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班後,我一進門就知道有點兒不對勁兒。有人進過我家。
門鎖好好的,窗戶沒有被撬開,也沒有發現任何毀壞物品的跡象,可我就是知道有人進來過。你可以把這叫作第六感,或者別的什麼。也許我嗅到了來人在我房間的空氣中留下的信息素[註],要不就是我那把拉茲男孩[註]躺椅周圍的氣氛被人攪亂了。
[註]Pheromone,指的是由一個個體分泌到體外,被同物種的其他個體通過嗅覺器官察覺,使後者表現出某種行為、情緒、心理或生理機制改變的物質。幾乎所有的動物都證明有信息素的存在。
[註]La Z Boy,美國頂級沙發品牌。
這似乎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畢竟這裡是邁阿密。每天都有人回到家裡,發現電視機不見了,珠寶和電子產品被盜了,家裡被人砸了個稀巴爛,財產被人洗劫一空,家裡養的母狗懷孕了。可我這件事與眾不同。就在我迅速地查看公寓的同時,我知道家裡的東西一樣也不會少。
結果被我猜對了。什麼也沒少,但是多了一樣什麼東西。
我花了好幾分鐘才發現多的那樣東西是什麼。估計是某種人工引發的反射促使我先檢查那些顯而易見的物品。在正常情況下,強盜光臨你的家,就一定會拿走你家裡的東西:玩具、珠寶、私人遺物、剩下的幾塊巧克力餅乾。於是,我先檢查這些東西。
但是我所有的物品都原封未動。電腦、音響、電視機、錄影機都在原地,就連那些珍貴的顯微鏡載玻片也好端端地擱在書架上,每一塊上面乾涸的血跡依然如故。每一件東西都是我離開前的那個樣子。
接著我檢查較為隱秘的地方,臥室、衛生間、藥品櫃。一切都保持原樣,但是每一件物品周圍的空氣中都充斥著一種感覺:這些東西被人檢查過、觸摸過、移動過——只是此人的動作極其輕微,連物品上面的灰塵顆粒都不曾拂動。
我回到客廳,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環顧四周,突然感到有點兒不妙。我敢肯定有人進來過,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究竟是什麼人對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此感興趣,闖進寒舍卻不動一絲一毫呢?垃圾桶裡那堆舊報紙好像偏左了點兒——可那是不是我的想像呢?會不會是空調的微風吹的呢?沒有任何異樣,什麼痕跡也沒有。
那人到底為什麼闖進我的公寓?我的公寓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這一點我敢打包票。這是我營造哈里形象的一個組成部分。與人交往,舉止適度,寧可讓人覺得自己有點兒呆板。會引起別人議論的事情千萬別去做,不要收藏任何引人注目的物品。我就是這麼幹的。除了一套音響和一台電腦之外,我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而隔壁鄰居家裡有好多更令人垂涎的目標。
不管怎麼說吧,為什麼這人闖進來卻不拿走任何東西,不幹任何事情,不留下任何痕跡呢?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開始對這件事進行各種想像。這肯定是由煩躁不安引起的幻覺。是缺乏睡眠、過分擔心德博拉事業上的挫折而引起的一種症狀,是可憐的德克斯特墮落到水深火熱之中的一種跡象,是從反社會者變成精神變態者的一種毫無痛苦的過渡。在邁阿密,如果你假設自己被無名的仇敵所包圍,那也不一定表明你精神失常——但如果你的行為與社會格格不入,那才是精神失常呢。總有一天,他們非得把我送進精神病醫院不可。
可是這種感覺十分強烈。我極力擺脫。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做了一次深呼吸,極力讓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但是愉快的想法不肯光臨。我搖搖頭,走進廚房喝水。
這下子可找著了。
我站在冰箱前面看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反正就這麼傻乎乎地瞪著。
一個芭比娃娃的腦袋掛在冰箱上,一塊熱帶水果形狀的磁貼將芭比娃娃的頭髮夾在冰箱門上。我不記得這是不是自己幹的,也不記得自己是不是買過芭比娃娃。要是買了這樣的東西,按理我是記得的。
我伸手摸了一下那個小小的塑料腦袋。這玩意兒輕輕地轉動著,碰在冰箱門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轉了四十五度之後,芭比娃娃警覺地昂起頭來看著我,那種興緻盎然的神氣勁兒活像一條柯利牧羊犬。我也看了它一眼。
我打開冰箱門,只見裡面芭比娃娃的軀幹小心翼翼地躺在上層的一個格子裡。雙腿和雙手被扯了下來,軀幹從腰部折成兩半。這些身體碎片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整齊地堆放在一塊兒,用一條綵帶捆綁著。芭比娃娃的一隻小手上攥著一樣東西,是一面小巧玲瓏的芭比鏡。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把冰箱門關上。我很想躺在地板上,讓臉頰緊貼著冰冷的地面。不過,最後我還是伸出小指彈了一下芭比娃娃的腦袋。那玩意兒撞在冰箱門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哇,我又有了一個業餘愛好。
我讓那個芭比娃娃就那樣掛在那兒,自己轉身走進客廳,坐到椅子上,屁股深深地陷到墊子裡,然後合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應該感到煩躁、憤怒、害怕,應該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內心應該充滿偏執狂的敵意和正義的憤怒。但是,這些感覺全然沒有。相反,我覺得——除了有點兒神志不清之外,也許很焦慮,要不,就是高度的興奮?
至於誰闖進了我的公寓,這一點幾乎是無法知曉的。除非我能輕信這樣一個假設: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目的,無意中把我的公寓當作一個理想的場所,來炫耀他這個被砍了腦袋的芭比娃娃。
不。來造訪我的是那位我最喜歡的藝術家。他是怎麼找到我的,這並不重要。那天晚上在堤道上,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記下我的車牌號。他藏在加油站後面有足夠的時間監視我。然後只要是稍有電腦常識的人,就可以通過車牌號找到我的住址。找到住址後,就可以輕易地溜進來,細心地四處瞧一瞧,然後留下一個信息。
他留下的信息是,被砍下的腦袋吊在那裡,屍體殘肢卻堆放在冰箱的格子裡,還有那面鬼鏡子。聯想到此人對我公寓裡的其他物品毫無興趣,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想告訴我什麼?
他可以留下一樣東西,也可以什麼都不留下。他可以將一柄血淋淋的屠刀刺穿牛的心臟,然後扎進我的地毯裡。可是為什麼他偏偏要留下芭比娃娃呢?芭比娃娃代表他上一次肢解的屍體,這一點是明擺著的,可他幹嗎要告訴我這個呢?難道與更花哨的東西相比,芭比娃娃更陰森可怖?要不就是更溫和一些?他是想說「我在監視你,我要逮住你」嗎?
要不,他是說:「咳!想玩一玩嗎?」
我是想玩一玩。我的確想玩一玩。
但是那面鏡子又怎麼解釋呢?這次他加上一面鏡子,其意義就遠遠不只是那輛貨車和我們倆在堤道上的追逐了,而要比那深遠得多。我能想到的意義只是:「瞧瞧你自己。」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明明是想看看兇手,我幹嗎要看自己呀?所以這面鏡子的意義我目前還沒有弄懂。我甚至都無法肯定這面鏡子是否有任何意義。它很可能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意義。我不願意相信這個高雅的藝術家會創造出毫無意義的作品來,但這也是有可能的。而他要傳達的是某種非常隱秘、非常混亂、非常陰森的信息。這就沒法兒知曉了。
我做出了正常人的選擇,決定不採取任何行動。我不會把發生的事情向上級彙報。再說了,彙報什麼呢?沒有丟失任何東西。除了說「呵,馬修斯局長,我想告訴您,很顯然有人闖進了我的公寓,在我的冰箱裡留下了一個芭比娃娃」之外,我沒有任何情況可以向上級彙報。
如果我真的這樣向上級彙報,聽上去還很有道理,那麼肯定會引起警察局的重視。沒準兒多克斯警官會親自調查,最後得意地露幾手絶招,進行無拘無束的審問。沒準兒他們會簡單地把我跟可憐的德博拉一道列入「因智力缺陷而無法操作」的名單,因為這個案子已經正式結案了。即使沒有結案,也跟芭比娃娃扯不上關係。
是的,沒有任何可彙報的情況,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東西。我打算也不告訴德博拉,如果她知道了會責怪我,那就讓她責怪去吧。由於某些我無法解釋的原因,我決定把這當作個人的秘密,誰也不告訴。這樣一來,我接近來訪者的機會就更大了。而接近他的目的當然是將他繩之以法。
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後,我覺得心情輕鬆多了,甚至有點兒飄飄然的感覺。我不知道這麼做的結果會是什麼,但我在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應付一切的準備。這種感覺伴隨了我整整一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在上班時間裡,我寫好了一份實驗室報告,安慰了德博拉幾句,偷吃了文斯·增岡的一個炸麵包圈。這種感覺又伴隨我驅車穿行在夜晚的車流中,這時司機都把軋死人當作一件開心事,而我則處於一種禪定狀態,能夠應付任何驚嚇。
起碼,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我回到家,靠在椅子上放鬆自己的情緒和身體,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只管做深呼吸,不去理睬它。我想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再說了,我安了一個五十美元的電話留言機,總得讓它派上用場啊。
電話鈴的第二聲響起。我閉著眼睛。吸氣,放鬆,老兄。第三聲響起。呼氣。留言機咔嗒一響,開始播放我那段溫文爾雅的錄音:
「您好,我這會兒不在家,請您在聽到響聲後留言,我會及時給您回話。謝謝。」
這段話的聲調真是太妙了。聽上去很有人情味兒,我為此感到自豪。我又吸了一口氣,聽著留言機發出有節奏的信號聲。
「喂,是我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不是德博拉。我感到一隻眼的眼皮煩躁地跳個沒完。為什麼這麼多人留言的時候都以「是我呀」開頭呢?當然是你嘍,這個我們都知道。可是你他媽的是誰呀?對我來說,給我打電話的人屈指可數。我知道不是德博拉。聽上去也不像拉戈塔,儘管她很可能有事找我。那麼剩下的只有——麗塔嗎?
「嗯,對不起,我……」一聲長長的嘆息,「聽好了,德克斯特,對不起。我以為你會給我打電話的,結果你沒打,所以我就……」又是一聲長嘆,「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我想跟你聊聊。因為我意識到……我……天哪!你能……嗯……給我回話嗎?如果……你知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真的是麗塔嗎?
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對不起,如果……」很長的一次停頓。兩次呼吸。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呼出來。又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猛地呼出來。「德克斯特,請你給我打個電話。只是……」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一聲嘆息。接著電話掛了。
我一生中有好多次覺得自己丟失了某種東西。每個人都把一種困惑時刻帶在身邊但又從不去想它,而我丟失的就是這種困惑的核心部分。對此我通常並不在乎,因為絶大多數時候那只不過是人性中一種愚不可及的東西,就像橄欖球比賽中內場騰空球的規則,或者初次約會時不做愛一樣。
但是也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缺乏平常人的智慧和普通的常識,而這些常識是人類深切地感到自己並不需要談論也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而我此刻就有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自己應該懂得麗塔實際上是在說一些很具體的事情。她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暗示著某種很美好、很奇妙的東西,作為男人是應該憑直覺就懂得的。可我偏偏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猜出它的含義。她想告訴我什麼呢?再說了,她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根據我的理解,那天我出於一種奇怪而愚蠢的衝動親吻了麗塔,這實際上就是越過了一道界線,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再也無法回到原來那種純潔的境界了。那個親吻就其本身而言,無異於一種謀殺行為。那天以後,我再也沒去想過麗塔。她已經不復存在,被一種不可思議的古怪念頭推到了我的生活之外。
可現在她給我打電話,把她的呼吸和嘆息留在我的電話留言機上,讓我聽後不禁發笑。為什麼?她想責怪我嗎?痛罵我一頓,揭我那個舊傷疤,強迫我明白我的魯莽行為造成了多麼嚴重的後果嗎?
我為這事大傷腦筋,在公寓裡踱起步來。我為什麼非得去想麗塔呢?這會兒我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慮。麗塔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掩護,是一件傻孩子的外衣,我在過週末的時候穿上她就可以掩蓋這樣一個事實:那個有趣的兇手所做的事情我也做過,只不過這會兒我沒去做。
這是忌妒嗎?當然我這會兒沒有做那種事。不久前,我已經暫時地洗手不幹了。在最近一段時間裡,我肯定不會重操舊業。那太危險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可是——
我走進廚房,拍了一下那個芭比娃娃的腦袋。嗒、嗒、嗒。我似乎有了某種感覺。是搞笑嗎?是深切而永久的關心嗎?是職業上的忌妒嗎?我說不準,而芭比娃娃也沒有吭氣兒。
我簡直受不了了。這明顯虛假的懺悔,對我隱私的侵犯,現在又加上麗塔,一個男人只能承受這麼多了。即使是像我這樣披著偽裝的人也不例外。我覺得惴惴不安,頭昏腦脹,心亂如麻,在心理上既處於一種異常活躍的狀態,又無精打采。我走到窗前,望著外面。這時天已經黑了,遠處大海的上空升起一團光亮,看到這種光亮,我內心深處一個微弱、奸詐的聲音響了起來。
月亮。
我的耳邊有點兒響動。根本不是什麼聲音,隱隱約約的,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在呼喚你的名字,你好像聽見了,離你很近,也許越來越近。雖然明明知道沒有人來,但我還是轉過身,不是我的耳朵在搗亂,是我內心深處那個可愛的哥們兒不知被什麼東西踢了一腳,大概是月亮吧,於是就清醒過來了。
這個肥胖、快樂、喋喋不休的月亮。哦,它有太多的話要說。我很想告訴它,現在還不是時候,太早了,這會兒我還有別的事要做,非常重要的事情——對這些事情,月亮有很多話要說。
我感到很絶望,就運用各種手法消除這種感覺,但根本不奏效,於是我做了一件讓自己震驚不已的事。我給麗塔打電話。
「哦,德克斯特,」她說,「我有點兒害怕。謝謝你打來電話。我只是……」
「我知道。」我說,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咱們能……我不知道你想……我一會兒能見你嗎,我真的很想跟你聊聊。」
「當然可以嘍。」我告訴她。我們倆約好了,待會兒我到她那兒去,可我不知道她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對我施加暴力?流著眼淚斥責我?大聲叫罵?
掛上電話後,我有那麼半個小時心神不寧。最後我體內那個柔和的聲音又慢慢地回到了腦海裡,它平靜地告訴我,今天晚上真的很不尋常。
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看到的還是月亮那張快樂的大面孔在暗笑。我拉上窗簾,轉身走開,在公寓內來來回回踱步。我每走一個來回就離客廳裡那張放著電腦的小書桌近一點兒,心裡明明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是又不想去幹。三刻鐘後,我實在忍不住了。頭昏得厲害,站立不穩,心想椅子就在身邊,乾脆一屁股坐下去得了。於是我坐到椅子上,打開了電腦……「還沒完呢,」我心想,「我還沒準備好。」
當然,那沒關係。我是否準備好了並不重要,反正電腦已經準備好了。
我幾乎確定他就是我的下一個目標,但還不是完全確定,我以前從沒有在完全確定之前動手。我感到軟弱,極度興奮,夾雜著激動、不確定,以及根本性的判斷錯誤帶來的病態感覺。好在此刻黑夜行者坐在後座上驅動著我,我的感受就不是十分重要了,因為它是那麼強壯、冷靜,它渴望並且完成了準備。我能感覺到它在我的內心膨脹著,上升著,好像充滿了能量,告訴我這毫無疑問就是我要找的人。
幾個月以前我就發現了這個傢伙,但是經過一番觀察後,我認定幹掉神父的把握更大,而這個傢伙可以先等一等,等我有了絶對的把握再說。
我真是大錯特錯了。現在我發現,他根本就不能再等了。
他的家在椰樹林區的一條小街上,是一套骯髒而破舊的房子。從房子的一端再往前走幾個街區就是低收入的黑人住宅區,那裡的街道拐角處有賣烤肉的,有坍塌的教堂;房子的另一端往前半英里的地方是一排排富豪居住的現代化住宅。這些樓房的牆壁都是用珊瑚石砌成的,就是為了防止像他那樣的人闖進去。傑米·賈沃斯基就住在這裡,除了他之外,他家裡還有無數隻蟑螂和一條醜狗。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醜的狗。
即便是這樣的房子他本來也是住不起的。賈沃斯基在龐斯·德·利昂學校看門,工資是按小時計算的。從我瞭解的情況來看,這份工作是他唯一的經濟來源。他一個星期上三天班,按理餬口是不成問題的,但也沒有太多的結餘。當然,我對他的經濟收入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自從賈沃斯基到龐斯中學工作之後,這所學校失蹤的學生就增多了,增加的實際人數似乎不是很多,但已經很引人注目。失蹤的孩子都是些十二三歲淺色頭髮的姑娘。
淺色頭髮。這一點很重要。由於某種原因,警方似乎忽視了這一細節,但是它深深地印在了我這種人的腦海裡。當然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這是不正確的。深色頭髮、深色皮膚的姑娘遭受綁架、性虐待之後在攝像機前面被殺再被碎屍的概率和淺色頭髮的姑娘應該是相等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賈沃斯基似乎經常是失蹤孩子的最後一位目擊者。警方找他談過話,還把他拘留了一夜,審問他,但是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當然,他們得遵守某些法律上的小規定。比如,最近嚴刑逼供是會遭到非議的。由於沒有強大的壓力,賈沃斯基永遠也不會把他的業餘愛好和盤托出。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也會是這樣。
但我知道他做的事情。那些女孩流星一般地消失在短暫的電影生涯中,這是他一手導演的。這點我完全可以肯定。當然,我並沒有發現什麼屍體碎塊,也沒有親眼看見他做那些事,但一切都合乎邏輯。我在互聯網上設法找到了三個失蹤姑娘的照片,看上去是精心拍攝的,那幾個姑娘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有的甚至是故意搞笑。
當然,僅憑照片,我是無法把這些事和賈沃斯基聯繫起來的,但是上面的郵件地址是南邁阿密,離那所學校只有幾分鐘的路程。這上面暴露了賈沃斯基的居住痕跡。後座上隱伏著的黑夜行者用他越發強大的能量提醒我:我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間,對於這樣的事情不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但是,最讓我傷腦筋的是賈沃斯基的那條醜狗。狗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它們不喜歡我,通常也不贊成我對它們的主人採取行動,特別是因為我從來不給它們好吃的東西。我得想個辦法繞開那條狗,然後對賈沃斯基下手。也許他會出門。如果他不出門的話,我就只好想個辦法到他家裡去了。
我曾經三次開車經過賈沃斯基的房子,但是沒有遇上一次好機會。得有點兒運氣才行,我需要一點兒好運,黑夜行者才能讓我採取緊急行動。就在我這位可愛的哥們兒低聲向我嘀咕一些魯莽的建議時,我終於遇上了一點兒小運氣。那一次我經過他的門前,正好遇上賈沃斯基從房子裡出來,鑽進他那輛破舊的紅色豐田小皮卡車裡。我儘量放慢速度。他倒車後,猛地加大油門,朝道格拉斯路駛去。我把車掉過頭來,尾隨其後。
我壓根兒沒想好該怎樣對他下手。我毫無準備,事先沒有安排好安全的地點,沒有帶上乾淨的工作服,除了一卷塑膠帶和座位下面那把片魚刀之外,什麼工具也沒有。我得不聲不響,不能讓他有所察覺。
我又碰到了一個好運氣。在賈沃斯基朝南向老刀匠路行駛的時候,路上的車輛很少。行駛了一英里,他來了個左轉彎,朝大海方向駛去。為了改善全體市民的生活,這一帶正在搞大規模的建設,樹木被砍掉了,動物被攆走了,一排排水泥樓房拔地而起,用來安置那些來自新澤西的老年人。賈沃斯基緩慢地穿過這群建築,前面的高爾夫球場上插著一些小旗子,但是沒有草。走了半個高爾夫球場,汽車快要靠近海邊了。前面一個街區的龐大公寓樓還沒有完工,高高的樓房遮住了天邊的月亮。我遠遠地跟在後面,關掉前燈,然後磨磨蹭蹭地湊上前去,看這位老兄究竟想幹什麼。
賈沃斯基把車開到一排尚未完工的公寓樓邊停了下來。下車後他站在自己那輛小型卡車和一個大沙堆之間,不住地環顧四周。我把車開到路肩上,關掉了發動機。賈沃斯基注視著樓房,然後又望著那條通往海邊的路。他看上去很滿意,走進了那棟尚未完工的樓房。我肯定他是在看有沒有保安,而我自己也在注意這個問題。我希望他的準備工作沒出差錯。通常在這種大型的建築群裡總會有一個保安人員,駕駛著高爾夫機動車來回巡邏。這樣可以節省開支。再說了,這兒畢竟是邁阿密,任何一項工程的經費中總有一部分是不翼而飛的。
我下了車,把片魚刀和塑膠帶塞進隨車帶來的購物袋裏。我已經把一副橡膠手套和幾張照片放在了裡頭。東西不是很多。只是一些從互聯網上下載下來的小玩意兒。我把袋子背在肩上,輕手輕腳地來到他那輛老爺車跟前。車子的底座和駕駛室一樣空蕩蕩的。車廂地板上堆著幾個漢堡王的杯子和幾張包裝紙,還有幾個駱駝牌香煙的空盒子,都是一些像賈沃斯基本人那樣髒兮兮的小玩意兒。
我抬頭仰望天空,只見那輪明月懸掛在樓頂的邊緣。一陣晚風攜帶著這個熱帶樂園迷人的芬芳吹過我的臉頰:有柴油的氣味、腐爛蔬菜的氣味,還有水泥的氣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將思緒重新轉回到賈沃斯基身上。
此時他已經鑽進了樓房。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忽然一個細小的聲音開始敦促我抓緊時間。我離開他的卡車,鑽進了樓房。就在我穿過大門的時候,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更準確地說,我聽到了一陣陣古怪的嗡嗡嗡、噼啪噼啪的雜訊,那只能是他了,要不——我停下腳步。雜訊來自一個側面,我踮著腳,輕輕地朝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一根管子沿著牆壁伸展開來,還有一根電線。我把手放在管子上,感覺到它在震動,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流動似的。
我的腦子裡靈光一閃。賈沃斯基是在拉扯電線。銅是一種很昂貴的金屬,現在買賣銅的各種黑市十分活躍。除了當門衛的那點兒微薄收入外,他又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收入來源,他會用這些錢來完成他的犯罪勾當。一車子銅可以賣好幾百美元。
現在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了,一個方案的輪廓在我頭腦裡逐漸成形了。從聲音來看,他在我上面的某處。我可以輕易地找到他,尾隨他直到出現合適的機會,然後襲擊他。但我此時實際上沒有任何防護,完全地暴露著,沒有任何準備。我習慣於用特定的方式做這種事。此時跨出我謹慎的界線之外,我感到極度不安。
一陣輕微的顫慄爬上了我的脊背,我該怎麼做呢?
以前我幹這種事情總是事先進行精心的策劃和準備,可現在我輕率地來到這個危險、骯髒、陌生的地方,憑著一時的心血來潮幹起了這種事。雖然我對這一切都很清楚,但還是很想幹下去。不得不幹。
那好吧。可我不能就這樣不經偽裝地去幹哪。我環顧四周。房子那邊有一大堆石膏灰膠紙夾板,外面纏著熱縮塑料包裝膜。我花了幾分鐘把包裝膜割成一塊圍腰和一個古裡古怪的透明面具,在矇住鼻子、嘴巴和眼睛的地方割了幾個小孔,這樣我就可以呼吸、可以說話、可以看東西了。我拉緊面具,只覺得那玩意兒跟我的臉貼合到一起,無法分開了。我把面具的邊邊角角扯到腦袋後面,打了個死結。這樣誰也認不出我來了。雖然顯得有點兒傻乎乎的,但我已經習慣了戴著面具去打獵。我從購物袋裏掏出手套,戴在手上。一切準備停當。
我發現賈沃斯基正在三樓,一大堆電線堆放在他的腳下。我站在樓梯井的陰影裡,看著他把電線拉出來。我貓著腰退回到樓梯井,打開購物袋,用塑膠帶把隨身帶來的照片掛起來。一張張美麗的小照片上,失蹤的那些姑娘擺著各種迷人而露骨的姿勢。我把照片貼在水泥牆上,好讓賈沃斯基待會兒出門進樓梯井時看見。
我扭過頭來看著賈沃斯基。他把電線又拉出了二十米左右。這時電線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怎麼拉也拉不動。賈沃斯基狠命地扯了兩下,然後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裏掏出一把鉗子,把電線剪斷。他把腳下的電線拾起來,在前臂上纏成一個小圈,然後朝樓梯井走過來。
我縮回到角落裡,等待著。
賈沃斯基並沒有刻意保持安靜。他沒有料到有人會來打擾他——當然也沒有料到我的到來。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和身後電線圈的嚓嚓聲,越來越近——他出了門,往前走了一步,但是仍沒看見我,卻看見了那些照片。
「噢!」他驚呆了,彷彿肚子被人猛擊了一下。眼睛直勾勾的,呆呆地張著嘴巴,身子不能動彈。我一下子跳到他的身後,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
「別動,別出聲。」我說。
「嘿,聽著……」他說。
我動了一下手腕,把刀尖往他下巴下面的皮膚裡一戳。他發出一陣噝噝的聲音,一小股鮮血噴射而出。這本來是不必要的痛苦。為什麼有人就是不肯聽話呢?
「我說了,別出聲。」我再次警告他,這下子他果然安靜了。
接著能聽到的只有我撕塑膠帶的聲音、賈沃斯基的呼吸聲和黑夜行者那無聲的暗笑。我用塑膠帶封住他的嘴,用一段銅線纏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另一堆熱縮塑料包裝膜旁。我只用了幾分鐘就把他捆綁在了那張臨時工作台上。
「咱們談談。」我們(我和黑夜行者)用黑夜行者那溫和而冷酷的聲音說。
他不知道我是否允許他說話,再說塑膠帶貼在嘴上他也很難說出話來,於是乾脆不吭聲。
「咱們來談談那些失蹤的小姑娘。」我們說著,撕下他嘴上的塑膠帶。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他說。但他這話說得一點兒底氣都沒有。
「我想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告訴他。
「不……不知道。」他說。
「你知道。」我們說。
也許只要他聰明一點兒,說出一個字來,我的計時就結束了,今夜的全部工作也就結束了。可是他變得強硬起來,昂起頭看著我閃光的臉。「你是什麼人,是警察還是什麼?」他問。
「不是。」我們說著,一下子割下他左邊的耳朵,這個耳朵離我們最近。刀子很鋒利,有一陣子他簡直不相信我們會割他的耳朵,他永遠地沒有了左耳。我們把割下的耳朵扔在他的胸口上,讓他相信我們是來真格的。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猛吸了一口氣想大聲叫喊。但是還沒等他喊出聲來,我就用一把塑料薄膜堵住了他的嘴巴。
「別這樣,」我們說,「要不,就讓你死得更慘。」哦,當然我們是說話算話的,不過現在還沒有必要讓他知道這個。
「那些失蹤的小姑娘怎麼樣了?」我們溫和而冷酷地問他。等待了片刻,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確信他不會叫喊,這才把塞在他嘴裡的東西扯出來。
「天哪,」他粗聲粗氣地說,「我的耳朵——」
「你還有一隻耳朵,照樣能聽見,」我們說,「給我們說說照片上那幾個姑娘。」
「我們?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天哪,痛死我了。」他抽泣起來。
有的人就是不聽話。我又用塑料薄膜堵住他的嘴巴,然後開始工作。
我幾乎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在這種情況下,幹起活兒來很順手。我的心臟像瘋了似的劇烈跳動,我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使自己的雙手停止顫抖。我摸索著,尋找著指尖之外的東西。我內心的壓力在上升,躥到耳朵裡頭,喊叫著要我們釋放它。壓力越來越大,只覺得某種奇妙的、無法感知的東西正等著我去發現它、探究它。但是我沒有找到它,而過去的行為準則也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快感。怎麼辦?我在慌亂中割開了那傢伙的一根血管,塑料薄膜上出現了一大攤鮮血。我停了片刻,尋找著答案,但沒有找到。我的目光游移到窗戶的框架外面,直愣愣地盯著那裡,忘記了呼吸。
我看到了海面上的那輪明月。有好大一會兒,我就這樣看著外面的海水,看著海面上的月光,簡直是太美了。我斜倚在那張臨時工作台上,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是那月亮……要不就是海水?
有個東西離我很近,我幾乎可以聞到它的氣味——那是什麼呢?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寒戰,最後牙齒都咯咯地磕碰起來。可這是為什麼呢?這是什麼意思?有一個東西,一個特別重要的東西,一種令人折服的純淨和清晰飄浮在月亮和海水的上面,就在我的刀尖的那一邊,可我就是逮不著它。
我回身端詳著那個看門人。瞧他那模樣我就來氣:他躺在地上,滿身都是我即興創作出來的傷痕,滿身都是不必要的血跡。但是有那輪美麗的佛羅里達月亮拂照著我,有熱帶微風的吹拂,有黑暗中塑膠帶被拉扯時發出的美妙聲響,有看門人驚慌的呼吸聲,我的怒氣沒過多久就煙消雲散了。我簡直想朗聲大笑。有些人為了某些崇高的事業寧願去死,但是這個卑鄙的小人是為了幾斤銅線而死。你再瞧瞧他那模樣:很委屈,很困惑,很絶望。要是我的心情好一點兒,我會覺得很逗的。
而他的確需要我再下一點兒功夫。再說,我的心情不好也不能怪他。他的罪惡還不足以在我的「行動名單」上居前幾位。他只不過是一個可憎可惡的小懶漢,為了幾個錢,為了找樂而謀害孩子,就我目前掌握的情況,他害死的孩子只有那麼四五個。我幾乎憐憫起他來,他的確還沒到罪大惡極的地步。
嗯,還是幹活兒去吧。我走到賈沃斯基的身旁。他這會兒不再亂打亂鬧了,但是他的力氣還在,用通常的方法還制伏不了他。當然,今天晚上有些高級的專業工具我沒有帶來,所以對付賈沃斯基得動點兒粗。不過,他像個老手似的沒有抱怨。我覺得一股激情湧了上來,於是暫時放棄了那種輕率的做法,在他的雙手上花了很多工夫。他的反應很激烈,於是我抽身慢慢走開,忙著去找東西。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堵住的嘴巴發出的尖叫以及身體劇烈的抽動驚醒了我。我記起了自己還沒有證實他的罪行呢。我等著他安靜下來,然後拿掉他嘴上的塑料薄膜。
「那些失蹤的姑娘怎麼樣了?」我們問。
「哦,天哪。哦,神靈哪。哦,天哪。」他低聲說。
「我想不只這幾個吧,」我們說,「我想我們還漏掉了幾個。」
「求求你,」他說,「哦,求求……」
「給我說說那幾個失蹤的姑娘。」我們說。
「好吧。」他出了一口氣。
「你把那些姑娘都幹掉了。」
「是的……」
「多少個?」
有好大一陣子他只顧呼吸,閉著眼睛,我真想立馬宰了他。最後他睜開眼睛,瞅著我。「五個。」他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五個小美人。我並不後悔。」
「你當然不後悔嘍。」我們說。我把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這是一個美好的時刻。「現在我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了。」
我把塑料薄膜塞進他的嘴裡,然後轉身去幹自己的活兒。我剛剛開始恢復節奏,忽然聽到樓下傳來的聲音。
聽到保安手上的對講機發出的雜音,我才發現他。當時我正在幹一件以前從來沒有幹過的事情。我用刀尖在賈沃斯基的身體軀幹上刻記號,只覺得丁零丁零的聲音從我自己的脊樑骨一直響到大腿上,我仍然不肯放手。但是,有對講機的聲音——這比單純一個保安的到來要糟糕得多。如果他請求增援,請求封鎖道路,那麼我有幾件事就很難跟他們解釋清楚了。
我低頭看著賈沃斯基。這時他已經氣息奄奄,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不滿意。亂糟糟的,再說我還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已經接近了某種奇妙的東西,某種令人驚詫的啟示。是什麼呢?窗外流動的水嗎?不管是什麼吧,反正那個奇妙的玩意兒並沒有來臨。現在我跟這個沒有斷氣、沒有洗乾淨、沒有收拾整齊、沒有讓我過足殺人癮的強姦幼女犯在一起,而一個保安正朝我們走來。
我幹這種事不喜歡草草收場。而這是一個關鍵時刻,是黑夜行者和我可以真正鬆一口氣的時候。可是我又有什麼選擇呢?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想把保安宰了,然後繼續自己的工作。
不。當然不行。這個保安跟很多人一樣是無辜的,而且仍然住在邁阿密。他做過的壞事充其量不過是有幾次在棕櫚高速公路上超了幾輛車。我得趕緊開溜,這是唯一的選擇。雖然我沒有來得及肢解這位看門人的屍體,沒有過足殺人癮就拍屁股開溜了——嗯,還有下次嘛,但願下次運氣好一點兒。
我俯視著這個骯髒的可憐蟲,覺得內心充滿了厭惡之情。這傢伙鼻涕、鮮血齊流,臉上淌著骯髒的污水,嘴角沁出一滴可怕的紅色血液。我一怒之下割了他的脖子,但馬上又懊悔不該這樣莽撞。一股駭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看到這幅畫面我更加懊悔,覺得自己犯了一個糟糕的錯誤。我覺得這樣很不乾淨,很不過癮,但還是急忙朝樓梯井奔去。我的那位黑夜行者跟著我,冷酷而任性地發著牢騷。
我拐下二樓,一轉身來到旁邊沒安玻璃的窗戶旁。從這裡可以看見那個保安的高爾夫機動車就停在下面,車頭正對著老刀匠路那個方向——但願他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沒有看見我的車。一個黃褐色皮膚、黑色頭髮,留著一綹黑鬍子的胖小夥子仰頭望著樓房——幸運的是,他此刻看的是樓房的另一端。
他聽到了什麼?他只是例行公事在自己管轄的路線上巡邏嗎?我只能這麼期盼了。如果他真的聽見了什麼,如果他站在外面請求援助,我很可能被當場逮住。那時候不管我有多少心眼兒,不管我多麼口齒伶俐,恐怕也很難脫身。
年輕的保安用大拇指撫摩著鬍鬚,不停地捋著,彷彿想讓鬍子長得快些。他皺了皺眉頭,掃了一眼樓房的正面。我趕忙後退。過了一會兒當我再次窺視外面的時候,只能看到他的頭頂了。他正朝裡面走來。
我等待著,直到他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樓梯井我才跳到窗外,身體懸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牆壁上,手指尖緊緊地摳住粗糙的水泥窗檯,然後噔地一下跳了下去。我疼死了,一隻腳的踝骨在石頭上扭了一下,還有一個手指關節破了皮。我一瘸一拐地奔向陰影處,然後飛快地衝到自己的汽車跟前。
鑽進駕駛室,坐好之後,我的心還在怦怦亂跳。我回過頭去,已經看不到保安的蹤影了。我發動了汽車,沒有開燈,飛快地、靜悄悄地駕駛著汽車,上了老刀匠路,朝南邁阿密方向行駛,然後繞一個彎來到迪克西高速公路上。我能聽見脈搏急劇跳動的聲音。我冒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險哪。我以前從來沒幹過這樣莽撞的事情,從來沒有在事先不仔細謀劃的情況下就倉促行動。以前我總是遵循哈里的行動準則:小心謹慎,確保安全,充分準備。就像那些黑夜中的窺視者那樣。
可是,今天我幹出了這樣的蠢事。差點兒被逮住,差點兒給人瞧見。當然現在還不能說我已經很安全了——如果那個保安當時開著小巧的高爾夫機動車經過了我的車,他很可能已經記下了我的車牌號。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握著方向盤的手。剛才殺人真的很過癮,是不是?那是一種狂野的激動,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新鮮的刺激,還有深深的沮喪。那是一種全新的、極其有趣的事情。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一切都到了一個地方,一個很重要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在我的心目中既新鮮又熟悉——下一次我要好好地到那個地方去探索探索。
當然,有沒有下一次還是個問題。我絶對不會再幹這種愚蠢、莽撞的事了。絶對不會。可是一輩子有這麼一次經歷也是很有意思的嘛。
沒關係。我回家去,洗一個超長的淋浴,等我沖完了澡——時間。這個念頭沒經過大腦的要求和准許就不期而至。我答應過麗塔要到她那裡去的——我看了一眼儀表板上的時鐘,現在正是我們倆約定的時間。那是出於一種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不知道女人的大腦是怎樣思考問題的。現在這種時候,我幹嗎還要去考慮「為什麼」呢?我的神經末梢都豎了起來,在沮喪中用真假兩種嗓音輪流叫喚著。我並不在乎麗塔會怎樣呵斥我。不論她用何種尖刻的言語來攻擊我的性格缺陷,我都不會很在意。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卻被迫去聽她的咆哮,到時候我一定會大為光火的。特別是我現在想好好地琢磨琢磨這件事:我本來是要肢解賈沃斯基的,卻沒有來得及。肢解屍體是整個殺人行動中的高潮,但是在這個高潮到來之前,因為有了新情況,我就被迫停止了。我需要花費極大的精力去回味,我得反思、考慮、瞭解所有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而我這件事與那位跟蹤我、用他的傑作向我發起挑戰的藝術家又有怎樣的聯繫呢?
我有這麼多事情要去考慮,為什麼現在還要去找麗塔?
不過,我當然得到她那兒去。再說了,我殺了那個微不足道的看門人,將來萬一警察訊問我,我也需要一個不在犯罪現場的證人,這也是我拜訪麗塔的目的之一呀。我說,探長大人,你怎麼能認為我……再說,當時我正跟女朋友打架呢。因為我可以肯定,麗塔只是要把滿肚子的怒火宣洩在我身上。她要大發雷霆,指責我性格上的某些重大缺陷,所以得當著我的面才行。
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在收尾工作中又多花了一分鐘。我繞了一個大彎回到椰樹林區,把車停在航道上面那座橋的另一邊。橋下是很深的河道。我從岸上的樹旁邊撿了兩塊大的珊瑚石,塞進購物袋裏,袋子裡是塑料布、手套和刀子。然後把購物袋扔到了河道中央。
我在離麗塔家不遠的一個小停車場再次停了下來,這裡黑黢黢的。我在這裡將自己仔仔細細地徹底洗乾淨。我得把自個兒收拾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一個怒氣衝天的女人朝你大發雷霆,也算得上是一個半正式的場合呀。
幾分鐘後我按響她家的門鈴,卻大吃了一驚。她並沒有呼地一下子把門完全打開,拿傢俱來砸我,對我大聲叫罵。相反,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身體半掩在門背後,彷彿很害怕門外的來人似的。即使她事先知道了來人是我,這麼做也是很明智的。
「是德克斯特?」她說著,聲音既溫柔又羞澀,那樣子好像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想我回答「是」還是「不是」,「我……沒想到你會來。」
「可我還是來了。」我善解人意地回答。
她很長時間沒有回答,我感到有點兒意外。最後她用胳膊肘把門再開大了一點兒,說:「你……請進好嗎?請吧。」
她說話吞吞吐吐、語無倫次,這副樣子是我以前從未見到過的,因此我十分驚訝,再看看她的衣著,我簡直驚呆了。那件衣服叫作睡衣,要不就叫女式睡衣。考慮到衣服上使用的纖維數量,那玩意兒也的確是隨隨便便做成的。看著她別出心裁的裝束,我相信她這件衣服是專門為了我才穿的。
「請進吧。」她又說了一遍。
這也有點兒過頭了。我的意思是,我到這兒幹嗎來了呀?剛才我拿看門人的性命進行試驗時沒有過足殺人癮,現在仍然興奮不已,我的腦後不斷滲出抱怨的嘀咕聲。迅速地審視一下我的處境,就不難發現我正在遭受親愛的德博拉和那位黑夜藝術家拉鋸式的雙重摺磨,可現在我卻到這裡來做一件正常人才會做的事,比如——嗯,比如什麼呀?她肯定不願意——我是說,難道她不會對我大發雷霆嗎?這裡究竟在發生什麼?為什麼會跟我有關?
「我把孩子送到隔壁鄰居家去了。」麗塔說著,屁股一翹,把門關上了。
我走了進來。
我可以想出許多方式來描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但不管哪一種都是不準確的。她走到沙發前。我跟著她。她坐了下來。我也坐下來。她滿臉不舒服的樣子,不斷地用右手搓著左手,好像在等什麼。我也不知道她等的是什麼,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仍在想著剛才沒有完成的屍體肢解工作。要是再有一點兒時間就好了!那樣的話,我的事情就會做得很圓滿。
就在我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察覺到麗塔無聲地哭了起來。我瞪著她,極力抑制住腦海裡對看門人皮開肉綻、沒有血跡的想像。我怎麼也猜不出她哭泣的原因,不過既然我在假裝正常人這方面進行過長時間艱苦的訓練,我得想個辦法安慰她。我靠近她,用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肩膀。「麗塔,」我說,「乖乖別哭了。」這種討好人的話我平時是說不出口的,但是許多專家對此都持贊成的態度。效果的確不錯。麗塔朝我撲過來,把頭靠在我的胸口。我緊緊地摟著她,這樣一來我就能看見自己的手了。不到一個小時前,這隻手還握著一柄明晃晃的片魚刀,刀尖對著那個看門人。想到這兒,我一陣眩暈。
真的,我的確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事情就是這個樣兒。剛才我還用手拍著她,嘴裡念叨著:「乖乖別哭了。」與此同時,我的眼睛彷彿看見了自己手上握著繩子,只覺得那種感覺像脈搏穿過手指,一股力量和光亮突然湧起,尖刀一下子扎進賈沃斯基的腹部。接著——就在這時,麗塔抬起頭來看我。我理智地回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麼搞的,我看見的不是麗塔,而是一堆整整齊齊、冰冷無血的屍體殘肢。我在自己褲帶扣上撫摩的也不是麗塔的雙手,而是黑夜行者得不到滿足的尖叫。又過了一會兒——嗯。還是有點兒不可思議。我是說,就在那張沙發上。
這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呢?
我爬上那張小床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了。平時我並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今天我覺得需要足足睡上三十六個小時才成。晚上遭遇到的一連串變故,嶄新的經歷帶來的心理壓力——這一切把我折騰得疲憊不堪。特別是賈沃斯基這個可惡而軟弱的小人耗費了我巨大的體力,一個晚上我就把供一個月使用的腎上腺素都消耗光了。我甚至無法去考慮這些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剛才驅使我瘋狂而魯莽地飛奔到外面去的那股衝動,還有跟麗塔之間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我趁她睡著的時候離開了她,這時她的心情比我剛進去的時候好多了。但是可憐、陰森、精神錯亂的德克斯特再次沒有了線索。我的腦袋一挨上枕頭,幾乎馬上就進入了夢鄉。
我像一隻沒有骨頭的鳥兒迅疾地翱翔在城市的上空,刺骨的冷風在我的四周呼嘯著,推動著我,把我推到月光在海水上灑下一道道漣漪的地方。我闖進那間窄小而冰冷的殺人房間,那個身材矮小的看門人抬起頭來望著我,伸開四肢,在刀尖下笑個不停,由於發笑時用力過猛,他的臉扭曲變形。忽然他不再是賈沃斯基,而是一個女人,那個拿著刀的男人仰起頭看著我飄浮在旋轉的、紅彤彤的內臟上方,就在那張臉朝上抬起來的時候,我聽到哈里在門外說話,我轉過身來,這才看清桌子旁邊的那個人是誰,可是——我醒了過來,頭痛得厲害,簡直就像一個甜瓜被人劈開了似的。我覺得自己的眼睛一直都是睜開的,可是床邊的時鐘指著五點十四分。
又做了一個夢。太傻了,都是一些毫無意義、淺顯易懂的象徵。完全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焦慮情緒,一些令人生厭的、公然的胡說八道。
現在我再也睡不著了,腦子裡不停地閃現出一些孩子的形象。如果一定得做夢的話,為什麼不做一些跟我有關、十分有趣而又新鮮的夢呢?
我坐起來,揉著太陽穴,這裡的脈搏急劇跳動著。可怕、枯燥的無意識像水滴一樣,流向下水道。我坐在床沿上,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究竟發生了什麼呀?為什麼不發生在別人身上?
這個夢有點兒特別,但我不知道特別在哪兒,也不知道它的意義是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來到廚房喝水。打開冰箱的時候,芭比娃娃的腦袋嗒嗒地響著。我站在那裡觀看,把一杯冷水全喝光了。她那淺藍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為什麼會做夢呢?難道昨天晚上的冒險行動使大腦異常緊張,受了創傷的下意識又把那個經歷回放了一遍?以前我從未有過這種緊張感;相反,幹那種事可以鬆弛心頭的緊張情緒。當然,以前我也從未像昨天晚上那樣幾乎與災禍擦肩而過。可是為什麼要夢見這種東西呢?夢境中的某些圖象十分逼真:賈沃斯基、哈里,還有持刀人那看不見的面孔。那都是大學一年級心理學這門課程裡的內容,我幹嗎要為這個著急?
我為什麼要為一個夢而大傷腦筋?我不需要這樣。我需要的是睡覺。可我倒好,在廚房裡跟芭比娃娃鬧著玩兒。我又把芭比娃娃的腦袋輕輕彈了一下。再說了,這個芭比娃娃又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才能儘快把這其中的奧妙琢磨出來,挽救德博拉的職業生涯?拉戈塔對我這樣著迷,我怎樣才能哄住她、說服她呢?人們都說愛情很神聖,如果真的有什麼神聖的東西,為什麼麗塔要對我做那種事?
突然,這一切就像一出情節曲折的肥皂劇,而且這齣戲整個兒演得太過火了。我找到幾粒阿司匹林,靠著廚房的長餐桌吞下了三粒。藥的味道我並不在乎。什麼藥我都不喜歡,只要能治病就成。
特別是自從哈里死了之後。