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記裡沒有吸菸區。
我們坐在外面長椅,旁邊是和人同高的麥當勞叔叔。
穆彥取出煙盒彈了彈,一言不發點燃了煙。
香菸燃起的霧,被風吹散成一絲一縷,飄散在我和他之間,消弭於瑟瑟冬夜。
「那件事,沒什麼好說的。」穆彥神色和語調都很冷淡,「當時程奕還沒跟老大達成默契,BR的報告被邱景國逮到破綻,他是真要查出底細……既然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報告,真的是你們做了手腳?」
沒想到會是這樣。
穆彥沉默片刻,點了頭。
「報告是我讓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當時不改,你就看不到現在的成功,可能整個項目早就泡湯了。」
穆彥將當時的情形簡單道來——
當時紀遠堯為了說服總部,投入力量啟動個項目,在早期的評估報告中,將風險程度壓低,成本也隨之控制。進入籌備環節,著手對各環節進行分析評估,得出一個與之前報告差異頗大的結果,風險和成本都被提高。
這個結果報上去,董事會必定會重新考慮,邱景國的更有可能借此壓下整個項目。
紀遠堯很清楚這是個絕好機遇,對我們,對公司都意義重大,值得冒一次風險。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彥讓BR修改報告,將份潤色過的結果提交給總部。
從原則上講,這不是職業經理人應該做的事情。
從結果來說,紀遠堯和穆彥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等到項目啟動,大獲成功,誰也不會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樣進行風險評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關責任人又是出自什麼動機。偏偏百密一疏,前任總秘葉靜的一個工作失誤,使不該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來總部的質疑。
葉靜匆促離職,並不是表面那麼喜氣洋洋的原因,難怪在她離開那天,會對我說,工作僅僅只是工作,沒有情面情誼可講。
隨後的一系列事情,脫離了穆彥和紀遠堯的控制,不僅將更多人牽涉進來,也直接威脅到項目能否順利啟動——紀遠堯決定快刀斬亂麻,以局部犧牲,保住大局。
當時曲折焦灼的複雜過程,被穆彥簡略地說來,彷彿平平無奇,再正常不過。
但我知道,對他引以為傲的團隊,對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人,穆彥做不到那麼絕情。
在那晚天橋上,他的苦悶無奈不會是偽裝。
孟綺說,穆彥對馮海峰出爾反爾,欺騙了市場部的同事。
我問他,「那時對馮海峰的決定,是紀總的意思?」
「不關老大的事。」
穆彥卻否認,儘管語氣裡多了疏淡,還是將紀遠堯叫做老大。
「是我答應老馮讓他回來,想等事情過去再把市場團隊召集回來……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應他們的事根本沒法做到,沒有能力再掌控這個團隊。事實上,老大是對的。」
他笑得很自嘲。
這樣的話從穆彥嘴裡說出來,如果不是當面聽著,我不會相信,一向鬥志昂揚,驕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彥竟會出「沒有能力掌控這個團隊」。
「從前我很清楚,應該帶領他們做什麼,把他們帶到什麼方向去。」穆彥深深抽了口煙,「等到他們被捲進去,要對不該由他們負責的事情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力量阻止或改變,反而要在後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後,我不會接受程奕作為夥伴,老大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把程奕拉進來,達成一致立場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
我錯愕,卻不是不能理解,這的確是紀遠堯的風格。
也許無關乎信任和親近,紀遠堯太強勢,不會允許任何不確定因素出現,以至影響全盤計畫——穆彥卻愛憎分明,尖銳又驕傲,他容不下程奕以種方式成為夥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個傻子,和根本不是對手的對手,較勁了這麼久。」
如今結果證明,紀遠堯是對的,他的計畫贏得很圓滿。
「老大許諾給程奕另立一個山頭,建立新公司之後,由程奕出任執行總經理。」穆彥搖頭笑,「實打實的雙贏,不服不行。」
「然後,紀總陞遷,他這個總經理的職位,是留給你接班的。」我猜測。
穆彥默認了我的話。
水漲船高,一榮俱榮,看上去再好不過了。
「更高職位,更多薪水,大多數人在職場混一輩子也就奔著這兩樣了。」穆彥靠著長椅,懶懶散散地笑,指間香菸落下一段長長的菸灰,「這話說給別人聽,好像挺矯情……你怎麼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長椅上的菸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誰說只剩這兩樣,還有你的團隊,你影響過的人,你帶著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這些價值比薪水職位高太多了。」
穆彥靜了片刻,淡淡笑,「你終於肯對我說句好話。」
我也笑。
穆彥仰頭,望著夜空喃喃,「安瀾,我有點後悔把你帶進公司。」
我一怔,「為什麼?」
他緩緩,「在這個團隊裡,我希望每個人都憑真才實幹,不靠勾心鬥角,不靠歪門邪道,全力以赴去實現職業理想,每個人站出來都可以獨當一面……但是我很失敗,一個成熟的團隊,不應該是圍繞某一個人運轉,不該像現在這樣,離了我就誰也帶不動;我和程奕較勁,把一個部門變得立場微妙,連徐青和康傑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們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鬥角,卻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帶進來,逼著你們強大殘忍……就算是你,剛進來的時候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姑娘,現在你什麼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彥笑著,最後這句話說得很低,低得近乎嘆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問題歸結在公司的大環境,以為是環境出了問題,離開的那段時間,不和你們聯繫,不過問工作,靜下來一個人想了很多……有時候人很怪,站在裡面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發現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彥嘆了口氣,平靜地說,「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跟環境沒有關係,跟誰都沒有關係。」
坐在外面夜風中,聽他說了這麼久,我已冷得骨頭快要結冰。
此刻張口說話,連聲音都帶著抖。
「今晚上怎麼了,突然良心發現,開始自我批評?」我裹緊大衣,臉上笑著,心裡惶然,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哪有這麼嚴重,你是太累了,太給自己壓力了。」
「你很冷?」
穆彥終於看出我坐在這裡陪他抽菸說話,已經凍得半死。
他脫了大衣,二話不說將我一裹,「冷得發抖,你也不說,還在這裡廢話!」
衣服上傳來他的體溫,目光垂下是他領帶下隨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層淡青色的堅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裡,聲音還有些抖,我說,「別再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今晚你來找我,只是要邱景國的事,對吧?」
穆彥低頭看著我,與我隔著一團夜裡清寒的空氣,目光卻比這更清冷。
「安瀾,你也差不多可以獨當一面了,不管以後往什麼方向發展,相信都會很出色。」
最壞的預感從心底湧起,我緊緊望著他,盼望他不要再說下去。
「還要給你個忠告,喜歡他,就換一個工作。」穆彥英俊的臉被路燈朦朦映照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裡,分明已藏不住濃澀的傷感,「晚上我已將辭職信發到老大的郵箱,明天他會看到,所以……小丫頭,以後我們要各走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