,「專心開車。」
車窗外路燈昏黃,道路筆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夢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後方。
我問,「為什麼這樣說,女性和男性,到了職場上還有本質差別嗎?」
靜等他回答,好一陣沒有等到,想要換個話題時,他平緩開口:
「女性的優秀有很多種方式去實現,如果我有個妹妹,像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善良,我不會建議她學習Amanda,那樣付出的代價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承擔,像Amanda這樣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頭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話更令我錯愕。
從這個側面,只能看見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處。
也許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但矛盾到他這樣的地步,把對立的兩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強大的一顆心,才能統率這樣複雜的個性。
他把自己的欣賞都一分為二,劃得這麼清楚,作為上司的時候,激勵下屬勇往直前,目標遠大;作為男人的時候,他說女人不用都去成為Amanda;當他作為紀遠堯本人的時候,保守溫文,像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作為公司領導者的時候,圓滑世故,卻是一個中國式的實用主義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側臉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紋路。
「你有很好的資質,如果願意,可以走得很遠,遠得超出你現在所能設想的距離。」紀遠堯低沉地問,「安瀾,你做好準備走那麼遠嗎?」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語氣裡,沒有聽出多少激勵和期許。
也許他眼裡永遠不乏勇猛的女戰士,葉靜、蘇雯、任亞麗……即使一個被淘汰,總有下一個接班頂上來。現在他問我,是否做好準備,願意披甲上陣,做又他個金剛女戰將;是否想到為職業理想全付出的代價,會是我難以承擔的……似乎連紀遠堯也認為,事業成就屬於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終也要退出戰場,回到父系社會圈定給我們的領地。
我笑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想,這不用退縮也不用勉強。」
到了樓下,紀遠堯下車替我開了車門,風度翩翩地站在門旁等我下車。
我仰頭看他,留戀這一刻,遲遲目不轉睛。
他搭了車門,目光神色已經恢復到一個上司應有的樣子,溫和而有分寸地對我說,「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車,站在路邊看他上車離去,一直看到尾燈消失在道路轉彎處。
寒風吹得周身冰冷,我豎起大衣領子,低頭慢慢朝家門走。
斜前方一道車燈刺過來。
不知是誰的車停在裡,半夜還這麼討厭。
我轉頭望過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輛熟悉的車。
車燈閃了閃,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擋。
那車離開道旁林蔭陰影,筆直朝我駛來,駛到近處,車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車上的穆彥點了點頭,臉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來的心慌,我竟臉上發燙。
「怎麼不打電話?」
「你關了機。」
「關機?」
這才想起,在接紀遠堯電話的時候手機已出現低電量提醒,我沒有在意,聽到紀遠堯提前回來,哪裡還有心思去管手機有電沒電。
「手機好像是沒電了……」我忙解釋,「對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彥沒容我再說什麼,語氣很淡,「我打給小方,她說你也沒回家,我就過來看看。」
他說得輕描淡寫,等著這裡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輕聲說,「紀總提前回來了。」
「我看到了。」穆彥笑了笑。
剛剛和紀遠堯下車道別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時補妝打扮,說去朋友的生日會,半夜卻與紀遠堯一起回來——這要我怎麼說,說什麼,不說也罷。
穆彥在車裡,沒有要下車的意思,而我站在路邊,被風吹得瑟瑟,隔著車門與他相對無話。
我實在太冷,「可以上車再說嗎?」
他沉默片刻,「沒什麼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別你半夜等在這裡,只是看我幾點回家。」隔著車窗,我望住他,不想再這麼猜謎一樣繞來繞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說,幹嘛現在還吞吞吐吐?」
「誰和你吞吞吐吐。」穆彥橫了我一眼,不耐煩的樣子,「我現在要去吃晚飯,你不想回去就上車。」
我驚訝,「你還沒吃晚飯?」
他嗯了聲,「沒空,九點過才從公司出來。」
——然後找不到我,一直在這裡等著?
這個時間已經找不到還沒打烊的餐廳,唯一的選擇是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坐在靜悄悄的M記餐廳角落,看他大口咬著漢堡的樣子,我的內疚呈幾何級數翻倍,想問他到底要什麼事,也不好意思打斷他吃東西。
總算等他吃完,我態度良好地賠笑,「可以說了吧?」
他心情看起來好了一點,看我一眼,懶洋洋地說,「邱景國不再是總裁了,老大已經告訴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電話的。」穆彥的語氣平板,「你大概是這裡第三個知道的。」
難道第二個是……我詫異,「程總也知道?」
雖然知道程奕現在算是和紀遠堯站在同一戰壕,但還是意外,不知什麼時候,紀遠堯居然這樣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彥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記,愣愣醒過神來——難怪邱景國輸得這麼乾脆,拿到穆彥的把柄也沒能扳倒紀遠堯,這背後總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勞。
意外接踵而來,似乎要把各種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丟下來,考驗人的神經和定力。
我吁了口氣,腦筋已快糾成一團。
「這算不上什麼,趨利避害而已,換你也會做。」
穆彥不以為然地笑笑。
想來的確如此。
程奕被空降過來,夾在上下之間,與頂頭上司作對,做的是兩頭不討好的事。
個夾心餅乾當著,誰也說不定哪天邱景國一翻臉,什麼好處也撈不到。
紀遠堯則不一樣,這邊是水漲船高,一榮俱榮。
職場上沒有什麼忠臣烈士,程奕也沒理由給邱景國盡忠。
穆彥說起程奕,神色平和,沒有以往的敵意。
在我印象裡,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槍在一線拼出來的鐵血悍將;程奕卻還沒有受過硬仗的洗禮,沒有業績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資歷和細密心機;還有那些針鋒相對,硝煙橫飛——許久以來,我都是這樣以為,難道連這都錯了,連他們都是盟友?
我掉進一團霧裡,越想越覺得不對。
程奕查他,孟綺告他,這些總不會都是做來敷衍邱景國的。
我問,「那孟綺呢,不是程奕在背後利用嗎?」
穆彥哂然一笑,「程奕那麼聰明,怎麼會讓這個女人亂插一腳,她自己要添亂,人蠢起來攔也攔不住……別再問這些不相干的人,這些破事我不感興趣,你自己去問程奕。」
我語塞,僵了一陣,轉開目光問,「是嗎,市場部被裁、馮海峰離開,也是破事?」
穆彥的臉色變了變,抿著嘴,露出疲憊笑容,「你想知道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