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雨。每逢雨天,邁阿密的交通就會變得擁擠不堪。在通往勒瓊高速公路的匝道上,一輛運送牛奶的大貨車呼嘯著駛向路肩,一下子撞上了前面的麵包車,麵包車裡坐著一所天主教學校的孩子。大貨車翻倒在地。五個身穿格呢裙子的小女孩坐在一大攤牛奶中,滿臉的驚惶不安。交通阻塞了大約一個小時。一個孩子被空運到傑克遜醫院。其他幾個身穿校服的孩子坐在一汪汪的牛奶裡,看著大人們你喊我,我喊你。
我一邊不聲不響地開著車緩緩前行,一邊聽著收音機。顯然邁阿密警察當局對塔邁阿密胡同的兇殺案仍在窮追不捨。目前還沒有掌握具體的線索,但是馬修斯局長對此案抓得很緊。他那個樣子好像喝完了咖啡就要親自出馬去抓人似的。
我終於下了高速公路,車速稍微提高了一點兒。我在離機場不遠的一家麵包圈店前停下車,買了一個蘋果餡兒麵包圈和一個油煎餅,還沒等回到車裡,我就把那個麵包圈吃完了。我體內的新陳代謝非常活躍,這跟優越的生活條件有關。
我趕到辦公大樓前時,雨已經停了。這時太陽出來了,水蒸氣從人行道上升騰起來。我邁步走進大廳,亮了一下證件就上了樓。德博拉已經在裡面等我了。
今天早晨她不太開心。當然,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老是樂呵呵的了,畢竟她現在是警察了。好多當警察的都不能開開心心地生活。他們把太多的時間投入工作中,而且還要極力做出不同於常人的樣子,所以當警察的老是把臉綳得緊緊的。「德博拉。」我說著把乾淨的白色食品袋放到辦公桌上。
「你昨晚上哪兒去了?」她問,聲音裡充滿慍怒。這我早就料到了。很快她臉上皺眉留下的紋路就會永久地駐紮下來,把本來很好看的一張臉折騰得亂七八糟:深藍色的眼睛充滿了智慧,一隻上翹的小鼻子上帶有幾點雀斑,一頭烏黑的頭髮。她那漂亮的臉蛋上現在卻塗著足有七磅重的廉價化妝品,真是可惜呀。
我用溺愛的眼神看著她。瞧她那樣子是剛下班。今天她穿著花邊胸衣,粉紅色氨綸短褲,腳上是一雙金色高跟鞋。「不要管我,」我說,「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她的臉忽地紅了。她老喜歡穿乾淨的、熨得平平展展的藍色制服。「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她說。
「對不起。」我說。
「好了,沒事。」
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德博拉總是把我當作出氣筒。親情嘛,就是這個樣兒。「你那麼急想跟我說什麼呀?」
「他們讓我吃了閉門羹。」她說著打開我那個裝麵包圈的袋子,朝裡面瞅著。
「你以為會怎麼樣?」我問她,「你知道拉戈塔對你是什麼看法。」
她從袋子裡拿出那個油煎餅,狼吞虎嚥起來。「本來嘛,」她說,嘴裡鼓鼓囊囊的,「我是想參與到這個案子裡頭去的。局長也是這麼說的。」
「你的資歷太淺,」我說,「要不就是還不夠老練。」
她把袋子揉成一團,朝我的腦袋砸過來,但是沒砸著。「德克斯特,真他媽的見鬼,」她說,「你知道,我到兇案組是完全夠格兒的。」她扯了一下胸衣的束帶,指著身上那用料節省的衣服,「我可不想老穿著這身狗屁衣服!」
我點了點頭。「你這套衣服很漂亮嘛。」我說。
她做了個鬼臉,表情又是惱怒又是噁心。「我討厭這身衣服,」她說,「這一行再幹下去,我非得精神病不可。」
「德博拉,你這會兒就希望我把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弄清楚,那還早了點兒。」
「狗屁。」她說。她用警察那特有的眼光冷冰冰、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眼光。那是哈里式的眼光,跟哈里一樣的眼睛,一樣的感覺,刺向你心頭隱藏著的真實。「你就別跟我扯淡了,德克斯特,」她說,「你常常只需看一眼死屍就知道是誰幹的。我從來沒問過你這傢伙是怎麼知道的,不過這個案子如果你有什麼預感,就毫不保留地都告訴我得了。」她朝我的金屬辦公桌狠狠地踢了一腳,桌腿上留下一個小坑,「他媽的,我真想脫掉這身鬼衣服。」
「我們大夥兒都很樂意看到你脫掉這身衣服,摩根。」她身後的走廊裡傳來了故作深沉、裝腔作勢的聲音。我抬頭望去。文斯·增岡探進頭來朝我們微笑。
「你也不知道該怎麼個脫法呀,文斯。」德博拉告訴他。
他咧開嘴笑著,是那種燦爛的、虛偽的、教科書式的微笑:「咱們幹嗎不試一試,想個辦法出來?」
「你在做夢吧,文斯。」德博拉說著,噘起了嘴巴,這副模樣是她十二歲以後我再也沒見過的。
文斯看著我辦公桌上揉皺的白色食品袋:「好夥計,輪到你了。你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來了?在哪兒呢?」
「對不起,文斯,」我說,「德博拉把我給你買的油煎餅吃了。」
「真希望這是真話,」他咧開嘴巴假笑著,「那我就可以吃她的果醬捲了。德克斯特,你還欠我一個大大的麵包圈。」
「給你買一個最大最大的。」德博拉說。
「問題不在麵包圈的大小,關鍵是看廚師的手藝如何。」文斯告訴她。
「行行好,」我說,「你們倆爭得都快打起來了。現在還沒到耍小聰明的時候。」
「啊哈,」文斯咧開大嘴假笑,「再見嘍。」他眨了眨眼睛,「別忘了給我買麵包圈。」他慢悠悠地順著走廊回到他的顯微鏡旁去。
「那麼,你琢磨出什麼門道兒來了沒有?」德博拉問我。
德博拉以為我不時地會有預感。她也是有理由的。一般來說,每隔幾個星期就會有殘忍瘋狂的殺手為了過癮將幾個可憐蟲砍成碎片。對於這些兇手,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有好幾次,德博拉看見我迅速地用手指去觸摸別人根本沒有留意到的東西。我這個妹妹看在眼裡,藏在心頭,不聲不響。她的確是塊當警察的好料子,有一陣子她懷疑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為此她不時地感到苦惱,因為她畢竟是愛我這個哥哥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當中,她也是唯一愛我的。我是一個不招人愛的人。我遵循著哈里的原則跟其他人交往,也建立了一些人際關係,並且還傻乎乎地戀愛過,但都無果而終。
我甚至連寵物都養不了。動物都忒恨我。有一次我買了一條狗,這傢伙像是沒腦袋似的發瘋,一連兩天沒完沒了地朝我叫著吼著,我只好把它處理掉。我還買過一隻烏龜。碰了它一次之後,它的腦袋縮進殻裡再也不肯鑽出來,幾天後就死了。它寧願死也不肯見到我,不肯讓我碰它。
沒有別的東西愛我,也不會有什麼東西愛我。連我自個兒都不愛自個兒。我明白自己是個什麼人,是不值得別人愛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德博拉之外,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當然,還有我體內那個傢伙,但他並不是經常出來玩兒。
所以,我對親愛的妹妹德博拉的關懷是無微不至的。這也許不是什麼愛,但我很希望她幸福。
親愛的德博拉此時坐在那裡,滿臉的不高興。她是我的親人哪。她只是瞪著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這會兒她的話好像到了嘴邊。
「嗯,」我說,「實際上……」
「我知道!你已經有了發現!」
「德博拉,別搗亂,讓我靜一靜。我在跟自己的靈魂溝通。」
「老實告訴我。」她說。
「就是那條左腿,兇手沒來得及切割的。」
「那怎麼啦?」
「拉戈塔認為兇手被人發現了,慌亂中才沒有完成屍體的切割。」
德博拉點了點頭:「昨晚她讓我問問那些妓女,看她們瞧見什麼了沒有。肯定有目擊者。」
「啊,反正目擊者不是你。」我說,「德博拉,你想想看,如果兇手被人發現而中斷屍體切割……因為害怕而中途停止……」
「那麼包裹又怎麼解釋?」她脫口而出,「兇手花了好長時間來包裹死屍,打掃現場。」她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媽的。而這些都是在中途停止切割屍體之後幹的?」
我拍了拍手,得意地朝她微笑:「這就對嘍,馬普爾小姐[註]。」
[註]「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中的一位鄉村偵探。
「那也說不通啊。」
「恰恰相反。如果兇手有足夠的時間,他的操作規程卻沒有完成——記住,德博拉,兇手的操作規程是高於一切的——那意味著什麼呢?」
「啊,天哪,你幹嗎不爽爽快快地抖出來?」她搶白道。
「我都說出來了,那還有什麼勁兒?」
她長吁了一口粗氣:「真他媽的。好吧,德克斯特,如果兇手不是被人發現而中斷的,可他又沒有完成自己的操作規程——難道包裹死屍比肢解還重要?」
我很憐憫她:「不,德博拉,想想看。這是第五起殺人碎屍案,跟前幾起完全一樣。在這幾起同類案件中一共有四條左腿被切割,可這第五條……」我聳了聳肩,朝她揚起眉毛。
「呵,德克斯特,真他媽的,我怎麼知道哇?也許他只需要四條左腿呢?也許……我對老天發誓,我不知道。你說呢?」
我笑了笑,然後搖搖頭。對我來說,這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德博拉,事情的關鍵環節沒找著。反正有點兒不對勁兒。咱們的解釋都說不通。案件的關鍵環節一旦找到,全部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個關鍵環節卻不見了。」
「你是讓我把這個關鍵環節找出來?」
「反正得有人把它找出來,你說呢?兇手是慢慢地打住的,想尋找靈感又沒找著。」
她皺了皺眉:「你是說兇手洗手不幹了,不會再幹這種事了?」
我大笑一聲:「哦,我的天,我不是這個意思呀。恰恰相反。譬如你是神父,虔誠地信仰上帝,可你又找不到正確的方法來供奉上帝,那你會怎麼辦?」
「繼續找唄,」她說,「直到找出正確的方法為止。」她用嚴厲的目光盯著我,「天哪,你也是這麼想的?他不久又會重操舊業?」
「這僅僅是我的預感,」我謙虛地說,「也許我的預感是錯的。」但我內心十分肯定,我不會錯。
「只要他伸手,我們就得有一套方法去逮住他,」她說,「而不只是去尋找根本不存在的所謂目擊者。」她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我待會兒再給你打電話,再見!」說完她就走了。
今天上午我還有工作要做,是正兒八經的警察實驗工作。我有一份很長的報告要打出來,還要找出與之相配的照片,對證據進行歸檔。都是一些日常事務。雖然這個雙重殺手可能永遠也無法到法庭上去接受審判,但我得保證凡是我插手的事情都要做得井井有條。
這個案子很有趣,血跡圖案難以辨認。血跡既不是多個受害者在明顯地移動時從血管中噴射出來的,也不是兇手用鏈鋸鋸斷身體時滴落下來的,而是介於兩者之間,因此幾乎無法找到撞擊地點。為了覆蓋整個房間,我用了兩瓶發光氨,這種東西能標出最細微的血跡,但十分昂貴,每瓶要十二美元。
我只好靠拉線來找出血跡的主要濺落角度,這是一項非常古老的技術,在我看來簡直跟煉金術一樣古老。發現的血跡圖案十分醒目,令人觸目驚心 壁、傢俱、電視機、浴巾、床罩、窗簾等上面都有受害者的血跡,十分醒目,十分凌亂——可以想見當時血跡飛濺的恐怖情形。即使是在邁阿密,你也會以為一定有人聽到了什麼。兩個人在一個高級豪華的旅館房間裡被人用鏈鋸活活地鋸成了碎片,隔壁的旅客卻不聞不問,只顧看自己的電視。
你會說可愛而勤奮的德克斯特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了,不過,我做任何事情都不喜歡半途而廢,我很想知道所有的血跡都藏在哪兒了。對此,職業上的原因是很明顯的,但在我看來還不像個人的業餘愛好那麼重要。也許將來有一天,國家司法機構會聘請一位心理醫生來幫我找出其中的具體原因。
無論如何,我們到達案發現場時屍體的軀幹部分已經冰冷了,也許我們永遠也逮不著那個兇手。此人穿著一雙七碼意大利手工製作的懶漢鞋,慣用右手,體格壯碩,反手一擊的力量也很大。
但我的工作還在繼續,而且做得相當漂亮。我的工作並不是為了逮住兇手。我幹嗎要管那個閒事呀?不,我做分內的工作是為了把亂糟糟的事情整理得井井有條。讓噁心的血跡老老實實地聽命,完了拍屁股走路。別的警察也許會利用我的工作成果去抓兇犯,那我也樂意呀,但我並不是很在乎。
如果我萬一不小心給人逮住了,他們會說我是個精神變態、反社會的怪物,一個沒有人性、心理扭曲的惡魔。他們會自鳴得意、自以為是地把我送去坐電椅。但是,如果他們抓到那個穿七碼懶漢鞋的傢伙,他們會說這傢伙壞透了,他之所以變壞是因為他命不好,頂不住社會的壓力。得把他關進牢裡,蹲上十年,然後放出來,給他幾個錢,他會拿這些錢去買一套西服和一把新鏈鋸。
我每天工作的時候都會對哈里有一些新的認識。
星期五晚上。這是邁阿密人約會的時間。信不信由你,也是德克斯特約會的時間。說來也怪,我居然找到了一個人。什麼?心如止水的德克斯特跟那些初入社交場合的小婊子約會?要和大活人做愛?難道我竭力假裝正常生活的慾望已經到了要假裝性高潮的地步了嗎?
且慢。還沒有到性接觸的階段。多年來我極力裝出正常人的樣子,摔了不少跟頭,出了不少洋相,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一個約會的對象。
麗塔跟我一樣身心交瘁。她結婚結得早,婚姻勉強維持了十年,有兩個孩子。她那個頗有魅力的老公有幾個小毛病。先是酗酒,後來又吸毒,最後居然吸上了強效純可卡因。一回到家裡就像野獸似的揍她,砸傢俱,大聲叫罵,亂扔東西,還威脅說要她的命。最後強姦她,把一些可怕的性病傳染給了她。差不多天天如此。麗塔都忍了,她默默地上自己的班,把老公兩次送到康復治療中心。一天晚上,她老公追著要打孩子,麗塔終於下定決心跟他離婚。
當然,她臉上的傷痕現在已經好了,斷了的胳膊和肋骨對邁阿密的醫生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麗塔打扮得很漂亮,這也是奉了那個惡魔之命。
兩人終於離了婚,那個野獸給關起來了,今後怎麼辦?啊,人的大腦太神秘了。不知怎麼搞的,可愛的麗塔決定再談一次戀愛。不過,由於她經常遭受自己所愛的人毒打,對性生活已經毫無興趣。也許只是想暫時找個男人做伴罷了。
她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對象:她要那種會體貼人、性情溫和、有耐心等待她的男人。當然這得花很長時間。她想像中理想的男人應該樂於跟她聊天,陪她看電影,而不是要跟她做愛,因為她對那種事毫無心理準備。
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這只不過是她的想像。有人情味兒的男人不會是那個樣子。這一點凡是有了兩個孩子、離過一次婚的女人都明白。可憐的麗塔結婚結得太早,找的男人也太差勁兒,沒有機會吸取寶貴的經驗。從不幸的婚姻噩夢裡清醒過來之後,她卻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非但沒有認識到男人都是野獸,反而天真地給自己描繪出一幅可愛而浪漫的畫像:一位十全十美的紳士,無限期地等待著她像一朵小花似的慢慢開放。
說真格的,這樣的男人也許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有過。當時街道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窯子,他可以到那裡去發洩過剩的性慾,然後在情人面前用華麗的辭藻宣誓純潔無瑕的愛情。據我所知,在21世紀的邁阿密,這樣的男人是沒有的。
然而,我可以十分完美地學做這一切,而我也很想這麼做。我對性關係沒有興趣,只是想要一個偽裝,而麗塔正是我要找的那種女人。
我說過,麗塔打扮得很漂亮。她長得小巧玲瓏,活潑而健康;身材苗條,像個運動員;留著一頭金色的短髮,長著一雙藍色的眼睛。她是一個體育愛好者,業餘時間不是長跑就是騎自行車。事實上,流汗是我們倆最喜歡的活動之一。我們曾經騎自行車橫跨大沼澤地,進行五公里的長跑,甚至還一起舉杠鈴。
最妙的是她那兩個孩子。大的叫阿斯特,今年八歲;小的叫科迪,今年五歲。兩個小傢伙都很安靜。當然,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父母親經常打架、砸傢俱的家庭裡,孩子們大都沉默寡言。在恐怖環境中長大的孩子都是這個樣子。不過,他們可以慢慢地改變這種性情——瞧,我就是一個例子。我小時候遭受過許多難以名狀、不為外人所知的恐嚇,可現在我成了一個對國家有用的公民、社會的棟樑。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喜歡阿斯特和科迪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對自己的方方面面都很瞭解。但是,我性格中有一種奇異的東西讓我困惑不解,那就是我對孩子的喜愛。
我喜歡孩子。如果宇宙間所有的人突然全部死光了,只要我自己——也許還有德博拉——還活著,我都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對我來說無異於躺椅之類的傢俱。正像一些精神病學家像煞有介事地指出的那樣,我對其他人的存在沒有任何感覺。然而,孩子就不一樣了。
我跟麗塔「談戀愛」已經有一年半了,在這期間,我有意識地逐漸贏得了阿斯特和科迪的好感。我對他們很不錯,從不傷害他們的感情,總是記著他們的生日、發成績單的日期和節日。我經常到他們家去,在他們面前從不發脾氣,不說謊。我也贏得了他們的信任。
這事乍聽起來有點兒滑稽,但千真萬確。我,是他們唯一能夠信任的人。麗塔把這看作我對她漫長而有耐心的追求,是要讓她瞧瞧孩子們喜歡我,可誰知道呢,其實在我的心目中,孩子們比她更重要。也許現在已經晚了,但我不想看到他們長大後像我這樣。
這個星期五的夜晚是阿斯特給我開的門。她上身穿著一件印有「小傢伙」三個大字的T恤衫,T恤衫很長,一直罩到膝蓋下面。紅色的頭髮編成兩條大辮子,搭在背後。平靜的小臉蛋上毫無表情。「你好。」她用那種過於平靜的聲音說。對她來說,這兩個字已經是很長的話了。
「晚上好,漂亮的小女士。」我用很像蒙巴頓爵士的嗓門兒說道,「我能恭維你一句嗎?你今天晚上真可愛。」
「好吧,」她說著打開門,「他來了。」阿斯特扭過頭去衝著沙發邊的黑暗處說。
我從她身邊繞過去。門裡面科迪站在她身後,那架勢像是遇到緊急情況好給姐姐撐腰似的。「科迪。」我說著遞給他一卷尼可[註]威化餅乾。他接了過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然後一隻手自然地垂到身體的一側,沒有看我給他的禮物。他要等我走開後才會把禮物打開,然後分一半給姐姐。
[註]Necco,新英格蘭糖果糕點公司。
「是德克斯特嗎?」麗塔在隔壁房間裡喊道。
「進來了,」我說,「你就不能讓孩子們變得禮貌一些嗎?」
「不。」科迪輕聲說。
開個玩笑。我瞪著他。長大後幹嗎呀?他將來會去唱歌嗎?到大街上去跳踢躂舞?到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去演講?
隨著一陣窸窣聲,麗塔走了出來,邊走邊戴耳環。她打扮得十分妖冶撩人,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上身穿著一件幾乎沒有重量的淡藍色綢套衫,套衫很長,蓋住了大腿的一半。腳上穿著一雙多功能運動鞋。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也沒聽說過哪個女人約會的時候穿著舒適的鞋子。真是一個迷人的尤物。
「喂,帥哥,」麗塔說,「我跟保姆交代幾句,然後咱們就出去。」她走進廚房,我聽到她在跟保姆說話。保姆是鄰居家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她告訴保姆什麼時候讓孩子上床睡覺,什麼時候做作業,看電視有哪些規矩,手機號碼、急救號碼,遇到意外中毒和殺人兇手該怎麼辦。
科迪和阿斯特還在瞪著我。
「你們倆去看電影嗎?」阿斯特問。
我點點頭:「如果能找到一部讓人看了不嘔吐的電影,就要去看一看。」
「呸。」她說著做了一個慍怒的鬼臉,我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你看電影會嘔吐嗎?」科迪問。
「科迪。」阿斯特說。
「回答我呀。」他一定要我回答。
「不,」我說,「但我經常想嘔吐。」
「咱們走吧,」麗塔說著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出來,匆匆地吻別了兩個孩子,「聽艾麗斯的話,九點去睡覺。」
「你回來嗎?」科迪問道。
「科迪!我當然要回來啦。」麗塔說。
「我是問德克斯特。」科迪說。
「等我們回來你已經睡著了,」我說,「可是我會跟你揮手的,好嗎?」
「我不會睡著的。」他神情陰鬱地說。
「那我就來跟你打牌。」我說。
「真的嗎?」
「說話算數。玩賭注很高的那種撲克牌。贏了輸家給你一大把錢。」
「德克斯特!」麗塔說著露出隨意的微笑,「你會睡著的,科迪。孩子們,晚安。要乖點兒。」她挽著我的手臂,帶著我走了出來。「說真格的,」她低聲說道,「這兩個小傢伙給你哄得服服貼帖的。」
電影沒有任何特殊之處。我雖然沒有想嘔吐,但是等我們倆來到南海灘一家小店裡喝飲料的時候,我早已把裡頭的大部分情節忘得一乾二淨。這是麗塔的主意。雖然在邁阿密生活了半輩子,她仍然覺得南海灘這個地方美麗迷人。也許是因為這裡有好多穿著輪滑鞋橫衝直撞的小夥子。要不就是她覺得沒規矩的人越多,這個地方就越好。
不管怎麼說,我們等了二十分鐘才等到一張小桌子,坐下來又等了二十分鐘服務員才送來飲料。我並不在意。我很喜歡瞅著那些模樣長得很好的傻瓜你看我我看你,這是一種能吸引大量觀眾的娛樂活動。
隨後,我們沿著海洋大道漫步,邊走邊海闊天空地聊——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幾天以前在那個月圓之夜我款待了多諾萬神父,而今天晚上那輪圓月缺了一個角。
我們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晚上,開車回南邁阿密麗塔的家。經過椰樹林區一個很亂的地方時,我看見一盞紅色的燈在閃爍。我瞥了一眼那條小街,是一個犯罪現場:只見設置路障的黃色塑膠帶已經拉開,好幾輛警察巡邏車駛了進來,匆匆地呈八字形停下來。
「又是他。」我心想。我不等自己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把車拐彎開進了犯罪現場。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麗塔問道,她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呵,」我說,「我想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需要我幫忙。」
「你沒帶傳呼機嗎?」
我朝她露出星期五夜晚最燦爛的微笑。「他們有時候並不知道是否需要我。」我說。
即使不需要我,我可能也會停下來,在大家面前誇耀一下麗塔。我跟她約會就好比穿著偽裝,而我這樣做的全部目的就是讓人看見我帶著她。但是,事實上,那個無法抗拒的小聲音在我的耳旁號叫著,所以不管是什麼情況我都會停車。又是他。我得看看他究竟幹了什麼。我讓麗塔待在車裡,自己匆忙趕了過去。
這個無賴,又不幹好事。又是一堆切割得整整齊齊的人體殘肢。未婚天使安傑爾正彎腰看著,那姿勢跟在上次那個犯罪現場我離開他時一模一樣。
「婊子養的。」看見我走了過來,他對我說。
「我相信不是說我。」我說。
「我們大家都抱怨星期五晚上還得上班,」安傑爾說,「你卻帶著女朋友來了。這兒暫時沒你的事。」
「是同一個兇手、同樣的作案手法嗎?」
「完全一樣。」他說著用鉛筆把一片塑料輕輕撥開,「骨頭又是乾的,」他說,「沒有任何血跡。」
這幾個字眼兒讓我感到有點兒茫然。我走上前去瞧了一眼。人體殘肢又是非常乾淨,非常乾燥,微微帶有一點兒藍色,好像是人死之後立刻就冷藏起來了。
「這次切口處有點兒不同,」安傑爾說,「有四個切口,」他用手指著切口,「這兒切得很粗糙,持刀人似乎很激動。還有這兒,沒有那麼粗糙。這兒、這兒,兩處之間。哈?」
「太妙了。」我說。
「再瞧這兒。」他說著用鉛筆把頂部一塊沒血的肉撥開,露出下面一塊肉來。肉是小心翼翼地呈縱向切開的,這樣就可以露出乾淨的骨頭。
「他幹嗎要這麼切呀?」安傑爾輕聲問道。
我吸了一口氣。「他是在做試驗,」我說,「試著看哪一種方法最好。」我瞪著那塊切割得十分整齊、乾燥的肉塊,忽然發現安傑爾注視我很長時間了。
「就像小孩玩弄自己的食品似的。」我回到車裡對麗塔描述說。
「天哪,」麗塔說,「太可怕了。」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令人髮指』。」我說。
「德克斯特,你怎麼還有心思開玩笑啊?」
我朝她露出安慰的微笑。「幹我們這一行的對這種事情已經習以為常了,」我說,「我們都用開玩笑來掩蓋自己內心的痛苦。」
「嗯,我的天,但願他們早點兒逮住這個殺人狂。」
我想著那堆整齊的人體殘肢、各式各樣的切口,以及沒有血跡這一奇妙的現象。「不會太快。」我說。
「你說什麼?」她問道。
「我說,不可能很快就逮住兇手。這個罪犯非常精明,而負責這個案件的探長最感興趣的是玩弄政治手腕,而不是偵破謀殺案。」
她瞅著我,看我是不是在開玩笑,然後又安靜地坐著。這時我們的車正朝南行駛在美國一號國道上。一直到了南邁阿密,她才開口說話:「看到這樣的事情,我永遠無法習以為常……案件的背後呢?內幕是什麼?還有你個人的看法。」
她這話可把我驚呆了。我一直保持沉默,腦子裡想著那一堆乾淨、整潔的人體殘肢。我的大腦饑餓地圍著那堆被整齊地切割下來的肢體轉圈,就像一隻老鷹看到一塊肉要把它撕下來似的。「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最後終於說出一句話來。
她皺了皺眉頭:「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我們大家都認為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內幕。就是大家想當然的那種情形嗎?可結果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而是那個得多……我也不知道。要黑暗得多?要人性化得多?我在想,偵探當然是想逮住兇手嘍,偵探幹的不就是這個嗎?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謀殺能跟政治扯上關係。」
「其實任何事情都與政治有關。」我說,拐彎把車開進她家所在的那條街上,然後在她那幢整潔而不顯眼的房子跟前放慢了速度。
「可你……」她說,似乎沒注意到我們到了哪兒,也沒留心我剛才說的話,「你總是從那兒著手。大多數人從來就沒把問題想得那麼遠。」
「麗塔,其實我看問題也不是看得很深遠。」我說著把車慢慢停到了車位上。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有一面是我們大家假裝出來的,還有一面是真相。這你已經知道了,可你像玩遊戲似的。」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事實上,她說話的時候,我沒有去考慮她是什麼意思,而是讓自己的大腦在剛剛發生的謀殺案上漫遊:潔淨的肌肉,兇手即興顯露出來的精湛刀法,屍體乾燥得沒有一滴血跡,潔淨得一塵不染……「德克斯特。」麗塔說著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吻了她一下。
這下我們倆誰更驚訝一些呢?我也不知道。我這一吻是事先毫無心理準備的,而我也不是因為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兒才吻她的。但是,我的嘴唇壓著她的嘴唇,兩張嘴緊緊地在一起貼了很長時間。
她一把將我推開。
「別,」她說,「我……別,德克斯特。」
「好吧。」我說,仍然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驚訝。
「我不想這樣……我沒那個心理準備……真他媽的那個,德克斯特。」她說著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跑進了自己的家裡。
「哦,天哪。」我心想,「我這是做了什麼呀?」
我知道自己會對此感到納悶兒,甚至還會失望,因為我把精心保護了一年半的偽裝一下子全撕毀了。
但我的大腦能夠想到的,還是那堆切割得整整齊齊的潔淨的屍體殘肢。
沒有血跡。一滴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