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點半之前,我把神父的屍體處理得乾乾淨淨,心情也好多了。其實每次做完這事,我總有一種很愉悅的感覺——殺人能讓我心情愉快。
幹這樣的活兒很消耗體力,因此我感到很累。不過上個星期的緊張情緒已經消失,黑夜行者冷漠的聲音平靜了下來,我又可以做回自己了。我又可以變成古怪、幽默、無憂無慮、心如止水的德克斯特了,不再是那個手持尖刀復仇的德克斯特。要想看到那個德克斯特,得等下一次。
我把原先那幾具死屍以及這具新的屍體搬回到花園裡,接著把這幢破敗不堪的房子儘量收拾乾淨,把東西打包塞進神父的汽車,然後驅車朝南來到一條小河邊。我的小船就停泊在這裡。這是一條十七英呎長的尖尾長艇,吃水很淺,發動機的馬力卻不小。我把神父的汽車推到小船後面的河水裡,然後爬上船,看著汽車咕咚咕咚地沉到水底。接著,我打開船的發動機,緩緩地駛離小河,朝北穿過海灣。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船的金屬部件上。我笑逐顏開,就像一個清晨滿載而歸的漁民——喂,夥計,大紅魚呀。
六點半,我回到位於椰樹林區的公寓裡。我從口袋裏掏出載玻片,那是一小片很乾淨的普通玻璃——正中間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神父的一滴血。這滴血很漂亮、很潔淨,現在已經乾了,只要我想回憶這段經歷,隨時可以將它放到顯微鏡下。我把這塊載玻片跟另外三十六塊保存著乾涸血滴的載玻片放在一起。
我洗了一個超長的澡。溫熱的水洗去了我最後一絲緊張的情緒,鬆弛了緊張的肌肉,沖走了身上最後幾縷異味和痕跡,那是神父的氣味,以及沼澤地上那幢房子和花園的氣味。
他殺孩子。我本應該宰他兩次才能解恨。
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讓我變成了這樣,總之我的內心空空蕩蕩,無法體驗任何情感。這似乎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我知道很多人在人際交往中經常裝模作樣,而我的一切行為都是裝模作樣。我裝得很高明,絲毫不動真情。不過,我喜歡孩子。我這個人對性愛毫無感覺,所以我永遠不會有孩子。一想到那些事——你怎麼做得來呢?自尊心往哪兒擱呀?可是孩子,孩子就不一樣了。多諾萬神父罪有應得。我遵守了哈里的行為準則,也滿足了黑夜行者的心願。
七點十五分,我覺得我已經把自己弄乾淨了,於是喝了杯咖啡,吃了點兒東西,走去上班。
我上班的這棟樓房在飛機場附近,很大,屬於現代化的建築,到處都裝著玻璃,顯得很明亮。我的實驗室在二樓後部,緊挨著一間小辦公室。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辦公室,只是血液實驗室旁邊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間,但是我個人專用的,閒人免進,誰也別想和我共用,別想把屬於我的地方弄得一團糟。辦公室裡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把小椅子是給來客準備的。此外,還有電腦、書架、文件櫃、電話、電話留言機。
我進來的時候,電話留言機的信號燈正在閃爍。並不是每天都有人給我留言。你想想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在一位血跡圖案分析專家工作的時候想出什麼話題要跟他聊聊?但有一個人的確有事要找我,那就是我養父的女兒德博拉·摩根,她是一名警察,跟她父親一樣。留言正是她的。
我按下按鈕,聽到一陣細聲細氣的德克薩斯音樂,然後才是德博拉的聲音。「德克斯特,你來了馬上給我回話。我這會兒在犯罪現場,就在塔邁阿密路的酋長汽車旅館。」停頓了片刻,我聽到她用手摀住話筒跟別人說話的聲音,接著又傳出一陣德克薩斯音樂,她又開始說話了,「你能立馬出來嗎,德克斯特?」說到這兒,她把電話掛了。
我沒有家庭,不過我可以肯定,世上一定有人攜帶著跟我相同的遺傳基因。我很同情這些人,但沒碰到過,或者說我沒有去尋找過,而他們也沒有來找過我。我是被德博拉的父母哈里和多麗絲夫婦收養撫育大的。你瞧我這個樣子,把我撫養到這麼大,難道不覺得他們倆很不容易嗎?
老兩口都去世了。因此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德博拉之外,我是死是活,誰他媽的還會放一個屁不成?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德博拉要我活著。這可是一件好事呀,如果說我還有什麼感情的話,那麼這點兒感情一定屬於德博拉。
我動身去她那兒。我把車從戴德縣警察局的停車場開出來,駛進附近一條收費公路,由此朝南就是酋長汽車旅館所在的塔邁阿密路。這條街上大大小小的建築物有好幾百座,算得上是一個人間樂園。一排排的建築一天天地閃爍著光芒,也一天天地陳舊起來。古老的建築像發酵的麵糰一樣骯髒難看,上面卻閃爍著耀眼的霓虹燈。如果不是晚上,你最好不要到這兒來,大白天在陽光下看著這些地方,就像看著我們脆弱生命的悲慘結局。
每一座大城市都有這樣的地方。如果一個患有晚期麻風病的滿身斑點的侏儒想找一個十七八歲、教堂唱詩班的大塊頭姑娘做愛,可以到這裡來開一個房間。完事之後,也許會把隔壁房間裡的哥們兒都請去喝古巴咖啡,吃「午夜三明治」。只要他肯付小費,誰也不會在意。
德博拉最近在這裡耗費的時間太多。如果你是一個警察,想提高捕捉犯罪分子的概率,這裡很可能是一個理想的好地方。德博拉可不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她的任務是打擊賣淫犯罪。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在塔邁阿密路打擊賣淫犯罪只能是充當犯罪分子的誘餌,穿著暴露,站在外面,把那些大手大腳前來尋花問柳的嫖客抓起來。德博拉很討厭這個工作。她覺得,抓捕嫖客不是真正的打擊犯罪。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凡是過分強調女性特徵和美貌的工作她都討厭。她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可她那長相又偏偏像個性感女郎。當然這也不能怪她。
我把車開到酋長汽車旅館旁邊的停車場。停車場的另一邊是蒂託古巴咖啡館。我發現德博拉近來特別注意自己的身材:她上身穿著艷粉色的抹胸緊身背心,下身是一條氨綸短褲,腳上穿著黑色的網眼長筒襪和一雙細高跟鞋,整個兒像是從服裝店搬回來的,而且還是專門為成人電影供貨的服裝店。
幾年前,掃黃組的一個夥計說,那些拉皮條的男人最愛嘲笑這些冒充妓女的女警。掃黃組的警察大多是男的,他們給當臥底的警花挑選衣服,專揀那些奇裝異服,但是警花們穿上後壓根兒就不像妓女。於是大街上人人都知道新來的姑娘中哪一個的手提包裡有警徽和槍。
明白了這一點後,掃黃組的男警察一定要那些臥底的女警自個兒去選衣服。畢竟姑娘們對穿著打扮要內行得多,你說是不是?
也許大多數女警是這樣,可德博拉是個例外。除了藍色制服之外,她穿任何服裝都覺得不舒服。你真應該看看她當學生那會兒都喜歡穿什麼樣的衣服去參加舞會。可現在嘛,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姑娘穿得這樣暴露卻如此沒有吸引力。
犯罪現場半英里長的黃色隔離帶都已經拉直,至少三輛巡邏車斜著駛了進來,車燈不停地閃爍著。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德博拉那麼引人注目,她艷粉色的抹胸背心比那些東西要醒目得多。
她來到停車場的一邊,攔住越來越擁擠的人群,給實驗室的技術人員讓路,好讓他們從咖啡館的垃圾箱旁邊過去。我慶幸這份差事沒攤到自己頭上。垃圾箱的臭氣越過停車場,飄進我的車窗——一股南美咖啡渣兒混合著腐爛的水果和豬肉發出的濃烈臭氣。
站在停車場門口的警察認識我,他揮手讓我進去,我找到了一個停車的空當兒。「德博拉。」我悠閒地走上前去,「好漂亮的衣服,曲線畢露呀。」
「去你的。」她說,臉一紅。這模樣在老練的警察身上還真不多見。
「又發現了一具妓女的屍體,」德博拉說,「至少他們認為是妓女。就剩下的這點屍體來看,是不是妓女還很難說。」
「這已經是過去五個月裡的第三具了。」我說。
「是第五具。」她說,「布勞沃德縣那邊還有兩具。」她搖了搖頭,「那邊的飯桶硬說這幾起案子之間沒有聯繫。」
「這就有許多書面工作要做了。」我附和她。
德博拉衝我咬牙切齒。「你能不能少說點兒風涼話?」她叫嚷著,「就是傻帽兒也知道這幾起殺人案之間有聯繫。」說到這兒,她的身體微微一顫。
我驚訝地瞪著她。她是警察,她老爸也當過警察,幹這一行她不應該害怕。剛剛穿上警服那會兒,一些老警察捉弄她,把邁阿密每天發現的死屍碎片給她看,想讓她中午吃不下飯,可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個案子卻讓她直打寒戰。有意思。
「這個案子很特殊,對嗎?」我問她。
「這個案子發生在我主管的區域內,而且受害者是妓女。」她朝我伸出一個指頭,「我要去試一試,出出風頭,然後調到兇案組去。」
我樂呵呵地朝她笑了笑:「我說德博拉,你野心不小啊。」
「讓你他媽的說對了。」她說,「我想調出掃黃組,脫掉這身性感服裝。這可能就是我的敲門磚。只差那麼一丁點兒了——」說到這兒她停了一下,接著又說出了讓我目瞪口呆的想法,「求你啦,德克斯特,幫幫我,」她說,「我真的討厭這個工作。」
「求我?德博拉,你說求我?你知道這話讓我感到多麼緊張嗎?」
「別扯淡了,德克斯特。」
「可是,德博拉,說真格的——」
「打住,我說,你究竟肯不肯幫忙?」
她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個奇怪的「求」字晃晃悠悠地懸在空中,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我告訴她:「我當然要幫嘍,德博拉。這你是知道的。」
她斜著眼狠狠地瞪著我,不再用那個可憐巴巴的「求」字了:「可我並不知道啊,德克斯特。你的心思我一概不知。」
「我當然要幫你的忙啦,德博拉。」我重複了一遍,而且話語裡帶了點兒受傷的語氣。我假裝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然後朝垃圾箱那邊走去,加入實驗室那幫渾蛋的行列。
卡米拉·菲格趴在垃圾堆裡搗鼓著,尋找指紋。她今年三十五歲,身體粗壯,留著一頭短髮,我經常施展自己的魅力輕鬆愉快地逗她玩兒,可她從來不理睬我。這會兒看見我她卻站起身來,滿臉通紅,默默地看著我打她身邊經過。她總是這樣,先瞪我一眼,然後就臉紅。
文斯·增岡坐在垃圾箱旁一個倒立著的塑料牛奶盒上,撥弄著滿手的垃圾。這個夥計有一半日本血統,老開玩笑說他身材矮小就是那一半日本血統遺傳下來的。文斯臉上亞裔人特有的燦爛微笑中有一種異樣的表情,彷彿他的微笑是從圖畫書裡學來的。即使他跟其他警察開一些骯髒、奚落人的玩笑,說個黃段子,也沒有誰衝他發火,也沒有人被他逗樂,而他並不因此而閉嘴。他一邊說話一邊做著那老一套的手勢,不過他總是顯得有點兒做作。大概就因為這個我很喜歡他。畢竟還有一個傢伙像我一樣假裝自己是個人。
「嗯,德克斯特,」文斯頭也不抬地說,「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我來瞧瞧真正的內行在完全專業化的環境裡是怎麼操作的,」我說,「有什麼發現嗎?」
「哈哈。」他好像是在放聲大笑,但這種笑比他的微笑還要虛偽,「你以為是在波士頓吧。」這時他找到了一樣東西,拿到光亮處,眯著眼看著,「說真格的,你幹嗎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到這兒來呢,文斯?」我假裝生氣,「這是犯罪現場,對不?」
「你是搞血跡圖案分析的。」他說著把剛才凝視了好久的東西扔掉,又去尋找別的什麼東西。
「這我知道。」
他注視著我,咧開嘴衝我假笑:「可這兒沒有血跡呀,德克斯特。」
我茫然不解:「什麼意思?」
「德克斯特,裡面、外面、附近都沒有血跡。壓根兒就沒有血。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怪事。」他說。
沒有血跡。這幾個字眼兒在我的腦海裡反覆地迴響著,聲音一次比一次大。沒有黏糊糊、熱騰騰、亂糟糟、令人害怕的血跡。沒有血跡。沒有印痕。根本就沒有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茬兒呢?
與德克斯特和血跡有關係的是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也沒有假裝知道。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煩得要命——可是畢竟我把分析血跡當成了自己的事業、研究和工作的一部分。很顯然,這個案子十分詭秘,難以捉摸,我對此卻有些提不起興趣。我仍然還是我,在一個美好的夜晚把一個殺害兒童的兇手肢解掉不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嗎?可是這——「你沒事吧,德克斯特?」文斯問道。
「我很好啊,」我說,「兇手是怎樣做的呢?」
「那得看情況。」
我瞅著文斯,只見他雙眼盯著滿手的咖啡渣兒,用一根戴著橡膠手套的指頭撥弄著。「看什麼情況啊,文斯?」
「那得看他是什麼人,還有殺人的動機是什麼。」文斯說。
我搖了搖頭。「有時候你絞盡腦汁就是想把事情做得讓人捉摸不透,」我說,「殺人犯是怎麼消除血跡的呢?」
「眼下還很難說,」他說,「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血跡,而且屍體支離破碎,所以要找到很多血跡是不可能的。」
這聽起來太沒勁兒了。我喜歡把死屍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響動,沒有痕跡,沒有血滴。如果殺手是另一條啃骨頭的狗,那和我比起來算不了什麼。
我覺得自己的呼吸順暢多了。「死屍在哪兒?」我問文斯。
他把腦袋朝六米開外的那個地方一歪。「在那兒呢,」他說,「就在拉戈塔那兒。」
「哦,我的天,」我說,「這個案子是拉戈塔主管嗎?」
他又朝我假笑:「殺手的運氣不賴呀。」
我瞧了瞧,一小群人圍在一堆擺放整齊的垃圾袋旁。「我什麼也沒看見哪。」我說。
「就在那兒。在那堆垃圾袋裏頭。每個袋子裝著屍體的一部分。殺手把死屍切成碎片,包裝起來,活像聖誕禮物。你以前見過這樣的事嗎?」
我當然見過嘍。我自己就是這麼幹的。
邁阿密上空陽光普照,這時的謀殺現場令人感覺怪異,不那麼緊張。即使是最詭異的謀殺也顯得不真實,不能讓人動情,彷彿你置身於迪士尼樂園中一個新鮮而冒險的區域,置身於寶寶熊的世界。
冷藏貨車過來了。
午餐用完後請將餐盒扔到相應的垃圾箱裡。
我並不是因為看到了肢解的屍體而心煩意亂,絶不是。我的確很討厭那些邋遢的殺人犯,他們把屍體的體液弄得滿世界都是。不然的話,我看到被肢解的死屍就像看到肉店裡的排骨。新來的警察和旁觀者到謀殺現場總會嘔吐。陽光帶走了一些刺激,將一切都變得潔淨而整齊。也許就因為這個我才喜歡邁阿密。這是一座十分整潔的城市。
今天邁阿密陽光燦爛,天氣炎熱。穿著西裝的人此時都想找個地方把衣服掛起來。哎喲,在這個骯髒不堪的停車場可找不到掛衣服的地方。只有五六輛小汽車和那個垃圾箱。垃圾箱被推到咖啡館旁邊的一個角落裡,緊靠著一堵灰泥牆壁,牆上架著帶刺的鐵絲。咖啡館的後門就在那兒。一個面色陰鬱的年輕姑娘進進出出,忙著給現場的警察和技術人員端送古巴咖啡和糕點。穿著各色制服的警察三三兩兩地在謀殺現場逛游著。不是故意惹人注意,給旁觀的人群施加壓力,就是為了確保自己知道事情進展到了哪一步,而現在他們又多了一樣東西要處理——除了咖啡和糕點外,他們還得處理手中的外套。
犯罪實驗室的那幾個夥計沒穿西裝,他們覺得穿兩個口袋的人造纖維保齡球衫就夠了。我自個兒穿的就是一件這樣的球衫。球衫的底色是酸橙綠,上面畫有幾個伏都教[註]的鼓手和幾棵棕櫚樹。很時髦,也很實用。
[註]又譯「巫毒教」,源於非洲西部,是糅合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通靈術的原始宗教,有些像薩滿教。
我走近死屍周圍的那群人,去找穿人造纖維保齡球衫、自稱是未婚天使的安傑爾·巴蒂斯塔。此人在驗屍室工作,這會兒他蹲在一隻垃圾袋旁邊,眼睛一個勁兒地瞄著垃圾袋裏頭。
我走到他的身邊,也急於瞧一瞧垃圾袋裏面的東西。凡是能引起德博拉注意的東西都值得一瞧。
「安傑爾,」我說著挨近他,「咱們找到什麼了?」
「小白臉,你說『咱們』是什麼意思呀?」他說,「這具死屍上沒有血跡,沒你的事啊。」
「我已經聽說了。」我在他的身旁蹲下來,「是在這兒下的手,還是從別處運來的?」
他搖了搖頭:「很難說。垃圾箱每週清理兩次,這具屍體在這兒大概放了兩天。」
我環顧停車場的四周,然後望著酋長汽車旅館陳舊得發霉的正門:「旅館裡有什麼發現?」
安傑爾聳了聳肩膀:「他們還在搜查,不過我估計什麼也找不到。在前幾起謀殺案中,這個傢伙用的是就近的垃圾箱,哈。」
「什麼?」
他用一支鉛筆撥開塑料袋:「瞧這兒的切口。」
一條被肢解的大腿露了出來,在強烈的陽光下顯得分外蒼白、僵硬。這條腿是從踝骨處被乾淨俐落地切斷的。腿上有一個小小的蝴蝶花紋,蝴蝶的一隻翅膀被切到腳的那一塊上去了。
我吹了一聲口哨。這個傢伙簡直就像在做外科手術,手腳真麻利,幹得比我還漂亮。「手法真乾淨。」我說。屍體切割得很整齊,很乾淨。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乾淨、整潔、沒有血跡的死人肉。太妙了。
「真他媽的絶呀,又漂亮又乾淨,」他說,「屍體肢解沒有完成。」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身體,注視著袋子的深處,裡頭沒有動靜:「安傑爾啊,依我看,該做的都做了嘛。」
「瞧這兒,」他說著忽地撥開另一隻垃圾袋,「這條腿被切成了四段。簡直就像是用尺子量著切的,對不?而這條腿,」他指著剛才讓我羡慕不已的那塊踝骨說,「這條腿怎麼只切成了兩段?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當然也不知道,」我說,「沒準兒拉戈塔探長能弄出個所以然來。」
安傑爾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們倆都極力裝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也許她能,」他說著,轉身幹自己的活兒去了,「幹嗎不去問問她?」
「安傑爾,回頭見。」我說。
「好的。」他回答道,然後低頭看著塑料袋。
幾年前有謡傳說,米格迪婭·拉戈塔探長是跟人睡覺走後門調進兇案組的。瞧瞧她的模樣,你還真會信以為真。她五官端正,美麗誘人中又有一種深沉而高貴的氣質。她的衣著打扮完全是布魯明戴爾[註]連鎖店的最新時尚,整個兒一貨真價實的藝術家。但謡傳不可能是真的。首先,雖然她外表看起來很有女人味,但我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內心像她那樣充滿了大丈夫的氣質。其次,她為了自身的陞遷,工作十分勤奮,雄心勃勃,唯一的缺點就是特別青睞那些比她小幾歲的帥哥。所以我敢肯定,她進兇案組靠的絶不是自己的肉體,而是因為她是古巴後裔,善於玩弄權術,會拍馬屁。在邁阿密,這幾樣本事加起來遠遠比拿肉體去交易更吃得開。
[註]Bloomingdale,美國著名百貨商店品牌。
拉戈塔的確是個馬屁精,簡直是世界級的馬屁高手。她靠拍馬屁青雲直上,坐上了兇案組探長這把交椅。可惜幹她這一行,她那點兒拍馬屁的技巧全無用武之地;而作為警探,她更是糟糕透頂。
沒本事的人得到獎賞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怎麼說,我得跟她合作,所以我使出渾身解數去贏得她的好感。這多少比想像的容易一些。大多數人內心淳樸,說不出那些愚蠢、露骨、令人作嘔的話,值得慶幸的是,我根本就沒有淳樸的內心,所以我在她面前什麼噁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我走近咖啡館附近的那群人,拉戈塔正在用連珠炮似的西班牙語詢問一個人。我會講西班牙語,甚至也會一點兒古巴的西班牙語。可是拉戈塔說十句話,我頂多聽得懂一句。其他西班牙語國家的人壓根兒聽不懂古巴方言。古巴的西班牙語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用一隻隱形的秒錶來記錄說話的速度,像最後三秒衝刺那樣,把要說的話在最短的時間內一股腦兒全端出來,因此所有的輔音都給吞掉了。
接受拉戈塔審問的那個傢伙個頭很矮,黑不溜秋的,有南美印第安人的特徵,瞧他那德行就知道他被拉戈塔的古巴方言、語氣和警徽鎮住了。他說話的時候不敢看拉戈塔,這樣一來,拉戈塔說話的速度就更快了。
「不,沒有,外面沒人,」他眼睛看著別的地方,聲音溫和而緩慢地說,「當時沒有人在外面,都在咖啡館裡。」
「當時你在哪兒?」她問道。
那個夥計看了一眼裝在袋子裡的屍體殘肢,馬上又把目光移開:「廚房,然後我把垃圾袋提出去了。」
拉戈塔繼續盤問,用言語脅迫他,用那種很損的、欺負人的腔調故意問一些錯誤的問題。那傢伙漸漸地忘卻了看見垃圾箱裡屍體殘肢時的恐懼,臉色變得陰沉起來,採取一種不肯合作的態度。
真是行家裡手的高招兒啊。抓住主要的證人,讓他對你反感。審問剛開始的那幾個小時最關鍵,如果你在這段時間內把案子理出個頭緒來,就可以節省後面許多的時間和書面工作。
她說了幾句威脅的話後就結束了審問,讓那個夥計走了。「印第安人。」拉戈塔吐了一口唾沫說。
「探長女士,有牽連的人一個也不能漏掉,」我說,「就連農場工人也不能放過。」她慢悠悠地抬起頭來端詳我,我站在那裡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她忘記我的長相了嗎?最後她咧開嘴笑了。這貨真的很喜歡我。
「嘿,德克斯特,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我聽說你在這兒就不能不來呀。探長,什麼時候嫁給我呀?」
她咯咯地笑了。附近幾個警察聽見後相互瞥了一眼,然後把目光移開。「我買鞋子的時候總得先穿上試一試吧。」拉戈塔說,「鞋子再漂亮不合腳也不成。」我確信她的話是真的,但仍然無法解釋她說這話時為什麼眼睛瞪著我,牙齒還要咬著舌頭。「現在你走吧,別打擾我了,我還有正經事要幹。」
「這我知道,」我說,「逮住兇手了嗎?」
她哼了一聲:「你簡直跟記者似的。再過一小時,那些渾蛋就要來煩我了。」
「你打算告訴他們什麼?」
她瞧了瞧那幾個裝著屍體殘肢的袋子,皺了皺眉頭。讓她感到心煩的不是屍體。她是在為自己的前程著想,琢磨著用怎樣的言辭應付媒體。
「兇手遲早會露餡兒,我們逮住他也是遲早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我說,「到目前為止兇手沒有露出任何馬腳,因此你沒有任何線索,非得等他再次作案才能採取行動?」
她狠狠地瞪著我:「我忘了。我幹嗎要喜歡你呀?」
我只是聳了聳肩。我沒有找到線索——可她呢,顯然也沒有線索。
「我們掌握的線索等於零。就那個危地馬拉人,」她朝那個走遠的南美印第安人做了一個鬼臉,「他提著垃圾從廚房裡出來,發現了死屍。他沒見過這幾個垃圾袋,於是打開其中的一個,想看看裡頭有沒有什麼寶貝,結果發現是個人頭。」
「就像是玩躲貓貓的遊戲。」我輕聲說。
「啥?」
「沒啥。」
她皺起眉頭環顧四周,大概是希望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來,好讓她及時抓住。
「就這些。沒人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什麼也沒有。我要等你們這幫蠢材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完了才能理出一點兒頭緒來。」
「探長。」我們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馬修斯局長身上散發著一股雅男士[註]鬚後水的香氣。他悠閒地走了過來,表明記者馬上就要到了。
[註]Aramis,男士護理品牌。
「喂,局長。」拉戈塔說。
「我已經申請讓摩根警官在本案的偵查工作中做一些外圍工作,」他說,拉戈塔後退了一步,「作為一名臥底警員,她在賣淫界左右逢源,可以幫助我們迅速地找到問題的答案。」這個夥計說起話來滿口的書卷氣。他曾經幹過很多年的文書工作。
「局長,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這個必要。」拉戈塔說。
馬修斯局長眨了眨眼,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人事管理是一門技巧。「別小心眼兒,探長。她不會干預你的指揮權,只會跟你商量是否有什麼情況需要彙報,幫你找證人。她父親曾經是一名出色的警察,對嗎?」他的眼睛發亮,目光聚焦在停車場另一邊的某個物體上。我朝那邊瞧了瞧。第七電視頻道新聞組的麵包車已經開了進來。「失陪一下。」馬修斯說著,整了整領帶,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朝麵包車那邊走去。
「婊子。」拉戈塔壓低嗓門兒說。
我不知道她這是一般性的發洩還是在罵德博拉,不過我覺得此刻正是開溜的好時機,不然拉戈塔會記起婊子警官是我妹妹。
我走到德博拉的身邊,馬修斯正在跟第七頻道的傑裡·岡薩雷斯握手。在「哪裡流血哪裡上頭條」的新聞界,傑裡是邁阿密地區的領軍人物,是我喜歡的那號人。這次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覺得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沒有任何血跡。
「德克斯特,」德博拉仍然用警察的職業腔調說,但我能感覺到她很激動,「我跟馬修斯局長談過了,他打算讓我參與進來。」
「我已經聽說了,」我說,「小心點兒。」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你在說什麼?」
「拉戈塔。」我說。
德博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她?!」她說。
「是呀,是她。她不喜歡你,不想讓你到她的地盤上去。」
「倒霉。她得服從局長的命令。」
「啊哈。她已經花了五分鐘琢磨怎麼去執行這個命令。所以,你得留神哪,德博拉。」
她只是聳了聳肩。「你們找到什麼了?」她問。
我搖搖頭:「還沒有發現什麼。拉戈塔已經不知所措了。不過,文斯說……」我停住了。這種秘密的事情本來是連提都不能提的。
「文斯說什麼來著?」
「一件小事,德博拉。一個細節。誰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德克斯特,如果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好像……死屍沒有任何血跡。一滴血都沒有。」
德博拉沉默了片刻,專心思考著。她不像我閉嘴是為了肅靜,她是在考慮問題。「好吧,」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說,「我放棄自己琢磨這個問題了。兇手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現在還很難說。」我說。
「那你認為兇手的這種做法是有用意的?」
那意味著某種奇怪的愚蠢和輕浮。那意味著我心裡癢癢的,希望能找到有關兇手的更多線索。那意味著黑夜行者讚賞的笑聲,而他在神父死後本應該保持沉默。可這很難向德博拉解釋清楚,不是嗎?於是我只是簡單地說:「很可能啊,德博拉。誰知道呢?」
她狠狠地盯了我半秒鐘,然後聳了聳肩。「好吧,」她說,「還有別的嗎?」
「哦,多了去了。」我說,「刀法純熟。切口的技術接近於外科手術。誰也不會認為在旅館裡會找到什麼線索,兇手作案的地點是別的地方,然後才把屍體扔到這裡來的。」
「別的什麼地方?」
「問得好。偵破工作的一半就是問出這樣正確的問題。」
「另一半是回答。」她告訴我。
「嗯。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在什麼地方。而我也還沒有掌握全部的法醫數據……」
「可你對這個案子已經開始有感覺了。」她說。
我看了她一眼,她回望了我一眼。以前我具有某種憑直覺判斷的能力,而且在局裡還小有名氣。因為我的直覺往往是對的。怎麼能不對呢?我常常知道兇手是怎麼想的。我自己就是那樣想的。當然我的直覺也有走偏的時候,有時候還相當離譜。如果我的直覺總是對的,那就不妙了,何況我也不願意警方把每一個連環殺手都逮住,要不然我拿什麼當業餘愛好啊?可這個兇手嘛,對付這個有趣的惡作劇,我該走哪一步棋呢?
「告訴我,德克斯特,」德博拉催促我說,「你對這個案子已經有一些想法了,對嗎?」
「可能吧,」我說,「但還早了點兒。」
「哎,摩根,」拉戈塔的聲音從我們身後傳來,我們倆同時轉過身去,「看得出,你的穿著完全是出於警察工作的考慮。」
拉戈塔話裡有話,就好像是給人一記耳光似的。德博拉聲音僵硬。「探長,」她說,「你找到什麼了嗎?」她那腔調純粹是明知故問。
這是隨意的一擊,但是沒有擊中目標。拉戈塔輕輕地揮了揮手。「都是一些妓女。」她說著,狠狠地看了一眼德博拉胸前衣服裡的乳溝,德博拉冒充妓女所穿的便衣讓乳溝特別顯眼。
「都是一些妓女。眼下的關鍵是不要讓媒體把這件事炒得沸沸揚揚的。」她微微搖了搖頭,彷彿不相信似的抬起頭來,「考慮到你辦事一向嚴肅認真,那樣的事是不會很費勁兒的。」她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悠閒地朝隔離區的邊緣走去。馬修斯局長正在那裡嚴肅地跟第七頻道的傑裡·岡薩雷斯談話。
「婊子。」德博拉說。
「對不起,德博拉。你是想讓我說『咱們讓她瞧瞧』呢,還是想讓我說『我提醒過你』?」
她睜大眼睛注視著我。「德克斯特,真見鬼,」她說,「我真想親手逮住這個兇手。」
而這時我腦子裡想的是屍體沒有血跡——
跟我的手法相似。我也真想會會他。
這天晚上下班後,我駕著小船出海了。一來是躲避德博拉的詢問,二來是順便清理清理我自己的感覺。感覺,我,有感覺。多麼古怪的念頭。
我划著小船慢慢地駛出運河,腦子裡一片空白。小船緩緩地經過一幢幢大房子。每兩幢房子之間都用籬笆和鐵絲網柵欄隔開。運河的防波堤上整齊地排列著一個個院子。孩子們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地上玩耍。爸爸媽媽們有的在忙著燒烤,有的在閒逛,有的在擦拭鐵絲網,但他們的眼睛都不住地關注著孩子。我逢人就揮手。有的人也揮手向我致意。他們認識我,以前也看見我樂呵呵地打這兒經過,見了人就來一聲「你好」。
小船駛出運河後,我加大油門,衝出河道,然後朝南邊的佛羅里達角航行。海風吹在臉上,鹹鹹的水花飄進嘴裡,我的腦子清醒多了,考慮問題也容易多了。原因之一就是海上水平如鏡,十分寧靜。還有一個原因是,絶大多數駕船者似乎都在故意炫耀邁阿密傳統的駕船技術,爭先恐後地要將我撞得粉身碎骨。這讓我感到無比輕鬆愉快,覺得自己如魚得水。這裡是我的家鄉,這些人都是我的鄉親。
工作了整整一天,我沒有找到最新的法醫數據。午飯時分,全國的媒體都播報了這條新聞。在酋長汽車旅館發現「恐怖的死屍」之後,妓女被殺案件公佈了出來。第七頻道把垃圾箱裡發現的屍體殘肢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沒有做任何評論。根據女探長拉戈塔精明的判斷,被殺的只不過是幾個妓女。但是一旦有了來自媒體的壓力,妓女的重要性也可能不亞於參議員的女兒。因此,警察局開始準備採取自我保護措施,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被稱為「第五階層」步兵連的新聞記者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們是什麼令人揪心的言論都說得出來的。
德博拉一直待在案發現場,後來局長覺得加班時間過長審批起來會比較麻煩,就讓她下班回家了。下午兩點,她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新發現。我說幾乎沒有什麼新發現。汽車旅館裡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停車場的車轍痕跡太多,所以都模糊不清。垃圾箱、垃圾袋和屍體上都沒有發現指紋和痕跡。美國農業部所檢驗的一切也都沒有問題。
這一天最大的發現就是那條左腿。安傑爾注意到右腿被整整齊齊地切割成好幾截,一截從髖部切開,一截從膝蓋處切開,還有一截從踝骨處切開。可是左腿只是被切成兩段,整齊地包在一個垃圾袋裏。
「啊哈,」拉戈塔探長這位女天才說,「是有人干擾了兇手的作案過程,把他嚇唬住了,於是他沒有能夠完成切割工作。他知道自己被人發現了,因而驚慌失措。」於是拉戈塔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尋找目擊者上面。
拉戈塔的「作案過程被干擾」理論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整個屍體仍然是經過精心清洗和包裹的,而這很可能是在切割之後進行的。然後屍體被小心翼翼地扔到垃圾箱裡,顯然兇手有足夠的時間和注意力來保證自己不出任何差錯,不留下任何痕跡。如果沒有人向拉戈塔指出這一點,那麼,難道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很有可能。大量的警力都在例行公事,都是將具體的細節與特定的模式進行搭配。如果是嶄新的模式,那麼大家所從事的調查就好比三個盲人拿著一架顯微鏡來觀察一頭大象。
但是,既然我不是盲人,也不受規章的約束,那麼我認為兇手很可能只是不滿足。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切割工作,而這已經是第五起同一模式的謀殺案了。難道兇手覺得老是這樣肢解屍體太乏味了?難道他在尋找別的什麼東西,與眾不同的東西?他是在走新路子,耍起了別人沒耍過的新把戲?
我幾乎可以理解他的困惑。他一路走來,堅持到了最後,把剩下的死屍切成碎片,當作禮品包裹起來,結果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這不對勁兒啊。有什麼東西不對頭。」
他覺得這樣幹下去不過癮。他需要採取一種新的方法,根據我個人的意見——我是說,如果我是兇手的話——他會非常沮喪,很可能會繼續尋找這個答案。
快了。
不過,就讓拉戈塔去尋找目擊者吧,壓根兒就沒有人目擊這事。兇手是一個冷酷無情而又小心謹慎的魔鬼,他簡直勾住了我的魂。那麼,我該做點兒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於是我駕著船出來思考這個問題。
一艘快艇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速度從我的前面橫切過去,離我的船頭只有幾英吋的距離。我高興地朝船上的人揮手,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我正在朝斯蒂爾茨維爾進發,這地方位於佛羅里達角海域附近,有一大片建在水面上的房屋,大多已經沒人居住了。我的船漫無目的地在水面上繞了一個大圈,我的思緒也在緩慢地畫著一條弧線。
我做點兒什麼才好呢?這會兒就決定下來,以便幫德博拉一把。我絶對可以幫她解決這個問題,除我之外沒人能幫她。其他人連正確的方向都找不到。可是我願意幫她嗎?我想讓這個兇手落網嗎?我是不是願意親自出馬找到他,制止他?話說回來,我是否希望他就此洗手不幹呢?
右邊我能看見暮色中的埃利奧特海角。每每看到這個地方,我總會想起當年跟哈里·摩根一起去野營的情形。就是我的養父。一名出色的警察。
「你跟我不一樣啊,德克斯特。」
「是呀,哈里,確實是的。」
「你要學會把握咱們之間的這種差別,並且將它用在好的地方。」
「好吧,哈里。就照你說的去辦吧。怎麼把握啊?」
於是,他把他那一套全都教給了我。
十四歲的時候跟著老爸到南佛羅里達去野營,你會覺得這裡的星空比任何地方的星空都要美麗。儘管他只是你的養父,儘管滿天的繁星給了你一種滿足感,情感仍然是另一回事。你壓根兒就感覺不到那玩意兒。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到這兒來的。
篝火漸漸熄滅了,天上繁星璀璨。可愛的養父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出聲了,他從背包最外層的小袋裏拿出一隻老式的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他跟別的警察不一樣,喝酒並不在行。不過,那瓶酒已經被他喝乾了。
「你與眾不同,德克斯特。」他說。
我的目光從滿天的繁星上移下來,火堆上最後一縷光亮在這塊滿是沙礫的小空地上灑下一塊塊的陰影。幾塊陰影從哈里的臉上掠過。我覺得他那副樣子很古怪,好像我從來就不認識他似的。堅毅、憂鬱之中又帶一點兒迷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爸?」
他也不看我。「聽比盧普斯夫婦說,他們家的那條狗不見了。」他說。
「那個小傢伙忒討厭,整夜叫個沒完,吵得我媽都睡不成覺。」
當然,媽媽得睡覺。她患晚期癌症,需要充足的睡眠,可是街對面那條討厭的小狗看到一片樹葉落在人行道上都要叫個沒完,媽媽根本睡不成覺。
「我找到了埋狗的墳,」哈里說,「那裡有很多骨頭,德克斯特。不只是那條狗的。」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松針,等待著哈里說下去。
「你幹這種事有多久了?」
我的目光在哈里的臉上搜尋了片刻,然後掠過空地,注視著海灘。我們的船在那裡,隨著海潮輕柔地一起一伏。右邊能看到邁阿密那邊的燈火形成了一片柔和的白光。我不知道哈里究竟在想什麼,究竟想聽我說什麼。不過,我這位養父直來直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跟他實話實說。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他是知道的,即使當時不知道,事後他也會發現的。
「一年半了。」我說。
哈里點了點頭:「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問得好,十四歲的我沒法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我只是……有點兒不由自主。」我告訴他。當時儘管我年紀很小,但是說話很圓滑。
「你聽到某種聲音了嗎?」他很想聽到我的回答,「一種東西或者一個人告訴你去幹什麼,而你又不得不服從?」
「呵,」十四歲的我嘴皮子很利索,「不完全是這樣。」
「告訴我。」哈里說。
哦,瞧那又大又圓的月亮,更大了。我又抓了一把松針。只覺得臉上滾燙,好像老爸要我給他講夢遺的經過似的。「我呀……這個……是感覺到了某種東西,」我說,「在我心裡……瞅著我,大概是……笑了?但並不是聲音,只是……」說到這兒,我做了一個小夥子慣有的聳肩動作,哈里懂得這是什麼意思。
「這種東西讓你起了殺心。」
頭頂的高空上,一架巨型噴氣式飛機緩緩地滑過。「不,不是直接使我起了那種念頭,」我說,「只是……讓我覺得那是個好主意。」
「你想過要殺別的東西嗎?比狗還大的東西?」
我想回答他,但喉嚨給什麼東西堵住了。我清了清嗓門兒。「想過。」我說。
「殺人嗎?」
「沒想過具體哪一個人,爸。只是……」我又聳了聳肩。
「你怎麼就沒想過呢?」
「是這樣……我想你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的。你,還有媽。」
「就因為這個,你才沒動手嗎?」
「我……不想讓你……生我的氣,為我感到失望。」
我偷偷地瞥了哈里一眼,只見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就因為這個,你才帶我出來旅行的嗎,爸?就是為了說這件事?」
「是呀,」哈里說,「我們得讓你為今後的人生做好準備。」
為今後的人生做好準備,哦,是呀,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哈里式的人生觀:在家裡床要收拾得像醫院裡的病床一樣整齊,出門之前皮鞋要擦得鋥亮。即使是在當時我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心裡不時地隱藏著殺機,那麼這遲早會妨礙我為今後的人生做好準備。
「怎麼做?」我問他,而他長時間狠狠地瞪著我,看到我在聚精會神地聽他說,便點了點頭。
「好孩子,」他說,「是時候了。」可他並沒有馬上就說出來,而是過了很久才開口。我看著一條船從面前經過,船上亮著燈,大約離我們腳下的海灘有一百八十米。轟隆的馬達聲中夾雜著收音機裡播放的古巴音樂。「是時候了。」哈里又說了一遍,看了我一眼,但隨即把目光移開了,掠過那堆熄滅的篝火,凝視著遠方。「是這麼回事。」他說,我畢恭畢敬地聽著。哈里給你講高深的內容時就是這副樣子。比如他給我示範怎樣擲曲線球,怎樣打出一記左勾拳。「就這樣。」他總是說,我便學著他的樣子,按他說的去做。
「我老了,德克斯特。」他指望我會說他還沒老,可是我偏不肯說。於是他點點頭。「我想,人老了對事物的認識也就不同了,」他說,「這不僅僅是人老了性情變得越來越溫和,也不只是人年輕時看待事物黑白分明,而老了就是非不分了。我的確相信自己現在對事物的認識與以前大不一樣了,比以前更準確了。」他看了看我,那是典型的哈里式的眼神,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堅毅和慈愛。
「那好啊。」我說。
「十年前我本來是打算把你送到哪個收容所去的。」他說,我眨巴了一下眼睛。這話幾乎傷了我的自尊心,只是我自己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念頭。「現在嘛,」他說,「我改變了主意。我瞭解了你的個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不。」我說,幾乎是囁嚅,但哈里還是聽見了。
「是的,」他堅定地說,「你是好孩子,德克斯特,這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最後這幾個字似乎是自言自語,大概是為了強調效果吧。然後他凝視著我的眼睛。「不然的話,你是不會在乎我的想法,還有你媽的想法的。你會一意孤行,不能自拔。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說到這兒,他打住了,呆呆地瞪了我片刻。我感到很不舒服。「從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哪些?」他問道,「你知道我說什麼。我們收養你之前的事。」
我又一次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才三歲呀。「什麼也不記得了,爸。」
「好的,」他說,「誰也不應該記住那些事。」在他的有生之年,關於這件事他再也不會這麼深究了,「可是,德克斯特呀,即使你不記得了,那段經歷對你的影響還在,使你形成了現在的性格。關於這件事,我曾經跟別人說起過。」他說到這兒羞澀地朝我微微一笑,「這我早就料到了,小時候的經歷形成了你的個性。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幫你糾正過來,但是……」他聳了聳肩,「那種力量太頑固、太強大了。它過早地鑽進了你的骨髓,並且會終生伴隨你。它會使你產生殺人的念頭,而你只會不由自主。你無法改變它。不過,你可以引導它,控制它。你可以選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精心挑選的,我從沒見他說話如此謹慎過,「選擇你要殺的東西……或者人……」他又朝我微微一笑,這種微笑是我從未見過的,猶如正在熄滅的火堆裡的死灰一樣又乾又冷,「德克斯特呀,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是死有餘辜的……」
就是這最後幾個字塑造了我的整個人生,塑造了我的一切,塑造了我的個性和特徵。哈里,這個能看清一切、知道一切的好人,我的老爸,如果我具備愛的能力,我會多麼愛他呀。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哈里已經死了好多年,但他的教誨還活著。這並不是因為我對他有多麼熱烈、充沛的情感,而是因為哈里的話很正確。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證明。哈里知道得很多,他把一切都教給了我。
「小心謹慎。」哈里說。他教會了我小心謹慎,這簡直就是警察教兇手。
小心謹慎地選擇那些罪有應得的人下手,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事後收拾乾淨,不要留下任何痕跡。要絶對避免個人情感的介入,那會導致你犯錯誤。
當然,小心謹慎遠遠不只是表現在具體的殺戮行動之中。小心謹慎還意味著構建一個小心謹慎的人生。要知道怎樣區分不同的人,怎樣與各種人交往,怎樣假裝正常生活。
所有這一切我都做得十分謹慎。我的行動別人不會懷疑,無法譴責。一個乾淨而彬彬有禮的魔鬼,一個天真爛漫的小男生。就連德博拉有一半的時間也被我的半真半假矇住了。
眼下她相信我能幫她的忙,偵破這幾起謀殺案,在她的事業上拉她一把。她是對的。我的確能幫她。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這麼做,因為我很喜歡觀看別的兇手殺人,從而可以欣賞他與我之間某種美學上的聯繫,或者是——情感介入。
喏,我就是這樣。明顯違反了哈里的準則。
我把船掉過頭往回駛進運河。這時天已經全黑了,但河道左邊有一座無線電塔,離我家附近的水域只相差幾度,我便借助這無線電塔來控制方向。
就這樣吧。哈里永遠都是正確的。不要介入個人情感,當年哈里就是這麼說的。於是我決定不介入自己的情感。
我要幫德博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