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死屍是按照我喜歡的方式擺放的。雙臂和雙腿都已捆綁好,嘴巴上封著塑膠帶,這樣在我的工作區域裡就不會有任何雜訊,也不會有任何血跡。我感到自己拿刀的那隻手非常穩,可以確定這具屍體會處理得很成功,很令人滿意——只是那不是我的手。儘管我的手跟這隻手在同步移動,但拿刀的不是我的手。房間的確小了點兒,但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因為什麼?
此刻我飄浮在這間擺得滿滿噹噹的房間裡,飄浮在這具誘人的屍體上。我第一次感到冷風不斷地在我的四周吹著,甚至吹進了我的體內。我的手跟另外那只看不見的手一道舉起,然後彎下身子,進行一次完美的切割……我是在自己的公寓裡醒來的,赤裸裸地站在大門口。夜遊症我是知道的,但我這是不是在夢中跳脫衣舞呢?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那張有腳輪的矮床上。床罩堆在地板上。空調已經把溫度降到了接近十六攝氏度。昨天晚上我跟麗塔之間發生的那場小鬧劇,當時還覺得挺不錯,事後就感到無所謂了。如果真的有那種事,就太反常了。德克斯特,這個愛情的強盜,居然偷吻了人家。於是我回家後,花很長時間洗了一個熱水澡,上床後把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在情緒陰鬱的時候,我發現低溫有一種淨化作用。與其說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不如說是身體的需要。
我從來不記得夢裡的情形,即使記得也不把那當回事。所以這次我覺得很荒唐,因為我老記得這個夢。
我讀過這類書。我知道其中的象徵意義:飄浮是飛翔的一種形式,其意義是性交。還有刀子——是呀,大夫先生。刀子是母親,對嗎?從夢裡掙脫出來,德克斯特。只不過是一個愚蠢而又毫無意義的夢。
電話鈴響了,嚇了我一跳。
「一起到沃爾菲快餐店吃早點怎麼樣?」德博拉說,「我請客。」
「今兒是星期六,」我說,「咱們擠不進去的。」
「我先去占張桌子,」她說,「咱們在那兒見。」
位於邁阿密海灘的沃爾菲快餐店是邁阿密一家老字號快餐店。因為摩根一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邁阿密,所以我們每逢該店有什麼酬賓活動就到那兒去吃。我不知道德博拉怎麼知道今天有酬賓活動,不過她到時候會告訴我的。於是我沖了個澡,穿上節假日才穿的禮服,開車來到海灘。新改建的麥卡錫海堤上車輛很少,很快我就彬彬有禮地從沃爾菲快餐店門前的人群中擠了進去。
德博拉真的占了一張桌子,在牆角那兒。這會兒她正跟一個年老的女服務員聊天。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羅斯,親愛的,」我說著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面頰,她那永遠緊繃著的臉轉向我,「我親愛的愛爾蘭野玫瑰。」
「德克斯特,」她的嗓門兒粗啞,帶有濃重的中歐口音,「帶著你的吻滾蛋,像同性戀似的。」
「Faigelah[註]在愛爾蘭語裡是未婚妻的意思嗎?」我問道,與此同時,我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
[註]即同性戀。
「得了吧。」她說,拖著沉重的步伐朝廚房走去,然後朝我搖了搖頭。
「我想她很喜歡我。」我告訴德博拉。
「誰都有人喜歡。」德博拉說,「昨晚的約會怎麼樣?」
「玩兒得很痛快,」我說,「你也應該抽時間去試試。」
「得了吧。」德博拉說。
「德博拉,你總不能每天晚上都穿著內衣站在塔邁阿密的胡同裡啊。你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需要的是調動工作,」她咆哮著說,「調到兇案組去。然後才能考慮自己的生活。」
「這我能理解,」我說,「要是孩子們說自己的媽咪是兇案組的刑警,那可就神氣多了。」
「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就饒了我吧。」她說。
「德博拉,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想法。生幾個外甥、外甥女,給咱摩根家族增添幾個新成員,有什麼不好的?」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還以為老媽復活了呢。」她說。
「她通過那櫻桃丹麥麵包附在我身上了。」我說。
「那就換個問題吧。細胞結晶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
我眨了眨眼睛。「哇,」我說,「要是有一種轉換話題的比賽,你可是天下無敵呀。」
「我是說真格的。」她說。
「這下你可把我給難住了,德博拉。你說的細胞結晶是什麼意思呀?」
「就是……」她說,「在冷凍中結晶的細胞。」
我頓時豁然開朗。「當然嘍,」我說,「美極了。」
我覺得自己身體內部某個黑暗的地方正慢慢地響起鈴聲。
冷卻……潔淨而純粹的冷卻,冰冷的刀子刺進暖融融的肌肉裡面,發出噝噝的響聲。冷卻可以抗菌,有淨化作用,可以減緩血液流動,使血液停滯不前,因此冷卻是準確無誤、完全必要的。冷卻。
「我怎麼沒有——」我剛開口,但一看到德博拉的臉色就打住了。
「什麼?」德博拉問道,「當然什麼呢?」
我搖了搖頭:「你得先告訴我,你幹嗎想知道這個。」
她狠狠地瞪了我很長時間,又呼出一口長氣。「我想你已經知道了,」過了好久她才說,「又發生了一起謀殺案。」
「我知道,」我說,「昨天晚上我打那兒經過了。」
「我聽說你並沒有真正從那兒經過。」
我聳了聳肩。戴德縣警察局這個天地真是小得很哪。
「那你剛才說『當然』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說,覺得有點兒不耐煩了,「屍體的肌肉看上去有點兒異樣。如果是經過冷藏的話……」我伸出雙手,「就這樣,是嗎?冷到什麼程度?」
「就像包裝好的冷凍肉一樣,」她說,「兇手幹嗎要這麼幹?」
因為那很美,我心想。「那樣可以減緩血液流動。」我說。
她端詳著我:「那很重要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微有點兒顫抖。我不但永遠無法解釋清楚,而且即使我想解釋,她也會中途打斷我。「至關重要。」我說,感到有點兒尷尬。
「為什麼至關重要?」
「這個我也不知道。我想兇手對付血液很有一套。這只是我的感覺。」
她又用那種眼光看了我一眼。我腦子裡盤算著說點兒什麼,但又想不出一句話來。「他媽的,」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就這些?冷卻可以減緩血液流動,這一點至關重要?說吧。這到底有什麼好處,德克斯特?」
「德博拉,我得先喝上咖啡才能有好的表現,」我極力恢復剛才的鎮靜,「才能做到精確。」
「他媽的。」她又說。這時羅斯送來了咖啡,德博拉呷了一小口。「昨天晚上他們邀請我去參加了七十二小時案情通報會。」她說。
我拍了拍手:「太好了。你已經如願以償了,還需要我幫你做什麼?」戴德縣警察局有一條規定,就是在案發後七十二小時內召集兇案偵破小組的成員開會。負責偵查的探長和她的團隊跟法醫鑒定專家一起討論,參加討論的有時還包括檢察院的人。如果邀請了德博拉,那麼她就是偵破小組的成員了。
她皺了一下眉頭:「德克斯特,我不擅長政治。我感覺到拉戈塔在拚命地排擠我,但我無能為力。」
「她還在尋找那個神秘的目擊者嗎?」
德博拉點了點頭。
「真的?昨天晚上新的謀殺案發生之後,她也沒改變想法?」
「她說,這個新的案子恰好證明了前一個案子是有目擊者的,因為在新案件中兇手完成了全部的切割程序。」
「可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呀。」我對此表示反對。
她聳了聳肩。
「你向她暗示過?」
德博拉轉過臉去:「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她了。我說,尋找目擊者完全是浪費時間,因為很顯然兇手不是被人發現後才慌忙停止屍體肢解的,他只是覺得不過癮。」
「哎喲,」我說,「你真的是對政治一竅不通啊。」
「真他媽的見鬼,」她說,鄰桌兩位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但她沒有察覺到,「你說得有道理。這是顯而易見的,可她就是不理會我的意見。還有更糟的呢。」
「還有什麼比不理會你的意見更糟?」我說。
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後來我發現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在偷偷地嘲笑我。大家都在說笑話,笑的就是我。」她咬了一下嘴唇,別過臉去,「愛因斯坦。」
「我沒聽懂你的話。」
「我的乳房跟愛因斯坦的大腦一樣大,要是我的乳房是大腦的話,我就成了愛因斯坦,」她傷心地說,我本想笑,但還是清了清嗓子,「她就是這樣散佈我的謡言的,就是把這種卑劣的小標籤貼在我身上,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提拔我了,因為有了這樣的綽號誰也不會尊重我。真他媽的見鬼,她毀了我的前程。」
我感到心頭湧起一股想要保護妹妹的溫暖的衝動:「她是個白痴。」
「德克斯特,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她嗎?這麼做明智嗎?」
我們的飯菜送來了。羅斯啪地一下把碟子扔到我們面前,彷彿一個貪臓枉法的法官判決她來給殺害嬰兒的兇手送早餐似的。我朝她燦爛地一笑,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開,一邊走一邊還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什麼。
我吃了一口飯,思緒又轉到德博拉的問題上去了。是德博拉的問題,我就得用其他方式考慮。既不是「那些魅力無窮的謀殺案」,也不是「那種迷人的作案手法」,或者「那件事跟我將來要做的很相似」。我得置身事外,不介入進去,可是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往裡頭拽。比如昨天晚上在冷風吹拂下做的那個夢。當然,夢中的事情純粹是巧合,卻讓我心神不寧。
這位殺手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殺機。當然,我指的是他的手法,而不是他所選擇的謀殺對象。一定得制止他,這是毫無疑問的。那些可憐的妓女……但是,冷凍的必要性……將來有時間好好探究一下是很有趣的。找一個漆黑、狹窄的地方……狹窄?這個念頭是從哪兒來的?
自然,這來自我的夢中。無論如何,狹窄的感覺是對的。冰冷而狹窄——「冷藏貨車。」我說。
我睜開眼睛。德博拉使勁兒嚼著滿嘴的雞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騰出空兒來說話:「什麼?」
「哦,只是一個猜測。哎,也談不上真正的推理。可那說得通嗎?」
「什麼說得通啊?」她問道。
我低頭看著盤子,皺了皺眉頭,極力思考著這個猜測有多大的可能性:「兇手想要一個冰冷的環境。減緩血液的流動,因為這樣更乾淨一些。」
「如果你非要這麼說……」
「我真的這麼說,而且那得是一個很狹窄的空間。」
「為什麼?『狹窄』這個概念是從什麼鬼地方冒出來的?」
我假裝沒聽見她的問題:「因此冷藏貨車符合這些條件,而且是移動的。這樣事後把垃圾袋扔掉也更方便一些。」
德博拉咬了一口麵包圈,邊嚼邊沉思了片刻。「因此,」過了好大一會兒,她邊說邊吞下嘴裡的食物,「兇手可以鑽到貨車裡頭去?要不,他自個兒有一輛?」
「嗯,有可能。只是昨夜兇手是第一次暴露出冷藏的痕跡。」
德博拉皺了皺眉:「那就是說他買了一輛貨車?」
「可能不是這樣,這還只是他的試驗。很可能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想試試用冷藏的方法。」
她點了點頭:「所以如果他的職業就是開冷藏貨車的,那咱們的運氣也太好了,對不?」
我做出一副內行的樣子,朝她笑了笑:「呵,德博拉,今兒早上你腦子轉得真夠快的。是呀,恐怕咱們這位朋友精明得很,不可能是幹那一行的。」
德博拉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下,靠在椅背上。「那麼咱們就去找被盜的冷藏貨車。」過了好久她才說。
「恐怕只能如此了。」我說,「可是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內會有多少輛冷藏貨車被盜呢?」
「在邁阿密嗎?」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只要有一輛車子被盜,就會有人放出話風來說值得一偷。於是過不了多久,那些他媽的小匪徒、流亡者、吸毒犯和少年黑手黨的黨徒都會去偷,就是為了攀比。」
「但願這樣的話風還沒有放出去。」我說。
德博拉把最後一塊麵包圈吞了下去。「我去查一查。」她說。然後,她把手伸到桌子這邊來,握住我的手。「我真得謝謝你,」她說著朝我笑了那麼一兩秒鐘,是那種羞澀、遲疑的微笑,「可是,德克斯特,我真擔心你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來的。我只是……」她俯視著桌子,又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回握了她一下。「不用擔心我,」我說,「你只管去找那輛貨車。」
從理論上說,戴德縣警察局的七十二小時案情通報會讓大家有足夠的時間交流案子的調查進展,同時七十二小時又不是太長,案件的種種線索都是第一手的。於是,星期一上午,百折不撓的拉戈塔探長再次將大家召集到二樓會議室,開七十二小時案情通報會。參加這次會議的是犯罪偵破小組的全體成員,一個個都是頂呱呱的。我也去參加了。認識我的警察一般都要給我遞一個眼色,有的還善意地說上幾句恭維話,都是那種簡短風趣的俏皮話,譬如:「嘿,老兄,你的女朋友呢?」這些人都是警察局的骨幹,過不了多久,德博拉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跟這些人在一起既感到自豪,又有點兒自卑。
不幸的是,並不是與會的所有人都對我這麼友好。「你他媽來這兒幹嗎呀?」多克斯警官嘟囔著。他是一個大塊頭的黑人,永遠都對你懷有敵意,好像誰得罪了他似的。他身上有一種冷酷的兇殘,出於某種原因,他討厭我們實驗室所有的技術人員,又出於別的原因,他特別恨德克斯特。此人保持著戴德縣警察局杠鈴推舉的紀錄,因此我朝他禮節性地笑了一笑。
「我只是順便進來聽聽,警官。」我告訴他。
「沒有誰通知你到這兒來吧?」他說,「你給我滾出去。」
「警官,他可以留下來。」拉戈塔說。
多克斯朝她皺了皺眉頭:「為什麼?」
「我並不想讓誰不高興。」我說著側著身子朝門口走去,但並不是真的想走。
「你完全可以參加這次會議。」拉戈塔說著朝我嫣然一笑,然後轉身面對著多克斯。「他可以留下來。」她又重複了一遍。
「老子他媽的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多克斯嘟囔著。我儘量去想這個傢伙某些好的品質。當然我他媽的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問題在於,為什麼在滿屋子的警察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有眼力,一看到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咱們開始吧。」拉戈塔說著啪地輕輕一揮警鞭,毋庸置疑地聲明她是這兒的頭兒。多克斯沒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最後朝我瞪了一眼。
會議的前半部分完全是例行公事——做報告、宣講政治策略和一些日常瑣事。畢竟我們都是人嘛。拉戈塔簡短地告訴主管公共關係的官員,哪些情況可以公佈給媒體,哪些不能公佈。能夠公佈給媒體的資料包括拉戈塔特地為此案拍攝的一張嶄新的照片。照片面容嚴肅,但美麗動人;神情緊張但又不乏高雅的氣質。看到這張照片,你一定以為她要晉陞處長了。要是德博拉有她那種公關才能就好了。
拉戈塔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把話題轉移到這起謀殺案上來。她終於開始要求大家彙報尋找神秘目擊者的進展情況。大家都沒有什麼可彙報的。我極力露出驚訝的神色。
拉戈塔向大家威嚴地皺了皺眉頭。「大家說說看,」她說,「咱們這兒總有人發現了什麼吧。」但是誰也沒有任何發現。大家都沉默不語,細心地觀察著自己的指紋、地板、天花板上的吸音瓷磚。
德博拉清了清嗓子。「我……」她說著又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個……主意。跟大夥兒的有點兒不一樣。我是想從不同的角度試一試。」原先我那麼細心地教她,可現在她說出話來還是這麼不自然。不過,她的措辭還是相當謹慎的,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基本上是正確的。
拉戈塔挑了下眉毛。「主意?真的?」她做了一個鬼臉,表示很驚訝,很興奮,「完全可以,給大夥兒說說吧。愛因斯……警員……我是說,摩根警員。」
多克斯竊笑著。這個可愛的傢伙。
德博拉滿臉通紅,但還是艱難地說了出來:「這個嘛,細胞結晶。在最新發現的那個受害者身上。我很想查一查,看最近一個星期是否有冷藏貨車被盜的報告。」
一片寂靜。這些死腦筋的笨蛋都沒聽明白,而德博拉也不理會大家是否聽懂了,讓大家就這麼沉默下去。拉戈塔皺了皺她那美麗的眉頭,困惑地瞥了一眼整個會議室,想看看是否有人聽明白了,然後她很禮貌地看了看德博拉。
「冷藏……貨車?」拉戈塔說。
德博拉滿臉驚慌的樣子,這個可憐的小丫頭。她是一個不善於在公共場合講話的人。「正是。」她說。
拉戈塔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德博拉出洋相。「嗯,嗯。」她說。
德博拉臉色鐵青,這不是什麼好兆頭。我清了清嗓子,聲音之大足夠讓她明白我是在提醒她保持鎮靜。她瞧了瞧我,拉戈塔也看了我一眼。「對不起,」我說,「我想我是感冒了。」
誰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哥哥?
「這個……嗯,冷凍。」德博拉脫口而出,終於把至關重要的內容和盤托出,「冷藏貨車很可能引起那樣的肌肉組織損傷。貨車是移動的,所以很難逮住兇手,而且兇手把死屍拋掉也要容易得多。所以,如果有冷藏貨車被盜,那麼我們就有了線索。」會議室裡有那麼一兩個人皺起眉頭沉思著。我幾乎能聽見他們腦筋轉動的聲音。
可拉戈塔只是點了點頭。「警員,這個想法嘛……還真有趣。」她說。她把「警員」這兩個字說得特別輕,目的是提醒大家這兒很講究民主,任何人都可以發言,可是實際上……「不過,我還是相信最好的選擇是把目擊者找到。我們都知道那個案子是有目擊者的。」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種策略性的、羞澀的微笑,「沒準兒還是個女的。」她補充了一句,以顯示自己的機智,「肯定有人發現了兇手,這一點我們從證據中看得出來,所以我們應該把精力集中到這一點上來。把那種死馬當作活馬醫的事情留給布勞沃德縣警察局去做,怎麼樣?」說到這兒,她打住了,等著會議室裡發出讚許的笑聲,「不過,摩根警員,你還是繼續跟那些妓女保持聯繫。她們跟你比較熟。對此,我要感謝你。」
天哪,拉戈塔還真有一套。她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不讓任何人去考慮德博拉的建議,講了一個她要與布勞沃德縣警察局展開競爭的笑話,就把全組的人都拉過來支持她的觀點。而她只用了簡單的幾句話。我真想為她鼓掌叫好。
不過,我是站在德博拉一邊的。德博拉這下可丟了大面子。她張開嘴巴,然後又合上,我看著她下頜的肌肉擰成了一個結,然後她又小心翼翼地讓面部表情恢復到普通警察特有的那種神態上來。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舉動,但說真格的,要把她跟拉戈塔相比,就不是一個檔次了。
會議的最後幾項議程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剛才那些事情講完之後,大家都覺得無話可說了。拉戈塔家長式地講完話之後就宣佈散會。我們又來到了大廳裡。
「她真該死。」德博拉壓低嗓門兒說,「她真是該死,該死,該死!」
「是該死。」我附和著。
她瞪了我一眼:「謝謝了,哥。你幫了我大忙啊。」
我朝她揚起眉毛:「可是咱倆商量好了,我不介入。所以功勞全是你的。」
她咆哮起來:「功勞不小。可她讓我出了洋相。」
「好妹妹,這是你尊重她,對她做出的讓步嘛。」
德博拉看了看我,目光又游移開去,然後很厭惡地舉起雙手:「那我應該說什麼呢?我連偵破小組的成員都不是。我去參加會議是因為局長非讓我去不可。」
「可是局長並沒說他們一定得聽你的呀。」我說。
「他們是不聽我的,也不會聽我的,」德博拉傷心地說,「這樣一來我非但進不了兇案組,恐怕連前程也毀了。德克斯特,我恐怕要當一輩子處理違章停車的交警了。」
「還有一個辦法,德博拉。」我說。這時她面對著我,臉上的神色顯示出她僅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
「什麼?」她問。
我朝她笑了笑,是那種我並不擅長的安慰式的微笑:「把那輛貨車找到。」
過了整整三天,德博拉才來找我。隔這麼長時間不跟我聯繫,這對她來說是少有的。那是星期四的午飯之後,她走進我的辦公室,滿臉的不高興。「我找到了。」她說,我一下子沒聽懂她是什麼意思。
「找到什麼了,德博拉?」我問道,「是找到你發脾氣的原因了嗎?」
「那輛貨車。」她說,「冷藏貨車。」
「這可是好消息呀,」我說,「那你幹嗎做出這副凶樣子,好像要給什麼人一記耳光似的?」
「因為我正在搜查犯罪分子,」她說著把一沓紙扔到我的桌子上,一共有四五頁,都是訂在一起的,「瞧瞧這個。」
我拿起紙,在第一頁上瞥了一眼。「哦,」我說,「一共有多少輛?」
「二十三輛,」她說,「在過去一個月裡共有二十三輛冷藏貨車被盜。據交警說大多數都是在運河裡發現的,都給放火燒了,這樣車主就可以去領保險金。沒有人肯花大力氣去找,將來也不會有人把這當回事。」
「歡迎到邁阿密來。」我說。
德博拉嘆了一口氣,從我的手上拿過那份清單,無精打采地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她的骨頭好像突然全沒了似的。「我沒辦法進行全面調查,我一個人無能為力。那得花上好幾個月。真他媽的見鬼,」她說,「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我搖了搖頭。「德博拉,對不起,」我說,「現在咱們得等。」
「就這樣幹等著?」
「就這樣幹等著。」我說。
我們就這樣等了兩個星期。然後……
我醒來時全身是汗,壓根兒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但確信又有一起謀殺案即將發生。在離這兒不遠的某個地方,兇手在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就像一條圍著礁石轉圈的鯊魚一樣在這座城市裡遊蕩。我幾乎可以聽到他撕扯開塑膠帶發出的噝噝作響的聲音。
我從小床上坐起來,被汗水浸濕的床單皺成了一團。床邊的時鐘指著三點十四分。我身體僵直,大腦一片混沌,根本無法思考問題,只是斷定又一起謀殺案即將發生。
可以肯定,今天晚上我是再也睡不著了。我打開燈,只覺得雙手黏糊糊的。我在床單上擦了擦,但不管用。床單也是潮濕的。我跌跌撞撞地走進浴室去洗手,水龍頭裡放出的是溫水,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是在用血洗手,一會兒的工夫,浴室的昏暗燈光下,水盆裡的水變得一片血紅。我閉上眼睛。
世界在旋轉。
為了消除燈光造成的幻覺,讓處於半睡眠狀態的大腦清醒過來,我想要閉上眼睛,希望睜開以後,幻覺就會沒了,洗臉盆裡的仍然是清水。可是,我一閉上眼睛就像睜開了另外一雙眼睛,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再次回到夢幻之中,像一片刀刃一樣飄浮在比斯坎大道上,冷酷而快速地飛翔,一門心思地朝著自己的目標衝去,而且——我又睜開眼睛。水仍然只是水。可我是什麼呢?
我狂暴地搖著腦袋。沉住氣,老夥計,德克斯特可不能草率行事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鏡子裡瞧了自己一眼,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異樣,神態安然自若。一雙平靜而帶著嘲弄的藍眼睛,整個兒就是對生活絶妙的偽裝。只是我的頭髮直挺挺的,活像斯坦·勞萊[註]的頭髮。
[註]曾多次擔任查理·卓別林替身的好萊塢著名笑星。
我又小心翼翼地閉上眼睛。一片漆黑。很平常、很簡單的黑暗。沒有飛翔,沒有血跡,沒有城市的燈火,只有這位德克斯特老兄閉著眼睛站在鏡子跟前。
我再次睜開眼睛。喂,老夥計,你回來了,太好啦。剛才究竟上哪兒去了呀?
這些圖象看上去、感覺起來是那樣真實可信,但又不可能是真實的。剛才我明明在床上,但是我幾乎可以嗅到飄浮在比斯坎大道上鹹澀海水、廢氣和廉價香水的氣味。絶對真實——難道這不是精神失常的一種跡象嗎?難道這不是說明幻覺與現實無法區分嗎?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現成的答案,也無法找到任何答案。我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是不是健全。
不過,如果我認真地想一想,還是有一個辦法。
十分鐘後,我開車出去。我並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所以車開得很慢。城市的這個角落跟往常一樣還在沉睡之中。在邁阿密這個街角,零零落落地點綴著幾個人匆匆的腳步。一些遊客喝了太多的古巴咖啡因而睡不著覺。幾個來自衣阿华的外地人在找加油站。還有一群外國遊客在打聽南海灘的方向。當然,在這黑夜中潛行著的還有些像我一樣的怪物——暴徒、搶劫犯、吸毒犯、吸血鬼、食屍鬼,以及形形色色的妖魔。在這一帶,在這樣的時候,類似這樣的食肉野獸的數量並不多。邁阿密的這個街區,彷彿都市中的沙漠,行人本來就稀少,經過相對喧鬧的白天后,晚上就顯得分外冷清。這是個被白天遺落的地方,是個甘於墮落的人圍逐的獵場,沒有華而不實的陽光和鮮艷T恤的偽裝。
我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獵捕。夜的眼睛注視著我,但是我的車飛快地行駛,很快就把它甩在了後面。我朝北穿過那座古老的吊橋,穿過邁阿密鬧市區,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尋找的是什麼,自然也就沒有看見自己要找的東西——但是,由於某種令我很不舒服的原因,我確定自己可以找到這個東西,也確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對的,那個東西就在前方等著我。
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開始了。太多的熱鬧、太多的事情可看。人行道上的咳嗽聲、尖細的歌聲穿過街道傳到車窗裡。夜女郎出來了,聚集在街道的角落裡,嘰嘰喳喳地說笑著,肆無忌憚地盯著路過的車輛。那些車也開得很慢,傻看著她們故意敞開的衣服。前面兩個街區處一輛嶄新的勞斯萊斯停了下來,一群女孩飛快地從角落裡跑出來,跑出人行道,圍上那輛車,交通一下子就陷入半癱瘓狀態,喇叭聲響成一片。多數司機坐在車裡等,很有興趣地看著。但一輛貨車不耐煩地從擁擠的車流中倒出來,開進一條鄰近的小巷。
是一輛冷藏貨車。
我自言自語,這沒什麼。是晚上運送酸奶的,要不就是給早餐店運送豬肉香腸的,這樣可以確保新鮮。這該是一輛往北邊的機場方向開去的無數冷藏貨車中的一輛。在邁阿密,一天到晚都有這樣的冷藏貨車來來往往,即使是現在,即使是在夜深人靜的半夜時分也是這麼回事,沒別的。
但我的腳還是踩下了油門。我從車群中穿過去,離那輛被包圍的勞斯萊斯只隔三輛車了。這時交通已經堵塞。我朝前面的貨車望去。只見它穿過一連串的紅綠燈,徑直朝比斯坎大道駛去,如果我掉得太后就跟不上了。突然我很想跟蹤它。
等到車群中間出現一個空當兒,我迅速鑽到前面的車道上,繞過那輛勞斯萊斯之後加快速度,追趕前面的冷藏貨車。我儘量不把車子開得過快,以免惹人注意,只是慢慢地縮小與那輛貨車的距離。它就在我前面,離我有三個紅綠燈的距離;接著再提些速度,離它只有兩個紅綠燈的距離了。
這時那輛貨車前面亮起了紅燈,我正暗自慶幸就要趕上時,忽然,前面的紅燈亮了。我把車停了下來,驚訝地發現自己在下意識地咬著嘴唇。我感覺到了平常人才有的焦慮、絶望,還有情感上的憂鬱。我太想追上這輛冷藏貨車,親眼瞧一瞧。
但接下來怎麼辦?赤手空拳抓住他?然後拉著他的手交給親愛的拉戈塔探長?看看我捉到了什麼?我可以自己處理他嗎?看起來他捉住我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他極度亢奮,已經做好了捕獵的準備,而我只是尾隨著他的一個憋屈的小兄弟。為什麼我要追蹤他?只是為了向自己證明那就是他嗎,就是那個人?我沒發瘋吧?如果我沒發瘋的話——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的腦子裡發生了什麼?也許真的瘋了,我才能更開心一些。一個老頭兒正慢吞吞地橫穿馬路,他過街的步伐十分緩慢,顯出痛苦不堪的樣子。我注視了他片刻,真不知道等我老到走路如此緩慢的地步,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然後,我瞥了一眼前面那輛冷藏貨車。
它前面已經是綠燈了,可我這裡的綠燈還沒有亮起。
那輛車在加速,以規定的最高速度朝北行駛,它的尾燈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小,我咬牙切齒,開始闖紅燈,差點兒撞著那個老頭兒。他沒有抬頭看,我甚至沒有影響到他慢吞吞的節奏。
比斯坎大道這一段的限速為每小時三十五英里。在邁阿密這就意味著如果你的車速在每小時五十英里以下,別人就要把你攆出去。我把車速提高到六十五英里,一溜煙超過稀稀拉拉的車輛,玩兒命地縮小與前面那輛冷藏貨車的距離。冷藏貨車在繞一個彎道時,尾燈閃爍幾下之後全熄了——要不它拐彎了?我把速度提到每小時七十五英里,呼嘯著駛過75號大街與人行道交叉的十字路口,繞過大眾市場的彎道,進入直道後,我焦急地尋找那輛貨車。
看到了。在那兒,我的前頭——
冷藏貨車迎面朝我駛了過來。
這個王八蛋掉了頭。難道他感覺到了我在盯梢?不管怎樣,反正就是他,就是那輛冷藏貨車,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從他身邊駛過,他卻把車拐進了堤道。
我把車開進一個超市的停車場裡,減慢速度,掉過頭來,然後加速行駛在比斯坎大道上,現在我是掉頭朝南開了。開了不到一個街區,我也把車拐進堤道。在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差不多在第一座吊橋那兒,我看見微笑的紅燈在朝我眨眼,嘲笑著我。我猛地一踩油門,玩兒命地朝前衝去。
它正在爬上橋的那個坡,加快了速度以保持與我的距離。這就意味著他一定意識到了有人在跟蹤他。我再次加速,一點兒一點兒地,離他越來越近。
隨後冷藏貨車越過橋頂上的減速路障之後從橋的那一邊下坡,飛快地鑽進北灣村,不見了蹤影。這是一個巡警密集的區域。在這裡如果他超速行駛就會被巡警發現,巡警就會強制他把車駛到路邊去。然後——我到了橋頂,越過那個減速路障,而我的下面——什麼也沒有。
我減慢速度,在橋頂這個制高點上四處張望。一輛小汽車朝我駛過來——不是冷藏貨車,而是一輛水星大侯爵牌小轎車,這輛車的擋泥板都已經破了。我把車開下橋去。
在橋底下的北灣村,道路分叉通往兩個住宅區。左邊那個加油站的後面是一排排的獨棟別墅和普通公寓,呈圓弧狀排列。右邊也是住宅區。住宅區裡的房子很小,但檔次很高。兩邊都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燈光,沒有聲響,沒有車輛,沒有行人。
我慢慢地穿過這個街區。裡面空蕩蕩的。這個傢伙不見了。在一個只有一條直路的街道,他把我甩了。這是怎麼搞的?
我又繞回來,在路肩上停下車,閉上眼睛。也許我還存有一線希望,想看到什麼蛛絲馬跡。結果只有一片漆黑。一團團小小的光點在我的眼瞼裡面跳舞。我太累了。傻乎乎的。是的,是我,傻小子似的德克斯特玩兒命地要當一個男神童,只憑藉強大的精神能量就要去懾服一個惡魔中的天才。我超速駕駛自己的戰車追蹤他。但此人很可能只不過是一個運送貨物的小夥子,鉚足了勁兒要充一充好漢,跟路上唯一的另一個司機玩賽車遊戲。
我的腦袋耷拉在方向盤上。這是一種真正的人的體驗,經歷這種體驗真是太奇妙了。現在我明白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痴是什麼感覺。我能聽到不遠處吊橋上的鈴聲在告訴大家:橋馬上就要拉起來了。丁零。吊橋拉起來時提醒大家的鈴聲對我已經停止運轉的大腦發出了警告。我打了個哈欠。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的後面有發動機啟動的響聲。我朝後瞥了一眼。
橋墩下面的加油站背後,那輛冷藏貨車繞了一個小圈後衝了出來。它擺動車尾超到我的前面,繼續加速,駕駛室的車窗裡隱約一動,一個模糊的東西旋轉著朝我飛來,又快又狠。我急忙躲閃。不知是什麼東西砸在了我的車身上,只聽見哐的一聲響,我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等待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看。那輛車飛馳而去,撞斷了吊橋上一道木頭欄杆,就在吊橋開始上升的時候,它猛地加速躍了過去,一下子躥到了橋的另一邊。看守吊橋的人探出身子,尖聲叫嚷。但那輛貨車已經到了橋的那一邊,回到邁阿密市區去了,這時橋已經升得很高。我永遠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追尋的那個殺手,還是邁阿密一個普通的渾蛋。
我下車來查看汽車被砸的地方,只見車身被砸了一個很大的凹坑。我環顧四周,想看看那個傢伙扔的是什麼東西。
那玩意兒已經滾到了三五米之外,停在了街道的中央。即使隔著這麼遠,我也看得很清楚。這時迎面駛來一輛車,車燈把那個東西照得一清二楚,我再也沒有任何疑惑了。那輛車突然轉向,一下子撞上了護欄,喇叭還在響個不停。司機發出陣陣尖叫。我走近那個東西,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是的,沒錯。就是這個東西。一個女人的腦袋。
我彎下腰去看個仔細。只見這個人頭是被齊刷刷地切割下來的,刀法十分嫻熟。切口的邊緣幾乎沒有血跡。
「謝天謝地。」我說,忽然意識到自己笑了——幹嗎不笑哇?
這不是太妙了嗎?畢竟我沒有精神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