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打在眼前,光線強烈,看不清台下遠遠近近模糊的臉,掌聲如預想中一樣,熱烈而節制。這掌聲裡包含多少真誠讚美,又包含多少嫉妒恭維,安瀾並不在乎,此刻她從容不迫,正享受著聚焦與矚目。
她站在發言台上,代表主辦方致歡迎辭,神采飛揚,眉目剔透,從任何角度看去都無懈可擊。偌大的場子,炫目的燈光,她獨自站在那裡,在光環的最中央,像裹著閃閃發光的鎧甲,毫無疑問,又一個金剛女戰將——
他笑了,心緒在平靜笑容底下翻湧,想起了那時候的她。
那時跟在穆彥身後,總愛臉紅的女孩,每每低頭的姿態就像一種叫虞美人草的植物,單薄鮮妍,有幼細絨毛的花蕾從莖端垂下。
一晃幾年,眼前的她依然鮮妍,不再單薄。
今夜由她策劃執行的這場慈善公關活動在星光熠熠中啟幕,比預料中更成功。
此刻她正在目光匯聚的中心娓娓陳詞,這樣的場面,顯然她已駕輕就熟。
這個丫頭,像被施了魔法的植物,飛速生長。
每一次見她開出新的花朵,即使早有預見,仍然令他驚喜。
這是他親手栽培下的「植株」,親手澆水,親眼看她抽芽、茁壯、綻放、燦爛……像將軍看著士兵,像父親看著孩子,像小孩看著從自己手心掉落的明亮珠子,是驕傲,歡欣也是失落。
他眯了眼,看她在又一輪掌聲裡結束致辭,目光投來,向他微笑欠身。
到他致辭了,他才是今夜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報上「紀遠堯先生」幾個字,聽來格外柔軟。
他起身,走向發言台,走向她,燈光迷濛了週遭。
她迎著他的視線,笑容明朗。
當他走到發言台前,她退後,如以往,如習慣,悄悄隱入他的影子裡,作他光環的陪襯。
以紀遠堯的份量,原本不必特地來這一趟,用不著親自為今晚宴會捧場。
徐瑛心裡很清楚。
夾在中間位置,一頭是上司,一頭是下屬,徐瑛這個總經理多少有些尷尬。
因周競明缺席,她坐在了安瀾與紀遠堯座位中間。
徐瑛望著發言台上一前一後並立的兩個人,目光停留在安瀾身上,良久移不開。
站在性別角度,她更欣賞安瀾,對這個下屬的好感,遠勝過對她的上司。
營銷總監周競明的位置早已被安瀾這小女子逼得岌岌可危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無論周競明還是徐瑛,一開始都沒料到安瀾的成長如此迅猛,到底是在當年「黃金組合」的紀穆手裡帶出來的人,一班知根知底的老人兒都贊安瀾盡得真傳。
徐瑛想,恐怕不用多久,自己也面臨和周競明一樣的命運,不是安瀾也會是別人——優勝劣汰,新人總要取代老人,職場有職場的新陳代謝,再正常不過。自己已經四十多歲,離職業生涯的巔峰已經近了,往前還能走多遠,心中有數。年輕時也不乏機遇,不乏好運,卻沒遇到捷徑可走。一步步下苦工拼出來,多耗費了若干時間,去日不可追。
看看身邊的安瀾,徐瑛不得不承認心頭偶或湧出的那一絲澀味,是嫉妒。
嫉妒她的年輕,也嫉妒她有更平坦的路可走。
不能說是捷徑,那對安瀾並不公平,她的才幹與敬業誰都看在眼裡。
風言風語早有耳聞,被破格委以重任的年輕女下屬,與單身又富有魅力的男上司,自然什麼樣的八卦都會有人揣測。徐瑛並不相信那些傳言,她敬重紀遠堯的睿智,也瞭解安瀾的品性。
可作為女人,徐瑛並不遲鈍。
若說眼前這兩個人僅僅只有工作交情,實在沒有說服力。
這是個各顯神通的世道,誰又有資格審判別人的高尚與卑劣,徐瑛在心底嘆了一聲,收回審視的目光,臉上笑容不改。
宴會結束已近午夜。
逐一送走嘉賓,紀遠堯與徐瑛也先後走了。
安瀾留下來親自監督撤場。
表面風光落幕之後,仍要鉅細靡遺,善始善終——這是她的習慣,從某人身上一脈相承而來。
全部檢點完畢,讓同事都先走了,整晚的神采奕奕在這一刻棄她而去,疲倦壓垮兩肩。
坐在後排角落的座位,悄悄脫下高跟鞋,安瀾彎身揉著痠痛的腳腕,手機順勢從包裡滑出來,摔在地毯上。她撿起來,看了眼屏幕,深夜已沒有來電,也沒有短信。
高跟鞋蹬掉在椅下,儀態已不重要,安瀾靠著椅子,出神了好一陣,手機還捏在手裡。
恍惚間覺察到什麼,轉頭看去,原來還有一個人沒離開,靜靜坐在斜後方座位,陪著她發呆。
安瀾怔住,忘了穿回鞋子。
看到她發現他,紀遠堯沒說話,只是微笑。
「你怎麼回來了?」安瀾太意外,看見他與徐瑛一起離開,還以為他先走了。
「今晚還沒機會和你聊聊天。」他看上去有點疲倦,語氣卻是愉快的。
「明早你又不急著走。」
「下午不就走了。」
「那也還有一整天呢。」
「哎。」紀遠堯嘆氣,「人走茶涼,豈有此理,連敷衍都不肯了。」
「什麼話!」安瀾笑出聲,瞪他一眼,「要涼也不用涼三年。」
她現在是完全不怕他了,時不時還揶揄幾句,損上幾句。
他無奈,想想這話也小有些滄桑,「三年,居然過得這麼快。」
她只是笑,拿起外套走到他身邊,隔一個座位坐下,仰臉問,「有沒有表揚?」
「十分漂亮。」他慷慨開口,四個字既認可了工作,也讚美了人。
「謝謝。」她大方收下,笑彎了眼睛。
他看著她,久違的默契輕鬆,像舊時光又回來。
於是問,「最近都好嗎?」
她明白他想問誰,爽快回答,「他嘛,還是當他的空中飛人,工作狂,又出差了。」
紀遠堯點頭,「那你呢?」
安瀾笑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不用整天黏黏膩膩,挺好的。」
「好來好去,就是不肯安定。」他搖頭笑,「等喝喜酒的人,等得脖子也長了。」
「又來了。」她不滿地哼了聲,「自己不結婚,還到處催人結婚。」
「孤家寡人,就看看別人美滿,也算過癮。」
他笑得無所謂的樣子。
她的笑容卻因這句話而淡去。
「沒想過要停下來嗎?」他突然轉了話頭,這樣問她。
安瀾聽得一怔,「停下來,為什麼要停下來?」
紀遠堯看著她,「我對你說過,一段很長的路,如果決定走下去,中途不停,一早就要做好走很遠的準備。」
「當然,我記得。」
安瀾仰起臉,眼裡有幽深光彩,彷彿是他當日這一句話丟下的火星,從未熄滅。
他眼裡也有了不同尋常的鄭重,甚至是嚴厲,像要一直盯到她心裡去。
她太瞭解他,當這種目光出現,就代表他的身份又切換回去,又成了那個六親不認的「船長」。當他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時,她便不那麼驚訝了。
「我這次來,是為兩件事,一是這個晚宴,二是因為周競明。」紀遠堯平緩地說,同時審視著她的反應,「周競明一週前已向公司提出辭呈。」
畢竟是她的頂頭上司,周競明有了去意,安瀾是第一個覺察到的,只是沒想到他去向堅決,決定做得這樣快,還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能說周的離開是她期盼的結果,但這一天遲早到來,她成竹在胸。
「競明在這個團隊也有不短的時間,現在他要離開,我很惋惜,也尊重他的選擇。」 紀遠堯目光複雜地看著安瀾,看著自己一手澆灌起來的細小花朵,已有了尖刺,已能在叢林裡開拓她自己的地盤,壓倒老藤,獨佔一枝風光。
周競明只比她多佔幾年資歷的優勢,論才幹是不如的,論潛力更處下風,論人脈則不必說。他有自知之明,也有成人之美,是個清醒明白人,與其和後輩爭個頭破血流,不如趁姿態還夠漂亮的時候轉身,去處也不會差。
紀遠堯緩緩說,「在繼任人選上,本來考慮從總部抽人,但有三個人同時向我推薦了你。」
安瀾一時意外——三個人?
「徐瑛、Amanda,以及周競明。」
紀遠堯看著她愕然又恍然的表情,笑了,「誰比較令你意外?」
安瀾低下目光,沉默片刻,「你。」
紀遠堯抬眉。
「為什麼你沒考慮我?」她直視他。
「理由,在我剛才問你的話裡。」他早準備好了答案。
她眉宇間神色一閃,念動如電,似乎是明白了,卻又欲言又止。
紀遠堯深深注視她,「你的能力我毫不懷疑,但是我不確定,這次要不要再推你一把,推你走得更遠,不確定那是不是對你更好的方向。」
她抬起頭,不出聲地望著他。
他將臉側了過去。
這樣感情用事,於他,是值得臉紅的錯誤。
「當初讓你過來,是我的主張,這次與我無關,完全是你自己靠這三年的表現贏得機會。你能得到這三位的一致推薦,我很高興,也為你驕傲,你是我的成就之一。」紀遠堯沒有看她,目光投在別處,語聲和緩低沉,「營銷總監這個崗位,你能勝任,但不會很輕鬆地勝任,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個位置的壓力。從前穆彥是這公司最年輕的營銷總監,你比他當年更年輕一些,並且是個女性。你需要付出比他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好。假如現在你生活的二分之一已經被工作佔據,那麼以後會是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站在私人立場,我認為這對一個女孩子是殘酷的事;拋開私人立場,你是接手這職位最理想的人選。」
終究他還是把這道困難的「選擇題」拋到她自己手裡。
這一次,不想再以自己的力量左右她的軌跡,不想再每每看著她成長壯大,暗自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