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剛過,拉戈塔來到我的汽車旁,我正坐在車身上。她把自己被西裝褲綳得緊緊的臀部靠在車上,朝我挪過來,最後我們倆的大腿挨在了一起。我等待著她說點兒什麼,可她此時好像無話可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於是我就這樣坐了好幾分鐘,看著吊橋,感受著她腿上的溫度,心裡納悶兒我那位靦腆的朋友究竟開著冷藏貨車逃到哪兒去了。就在我安靜地遐想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大腿上有一股壓力。
我朝下看了看,只見拉戈塔正像揉麵一樣捏著我的大腿。我抬頭看著她的臉。她也回望了我一眼。
「屍體找到了。」她說,「頭之外的其他軀體。」
我站起身來:「在哪兒找到的?」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有人在大街上發現了沒有軀幹的人頭,到她這裡來報案似的。不過,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在冰球場。」她說。
「就是飛豹隊打球的地方?」我問道,彷彿一個冰冷的小指頭戳中了我的身體,凍得我全身顫抖,「在冰上?」
拉戈塔點了點頭,觀察著我:「你說的飛豹隊,就是那支冰球隊?」
「我想,那支冰球隊就叫這個名字。」我說。
她噘起嘴:「屍體是在球門網裡發現的。」
「是客隊的球門還是主隊的球門?」我問。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有什麼區別嗎?」
我搖了搖頭:「只是開個玩笑,探長。」
「因為我不知道哪邊是客隊的球門,哪邊是主隊的球門,所以我想找個懂冰球的內行。」她說著,目光從我的身上游移開去,掃了一眼亂糟糟的人群,尋找帶冰球的人,「這種事你居然還能開玩笑,真有意思。什麼叫作……」她皺了皺眉,極力回憶著,「什麼叫薩摩博列呀?」
「什麼?」
她聳了聳肩:「是一種機器。在冰上用的。」
「是贊博尼[註]磨冰機嗎?」
[註]英文名為Zamboni,前文「薩摩博列」(Sam bolie)是拉戈塔對Zamboni的誤讀。
「不管叫什麼吧。開這種機器的夥計今天早上為訓練做準備的時候把這機器拖了出來。」她遲疑了片刻,「他在訓練日都來得比較早,然後把機器開到了冰上。他看到球門網裡幾個袋子堆放在一起,於是從機器上下來想瞧個究竟。」她又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這會兒多克斯在那兒。他說那個夥計情緒太激動了,別的什麼也說不出來。」
「冰球嘛,我稍稍懂一點兒。」我說。
她神情凝重,再次看了我一眼:「德克斯特,我對你太不瞭解了。你還會打冰球?」
「不,我從來不打,」我謙虛地說,「我只是看過幾場比賽。」她沉默不語,我只好咬住嘴唇不再說下去。其實,麗塔買了佛羅里達飛豹隊的季票,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喜歡看冰球比賽。我喜歡的不僅僅是比賽中運動員瘋狂而快樂地進行身體衝撞。我覺得坐在涼爽的大廳裡是一種放鬆。在那種地方即使是看高爾夫球比賽我也會開心。這會兒,我絞盡腦汁想找一些藉口讓拉戈塔帶我到冰球場去。我很想去那個表演場,最想看的是這具屍體怎樣堆放在冰面上的球網裡,我想把包裹著人體殘肢的袋子打開,看看裡面潔淨乾燥的肌肉。這種慾望十分強烈,我覺得自己簡直像一條看見了獵物準備發起攻擊的卡通狗。我覺得那具死屍理所當然是屬於我的,我應該擁有它。
「好吧。」拉戈塔過了好久終於答應了,而這時我急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她露出一絲古怪的淺笑,「這樣咱們可以好好聊聊。」
「那我是求之不得啊。」我說,使出渾身解數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拉戈塔沒有反應。也許她沒聽見我剛才說的話,因為那句話無關緊要。在事關自我形象的場合,她是從來不會諷刺人的。即使你想用世界上最高明的奉承話來挖苦她,她也會心安理得地接受,覺得那是自己的本分。我並不喜歡奉承她。沒有挑戰的事情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但我又不知道其他該說什麼。在她的想像中,我們會聊些什麼呢?今天早上,她剛到這裡的時候就毫不留情地盤問過我。
我們倆站在被砸破的汽車旁,看著太陽冉冉升起。她眺望著遠處的堤道,一連問我七次是不是看到了那個貨車司機,每次問的時候語調都不相同,問一次就皺一次眉頭。她還連問我五次是否可以肯定是一輛冷藏貨車。我告訴她我很肯定,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碰了碰我的手臂,就不再問了。
她三次抬頭注視著吊橋的斜面,搖著頭,壓低嗓門兒惡狠狠地罵了聲:「婊子!」很顯然她罵的是冒充婊子的警官,我親愛的妹妹德博拉。由於德博拉事先就預料到了冷藏貨車,而現在情況的確如此,所以拉戈塔需要控制局面。看到拉戈塔咬著下嘴唇的神態,我知道她此刻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敢肯定她想出的主意會讓德博拉很不舒服,她幹這種事再拿手不過了——不過,眼下我只希望稍稍抬高一下妹妹的聲望。拉戈塔當然不會買這個帳,但是其他警察會注意到,現在事實證明當初德博拉嘗試著做的偵查工作是正確的。
奇怪的是,拉戈塔沒有詢問我這麼晚開車出來幹什麼。如果說她出於疏忽把這茬兒給忘了,那可就冤枉她了。可事實就是如此,她就是沒有問這個問題。
不過,很顯然我們還有許多別的話要談。於是我跟在她身後,來到她的車子跟前。她當差的時候開的是一輛淺藍色的大型雪佛蘭,已經有兩年的車齡了。工作之餘她自己開一輛小寶馬,而那輛車局裡的人誰也不知道。
「上車吧。」她說。我鑽進汽車,坐到乾淨的藍色前座上。
拉戈塔的車開得很快,在車流中鑽進鑽出,幾分鐘後我們就來到了通往邁阿密市區的堤道上。汽車穿過比斯坎大道,離595號州際公路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她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然後迂迴向北,不停地超車,速度之快,即使在邁阿密這種地方也有點兒太過了。到了595號州際公路口,汽車朝西行駛。她用眼角餘光斜瞟了我三次,然後才說話。「你這件襯衫很酷呀。」她說。
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襯衫。我是出門時急匆匆地抓起來穿到身上的,直到這時才看清是那件滌綸的保齡球衫,上面的圖案是幾條色彩鮮艷的紅龍。我上班的時候老穿這件衣服,有點兒老氣,不過還算乾淨。很漂亮,不過——拉戈塔是不是想通過閒聊來讓我放鬆情緒,說出一點兒秘密?她懷疑我隱瞞了什麼,想讓我放鬆警惕洩露一點兒出來?
「德克斯特,你的衣著總是那麼時髦。」她說著看了我一眼,咧開嘴傻笑,全然沒有注意到飛馳的汽車快要撞上前面的一輛油罐車了。她及時回過頭去,用一個指頭轉動方向盤,我們的汽車從油罐車旁邊掠過去,繼續向西行駛在595號州際公路上。
我回想著自己穿過的漂亮衣服。嗯,是呀,我的衣服都很時髦。我為自己是戴德縣警察局衣著最考究的妖怪而感到自豪。沒錯,就是他把那位好心的杜瓦蒂先生砍成了碎片,可他居然穿著這麼漂亮的衣服!在任何場合,他都是那樣衣冠楚楚——我插一句,凌晨出去砍人頭的時候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當然是昨天剛買的保齡球衫配一條寬鬆的長褲嘍。我很時髦。今天早晨是個例外,我是在匆忙中才穿上這件衣服的。哈里教導我:保持整潔,穿著講究,但不要太顯眼。
可是一個具有政治頭腦的兇案組偵探怎麼會注意到這些,怎麼會對這個問題那麼關心呢?這好像有點兒……我內心閃出一個骯髒的小念頭。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古怪的微笑,從她的微笑中,我找到了答案。這有點兒荒唐,但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拉戈塔並不是要想辦法讓我放鬆警惕,她是出於交際的考慮。她喜歡我。
我想到自己古裡古怪、偷偷摸摸、情不自禁地吻過麗塔,心裡不禁十分慌亂,這時我極力想在這種慌亂之中鎮靜下來。可是眼下我該怎樣對付這個女人?拉戈塔喜歡我?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也有可能是我想錯了。像拉戈塔這樣有教養、老於世故的事業型女人竟然會對我產生興趣,我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可能性更大的會不會是……我們倆是同行,根據普通的警察常識,同行之間更容易相互理解,相互原諒。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很可能延伸到了上班時間和緊張的生活方式之外。雖然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沾沾自喜,但是我的長相不俗,就像我們局裡的人所說的那樣,我愛整潔,愛打扮。幾年來我總是不遺餘力地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的魅力。我真的很善於播撒魅力的種子,而種子會發芽,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難道眼前的情形就是我那魅力的種子發出的芽?她會主動邀請我哪天晚上跟她一起不聲不響地去吃一頓飯嗎?要不就是到酋長汽車旅館去度過幾個小時大汗淋漓的快樂時光?
幸運的是,還沒等到我完全亂了方寸,汽車就到達了室內運動場。拉戈塔繞著大樓轉了一圈,尋找一個便捷的入口。她沒費太大的力氣就找到了一個。在一排雙扇門的外面,稀稀拉拉地停著幾輛警車。她開著這輛大汽車從警車中間穿了過去。不等她把手放到我的膝蓋上,我就迅速地從車上跳了下去。她也下了車,注視了我片刻,嘴巴抽搐著。
「我去瞧瞧。」我說,幾乎是跑進了室內運動場。是的,我在逃避拉戈塔,但是我也急於到那裡面去,看看我那位愛開玩笑的朋友又搞了什麼樣的惡作劇,近距離地欣賞一下他的傑作,嗅一嗅他的奇蹟,學一學他的手法。
運動場裡面是典型的謀殺現場,秩序井然而又喧鬧嘈雜——但在我看來,空氣中迴蕩著一種特殊的感染力,一種受到抑制的激動和緊張。你就覺得這是非同一般的謀殺,覺得可能還會發生什麼新鮮而神奇的事情,因為你就站在這一事件鋒利的刀口上。不遠處,球門網四周聚集著一大群人。其中好幾個身穿布勞沃德警察局制服的人抱著胳膊旁觀,而馬修斯局長正跟一個穿著考究西裝的人爭論管轄權的問題。我走上前去,看見未婚天使站在那裡,姿勢有點兒特別。在他那邊,一個禿頂的傢伙單腿跪在地上,撥弄著一堆精心包裝好的袋子。
我在欄杆前面停了下來,透過玻璃朝裡觀望。十米開外,剛剛用贊博尼磨冰機磨過的冰球場看上去是那樣冰冷而純淨。我只覺得有點兒頭暈,也不知道欄杆是否能承受住我身體的重量,彷彿自己就要像一陣煙霧瀰漫過這堅硬的欄杆似的。
即使被欄杆隔著,我也能清楚地告訴你,這個傢伙是下了大功夫的,做得精準無誤,但他似乎預知到了我並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傷害。
可我現在已經來到現場,難道我就真的對他沒有任何傷害嗎?難道我把他追剿到了老巢裡,渾身顫抖地擺開架勢就是為了讓德博拉得到提拔?此刻我就站在冰球場上,在這裡我曾經度過了很多愉快的、沉思默想的時刻,這究竟能不能進一步證明這位藝術家在一條跟我平行的軌道上前進呢?瞧瞧他在這裡創造的傑作吧。
那顆人頭是問題的關鍵。顯然,它是他全盤計劃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不可能拋到身後不管。他把人頭朝我扔過來,是為了嚇唬我,還是為了讓我經受一下恐怖、驚惶、可怕的體驗?要不,他早就知道我跟他有著相同的感受?難道他也感覺到了我們倆之間的聯繫,只是想逗一逗我?他是在拿我尋開心嗎?他把這麼重要的戰利品留給我一定有某種重要的原因。連我都經受了威力強大、頭昏腦脹的震撼——他自己怎麼能無動於衷呢?
拉戈塔湊到我的身邊。「你看起來很急,」她說,聲音裡帶著一絲埋怨,「你是擔心她逃跑了嗎?」她朝那堆屍體殘肢點了點頭。
我知道自己心裡的某個角落藏有一個很聰明的答案,這個答案說出來會逗得她發笑,會迷住她,會把我剛才倉皇逃離她的那種尷尬掩蓋起來。但是,我站在欄杆旁邊,俯視著冰面上球門網裡的屍體啞口無言。我很想用嚴厲的聲調叫她別說了,但最後還是抑制住了。
「我得親眼瞧見了才知道是主隊的球門。」我實話實說地告訴她,隨後恢復了平靜。
她戲弄地拍打著我的手臂。「你真行啊。」她說。還好,這時多克斯警官恰巧走了過來。跟往常一樣,多克斯警官又想攥住我的肋骨,把我撕個肚破膛開。他朝我遞過來一個熱情的、表示問好的眼神,我趕緊抽身離開,讓他跟拉戈塔單獨在一起。他瞪著我的後背,那神情好像是說我一定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而他要仔細搜查我的五臟六腑,把我的罪證找出來。我繞了一個大圈子,沿著冰球場的邊緣慢慢地走著,來到一個可以進到球場裡面去的入口。我的眼睛正看著這個入口,突然另一側的肋骨被人重重地戳了一下。
我挺直腰桿,轉身面對著攻擊我的人,臉上帶著莫大的委屈,同時露出強裝出來的微笑。「喂,好妹妹,」我說,「很高興能在這兒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王八蛋!」她咬著牙說。
「有可能啊,」我說,「可你現在幹嗎提這茬兒啊?」
「你這婊子養的,有了線索卻沒有叫我!」
「線索?」我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你抽什麼風啊,怎麼會……」
「別廢話了,德克斯特,」德博拉朝我咆哮著,「你是不會在凌晨四點鐘開著車去找妓女的。你明明知道兇手在哪兒,真他媽的見鬼。」
這下子我心裡豁然開朗了。我一直陷在自己的困惑之中,從那個夢開始,一直持續到我跟拉戈塔噩夢般的遭遇,我從沒去想自己這麼做很對不起德博拉。我沒有把知道的情況告訴她,也難怪她發這麼大的火。「沒有什麼線索,德博拉,」我說,極力想緩和一下她的情緒,「沒有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只是一種感覺而已。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她又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可那就是線索啊,」她咆哮著說,「你已經找到兇手了。」
「實際上,我也說不準,」我說,「我想是他找到我了。」
「別跟我賣關子了。」她說。我雙手一攤,表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答應過的,你這該死的。」
我不記得答應過她什麼,難道我答應過她要在深更半夜給她打電話,把我做的夢告訴她?可是直截了當地這麼說就不明智了,於是我話到嘴邊又打住了。「對不起,德博拉,」我換了個說法,「那只是一種預感,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真,真的。」即使是在德博拉麵前我也不會去解釋這其中詭異的心理學現象。也許正是在她面前我才不能這麼做。這時我又有了一個想法。我壓低嗓門兒說:「沒準兒你能幫我一點兒小忙。如果他們詢問我為什麼凌晨四點鐘開著車到外面去轉悠,我該怎麼回答呢?」
「拉戈塔見過你了嗎?」
「當然。」我說,拚命抑制住顫慄的感覺。
德博拉做了個厭惡的鬼臉:「她沒有問嗎?」
「我確信探長的腦子裡有很多問題。」我說,心想其中的一些疑問就是關於我的,「但是遲早會有人問起來的。」我遠遠地看到她正在那裡指揮。「也許是多克斯警官。」我帶著真正的絶望神情說。
她點了點頭:「他是個出色的警察,只是有時候態度不夠好。」
「他那態度壞透了,」我說,「不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不喜歡我,只要是能惹我心煩的問題他都問得出來。」
「那你就實話實說唄,」德博拉面無表情地說,「不過先告訴我得了。」她又戳了一下我那個痛處。
「行行好,德博拉,」我說,「你知道我是個弱不禁風的人。」
「我不知道,」她說,「可我就是想弄個一清二楚。」
「這種事不會再有了。」我答應她說,「德博拉,那只是我凌晨三點鐘的一點兒靈感而已。如果當時我就憑這點兒靈感給你打電話,結果什麼事也沒有,那你會怎麼說?」
「可現在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實際上是有事。」她說著又推了我一把。
「說真格的,我認為不會有什麼事。我覺得如果硬是把你扯到這種不相干的事情上去,那就太傻了。」
「你想想,如果那傢伙把你給宰了,我會是什麼心情。」她說。
我聽了不由得大吃一驚。我甚至無法想像她會是什麼心情。後悔?失望?憤怒?我實在想像不出來。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德博拉,對不起了。」因為我是那種盲目樂觀的人,總是看到光明的一面,於是我又說:「不過至少那輛冷藏貨車找到了。」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貨車在哪兒呀?」她說。
「哦,德博拉,」我說,「他們沒告訴你?」
她又朝我那個痛的地方戳了一下,這次用的力氣更大。「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她咬著牙說,「貨車呢?」
「找到了,德博拉。」我說。看到她毫不掩飾的激動樣子,我感到有點兒難為情——我感到難為情的另一個原因是,一個漂亮姑娘居然把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折騰得狼狽不堪,「那個傢伙開著一輛冷藏貨車,把人頭扔了出來。」
她抓住我的手臂,瞪著我。「你他媽的說什麼?」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天——哪!」她說著,兩眼瞪著天空,一定是看見了她陞官的希望在我頭頂的上方飄蕩。她本想繼續說下去,就在這時未婚天使抬高嗓門兒喊叫起來,他的聲音壓住了室內運動場上嘈雜的喧鬧。「探長?」他喊著,遠遠地望著拉戈塔。這是一種奇異的、下意識的叫聲,是一個從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說話的男人被別人勒住了脖子時發出的喊叫。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他的聲調一半是驚慌,一半是得意——我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哦,天哪。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安傑爾,只見他朝那個禿頂的傢伙點頭打招呼,而那個禿頂的傢伙正蹲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從最上面那個袋子裡往外掏東西。
過了好大一會兒,那個禿頂的傢伙才笨手笨腳地把那個東西掏出來,竟失手掉在了地上。那玩意兒在冰面上滑動著。他伸手去抓,沒抓住,他要去追,卻滑倒了,跟在那亮亮的閃著光的東西后面滑行著,直到一起在護板處停下來。安傑爾的手哆嗦著抓住那個東西,舉起來讓大家看。整個大樓內頓時一片寂靜,這種寂靜令人恐慌,令人毛骨悚然,但又非常美麗,彷彿一件天才作品的問世引起雷鳴般的掌聲一般。
那是一輛貨車上的後視鏡。
驚詫引起的寂靜只持續了片刻。接著,運動場內響起嘰嘰喳喳的嘀咕聲,大家緊張地看著、解釋著、猜測著。
鏡子。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問得好。看到這個東西我雖然感到不安,但一下子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有時候偉大的藝術品就是這樣。它打動你的心靈,可你就是說不清楚為什麼。是某種意義深遠的象徵嗎?是某種怪異的信息嗎?是痛苦地乞求別人救命、乞求別人理解嗎?說不清楚,而我起初還覺得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我只是想全神貫注地聽一聽,讓別人去絞盡腦汁猜測那個東西是怎樣到這兒來的。也許,那玩意兒正好掉了,兇手決定把它扔到最方便的垃圾袋裏。
不可能,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此刻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著這個問題。鏡子出現在垃圾袋裏是有著極其重要的原因的。對那個傢伙來說,這些袋子根本就不是垃圾袋。他把冰球場當作一個高雅的舞台,而表演是他全部行動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部分。他絶不會忽視任何細節。正因為這樣,我開始考慮這鏡子究竟意味著什麼。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我的內心深處源源不斷地湧了上來——兇手這樣做是在小心翼翼地傳遞一個非常隱秘的信息。
這個信息是傳遞給我的嗎?
可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那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呀?」站在我身旁的德博拉說,「鏡子。他這是要幹嗎呀?」
「我不知道。」我說,「不過,我可以跟你打個賭,如果鏡子不是來自那輛冷藏貨車,我請你去喬的石蟹[註]餐廳吃飯。」
[註]餐廳名,英文為Joe's Stone Crabs。
「別打什麼賭啦,」她說,「不過,它畢竟解開了一個重要的謎團。」
我不解地看著她,難道她有了某種我不曾有過的預感?「老妹,什麼謎團哪?」
她朝冰球場邊緣點了點頭,警察局的幾個官員正蹲在那裡:「管轄權問題。得啦,這個案子歸我們。」
從表面上看,拉戈塔探長對這個剛剛找到的證據並不是很在意。也許她表面上的冷漠是精心假裝出來的,而她內心深處時刻在思索這面鏡子的象徵意義及其用意。要不,她就真的像一箱子石頭那樣呆滯。這時她仍跟多克斯站在一起。而多克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也許他老是用那種惡狠狠的眼光瞪別人,有點兒累了,要換換表情,臉上才露出了那種神色。
「摩根,」拉戈塔對德博拉說,「你穿著這身衣服,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探長,我想,有眼不識泰山也是可能的。」還沒等我阻攔,她的話就脫口而出了。
「是呀,」拉戈塔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中間有的人永遠也當不了警探的原因。」拉戈塔這一下毫不費力地獲得了全勝,不等看見自己這一梭子子彈是否擊中了要害,拉戈塔就轉過身去跟多克斯說話:「把保管運動場鑰匙的人找到。還有那些想什麼時候進來就可以什麼時候進來的人。」
「呵呵,」多克斯說,「把每一把鎖都檢查一遍,看看是不是有人闖進來過?」
「不,」拉戈塔微微一皺眉頭說,「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本案與冰球場有關。」她瞥了一眼德博拉,「那輛冷藏貨車只是一個迷魂陣。」然後又轉向多克斯,「肌肉組織損傷一定是在冰球場上發生的,就在這兒。所以殺手與這個地方的冰有聯繫。」她最後看了德博拉一眼,「而不是冷藏貨車。」
「呵。」多克斯說著,聲音裡有種似信非信的意味,不過這兒不是他說了算。
拉戈塔從遠處看著我。「我想你可以回家了,德克斯特,」她說,「我知道你住哪兒,需要你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向我使眼色。
德博拉陪著我走到運動場的大門邊。「如果事情這樣下去,我用不了一年就會到十字路口去當交警了。」她朝我嘟囔著。
「別胡說了,德博拉,」我說,「最多不過兩個月。」
「多謝你的吉言。」
「嗯,說真格的,你絶不能那樣當面頂撞她。你沒看到多克斯警官在她面前是什麼樣兒嗎?老天保佑,我們得講究點兒策略。」
「策略。」她猛地停住了腳步,雙手攥住我,「聽我說嘛,德克斯特,」她說,「這可不是在玩遊戲呀。」
「可這本來就是遊戲嘛,德博拉。這是一場政治遊戲,但你沒有玩好。」
「我不是在玩遊戲,」她叫嚷著,「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呀。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逃出了法網,只要那個呆頭呆腦的拉戈塔繼續負責這個案子,劊子手就會永遠逍遙法外。」
我本來想說一句樂觀的話,但話到嘴邊又變了:「可能吧……」
「一定是這樣。」德博拉毫不讓步。
「不過,德博拉,就算罰你到椰樹林區當交警,也無法改變眼前這種局面哪。」
「不,」她說,「只要我逮住兇手,就可以改變這種局面。」
事情就是這樣。有的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除了這個缺點之外,德博拉還算得上是個聰明人,百分之百的聰明人。她繼承了哈里那種樸實的直率,但是缺少她父親直率背後的智慧。對於哈里來說,直率是對付骯髒世事的一種方法;而對於德博拉來說,直率就是假裝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骯髒事。
我在運動場外搭巡邏小分隊的車來到我停車的地方,然後開著自己的車回家。我一路上都在想像自己帶上了那個人頭,小心翼翼地用纖維紙包裹著,放在汽車後座上帶回家去。我知道這種想像是很可怕、很愚蠢的。我第一次能理解那些可憐的男人,我指的是那些戀物狂,他們不是把女人的鞋子當作寶貝來欣賞,就是把女人骯髒的內衣帶在身邊。一種噁心的感覺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沖個澡,就像我迫切地想去觸摸那個人頭一樣。
可惜,我沒有得到那顆人頭,沒辦法也只好回家。我慢慢地開著車,這樣的速度在邁阿密就像是後背上貼了一張「踢我」的標籤。當然並沒有人真的踢我。他們到了我的後面也只得減速。我被人按喇叭嘲笑了七次,被人豎中指鄙視了八次,還有五輛車一直在我周圍轟鳴。他們一會兒衝上人行道,一會兒又圍繞在我的車邊,緊緊地逼壓著我。雖然今天路上其他的司機興緻高昂,我還是打不起精神來。我疲憊至極,加上腦子裡一團糟,我需要遠離嘈雜的運動場,遠離拉戈塔的愚蠢和胡說八道,好好地想一想。慢慢地開著車,我就有時間來考慮問題,有時間思索剛才發生的那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發現,在我疲憊的大腦內有一個荒唐的詞語在不斷地嘶鳴,不斷地與腦顱的邊邊角角發生碰撞。這個詞語有了自己的生命。我每次聽見它,就能領悟它的新意義。除了意義之外,它變成了誘惑人的符咒,變成了我的鑰匙,我可以用這把鑰匙去揣摩那個兇手,思索那顆滾落在街道上的人頭,思考那面夾雜在乾燥的屍體殘肢中的鏡子。
如果換了我的話——
如果換了我的話,我會把那輛貨車開進運動場附近的溝裡,然後飛速地逃離那個地方,重新開一輛事先藏好的車?一輛偷來的車?那就得看情況了。如果換了我的話,我會事先計劃好把屍體丟到運動場裡?要不,那只是兇手對我在堤道上追逐他的一個回應?
這樣也解釋不通。他不可能料到會有人把他追到北灣村那兒,這可能嗎?可是他怎麼會事先把人頭準備好,然後朝我扔過來呢?他幹嗎要把屍體的其餘部分扔到運動場去呢?這種做法顯得很古怪。是的,運動場內有冰,低溫是一個有利的條件。不過,要是換了我的話,冰球場內磕磕碰碰的,並不適宜於幹任何隱秘的事情。那個地方可怕、空曠而杳無人跡,絶不是產生真正創作靈感的好場所。那是一個拋撒垃圾的場地,而不是理想的工作環境。在那種地方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感覺。
如果換了我的話,就會是這樣。
所以那個室內運動場是兇手對未知領域的大膽探索。它會讓警方大吃一驚,也一定會把警察引導到錯誤的方向。他們本來有可能琢磨出破案的正確入口,可這樣一來,找到破案入口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更令人納悶兒的是那面鏡子——假如我猜對了兇手選擇室內運動場的原因,那麼再加上這面鏡子,理由就更充分了。那面鏡子可能是兇手對已經發生的事情所做的陳述,是與拋下的人頭相聯繫的。如果換了我的話,我的陳述會是什麼呢?
我看見你了。
嗯。就是這個陳述。我看見你了。我知道你在跟蹤我,而我也在監視你。可我遠遠地領先於你,控制著你的路線,支配著你的速度,監視著後面的你。我看見你了。我知道你是誰,你在哪裡,而你只知道我在監視你。我看見你了。
我覺得這個推理是對的。但是,為什麼我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呢?
再說了,我應該把這其中的哪些告訴親愛的德博拉呢?這些感覺都是隱私,一想到它們公開的一面我還真的犯上嘀咕了,而這公開的一面對我妹妹以及她的事業是非常有用的。我不能告訴她——不能告訴任何人——我覺得兇手之所以這麼做是要向我傳達一個信息,是要看我有沒有本事懂得他的信息並且做出回應。可是,除此之外,有什麼情況我需要告訴她,而且也很想告訴她呢?
我已經受不了了,很想先睡上一覺,然後再來清理這些亂糟糟的思緒。
我爬上床的時候簡直要哭了,是的,差點兒就哭出來了。我儘力使自己迅速入睡,讓大腦進入黑暗中。睡了足足兩個半小時,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了。
「是我呀。」電話那頭的聲音說。
「我知道是你,」我說,「是德博拉,對嗎?」當然是她。
「我找到那輛冷藏貨車了。」
「嗯,恭喜你呀,德博拉。那可是好消息呀。」
她長時間沉默不語。
「德博拉?」我過了好久說,「是好消息,對嗎?」
「不是。」她說。
「哦。」我仍然睡意很濃,腦袋就像撢子在敲打教堂裡祈禱用的地毯一樣,不住地往下栽。不過我極力保持清醒。「嗯,德博拉,你怎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已經搞了個水落石出,」她說,「我把圖片與殘肢編號等進行了匹配。所以,我像一名優秀的偵查員一樣把這些情況向拉戈塔做了彙報。」
「她不相信你的彙報?」我問道,心裡並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
「她可能相信了。」
我使勁兒地眨著眼睛,但是上下眼皮老黏在一起,於是我乾脆閉著眼睛跟她說話:「對不起,德博拉,咱們倆不知是誰像是在說夢話,是我嗎?」
「我費了好大力氣向她解釋,」德博拉聲音很低,聽起來十分疲倦,我彷彿覺得自己乘坐的船沉到水底下卻沒有了舀水的桶,「我把自己發現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說話的態度也很禮貌。」
「那太好了,」我說,「她說什麼來著?」
「什麼也沒說。」德博拉說。
「一句話也沒說?」
「一句話也沒說,」德博拉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她只說了聲『謝謝』,那口氣就像對停車場的服務員道謝似的。她還朝我微微一笑,那樣子很逗,然後轉身走了。」
「嗯,可是德博拉,」我說,「你不能指望她會——」
「後來我明白了她幹嗎對我露出那樣的微笑,」德博拉說,「好像我是個弱智,而她最終想出了該把我關到哪裡。」
「哦,不,」我說,「你是說你已經脫離了這個案子?」
「我們大家都脫離了這個案子,德克斯特,」德博拉帶著疲倦的語氣說,聽起來好像跟我一樣累,「拉戈塔抓人了。」
突然我們倆都沉默不語,我的腦子也無法思考,不過我至少保持著清醒。「什麼?」我說。
「拉戈塔抓了一個人,是運動場的一個工人。她已經把那個夥計拘留了,她肯定那個夥計就是兇手。」
「這不可能。」我說。儘管我心裡明白這是很有可能的,這個死腦筋的婊子!我罵的是拉戈塔,不是德博拉。
「這我知道,德克斯特。可是你就別再把這話告訴拉戈塔了。她確定自己抓的人是對的。」
「確定到什麼程度?」我問道。我的腦筋呼呼地旋轉著,像是要嘔吐似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德博拉哼了一聲。「一個小時後,她要舉行新聞發佈會。」她說,「對她來說,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我的腦子裡嗡嗡地響個不停,根本無法聽見德博拉接下來說的是什麼。拉戈塔抓人了?抓的是誰呀?她能給誰加上這個罪名呢?難道她不顧所有那些線索,不顧這幾起謀殺案的氣味、感覺和味道,就把一個人給抓起來了?這位兇手已經做過——並且正在做——的事情非同尋常,這樣的高手是不可能讓拉戈塔這種三腳貓抓住的。絶不可能。我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賭。
「不,德博拉,」我說,「不可能啊。她肯定抓錯人了。」
德博拉朗聲大笑起來,笑聲裡帶著疲憊。「是呀,」她說,「這我知道,你也知道,但是她不知道。還有更逗的呢,你想聽聽嗎?那個人也不知道。」
我實在聽不懂這句話:「你在說什麼呀,德博拉?誰也不知道啊?」
她再次發出那種恐怖的笑聲:「被抓的那個人。德克斯特,我估計那人跟拉戈塔一樣昏了頭,因為他承認了。」
「什麼?」
「他承認了,德克斯特。那個王八蛋自個兒承認了。」
此人名叫達里爾·厄爾·麥克黑爾,屬於我們常說的那種社會渣滓。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有十二年住在佛羅里達州。親愛的多克斯警官從運動場工作人員的檔案中翻出了他的名字。多克斯警官在電腦上對運動場受聘人員的暴力或重罪判刑記錄進行反覆核對時,麥克黑爾的名字兩次閃現了出來。
達里爾·厄爾是個酒鬼,喜歡打老婆,找樂時偶爾還會幹些搶劫加油站的勾當。為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他有時要找些最廉價的工作,幹上那麼一兩個月。在某些心情舒暢的週末晚上,盡情狂飲了幾箱六瓶裝的啤酒後,他會把自己想像成上帝派來的懲罰者。他醉醺醺地開著車轉悠,看著不順眼的加油站就衝進去,揮舞手槍,搶了錢後開車就跑。然後,他拿搶來的八九十美元去買更多的酒狂飲,一直喝到心裡高興得想打人。達里爾·厄爾的塊頭不大:身高一米七,骨瘦如柴。為安全起見,挨打倒霉的通常是他老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他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著。不過有一天晚上他打老婆有些過火,使這個倒霉女人做了一個月的骨折牽引。於是這個女人到法院起訴。達里爾·厄爾成了一個有前科的人,他有不光彩的過去。
他還是酗酒,不過在雷福德監獄他確實給嚇到了,把打老婆的習慣給改了。出獄後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室內運動場看門。這份工作一直做了下來。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打老婆了。
此外,我們的達里爾甚至還在飛豹隊參加「斯坦利杯」冰球賽的時候出過一點兒風頭。那時候,他的工作之一是在比賽的間隙跑上場,清理球迷們往冰球場上扔的東西。在「斯坦利杯」冰球比賽的那年,只要飛豹隊一得分,粉絲們就會激動地往冰球場上扔三四千隻塑料老鼠,所以撿塑料老鼠並將其搬離場地就成了達里爾的主要工作。這是個枯燥活兒,毫無疑問。某天晚上喝了幾瓶劣質伏特加壯膽,達里爾在撿塑料老鼠的時候還即興來了一段老鼠舞。觀眾們覺得不錯,要求他再來一段。後來每當達里爾·厄爾進入冰球場,人們都會叫他跳一段老鼠舞。這個餘興節目一直保持到賽季結束。
如今不准生產塑料老鼠了。即使聯邦法律條文允許廠家生產,也不會再有人往冰球場裡扔這些玩意兒了。20世紀的某一年,邁阿密選出了一位很有誠信的市長,打那以後飛豹隊就再也沒得過分。但是麥克黑爾在比賽的間隙仍然出現在賽場上,希望自己跳老鼠舞的形象能最後一次進入攝像機的鏡頭。
在新聞發佈會上,拉戈塔表現得十分出色。聽她那口氣,達里爾·厄爾是因為自己小小的名氣才走上謀殺犯罪之路的。當然,因為他酗酒,又有對婦女實施暴力的前科,拉戈塔就認定這一系列愚昧而殘忍的殺人案是他幹的。這樣一來,邁阿密的妓女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謀殺事件已經過去。緊張而無情的調查給達里爾·厄爾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於是他承認了。案子結了。姑娘們,接著幹活兒去吧。
媒體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對此,你也不能責怪他們。拉戈塔精采的陳述裡充滿了想當然的假象,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此深信不疑。當然記者並不都是經過智商測試後挑選出來的。即便如此,我總是希望會出現一個小小的亮點,但盼來的全是失望,也許這是因為我小時候看了太多的黑白電影。但我仍然抱有一線希望,希望來自大都市報社的某個憤世嫉俗的酒鬼記者會向拉戈塔提一個尷尬的問題,迫使偵查人員對證據進行重新整理。
不幸的是,生活並不總是模仿藝術。在拉戈塔主持的新聞發佈會上,擔任主角的是一群留著漂亮髮式、身穿薄布西裝的男女記者,他們像電影演員斯賓塞·屈塞[註]一樣其貌不揚,但衣著考究。他們提的問題中最有見地的也只是:「發現人頭有什麼感覺?」「我們可以拍幾張照片嗎?」
[註]美國電影演員,奧斯卡歷史上連續兩年獲得最佳男演員獎的第一人。
一位來自美國全國廣播公司附屬電視台的記者,名字叫尼克,不知道姓什麼,是單槍匹馬出來採訪的。此人詢問拉戈塔,她是否能肯定麥克黑爾就是兇手。拉戈塔回答說證據確鑿,而且嫌疑犯自己的供認也是毋庸置疑的。於是這位記者就再也不吭氣兒了。要麼他的確是心服口服,要麼是拉戈塔的話太有權威性了。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案子結了,正義得到了伸張。邁阿密地區強大無比的法律機器,以及令犯罪分子魂飛魄散的反犯罪機構又一次戰勝了包圍我們這座美麗城市的黑暗勢力。法律的威嚴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拉戈塔把幾張達里爾·厄爾臉色陰沉的面部照片連同她自己最近在南海灘調查一個攝影師時拍的幾張艷光四射的照片一起交給了媒體。這位攝影師是專門拍攝時尚照片的,每小時的收入高達二百五十美元。
這一切具有神奇的諷刺效果,危險的出現與嚴酷的現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為不管達里爾·厄爾看上去是多麼粗鄙、兇殘,對社會構成真正威脅的卻是拉戈塔。是她把偵查真兇的獵狗喝退了,是她止住了人們捉拿罪犯的呼喊,是她命令大家回到一座燃燒著的樓房裡繼續睡覺。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達里爾·厄爾·麥克黑爾不可能是兇手?這一系列謀殺案顯示出來的那種格調和智慧是麥克黑爾這種呆頭呆腦的傢伙根本無法理解的。
一方面我由衷地欽佩兇手的傑作,另一方面我又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那些屍體的殘肢彷彿在對我歌唱,在讚美沒有血跡的謀殺藝術。這支歌燃起了我內心深處的燈火,使我的動脈裡充滿了如醉如痴的恐懼感。但是它無法阻擋我要逮住真兇的激情。我一定要把這個屠殺無辜、冷酷無情、惡貫滿盈的劊子手繩之以法。對嗎,德克斯特?對嗎?喂?
我坐在自己的公寓裡,揉著惺忪的睡眼,回憶著剛才看到的表演。雖然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裸體照片,但是那場新聞發佈會幾乎完美無缺。很顯然,拉戈塔使出渾身解數找了各種社會關係,大張旗鼓地要把這個新聞發佈會開得空前隆重,舉世矚目。而現在她如願以償了。她在給上級舔屁股的職業生涯中,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逮住的是真兇。作為局外人的我的確感到沮喪。她這樣做不只是出於政治目的,在她的腦海裡,她幹的是廉潔而冠冕堂皇的工作,她用自己特有的方法偵破了謀殺案,擒獲了兇手,制止了謀殺犯罪。這麼一件出色的工作理所當然地贏來了一片掌聲。可是,如果接下來再出現一具死屍,她將會怎樣地驚詫莫名呢?
我確信真兇仍然逍遙法外。很可能此人通過第七頻道也看了新聞發佈會。對謀殺案感興趣的觀眾大多選擇這個頻道。此刻他一定笑得前仰後合,連刀子也拿不穩了。但那只是暫時的。一旦笑聲停止,幽默感就會洶湧而至,促使他對這起事件發表自己的看法。
由於某種原因,這樣的想法並沒有讓我被恐懼和厭惡嚇倒,也沒有使我默默地下定決心及時去制止這個殺人狂繼續行兇。相反,一個小小的預感油然而生。我知道這個預感是錯誤的,正因為如此,我心裡感到舒服多了。哦,我要制止這個兇手,將他繩之以法,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是不是得馬上行動呢?
還有一個小小的交易。如果我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制止了真兇,那麼我至少得同時從中得到一點兒好處。想到這兒,電話鈴響了。
「是的,我看了。」我拿起話筒說。
「天哪,」德博拉在電話裡說,「我都快吐了。」
「嗯,老妹,要是你發燒,我可不會來給你擦腦門子啊。我有自個兒的事要做。」
「天哪。」她又說。過了一會兒,她問:「什麼事?」
「告訴我,」我問她,「這下子你是不是名聲掃地了,妹妹?」
「德克斯特,我累了。我一輩子也沒像這會兒這麼撮火。這話文雅一點兒怎麼說?」
「我問你,你是不是像老爸生前所說的那樣丟了臉?你在警察局裡是不是名聲掃地了?你職業上的名譽是不是受到了玷污?大夥兒是不是對你產生了懷疑?」
「你是說拉戈塔在背後中傷我?是不是有人說我的乳房跟愛因斯坦的腦袋一樣大?我的職業名譽已經像狗屁一樣糟糕了。」
「那好吧。只要你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可輸的就行。」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還好,這樣的人我還丟得起,因為我畢竟是我呀,如果再降我一級,我就去給警察局的客人煮咖啡得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閉上眼睛,身體後仰,靠在椅子背上:「你公開表明自己的觀點,告訴局長和全局的人,就說達里爾·厄爾抓錯了,另外一起謀殺案即將發生。你可以從自己的調查結果中挑出幾個有說服力的理由。你暫時會成為邁阿密地區警察部門的笑柄。」
「我已經是大夥兒的笑柄了,」她說,「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可是,找什麼樣的理由呢?」
我搖了搖頭。有時候我真的難以相信她居然會這麼幼稚無知。「好妹妹,」我說,「你並不是真的相信達里爾·厄爾有罪,對嗎?」
她沒有回答。我可以聽見她的呼吸聲。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樣疲倦,只不過她沒有我那種毅力能忍住。「德博拉?」
「那個傢伙自己承認了呀,德克斯特,」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聽到她的聲音裡流露出極度疲憊的感覺,「我不相信我以前的想法是錯的,可他自個兒承認了。他媽的!也許咱們得放手了,德克斯特。」
「哦,你就這麼沒自信,」我說,「她抓錯人了,德博拉。現在你得去改寫那本錯誤的政治學教科書。」
「我當然會的。」
「達里爾·厄爾·麥克黑爾不是真兇,」我說,「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即使你是對的,可那又能怎麼樣呢?」
現在輪到我眨眼睛不知所措了:「你說什麼?」
「嗯,你聽我說,如果我是兇手,我難道意識不到自己現在已經萬事大吉了?把另外一個夥計逮住了,警方也放了手。我為什麼不就此金盆洗手呢?要不,就逃到別的地方去,重操舊業?」
「這是不可能的,」我說,「你根本不瞭解這個傢伙的心思。」
「是呀,這我知道,」她說,「你怎麼就那麼瞭解他?」
我故意迴避這個問題:「他一定會繼續待在這裡,繼續殺人。他一定會讓警方瞧瞧他對警察是怎麼看的。」
「那你說說,他是怎麼看的。」
「是不好的看法,」我對她說了實話,「我們把達里爾·厄爾這樣一個糊塗蟲抓了起來,這是十分愚蠢的。他覺得太逗了。」
「哈哈。」德博拉說著,並不是在發笑。
「不過,我們也侮辱了他。我們把他的傑作歸功於達里爾·厄爾這樣一個缺乏修養、智力低下、土裡土氣的低能兒,那就好比是對傑克遜·波洛克[註]說連六歲的孩子都能畫出他的作品。」
[註]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大師。
「傑克遜·波洛克?那個畫家?德克斯特,可這個傢伙是個殺人狂啊。」
「德博拉,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是這樣的,他自以為是藝術家。」
「天哪,這簡直是愚昧透頂——」
「相信我,德博拉。」
「是呀,我相信你。我幹嗎不相信你呀?這麼說,咱們這位憤怒而滑稽的藝術家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了,對嗎?」
「對,」我說,「他一定會繼續幹下去,一定會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幹。沒準兒會幹出更大的事來。」
「你是說,他這次要幹掉一個大塊頭的妓女?」
「德博拉,我是說下一個謀殺案的規格會更高,構思會更大,效果會更轟動。」
「哦,效果更轟動。是呀,比如說把受害者活埋了。」
「賭注加高了,德博拉。我們激怒了他,侮辱了他,這一點肯定會在下一次謀殺案中反映出來。」
「啊哈,」她說,「怎麼個反映法呀?」
「這我就說不準了。」我承認道。
「可你肯定會反映出來。」
「這就對了。」我說。
「好極了,」她說,「這下子我知道該怎麼去看門道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